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1
蜂猴进到保护站后山的时候,他家院坝的公鸡才刚刚开嗓。
蜂猴长得皱巴巴的,极瘦,就算板直了腰,肩胛骨也还是像两扇翅膀立在背上。
破晓的晨光伏在山尖,露出血红的一线,但这晨光和蜂猴无关。百年生的冷杉林密密麻麻,把即将发亮的天割碎,蜂猴则是黑暗的一部分。
蜂猴的脚步沉默,镇静,极富耐心,探得准每一蓬松毛的虚实。他轻轻吸了口气,雾湿答答往下墜着,不用看也知道,山边有厚重的云围裹,但他更清楚,要不了个把小时,头上这片天一定是透蓝的。有雨天边亮,无雨顶上光,是个好天儿。懂山,懂天,他确实是一个猎人。
“忽悠悠——”
丹田一顿,唇珠一颤,舌头在下牙根打个旋儿,这样吹的口哨,气息在胸膛时浑厚,穿林过雾时又灵巧,比风钻得还远。
几分钟后,攀折树枝的声音毕毕剥剥从四面八方由远及近,由上及下地飞速靠拢,就连低矮的杜鹃丛里也发出窸窸窣窣的响动。
蜂猴掏出早已准备好的松萝,向四周一撒,立刻有几只半人高的灰黑大猴子蹿上前,把松萝攥进手里。这些大灰猴子都长着一对厚厚的大红唇,屁股两边的毛又白又长,像穿着白裙子的丰腴女人,走起路来左摇右晃,漂亮又威风。几只灰白小猴叽里嘟噜撵在大猴后边,没抢到松萝,眼里满是失望,巴巴盯着蜂猴,祈盼他再掏出点什么。
蜂猴把手伸进布包,很快又拿出来,手里多了几个鸡蛋。
小猴们得了信号,手脚并用跑到蜂猴面前蹲好,像一班乖巧的幼儿园娃娃,不打架也不吵嘴,等蜂猴给它们发鸡蛋。
猴群边上,远远地还跟着一只大猴子,那猴子骨头架子大,但没多少肉,毛发也稀稀拉拉,雪白的一张脸显得格格不入,犹豫的样子也显得格格不入。
“老白脸,过来。”
蜂猴冲白脸大猴子招招手,大猴子从容地站起来,穿过猴群来到蜂猴面前。说好听点叫从容,要是说得直白点,这猴子太老了,跑不动了。猴子老了,它生活了一辈子的山林却从来没有顾惜过它,食物被其他猴子抢光,母猴们也都喜欢找年轻力壮的公猴。适者生存,优胜劣汰,丛林法则的形成过程,动辄就会填进去一条性命。蜂猴不想让老白脸变成丛林法则的实证,要是没有他给老白脸补食,这老家伙真不知道什么时候就要孤独地死在山上了。
老白脸从蜂猴手里拿了松萝,拿了鸡蛋,冲蜂猴眯了眯浑浊的眼睛,小心翼翼避开一株桃儿七,乖巧地坐下开始进食。
“你啊……”
翻过年去,蜂猴就该整七十寿数,他的眼睛也没剩多少光亮了。老白脸的一个动作,又叫他想起当年。七年前,老白脸跌伤在树下,他正好路过,便采了几株桃儿七给老白脸敷伤口。老白脸居然还认得桃儿七,怎不叫他吃惊?都说人变老的标志就是感觉时间越过越快,眨眼间连老白脸都老了,剩下的日头掰着手都数得过来,怎不叫他感慨?
“忽悠悠——”
蜂猴又打个口哨,猴儿们都听懂了,跟着他一路下山,雄赳赳气昂昂。
“蜂老头,鸡都没你起得早,当个巡护员有必要这么卷吗?”
蜂猴还沉浸在自得里,被熊卫民一句话吵醒。
熊卫民看蜂猴懵懂,就晓得他肯定没听懂。
“内卷都不知道,你能不能活得现代一点?说的就是我们这种既挣不到几个钱,还要被迫跟你越起越早的人。”
蜂猴最烦熊卫民这点,老拿些听不懂的话来酸他。脸一丧,嘴巴也就带了刺:“你样样都懂,咋不去考个博士?”
熊卫民扯着破锣嗓子大笑了好一阵,上气不接下气道:“蜂老头,说你文盲你还不高兴。我初中都没毕业,是不能考博士的,你连这都不懂?”
眼前这怕不是个傻子?蜂猴无语,顿时没了计较的兴致。
带着猴儿们来到观猴点,猴儿们都懂事,不多纠缠,各自散去树上玩耍,只有老白脸亦步亦趋。
“你等会儿。”
蜂猴撂下一句话,老白脸就缩到旁边蹲着,比人还听话。
蜂猴攥着宝贝似的猴子屎样本,送进化验室,刘博士正捏个菜包囫囵吃,白大褂才穿了半边。
“早啊,早啊,搁边上。”刘博士嘴里塞满面坨坨,咧嘴打招呼的时候菜还往下掉。
蜂猴把样本放在桌上,眼睛都笑没了:“刘博士,屎我闻过了,打虫有效果,这几天继续补点南瓜籽,猴儿们一准都活蹦乱跳。”
刘博士嚼包子的脸一僵,白了蜂猴一眼:“你就不能等两分钟?你一说屎,我脑子里就有画面,脑子一有画面,嘴里就有味道,呸呸呸。”
蜂猴赔了个不是,却明显没把刘博士的话放心上,他还惦记着给猴子打虫的事。
“等等,老蜂,你今天怎么还来?”刘博士问。
“我咋不能来?”蜂猴反问。
“当我没说。”刘博士讨个没趣。
巡护员工资也就两千多,别人巴不得排不上班,混日子一样拿这份钱,在家里养点蜂,或者去地里干点活贴补几文,日子都还有点紧巴巴的。蜂猴倒是怪得很,巴不得钉在山上。当然,蜂猴的“成果”也是看得见的,猴子都跟他亲,见了他跟见了美猴王一样。他们这是滇金丝猴保护站,虽然设了观猴点,但还是要极大程度地保持猴子的野性,不能像动物园那样把猴子关起来养。晚上,猴子睡觉漫山遍野地跑,观猴点就空了,得安排人每天天不亮的时候,趁猴子还没起床没挪窝,循着猴子的过夜点,把猴子引到观猴点来。这工作,辛苦不说,猴子还认生,一般人干不了,蜂猴就成了佼佼者。县里电视台来采访过几次,接着州电视台来,省电视台也来,前不久还上了央视新闻,一来二去可把蜂猴搞成了个名人。
这么一个“一心为猴”的模范,自己怎么能质疑他的工作热情呢?虽然蜂猴的脾气像茅坑里的石头又臭又硬,但“人生自古谁无屎”呢?他辛辛苦苦博士毕业,不也得每天跟屎打交道吗?刘博士一边自我检讨着,一边开始了他每天的粪便检测。
蜂猴出了化验室,老白脸还在原地坐着,仿佛跟远处那些疯跑的猴子不是一个品种。
“知道我要干吗不?”蜂猴问。
老白脸站起来,引着蜂猴朝仓库方向走。
蜂猴开心极了:“还是我的老兄弟了解我啊!”
