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梅雨季的鸟

时间:2023/11/9 作者: 安徽文学 热度: 20740
项丽敏

  梅雨季,育雏的黑卷尾

  又是一年的梅雨季。

  早晚出门,走着走着就有雨点落到脸上,一张湿润又透明的细丝网从天空挂下,将人罩在里面。

  到了梅雨季也就到了夏天的观鸟淡季,这时节的鸟儿对于歌唱的事不再那么热衷,就连咋咋呼呼的灰头麦鸡也安静下来,似乎改变了性情,在刚插下秧苗的田埂上站着,气定神闲。

  此后长长的夏日里,再听不到灰头麦鸡警报样的叫声,也看不到它绕着你的头顶,一会儿飞远,一会儿又俯冲下来,作势要驱赶你的样子。繁殖期已经过去,雏鸟也已长大,开始了它们的独立生活,没有什么需要提心吊胆去保护的了,就放松下来,安心享受这田野悠闲的光阴。

  也有尚在抱窝期,需要时刻提防领地入侵者的鸟,黑卷尾就是。昨天在浦溪河边,就见到抱窝的黑卷尾驱赶松鸦的场景。那松鸦是一对儿,蹲在离黑卷尾鸟巢不远的另一棵树上,不知为何,其中一只松鸦发出奇怪的声响,像是模仿松鼠的鸣叫,又像是孩子的咂嘴声。

  松鸦的怪声怪气惹得对面抱窝的黑卷尾甚是烦躁,离开巢,飞到松鸦旁边的树枝上,直盯着松鸦,不客气的神态像是在说:捣蛋鬼快住嘴,离远一点。

  松鸦仗着身边有同伙,仍旧发出呱嗒呱嗒的咂嘴声,似乎被自己这好玩的声音迷住了,没有办法停下来。

  这不明摆着是挑衅吗。黑卷尾原本就是好斗的脾气,哪受得了这个,但此时不能依着性情扑上去,它的巢还在另一棵树上,里面有它刚出壳或者尚未出壳的幼雏,说不定这是松鸦玩的调虎离山计呢。

  正在对峙之时,又飞过来一只黑卷尾,看情形就明白发生了什么事,旋风一样冲向松鸦。那一对儿松鸦毫无应战之心,起身飞走了。

  兴许那对松鸦原本就没有恶意,再说它们待的树和黑卷尾育雏的树还隔着一条路呢,井水不犯河水。但黑卷尾就是这么强势,容不得领地附近有别的鸟出没,尤其是繁殖期。

  也难怪,鸟儿在育雏阶段都有着过分的警惕和戒备,看谁都不顺眼,看谁都是敌人。

  见松鸦飞走,黑卷尾平复情绪,回到自己的巢里,静静趴下。另一只在附近的树枝上站着,给它的伴侣放哨。方才驱逐松鸦的过程中,两只黑卷尾自始至终没有发出声音,仿佛不屑于用声音来造势壮威。

  黑卷尾的巢在一棵大榆树的树颠,细草茎垒就的碗状,在接下来的一个月里,黑卷尾的巢与幼雏可得经受一番风雨的考验了,好在梅雨季的雨最初都是温和的,下一阵停一阵,不那么暴烈。

  梅雨季的雨最暴烈的时候在七月初,會没日没夜连降三天,把河床灌满,有时还会让猛兽样的洪水爬上岸来,推倒岸边的树。但愿那时,黑卷尾的雏鸟已经长成。

  燕子低飞的清晨

  出门的时候天色有些暗沉,雨还没有落下来,在包里放一把伞。梅雨天出门,伞是必不可少的。

  过马路,向那条通往十字畈村的小路走去,路边水稻田里绿泱泱的,一队金腰燕在低空飞着,忽上忽下打着侧身翻,有两只金腰燕以蝴蝶翩跹的姿态落进秧田,扇动翅膀,在秧苗间迅速穿掠,惹得那些秧苗也跟着一阵儿颤动。