打开仓库门,最外边放着两个蛇皮袋,一袋南瓜籽,一袋漆树果,都是新收来的,两样东西搅碎了拌在一起,补食的时候给滇金丝猴喂一些,猴肚子里的寄生虫就无处遁形。
老白脸的视线穿过蛇皮袋,热切地望着仓库里边。
“去吧。”蜂猴示意。
老白脸高兴得小跑两步,已然是它最活泼的样子了。它两爪捧起松萝,陶醉地嗅了嗅,然后才慢条斯理地吃起来,满脸幸福。
白里雪山绵延数十万公顷,最高海拔近6000米,常年积雪。人在如此广博高深的原始丛林里,往往踪迹渺茫。蜂猴刚出生的时候,是跟着爷爷辈蜗居在悬崖边的独家村。崖边只此一户,目之所及,漫山皆可种粮种菜,肉食则靠捕猎。崖下有一窝“人丁兴旺”的野蜂,每年,爷爷都会从野蜂那儿“借”一桶蜂蜜,走三天两夜的山路到塔房镇集市,换生活所需的盐巴和布匹。说来也怪,他们一家与世隔绝,却没把傈僳族的猎人本领隔绝掉。按爷爷的话说,人是有根的。蜂猴深信不疑。所以他猎麂子、打野猪样样在行,最凶的一次杀了一头金钱豹。爷爷拍着蜂猴的肩夸道,猴啊,猴啊。“猴”在当地汉语方言里是厉害的意思,猴也是他的名字——下山之前,蜂猴还不姓蜂,只有一个好养活的贱名,猴。傈僳话叫“米普”,意思是白猴子。
爷爷说,山尖上有一群白猴子,虽然不像老虎那样凶名在外,但成群结队,上天遁地般地灵巧,谁也追不着。
蜂猴不解,我怎么没见过?
爷爷摇头,我也只见过两次。我希望你比它们猴,不是称王称霸,而是在山里面好好活着。
蜂猴十多岁时,爷爷“借”蜂蜜那天被一群野猪追得坠了崖,尸骨无存。蜂猴想冲上山找野猪报仇,父亲却把他死死按住,用胳肢窝夹着他,比夹一只猴子还轻松,后来一家人搬到了塔房镇的通水村,成了傈僳寨子的一员。
没几天,镇上派人来统计户籍。问出生年月,一家人摇头;问名字,一家人摇头。只有蜂猴想了想答,猴儿。
蜂猴一家人世世代代活在山上,睁眼闭眼也就那么几个人,哪用得上名字来区分。至于年纪,老人也不在意,生死由天。一家人倒是对蜂猴这个独子尚存点宠爱,都记得他出生在火烧望天树那年。
统计员眨眨眼,勉强回忆了一番,在蜂猴的出生年份里填上“1952”。又催,名字赶紧取一个,连名带姓的那种,懂吗?
蜂猴父亲忽然想到自己的父亲,心里不是滋味。
姓蜂吧,我叫蜂大。蜂猴父亲说。然后指着媳妇、弟弟和弟媳说,蜂二,蜂三,蜂四。指着儿子,他叫蜂猴。最后迟疑片刻,我爹……叫蜂蜜吧。
你爹,哪一位?统计员望着眼前的几个中年人和小孩,一头雾水。
蜂大说,死了。
统计员一脸不高兴说,净添乱,死了的不管。
蜂猴一家人的名字就尘埃落定了。
蜂猴人住在村里,一门心思却都扑在山上,摸得准山脉,搞得清大小动物的作息习性,擅隐匿,枪法好,从不空手而归,没多久就传出了名气。远近但凡碰到搞不定的凶物,都带上烟酒来请他。父亲蜂大从其他傈僳人那讨了经验,在屋后圈了一片林地,经营起自己的猎场。一家人的生活越发和美。
再后来,蜂猴讨了俊媳妇,生了胖儿子,转眼儿子长大,人虽憨直了点,但也有运道,撞进城里娇女子的心,马上也要成家。
蜂猴望着老白脸,一时不知是在看猴,还是在回望自己的半生。忽听山下唢呐嘹亮,起势如鸡鸣鸟啼,继而喜庆奔放,却总有一丝哀怨翻山上来盘绕着他。
糟了!