  金腰燕是趁着大雨降下之前,来秧田里吃早餐的,金腰燕与家燕的食性相同,那些飞在秧田上空的蚊蝇、蠓虫与蜻蜓就是它们的美味。

  过去的许多年里,我以为春天出现在村庄,有着剪形尾翼的鸟都叫燕子。这也难怪,小时候的课本不就这样写着嘛:“春天到了,小燕子跟着妈妈从很远很远的南方飞回来。”儿歌里也有这句:“小燕子,穿花衣,年年春天来这里……”

  近两年,把目光投向天空后才发现,原来燕子和燕子之间也是有区别的,它们的花衣服并非使用同一种色调,有的燕子腰腹有一圈儿栗黄,有的燕子腹部有清晰的纵纹,而有的燕子腹部纯白。

  那腰腹有一圈儿栗黄的燕子就是金腰燕,有清晰纵纹的燕子是斑腰燕,腹部纯白的是家燕。

  我所居住的皖南山区,能够看到的燕子大约就是这三种了。也不一定,也许还有别的燕子,比如淡色沙燕、洋斑燕、毛脚燕,只不过我没见到。

  这些在秧田享用早餐的金腰燕里,或许就有与我居住在同一栋楼里的邻居。和麻雀一样,金腰燕会把尚未启用的空调洞当作营巢之所,那么小的洞,要衔泥在里面筑巢可真不是容易的事。

  也只能这样将就着了,不能讲究那么多。现在的楼房都是封闭式的门窗,没有办法进入人的家里,就算进去了,也不能像它们祖辈那样,把巢安在人的居所里,寄居在人的屋梁之下。

  也有不甘心的金腰燕,想要在人的居所里寻寻运气。一个多月前,有只金腰燕钻进我的阳台,飞进客厅,在客厅里转了三圈,视察一番又飞出去了。估计它很失望吧:哎,这是什么人家,光抹抹的连个屋梁也没有。

  在金腰燕飞进来的瞬间,我有一阵欣喜,也有一阵担忧,要知道阳台门窗是玻璃的,若它不小心撞上去可就危险了。

  见它毫无障碍顺利飞出,松了口气:抱歉,金腰燕,要不你去马路那边的村子里找找吧,村里还有一些老房子,更适合你安家。

  不知道那只金腰燕是否飞去了村子,也许它就近找了个空调洞,这样也好,这样我就能坐在自己的阳台上,看它们飞来飞去的身影了。

  村里不仅有老房子,还有纵横的电缆线,对燕子来说,电缆线就是它们的茶吧和咖啡座,是可以暂停下来,歇歇脚聊聊天的地方。

  此刻我就走在十字畈的村子里,与我一同进村的是两只白腹家燕,低低地飞在我的前面,像是在给我领路。

  走到村子中间,两只家燕没有再往前飞,而是停下了,落在一边的电缆线上。在那根电缆线对面,落着四五只燕子,挤在一起,嘴里发出稚嫩的鸣叫,看样子是刚出巢不久的雏燕,正乖乖地等着亲鸟飞过来投食呢。

  水田欢宴

  六月过半,窗台的第二窝斑鸠雏鸟已经长成。

  长成的两只斑鸠雏鸟并不急于出巢,每日里在窗子边缘站立,练习脚爪的抓握能力。有时长久听不到它们的动静,也听不到亲鸟飞回来喂食的声音,以为雏鸟已经出巢,在阳台踮起脚,隔窗张望,哦,原来小家伙们还在巢里,一站一卧,眼巴巴瞅着窗外。

  雏鸟不急于出巢,可能和梅雨季的天气有关,自入梅后几乎每天都有一场雨,哗啦哗啦地下着,在窗子外面挂起一道雨帘,对雏鸟来说,穿过那道雨帘从巢里飞出,从此开始林间野外的生活,是需要勇气的。

  今天早起又是大雨,好在是周末,不用出门,就在屋子里待着,整理文稿,看几页书,让雨声如同屏障,把自己与周遭的世界隔开。

  到午间雨声渐渐稀落,趁着雨停间隙,拿了相机走出去。刚出小区就听到鹊鸲啾啭的歌喉,和我一样,它也趁着雨停间隙从角落里飞出,在凉爽下来的空气里,把憋了好久的嗓门打开。