蜂猴面色一变,连忙从挎包里抽出一把长刀,将近前的树丛噼噼啪啪砍出一条便道,飞鹰似的插进林中,直奔唢呐声处。
身后的老白脸毫不留恋地放下松萝,也跟着消失了。
02
“夫妻对拜——”
赵娣儿躬身起来,龙凤褂的对襟衣扣子突然崩开,吓得她急叫一声,慌忙捂住胸口,幸好内里还有件满绣的傈僳族短衫,领前压了个沉甸甸的玛瑙吊坠,不至于走光。
她抬起头,与她对拜的丈夫也抬起头。丈夫虎背熊腰,乌发短刺似的立在头上,英武非凡,唯有两个黑眼仁,左边挂一个,右边挂一个,中间的白眼仁连成一条白水河,把他的灵智泡得稀烂。
赵娣儿转而盯着丈夫的彩绣褂子,这才想起来,自己如今也是傈僳族媳妇儿了。
“二拜高堂——”
赵娣儿转身盈盈一拜,一只毛茸茸的爪子伸进她视线,递过来一个鼓囊囊的红包。她一惊,抬脸看向高堂,那里竟坐着一只硕大的灰白猴子。猴子咧嘴一笑,示意她将红包接下。她强忍着不适,紧紧咬住想要尖叫的嘴唇。丈夫似乎司空見惯,喜气洋洋地道了谢,拜爹拜娘一样又作了揖。
“一拜天地——”
礼官颠来倒去,赵娣儿已经无心去想,恍惚跟着又拜了下去。这回不一样了,抬头时,眼前不知何时长出一株通天彻地的冷杉树,树冠直上云霄,树干上附生着粗毛线一样的松萝。方才的灰白猴子端坐在枝杈上,扯下一丛松萝,平静地嚼着,眼神的冷光化作实质,扯住赵娣儿的吊坠,将她脖子紧紧箍住。就在她闭上眼睛的最后一刻,灰白猴子变了脸,变成了她妈赵莲子的模样。
“咳咳……”赵娣儿喘着粗气,双脚拼命猛蹬,把大树和猴子全都蹬散。忽地睁眼,屋里是一片灰败的黎明,她口鼻被鲜红的喜被蒙住,喘不过气。
她僵硬得如同一截木桩,冷汗濡湿睡衣也无所知觉。丈夫鼾声震天,她直挺挺地听着,直到鸡叫了三回,才又迷迷糊糊睡着。
这一日,蜂猴早早去引了猴子,早早就回了家。他听人说,城里媳妇可能第二日要起来拜公婆,他不能丢村里的脸。可新媳妇睡到日上三竿还没动静,他就有点搞不懂,这到底是哪里的规矩?
“爹,蜂桶被老熊刨烂了10个。”儿子蜂窝煤从山上回来就丧个马脸,好像天塌了一样。
“哦。”蜂猴叭叭叭咂着烟筒,心里跟熊刨一样刺凛凛的,眼睛粘在卧室门上拔不下来。
蜂窝煤脸一红,挂在太阳穴上的两个黑眼仁有了片刻归位:“爹,果真像你说的,讨了婆娘被窝都热乎。”
蜂猴欣慰点头:“你也长大了。”
蜂窝煤命苦,娘在怀他时跌了一跤,把他眼神跌散了。5岁会走,8岁会喊爹,10岁才听得懂自己的名字,同龄孩子高中毕业了,他才学会侍候田地,知道人可以依靠田地活着。蜂猴明白儿子成不了大本事,也不会有女人看得上他,便只希望儿子饿不着冷不着,给儿子起名叫蜂窝煤,也正是由着这点私心。
可现在呢,蜂窝煤又比他预想的要命好,当了护林员,还讨了个漂亮婆娘。
有婆娘就不容易了,吃不死男人睡不塌床,计较什么!蜂猴忽然把自己说服了。
“走,打扫战场。”蜂猴把烟筒一丢,背手出门。
蜂窝煤忙不迭跟上。
通水村的屋舍是堆在一座小山包上的,房子一间摞一间,斜靠着挤在一起。小山包后是一座大山包,大山包后面是起伏绵延的白里雪山。上到白里雪山再朝下看时,通水村的小山包就不再是山了,变成了盆地中一点不起眼的丘陵。地势太低洼容易水涝,所以人都喜欢挤在高处。以前人不兴丁不旺倒还没什么,现在人越来越多,邻里间就像那拥挤的房檐一样容易擦枪走火,瓜尖伸到隔壁去也免不得要争一争。
蜂猴自从没了老伴,对村里的大小事务就不大上心了,除了儿子就是猴子,关起门来耳根相当清净。
路过一尊牛身子粗的万年青,父子两人就到了通水村的中心。这个时节没有农忙,老少皆闲,聚在这里打牌嗑瓜子,顺带生产闲话。
“你是来晚了,那女人,啧啧,要细有细,要粗有粗,不知是儿子傻还是媳妇傻啊。”
“听说是出去参加养蜂培训的时候,当上人家救命恩人了,以身相许报答恩公呢,跟话本子一样。”
熊卫民正连说带比划,后脑勺重重挨了一巴掌,他暴跳起来准备理论,看清是蜂猴,后边还跟着老熊一样壮实的蜂窝煤,硬生生收了拳头,啐了一口:“疯老头,你发疯病?”
蜂猴背着手,仿佛眼前的人不存在一样,径直离去。
蜂窝煤看不明白,但他知道爹是在护崽,所以也学着爹一样背手,想要显得有气势些,但实在肢体不协调,身子东一歪西一斜。
熊卫民看着一老一少的背影,胸口一股子气上蹿下跳。他把瓜子狠狠往地上一砸,疯老头!
刚刚跟他一起碎嘴的村民,现在倒好,像啄食的乖鹌鹑,低头假装没看见。
来到山上,一个个开膛破肚的蜂桶静静躺在地上,昭示着“生前”遭遇的不幸。
“烂了10个,这次没数错数,好小子。”蜂猴绕了一圈,把蜂桶边的足迹、爪痕尽收眼底,转头跟儿子说,“这是母熊带着熊崽子来了。”
蜂窝煤顿时高兴不已:“爹娘都护崽嘛。”
蜂猴点点头说:“这几年山林保护得好,又不准打猎,动物越来越多,老熊都吃不饱下山来了,也是可怜。”
蜂窝煤又愁起来,重复道:“可怜,咋办?”
“傻小子,这山不够还有那山,山也自有把水端平的办法,你操啥心。”蜂猴笑。
蜂窝煤于是露出崇拜的眼神:“爹说得对!”