  如果要在熟悉的鸟邻里评选一名“金嗓子”,我定会把票投给鹊鸲。鹊鸲的歌声是有光的,当歌声鸣响在头顶上空,在屋顶或是浓密的树冠,即使看不见,也能感觉到那是一個明亮的所在,无端就愉悦起来。

  走到十字畈村的水稻田边,正寻思着不知能否见着鹭鸶,就有一对白鹭从碧青的禾苗里飞出,向着云湿雾重的山间飞去。

  两天没有来这田边,禾苗又长高了不少,在里面觅食的池鹭和白鹭若不飞起,简直看不见。梅雨季的雨分明是一种催长素,雨下得越密集,禾苗就长得越疯。

  也有已经犁好尚未插秧的水田,田里一道道犁痕犹如新鲜的皱纹。再过一天就是夏至了,这田怎么还空着?心里有些疑惑,走近,发现路边有两筐捆扎整齐的秧苗,估计农夫也是等着雨停下来,好把它们布进田间。

  “叽呀叽呀、叽呀叽呀……”一群丝光椋鸟叫嚷着从头顶飞过,落进那片水田,接着又有两只灰头麦鸡从头顶飞过,落进那片水田。目光跟随它们的翅膀在水田降落,这才发现,原来此时的水田正在大宴宾客,那一拨一拨不知通过什么途径接到请柬的鸟儿,正徜徉在水田黝黑的田泥上,保持着安静的进食礼仪,大快朵颐。

  水田的宾客里除了丝光椋鸟和灰头麦鸡,还有白鹡鸰、麻雀、珠颈斑鸠、棕背伯劳。这些鸟儿平常也发生过纠纷和打斗,而此刻,当它们拥有一个共同的身份——水田的客人时,显出了客人之间该有的和气,彼此相安无事,快活地享用水田里丰美的昆虫宴。

  这样丰盛的水田虫宴,燕子当然不能缺席,流线型的身体在低空腾挪翻转,长而窄的翅膀划过气流,在空中回旋如同在大海冲浪,令人着迷。

  蜻蜓和燕子的飞翔都有一种能让人“浑然忘我”的魔力,长时间盯着看,会觉得天地万物消失了,就连时间本身也消失了,整个世界只有它们飞舞的身姿,自由而灵动。

  雨很快又落下,起先是细细的雨丝,没一会儿雨点就大起来,只得收了相机,离开田边往回走。

  梅雨季的雨就是这样,任性又随意。好在水田里的宾客——那些从四处飞过来享用虫宴的鸟儿们,此时也都已满足了胃口,赶在大雨泼下之前,一拨一拨飞离而去。

  我也赶在大雨泼下之前跑回了家,一进家门,就听见窗口传来斑鸠亲鸟“咕咕——咕、咕咕——咕”的叫唤声,听起来有些不安,似乎发生了让亲鸟着急的事。

  走到阳台,踮脚探看,窗台的斑鸠巢里只有一只亲鸟,那不安的呼唤正是它发出的。长成的雏鸟不见了。刚才雨停的间隙,在我于田边观看鸟儿们的水田欢宴时,两只斑鸠雏鸟已然结着伴儿,飞出了巢。

  “仙鸟”红嘴蓝鹊

  出门就听见布谷鸟的叫声,预报着今天是晴朗的一天。

  四声杜鹃也在鸣叫。从暮春到夏至,只要走到河边,就能听见对岸传来的四音节晨曲,好似看不见面容的老朋友隔着河跟你打招呼:“又是新的一天,我们都还在这里,真好,真好。”

  在四声杜鹃鸣叫的方向,强脚树莺与竹鸡的鸣声也在起落。盛夏将至,是鸟禽该安静下来休生养息的时候了,而它们各具风格的曲调仍在河流两岸传递,像一种生命热情尚未释放殆尽,仍需要以歌唱抒发,让听见的人也不免觉得珍惜起来。