父子俩把烂桶里剩的蜜滤了出来,扔了烂桶,又去凿了几个朽木,做了新桶晾在空地上。战场打扫干净,父子二人高高兴兴下山。
“回家该干什么可知道?”蜂猴哼着小调。
“知道。”蜂窝煤咧开嘴笑,“早上我就让保险公司来看了,赔款年底打过来。”
家里玉米地也遭过几次熊,损失都由政府买单,蜂窝煤现在处理这种事轻车熟路,蜂猴没什么不放心。
蜂窝煤说:“爹,我在远处挖了水塘,还植了浆果树,再长两年,路过的老熊都有口粮,应该也不会想着掏蜂蜜了。”
蜂猴视线穿过面前的灌木,见方圆几亩果如儿子所说,植被蓊郁,杂花生树。冷杉、黄杉、榧树、华榛、领春木、黄牡丹高低错落,林间群莺乱飞,毫无冬末的枯寂。一时间,蜂猴老泪纵横,颤着手不断拍打蜂窝煤的肩膀说:“好,好,好。”
蜂窝煤不知道爹在哭什么,他只感到爹的眼泪里似乎没有悲伤。
傈僳族天生就是猎手,但他们不爱靠天吃饭,也不兴竭泽而渔,他们做猎人,是从经营猎场开始的。
自打收了枪支,又听说隔壁村有人打一只斑鸠被判了五年,蜂猴就熄了打猎的心思。假若他進了牢房,儿子怎么办。
眼前忽有光屁股蛋的男娃握着弩弓,野人似的在草稞子里奔进奔出,他肩上扛着麂子,满身血污,眼神晶亮。幼年的蜂猴,灵魂是真正自由的,是属于白里雪山的。恍惚回到猎场的错觉,让蜂猴体内的猎人血气疯狂上涌,顶得他疼,疼得他忍不住泪目。
03
笃——笃笃——
云雾黑一团,灰一团,糊在眼皮上,赵娣儿听得见敲门声,眼皮却怎么也挣不脱,睁不开。
笃笃——
赵娣儿不耐烦地捂住耳朵翻过身去,谁知外面的人得寸进尺,越敲越起劲。
笃笃笃!
“敲敲敲,老娘今天非把你皮铲下来垫着睡!”
赵娣儿气得被子一掀跳下床,顶着一头鸡窝乱发冲过去打开门,外面空无一人。
“谁啊?出来!”
木门吱呀吱呀,围墙上的老公鸡扑棱扑棱,就是没有应声的。
笃笃笃。
这回,敲门声很轻,很有礼貌,可赵娣儿的汗毛一根一根竖了起来。门把还在她手里呢,小院穷得赤裸,除了穿堂风,哪有半个人影?小腿忽然拂过一阵毛茸茸的触感,她视线下移,一只灰白猴子正局促地望着她。
可不就是昨天公公领来高堂上,梦里还龇牙咧嘴不放过她的猴子吗?赵娣儿几欲昏倒,无力地扶着门框,声音都颤了:“你……你想干啥?”
灰白猴子朝屋内探了探头,似是没有找到想找的人,乜了赵娣儿一眼,灵巧地越过屋檐,很快消失在树丛中。
蜂猴回来的时候已是傍晚,见赵娣儿还坐在床上,气不打一处来。头不梳脸不洗,一副死了娘老子的模样,晦气的懒婆娘啊!可他又一句话都不能骂,傻儿子讨个媳妇已经是老天开眼,骂跑了咋整?想到这,蜂猴硬生生把气咽了下去,转身进了厨房,开始捯饬吃食,眼不见心不烦。
洗完木甑子把米饭蒸上,蜂猴犯了难,今日是烤点洋芋下饭呢,还是煮个腌菜汤下饭呢?他忽然有种把蜂窝煤喊回家的冲动。别看蜂窝煤干啥啥不行,但在做饭这事上实在天赋异禀,就连电视里放美食介绍,他也能照着摸索出来。
跑了咋整?这个问题不断在蜂猴的脑袋里打转。转着转着,他不安极了,背手出来把小院审视了一遍。眼前大木匣一样的木楞房建在台地上,住过三代人,翻新过三遍。不得不说,房子随主,蜂猴这主人在左邻右舍的眼里,何尝又不是个犟头犟脑的笑话。
蜂猴愈发没有信心了。新媳妇来之前,熊卫民笑他,来之后,熊卫民还笑他。雪白的身子来到这黑窝窝,到底看上了蜂窝煤啥?蜂窝煤说是英雄救美,蜂猴总觉得不踏实,新媳妇是挺美,可蜂窝煤算哪门子英雄?
“爹……”
有人喊他,声音像抹了蜜的棉花,又甜又软。
赵娣儿梳了发髻,露出银盘似的嫩脸,毫不扭捏地任蜂猴打量。
“做饭让我来吧。”
蜂猴鬼使神差地点点头,反应过来又在心里暗骂自己没用。呸!老不死的,媳妇才喊声爹,什么气都消了?
叫了爹,赵娣儿果然就把自己当成了这家人,进厨房没多久,端出来一盘火腿炒苞谷,一盘干煸洋芋丝,一碗干菜汤,招呼蜂猴坐下吃饭。
蜂猴端着手里的碗,竟生出一股他嫁进了别人家的错觉。对坐的儿媳妇像白鹅一样垂着脖颈,安静乖顺,蜂猴也不由得坐直了身子,假装出一副食不言寝不语的样子。
赵娣儿其实是不敢看蜂猴的。昨天拜堂的时候,灰白猴子端坐高堂,像人一样看她,像人一样咧嘴尖笑的情景,吓得她觉都睡不踏实。公公本就迟来,还带着一只猴子,丈夫不以为然,宾客们见怪不怪,没有一个人顾及她的感受。有人笑她嫁了个傻子,有人笑她拜了猴子不伦不类,有人笑她父母缺席是个孤女,没有祝福的笑声,全是刺耳的。洞房里,蜂窝煤根本不懂什么是夫妻,黑眼仁往中间一凑就呼呼大睡,她只能自己裹紧喜被。她并不介意,她只是有点怕。
山高谷深,太阳躲得早,风也凉得早。
等察觉天已擦黑时,赵娣儿打了个寒颤,她还枯坐在饭桌边。
蜂猴早就到火塘边抽烟锅去了,吧嗒吧嗒,烟丝混着柴火星子明明灭灭。
“在等我吃饭呀!”