  走到黑卷尾育雏的树下,抬头,看见它了,黑黑的脑袋和尾巴露在巢外,腹部趴在巢里,一动不动,仿佛入定。

  自从十多天前发现了育雏期的黑卷尾和它的巢,每天散步都会走过来看一眼,有时看见黑卷尾在巢里趴着,有时看见巢里空空,心里疑惑发生什么情况,就见一个黑黑的影子飞过来,是黑卷尾。

  飞过来的黑卷尾并不马上回巢,先在树枝上站定,观察一会儿,确定周围没有别的鸟,尤其是喜欢偷袭鸟巢的猛禽,这才飞回巢里,安安静静地趴下来。

  喜欢偷袭鸟巢的可不只是猛禽,昨天就见到红嘴蓝鹊偷袭鸟巢的行径。

  居所附近常见的林鸟里,红嘴蓝鹊算是颜值最高的。对写作者来说,“最”是不可轻易使用的副词,不过用在红嘴蓝鹊身上倒也不算过分夸大。

  红嘴蓝鹊与我也称得上“旧相识”,有几年差不多日日与它见面,那时我居住在太平湖,每个早晨——同现在一样,也是日出时分就出了门,独自在湖边散步。湖边水汽重,雾也大,走着走着,就看见三五只拖拽着颀长尾巴的飞鸟从雾里现身,在马路两边高高的行道树上来回穿梭,左边飞到右边,右边飞到左边,轻盈又飘逸。太阳一出,雾就散开了,湖边的景致清晰起来,阳光穿过薄雾,照在飞鸟蓝灰色的翅膀和镶着白边儿的蓝色尾翼上,逆光看去,有一种梦境里才有的美轮美奂。

  那时还不知道这身姿秀颀的飞鸟叫什么名字,也不觉得需要知道它的名字和来历,在心里我认定它为湖边的仙鸟,而它在晨雾中的翩跹舞姿就是一种仪式,是对山林与湖水的赞美,也是对日出之光的迎接。

  在湖边也有过几次与“仙鸟”近距离的交会。记得有一次,是春末,在湖边走得口渴,恰好见到路旁有棵挂满红浆果的山樱树,快步走到树下,伸手采摘,等不及地往嘴里塞,大口吞咽那爆开在舌尖的酸甜汁液。正吃得起劲,飞来两只“仙鸟”,落在树上,跳来跳去,对着我大声叫嚷,“咤嘎嘎嘎、嘎嘎咤嘎嘎嘎、咤嘎嘎嘎”,严厉谴责的神情,分明视我为非法入侵者,要将我从树下赶走。

  近观“仙鸟”,才看清它的嘴喙和脚爪有着如同山樱桃般的红,头颈墨黑,下腹雪白。当它停在树上,抬头看,能见着蓝色尾羽的“里子”一道黑一道白,黑白相间如同琴键。

  知道“仙鸟”的大名叫红嘴蓝鹊是离开太平湖后的事。当我离开湖边,发现在别处也常见到它。红嘴蓝鹊不像有些鸟,只在特定的季节里才能看到,它四季都在这里,也不避人,时不时就出现在眼前,有时两三只,有时五六只,拖着那镶着白边儿的尾翼,飞在林子里,也飞在村庄的边缘。

  红嘴蓝鹊是领域性极强的鸟,尤其在育雏期,会对靠近它巢穴的一切外族,包括人类,毫不客气地驱逐,唯恐巢里的幼雏遭遇掠食者的偷袭。这也算是红嘴蓝鹊的“以己度人”之心吧,因为它——红嘴蓝鹊——就是鸟巢的偷袭者。

  昨天是在浦溪河边遇见红嘴蓝鹊的,起先见它从一棵树的低处往上蹦,蹦得小心又隐蔽,让树叶遮挡住那很容易露出来的长尾巴,蹦到高处后,停顿了片刻,跳到紧挨着的另一棵树上,钻进树冠中间。这时我完全看不到它,也听不到声响,只隐约看见树叶的轻微晃动,过了片刻,红嘴蓝鹊钻出来,顺着原来的路径,回到旁边那棵树的枝桠,左右看了一番,将爪子里的捕获物——一只刚出壳的雏鸟按压在树枝上,低头啄食起来。