身边传来一道温热气息,是蜂窝煤回来了。根本不用赵娣儿回答,蜂窝煤就自动帮她脑补了“贤妻”角色。他的高兴是发自内心的,多少年了,家里就没人给他做过像样的热菜。
“嗯……咳!”蜂窝煤呼啦呼啦扒了一碗饭,憨笑着清了清嗓子,“媳妇,你看你也不擅長,以后还是等着我回来给你做饭吧。”
蜂猴闻声过来,皱着脸说:“有人给你做饭还嫌。”
蜂窝煤眨巴眨巴眼睛:“一个齁,一个煳,一个没放盐,吃不了。”
“我们吃都好好的,就你挑嘴!”蜂猴脸更垮了。
“爹,你是不是舌头病了!”
蜂窝煤瞪圆了眼睛,看看蜂猴,又看看赵娣儿,急得要拉蜂猴去卫生院检查舌头,被蜂猴以更高的声势制止才罢休。
赵娣儿这才看到黑乎乎的洋芋丝,有点吃惊于自己的恍神。父子两个吵作一团,倒是没人责难她。片刻,她看懂了形势,笑得翘了眼睛,弯了嘴角。
04
窗外的天光亮了多时,癞毛鸡才哑脖哑嗓地嚎了两声。
熊卫民从床上弹坐起来,趿着解放鞋冲进厨房。厨房墙缝里栽着一支竹筷,筷子上挂了一个红色塑料袋,塑料袋里装着一大兜液体,散发着刺鼻的酒味。
拎起塑料袋,熊卫民把脑袋埋进袋里咕咕喝了几大口,还没过瘾,又埋下头去。
“背时鬼,起床就肿(云南方言,意为吃)酒!”
媳妇余鲜花披头散发跑进来,拿砍刀指着熊卫民。
“你不是要泡双龙酒,我先尝尝味……”
熊卫民举手投降,说话间,酒味呛得余鲜花眼睛都睁不开。
余鲜花更气:“是,双龙酒,我就问你龙呢?你上山几天了,龙呢?”
熊卫民挤出笑脸道:“媳妇开口,菜花蛇有,媳妇开怀,四脚蛇来。笑一个,今天铁定给你抓回来!”
闻言,余鲜花收了刀,用手拢了拢头发,皮笑肉不笑地看着熊卫民说:“赶紧滚蛋!”
熊卫民脚底抹油,跑出家门一大截,才敢蹲下来把鞋穿好。
一路上山,一路心气不顺,碰到人也不搭理。蜂猴家响亮的鸡鸣一声高过一声,叫醒了整个通水村,而他家的癞毛鸡呢,偶尔附和,虽然尽心尽责,但天生业务不行啊。
操,连鸡都比不过!
想到昨天被蜂猴在人前下了面子,熊卫民就骨头发紧。他像是跟蜂猴八字不合,天生被克。
他比蜂猴小几岁,在蜂猴举家迁来之前,他是村里最被看好的猎人,因为他小小年纪就独自战过野猪。头猪二熊三老虎,山里人都把野猪视为最难对付的猎物。但蜂猴一来,他的风头就被抢了,因为蜂猴何止战过野猪,连金钱豹那样难遇的凶物,都是蜂猴的手下败将。他不服气,没事就钻山。有一次,他在海拔五千多米的山坡上发现了一大片野杜鹃,开得烂漫非常,站在丛中群山尽览,令他感到了久违的畅达。下山时还捡到两个动物研究所的人,那俩人昏厥在溪边,面带微笑,明显是失温将死,是他帮俩人捡回了命。
救人是积德的事,他心里高兴,觉得跟蜂猴暗斗的郁气都消散了。回家的时候家里没人,而蜂猴家吹吹打打,蜂猴娶媳妇了。晚上爹妈回来,盯着他又是好一顿催。
“蜂猴那种人长得丑,脾气又古怪,都能找个俊媳妇,你也抓紧,中意哪家的姑娘,也差不多该上心了。”
一时间,乌云又飘回他的头上。
蜂猴的媳妇跟蜂猴一样瘦小,说话小声小气的,做事不紧不慢的,让人等得不耐烦。所以他寻了一圈,特意找了余鲜花那样腰粗屁股大,说风就是雨的媳妇。
办酒的时候,他特意请了蜂猴。蜂猴好话不会说,直接扛了头野猪送给他,宾客竟然转头又夸起蜂猴来。他恨得牙痒,却有苦说不出。
没过多久,动物研究所的人找上门,这回不是谢恩,是来请猎人。省里签批了白里雪山自然保护区,建了保护站,保护站的工作任务,就是研究和保护滇金丝猴。而当时的问题是,根本没人知道滇金丝猴在哪里,保护站需要猎人帮他们找猴。他是好猎人,蜂猴是更好的猎人,他们俩理所应当地又凑在了一起。
蜂猴问:“滇金丝猴长什么样?”
研究所的人说:“可能是灰色的,也可能是金色的。”
熊卫民想不通:“要找什么样的猴子,连你们自己都不知道吗?”
研究所的人耐心解释道:“一百年前有法国人证实了这个物种,六十年代有人发现你们这边卖过猴皮。现在二十多年过去,我们没人见过,也没有照片。”
蜂猴又问:“那你们怎么知道颜色?”
动物研究所的人回答说:“黔金丝猴和川金丝猴都是金色的,但动物所里还有个灰白猴子的标本,对不上号,我们也是推测。”
蜂猴沉默。熊卫民倒是积极表现,把自己见过的猴子数了一遍,可惜都被研究所的人否决了。
找吧,我这个猴名,也是爷爷从山里找到的。这个念头刚从蜂猴脑袋里闪过,嘴巴就答应了,研究所的人谢了又谢。熊卫民也忙不迭表了忠心,生怕落后。
有了他们俩人带头,其他经验丰富的猎手也都被发动起来,一队人在白里雪山寻踪问迹,但凡人力所及,不畏绝壁深箐,不畏雷暴风雪,不达目的誓不罢休——这是属于猎人的坚韧。他们见了许多北树鼩、小熊猫、雪豹、高山麝,也学会了分辨熊猴和猕猴,可是滇金丝猴始终不见踪影。白里雪山真的有滇金丝猴吗?他们苦苦追寻数个寒暑,终于在1987年,一行人站在海拔4000米的悬崖边,隔着两个山头,远远看到一群灰白猴子像一簇簇白花一样开在杉树上,才第一次知道,原来滇金丝猴是真的存在。
熊卫民、蜂猴、滇金丝猴,三个家伙纠缠到现在几十年,人和猴的关系越来越近,人和人的关系却越走越远。
冤家路窄啊!