  这只红嘴蓝鹊可谓胆大到旁若无人,对我的存在毫不在意,当我打开相机,对准它,它也没有要放弃捕获物飞走的意思。

  红嘴蓝鹊以它的实际行动毁灭了“仙鸟”的形象。不过这似乎又怪不到红嘴蓝鹊,无论我当它是仙鸟也好,当它是凡鸟也好,都与它无关,它只是它自己,是顺应天性在大自然里生存的飞禽,有时候它是掠食者,有时候也会成为掠食者的猎物。

  月 鹭

  农历十六,傍晚又去栖鹭山,想再次邂逅“月鹭”。

  五点出门,天上有积云,将尚未落山的夕阳隔在云外。心里一沉,这样的天气怕是看不到月亮出山了。

  “碰碰运气吧,也许过会儿云就散开。”我对自己说。山里天气变化快,起一阵风就能把云吹散。

  行至池塘边,云层果然薄了些,隐约能见到夕阳的影子。快进村时,听到路边窸窸窣窣的声响,走过去看,有村民在弯腰割芭茅草。初夏是杂草疯长的时节,稍不留神草就蔓延到路上。

  见到我,村民停下手里的活,直起身问:“最近看你常来村里,拍什么呢?”

  “去那边拍鹭鸶。”我指了指栖鹭山的方向。正好有对白鹭从上空经过,往村子背后飞去。

  “走这么远的路来拍鹭鸶?”村民顿了一下又说,“可要小心点,山路草深,蛇多。”

  点头道了声谢谢,继续往前走。两天前来的时候就遇到一条赤链蛇,见到我,赶紧扭着身子钻进路边的芭茅丛。

  “月鹭图”就是两天前拍到的。当我带着我的老伙计,手里这部用了十余年,也是迄今唯一使用过的單反相机来到栖鹭山时,并不知道会看见月亮与白鹭同框的画面。

  那天是近来少有的晴日,当我走到栖鹭山,太阳还没落下,天空蓝而沉静,晚归的鹭一对一对,将夕阳金色的暖光驮在背上,披在翅膀上,从四面飞过来,靠近它们的大本营时,在空中盘旋一圈,像是在选择一棵合适的树落上去。也有毫不迟疑的鹭鸶,在由远而近的过程中突然加速,笔直落向半山腰的树丛,如同花瓣坠落。树丛里想必有等待着它的亲朋。

  我的眼睛紧盯鹭鸶,用手里的相机捕捉着它们飞行中的姿态,并没有留意那正从松林升起的月亮。当我停止拍摄,把目光从取景器上移开,投向栖鹭山,这才看见松林上空,一轮薄白玄虚如同幻象的月影。

  原来月亮是从栖鹭山升起的。

  人类肉眼可见的天空只有一个月亮,但月亮可以从很多个地方升起。每一处月亮升起的地方,都是月之故乡。每一个看见月亮出山的人,心里都住着一轮月亮。

  落日的余晖还在,天空宝蓝,松林墨黑,仿佛松林里有缸墨汁,溢出一滴,暮色就加重一点。

  暮色越重,月色就越明。将镜头移向月亮,对焦——就在此时,飞过来一只晚归的白鹭。

  在白鹭飞过月亮的短暂一刻,我摁下快门。简直就是“神来之鹭”,是大自然偶然向我呈现的惊鸿一瞥。

  回到家,把相机里的图片输进电脑,一张张翻看,这才发现,居然拍下了两张“月鹭图”。第一张“月鹭图”里的月亮刚刚升起,只是一个若有若无的虚影,而披着夕光,从月影前飞过的白鹭清晰到可以看见羽毛,目光娴静,身姿优雅,犹如月亮的化身。

  第一张“月鹭图”不是我拍的,而是不可知不可见又真实存在的自然之神,借我的手摁下快门,留下了这神迹般的一瞬。

  接下来的两天都是雨天,即使有更圆满的月亮,也是升起在他乡了。

  农历十六这天,当我到达栖鹭山,守到天将黑,还是没能如愿地再次邂逅“月鹭”。

  也不觉得遗憾。在没有期待的时候,自然之神已经把那么珍贵的一幕呈现于我,礼物一样送到面前。而当我有所期待时,自然之神又以她的方式再一次告诉我:美即无常,遇见即是告别。唯有在心里永存一轮明月,方可与明月长相见。