熊卫民走进保护站,蜂猴已经背着手在门前和老白脸“聊天”。
蜂猴说:“背上怎么多了处伤?”
老白脸就转过来给蜂猴看。
蜂猴说:“你这毛越掉越少,怕是要秃啊。”
老白脸像模像样地叹了口气。
熊卫民见不得老白脸那副成了精的怪样,更见不得蜂猴那张讨嫌的脸,偏偏蜂猴还要凑上来。
“老熊,赶紧喊你儿子别打工了,回来讨媳妇吧,美得很,美得很。”
熊卫民刚想好怎么怼回去,却见一个如花似玉的女人从化验室出来,刘博士跟在后头笑眯眯地相送。
刘博士批评蜂猴:“老蜂啊,你下次别让小美女拿屎了,多煞风景。”
赵娣儿害羞一笑:“博士大哥,阿爹比哪个都心疼我,是我想多孝敬他,帮他分担点。”
熊卫民整个人傻了,昨天还是个懒媳妇,今天连引猴都起得来,蜂猴这是给她下降头了?
蜂猴嘴角压都压不下,比当美猴王还美的事,今天可算是体会了一遭。
赵娣儿嗓音婉转,又说:“阿爹,我记得你说还要给猴子补食,东西在哪里?我去拿。”
蜂猴带着赵娣儿去仓库,老白脸不远不近地跟着。蜂猴心里舒坦,说话也不由柔和了几分,宽慰说:“娣儿,老白脸虽然长得凶,但是性情最温驯,你不要怕。”
赵娣儿失落道:“阿爹,你每天引猴太辛苦,我想帮你,想学你亲近猴子,但我怕猴子,猴子也怕我,你能不能教我吹口哨?”
蜂猴摇摇头:“这不是一朝一夕的事,也跟口哨没关系。猴子先认得我,才认得我的口哨。”
话落,赵娣儿眼神黯淡不少。
蜂猴說:“走吧,先去喂猴,你也跟老白脸熟悉熟悉。”
两人一猴拿了南瓜籽和漆树果去到观猴点。猴子们正三三两两聚在一起,大猴互相整理毛发,小猴追逐打闹,远远听见人的声音,几只大猴警惕地停下动作,直到看清是蜂猴,才又恢复如常。
拌好南瓜籽和漆树果,蜂猴吹个口哨,猴子们便陆续过来进食,蜂猴也挨个儿盯着检查猴子们有无异样。
赵娣儿百无聊赖地打着哈欠,直到蜂猴喊她才回神。
“还漏了两只小的,我们去那边。”
赵娣儿奇道:“漫山少说也有七八十只猴子,漏了哪两只你都能看出来?”
“你看那边。”蜂猴得意地点点头,指着远处,“公猴叫红点,有六个老婆,它家今年有两个小猴出生,正是贪玩的时候。”
赵娣儿睁大眼睛看了再看,还是没分清蜂猴说的红点是哪只。
“老白脸年轻时候也是个帅哥呢,去哪都有不少母猴跟着,可惜现在跟我一样,老咯。”
赵娣儿又看向旁边晒太阳的老白脸,干巴巴,孤零零,不知该怎么接话。她有些出神,眼前的蜂猴和新闻里的“滇金丝猴守护者”慢慢重合了。蜂猴护猴不求名利,事迹已经上了央视新闻,她记得清清楚楚,记者采访蜂猴的时候,就坐在蜂猴家的小院里,老白脸陪伴在侧——那恐怕是世界上唯一一只和人类如此亲密的滇金丝猴。
是夜,赵娣儿躺在床上,旁边的蜂窝煤鼾声如雷。喜被上是劣质洗衣粉的香味,蜂窝煤身上是两元店里卖的药皂味,她把头埋进被子里,用胳膊把自己抱住,这些味道还是往她鼻子里钻,叫她心烦意乱。
“喂。”
赵娣儿照着蜂窝煤大臂上拧了一下,蜂窝煤迷迷糊糊睁开眼。
“咋啦媳妇,哪里不舒服?”
“我问你,老白脸今天怎么不到家里来了?”
蜂窝煤的眼仁归位了一瞬,复又散开,懵懂道:“没来就没来嘛。”
赵娣儿刷地坐起来,阴沉着脸:“有什么办法能让它来?”
“叫阿爹去喊就是了。”
赵娣儿不依不饶:“不叫阿爹知道的法子你有没有?”
蜂窝煤摇头:“老白脸只认阿爹一个人,有时候来家里找不见阿爹,它也不会让我们近身的。”
“你说它靠什么认人呢?”
“听声音,闻气味,眼睛看,有的是办法嘛。媳妇,你到底咋啦?想看猴子我明天跟阿爹说就是了,你别急。”
赵娣儿刷地钻回被窝,瓮声瓮气地威胁说:“你敢叫阿爹知道,我立马跟你离婚!”
“不会不会,不敢骗你!”蜂窝煤连连投降,见赵娣儿脸色还是难看,又凑过去补充,“你让我哄阿爹的那事,我也没跟任何人讲!”
“闭嘴!”赵娣儿转头瞪着蜂窝煤。
蜂窝煤害怕得捂住嘴巴,闭上眼睛,不一会儿,竟是睡着了,又响起了鼾声。
赵娣儿的心头火又上来了,可是跟一个傻子置什么气呢!直挺挺躺了一会儿,心里仍是烦躁得不行,又起来把窗户打开,将冷风放进来。
似乎有什么东西把物件碰倒了,赵娣儿立刻弓起背,像黑猫一样在屋里搜寻起来,眼睛在夜里泛出绿光。
“老白脸……是不是你……”
“出来!”