  安静时节

  六月将尽,鸟儿在清晨的歌会已然落幕,唯有一只鹊鸲在窗外履行着叫醒服务,叫了几声,停下来,然后是很长时间的寂静。

  白天的鸟鸣也变得稀疏,有一声没一声的,不留意,很容易就被忽略。

  也有一种鸟鸣始终在那里,但那不是曲调婉转的歌唱,而是麻雀单音节的叫声,“叽、叽”“笳、笳”,如同小小的弹珠,在低处的草坪和树荫里跳荡,滚动。

  阳光灼人的正午,走在路上,缭绕耳畔的是夏蝉在树上的嘶鸣,眼睛往树上寻找,没有见到夏蝉,只见到乌鸫和椋鸟站在树枝上,像狗一样大张着嘴。

  一路往前走,看见的鸟儿们个个张着嘴喙,那神情像是在说:热啊、热啊。鸟儿没有汗腺和皮肤腺,在高温潮湿的夏季,张嘴呼吸能较好地散热。

  暑天大热的时候,鸟儿也会来个凉水浴给身体降温,在河边找个浅水区泡一泡,低头喝上几口,张开翅膀在里面扑腾几下,让水流带走身体的热度。

  前一阵看的纪录片里就有鸟儿洗浴的场面,影片的名字叫《人生果实》,主人公是一对老年夫妇,每日在自己的院子里劳作,种植瓜果蔬菜,过着顺应自然节奏的生活。在他们的院子里有一只陶盆,是专为鸟儿准备的洗澡盆子,老人家会定期为陶盆换水,而鸟儿也会在换过水后成对儿地飞过来,把头伸进去饮水,跳进去沐浴,快活地扑棱,直扑得水花四溅。老人满足地看着这幕场景,仿佛那对鸟儿是他们幼小顽皮的孩子。

  鸟儿的洗浴不只是为了凉快,也是一种嬉戏,就像村里的孩童们,在河里捉鱼捉虾,扎猛子,玩跳水和打水仗的游戏,整个暑假都在河里浸着。

  在夏天之外的季节,鸟儿偶尔也会来一次水花四溅的洗浴,这是出于对羽毛清洁护理的需要。“要爱惜自己的羽毛啊。”估计所有鸟儿在成长的过程中,亲鸟都以身体力行的方式告诉过它们,羽毛对于鸟儿的重要性:要时不时地梳理羽毛;要勤于给羽毛除虫、保持羽毛的卫生洁净;要记得时常给羽毛涂上油脂保护层,好在鸟儿的尾部有油脂腺,能够分泌出供它们使用的油脂,就像“羊毛出在羊身上”,是可以自给自足的美容护肤用品。

  完成一年一度的繁衍大业后,很多鸟儿会进入换羽期——这时节走在户外,时常能在地上见到落羽,有灰黑色的,也有黑白相间的,我认不出那究竟是什么鸟儿落下的羽毛,遇到喜欢的就捡起来,带回家做书签。

  以昆虫为食的鸟儿,需要六周时间才能度过它们的换羽期,而以种子为食的鸟儿换羽期更长。“处于换羽期的鸟都十分虚弱,对它们来说安分一些才是明智的,它们会静静地等待下一季的盛会,也就是秋天的到来。”英国作家西蒙·巴恩斯在他的野生动物专栏里这样写道。

  西蒙·巴恩斯称盛夏的这个时期为鸟儿的安静时节。在鸟儿休生养息的这段时间里,也是人们在酷暑中挣扎的时候,整日汗淋淋,四肢无力,神思倦怠。这并不影响我对夏天的喜爱,虽说不能像春天那样,可以随时走出去观鸟,听鸟鸣,但那宽阔无垠的蝉鸣也是值得聆听的,从清晨到正午,再到黄昏,无论是在家里坐着,还是在野外行走,这样的蝉鸣都包围着我,森林一样幽深,河流一样绵延不息。

  责任编辑 夏 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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