没有人回答她,也没有猴子从门那里钻出来。赵娣儿用力攥紧拳头,用力到身子都抖了,她紧张,兴奋,唯独不害怕。她希望猴子出现,最好是一只听话的猴子,乖乖站在那里,像谁专门送给她的那样,连客气话都不用她说就送给她。但她想,她还是会坚持说谢谢的,虽然不知道是向谁道谢,但对老天爷的馈赠总该礼貌一些。然后捧着它,像捧着珍宝那样,再然后呢?送到方城去,送到医院,送给她爹。她爹会笑着留她一顿饭的吧,带着满意和肯定?可是万一没有呢?或许只是看她一眼,斜着一只眼睛穿过她,轻飘飘落在地上,问她怎么才送来。
赵娣儿被那只冷冰冰的眼睛射中要害,抽搐了一下肩膀,委顿在地。
05
余鲜花把土枪砸到熊卫民面前时,熊卫民屁都不敢放。
余鲜花穿着一件黑色毛衫,领子高高拢起,裹住她短粗的脖子,但双手抱臂,两眼喷火的样子,愣是显出一种女杀手的气质。
熊卫民眼巴巴地说:“我就是手癢,做着打发时间,玩具而已,况且也没有子弹呢……”
“上次才从床下面翻出一把,这次学会藏牛棚里了?熊卫民,你想死别带上我跟儿子。”余鲜花冷冷地看着熊卫民。
熊卫民眼睛一闭,视死如归地扑上去一把抱住余鲜花,在她丰满的腰上揉了两下说:“别生气,我马上处理掉,再也不敢了。”
腰上的手热烘烘的,余鲜花口气软了几分:“儿子想考公务员,你要是犯事,他前途就毁了。老熊,时代变了,猎人只能是过去式,也必须是过去式。你看人家老蜂,就算不打猎,照样混得风生水起。”
熊卫民听得心脏刺痛,失魂落魄地捡起枪走了。
蜂猴正坐在院里抽烟,见熊卫民抱了捆干草,居然进了他家门,太阳真是打西边出来了。
“大爹,请坐。”
赵娣儿热情地起来招呼,蜂猴却斜着眼睛不理会。
熊卫民自顾自坐下,面无表情地看着蜂猴,手里的干草丝毫不放松。
蜂猴忽然接收到某种信号,放下烟锅,对赵娣儿说:“你去山上找找蜂窝煤,给他送点水。”
赵娣儿愣了愣,但看到公公严肃的样子,也不敢问,点头出去了。
直到看着赵娣儿上山走远,蜂猴问:“你又做那东西了?”
熊卫民把干草松开,露出黑漆漆的枪管。
“你——”蜂猴气急,连忙压低声音,“糊涂啊,你又做这干啥?要是被发现,不怕连累你儿子?”
熊卫民凄然一笑,反问道:“蜂老头,你就不想吗?”话落,将枪管往蜂猴怀里一送。
蜂猴原想反驳,可当他摸到枪时,掌心的血液都沸腾了,仿佛摸到的不是冰冷的金属,而是烧红的热炭。不想吗?他能不想吗?多少年了,自从国家收了枪支,也不让打猎,他多少年没有摸过枪了!
“蜂老头,我虽然处处看不惯你,但你否认不了,这世上如果说有谁最了解你,必然是我!你一心扑在猴子的事上,我不信你没有手痒过。”
蜂猴枯槁的手指像藤蔓一样紧紧缠住枪管,另一只手好像被鬼操控一样直往扳机孔里伸,轻轻拨了一下。
“咔嗒——”
蜂猴闭上眼睛,这是灵魂深处的音乐啊!
“蜂老头,你和我就像这捆干草,轻飘飘,脆生生,跟着季节就黄了,可是哪顶得住火星子来燎呢?我每天看着山里那些活蹦乱跳的动物,总在想,老麂子摔断腿,猎了也无妨,老熊太多,该减减量了。可是我不能……”
蜂猴深吸口气,使劲挣脱脑海里的残影,强迫自己丢开枪,说:“老熊,我知道你这些年不如意,当年我们做猎人的时候,你和我本事最硬,谁见了我们不是恭恭敬敬?现在时代变了,吃穿不愁,也不用非得靠打猎来维持生计。我现在离不开猴子,你是知道的,不仅是我,蜂窝煤也是。要是没了猴子,蜂窝煤这个护林员又让谁来安置呢?”
熊卫民听不得蜂猴的大道理,缓缓收起刚才的失态,抱起干草和枪说道:“反正这捆干草回去也就烧了,话不投机半句多。”
“好了,喝口酒醒醒神,我见你枪里还装了子弹,走火可就不好了。”蜂猴从犄角旮旯的杂物堆里刨出一坛酒和两个土碗,破天荒开口留客,“这坛虎骨酒还是我阿爹泡的,绝版咯!”
熊卫民咂咂嘴,眼睛粘在坛子上就撕不下来,蜂老头还算懂事嘛!
酒一入口,再大的仇人也能坐下来说上两句话,更莫说只是些年淹日久的积怨。两碗下肚,熊卫民跟蜂猴就成了推心置腹的好弟兄。
蜂大哥啊,我说你儿媳妇是我嘴臭,你不要放在心上。
蜂老哥啊,我是做梦见阎王——鬼迷心窍了,样样嫉妒你。当年我们一起打猎,一起找猴,一起学着经营猎场,明明是生死过命的兄弟,怎么会变成这样啦?
蜂哥哥啊,你一个人拉扯蜂窝煤不容易,我该多帮你,我媳妇说了几次,喊你来家里吃饭,是我小气,该打,该打。
蜂猴醉了酒不爱说话,只会红着脸打酒嗝,拉着熊卫民的手嗯嗯啊啊。
酒坛啥时候空的,天啥时候黑的,自己啥时候躺在床上的,熊卫民啥时候走的,蜂猴一概不知。他打开门,赵娣儿惊喜地小跑过来,颤声道:“阿爹,你总算醒了!”
蜂猴脑袋晕乎乎的,望望日头,一时分不清是东升还是西斜,嗓管也跟砂纸磨过一样辣痛。赵娣儿服侍蜂猴喝了水,蜂猴仍旧晕得厉害,交代一句“莫管我”,倒头又睡死过去。
翌日鸡叫头遍,熊卫民就站在门外中气十足地喊:“蜂老头,蜂老头!”
门吱呀打开,出来的是笑眯眯的赵娣儿。熊卫民尴尬地“嗨”了一句才问:“你阿爹呢?”
赵娣儿让出半步客客气气地说:“阿爹酒醉得很,喊不醒,今天怕是只有我替他去了。大爹,你要不要进来坐坐?”
熊卫民赶忙摆手:“不客气,不客气,那我就走了。”
赵娣儿却追上来,双手绞着衣服下摆,含羞带怯地说:“大爹,山路我还不熟,能不能跟你一起走?”
熊卫民感觉自己脸皮轰地烧了起来,平日里他就接触过余鲜花一个母老虎,哪里见过这种柔声细语的娇妹妹。他自觉身形都挺拔了不少,脚步也轻飘了,拍着胸脯说:“跟大爹走。”
“大爹你真好。”赵娣儿快步跟上,不远不近地走在熊卫民一侧。
“哎哟。”
赵娣儿绊了一下,熊卫民想伸手去扶,但想到家里的母老虎,又将手缩了回来。
“让大爹见笑了。”赵娣儿不在意,反而“咯咯”笑着,“我家地方平,山路还走不惯。”
“你老家在哪?”熊卫民终于得了话头,顺理成章地关心起来。
“方城。”
“大城市啊,怎么到这来了?”
“以前不听话,总想离家越远越好,就跟着朋友过来找事做。父母也怨我不成器,就当没我这个女儿一样。”赵娣儿越说声音越低,似乎陷入了悲伤的往事。
熊卫民笨嘴拙舌地安慰说:“你看村里的媳妇,哪个有你白净漂亮,一看你就不是吃苦的命。我要是有你这么个女儿,脸都笑烂咯,以后你抱个胖孙孙回家,看你爹妈还有什么话说!”
“嗯。”赵娣儿悲戚戚笑了一下,笑得熊卫民心疼不已。
“蜂老头脾气怪,家里又少个女人。你以后有哪样难处,过来找你余大妈,你大妈是个热心肠。”熊卫民说。
“大爹你真好。”赵娣儿眨着湿漉漉的眼睛道,“我其实很羡慕你跟我阿爹,一吹口哨猴子就来了,有这么一门谁也替代不了的手艺,我也想学,但是阿爹说我学不会。大爹,你有没有什么好办法可以教教我?”
熊卫民皱眉说:“蜂老头这张嘴啊,说话杠耳朵。只有上不去的天,哪有做不成的事?”
赵娣儿一喜:“当真?”
熊卫民拍着胸脯:“赵丫头,人看志气树看材,你要是有心学,每天跟着我上山,我保证你不出五年,肯定跟大爹我一样做个猴专家!”
“五……五年?”赵娣儿差点咬了舌头。
“怎么样?”熊卫民不无得意,“是不是比你想的时间短多啦?谁让你眼光好,挑上我这个好师傅!”
“时间太长了,阿爹年纪越来越大,我什么时候才能帮上他……大爹,或者你能教我打猎吗?”赵娣儿接着问。
“那必须能啊,回头我拿家里的鸡给你练练手,保证你想吃肉的时候一抓一个准。”熊卫民兴致高昂。
赵娣儿连连摆手:“不是抓鸡,是真的打猎。”
熊卫民眼睛骨碌一转,咧嘴笑道:“大爹不是憨包,知道你说的是啥,但打猎犯法,你一个小丫头还是不要沾染咯。”
赵娣儿是个聪明人,更是个聪明女人,她向来摸得准男人的脉,只是没想到,熊卫民看起来心直口快,肚肠却是千回百转。她立刻换上羞赧的神色说:“我最喜欢看古装电视剧,男主角打猎可帅啦,还百发百中,我以为简单呢,也想出一回风头,原来是我想多了。还好大爹提醒我,不然我出洋相都不知道呢。”
“你还真是个小丫头,没长大呢。”听完这通解释,熊卫民果然又笑呵呵地放松了神情。
两人有一搭没一搭地聊着,走到保护站时,已然比初见时相熟了许多。赵娣儿乖巧能干,像是送检样、拌食材这类前几日跟着蜂猴做过的事,不用熊卫民招呼,她自己就主动打点好了。
“喏,你爹的最爱。”
熊卫民努努嘴,赵娣儿顺着方向,看到老白脸正坐在阴凉地里朝他们张望。
“跟你爹一样,是个独猴,你小心它,见了少靠近。”
赵娣儿不解:“为啥?我看它乖得很。”
“你以为它为啥独来独往的?年轻时候打多了阴损架,不招别的猴子待见,老了才落到这地步。”熊卫民耸肩道,“我要赶紧去地里了,昨天没抓到菜花蛇,你大妈差点没把我吃了。”
远远地,赵娣儿和老白脸对上了视线。老白脸看着她,手上抓起一把松萝放进嘴里,唇齿开合,细细咀嚼,慢慢地,它咧开了嘴,似笑非笑。
风轻轻扬起,森林空洞的涛声一浪又一浪袭来,赵娣儿浑身冰凉。这一刻,她仿佛又回到了那个噩梦。
06
蜂猴一觉睡醒,天已擦黑,乌蒙蒙的黄昏像风一样在房间游荡。他身上还是昨天的衣裤,皱得像团酸腌菜。咂咂嘴,舌根还淤着酒气。翻身坐起,黄昏忽然冷下来,激得他打了个响亮的喷嚏。伸脚去床尾勾外套,却蹬到个毛乎乎的玩意儿。
“滾出来。”蜂猴喊了声。
老白脸从被子下面钻出来,龇牙咧嘴的。
“傻东西,学什么流氓钻被窝呢?”
老白脸不吭声,当然它也不会吭声,低头听训。
房门外,赵娣儿听见响动,于是敲敲门道:“阿爹,起来吃饭了。”门还没开,一道影子就从后窗翻出去,唰地进了山。
是猴?赵娣儿下意识撵了两步。
房门忽然打开,蜂猴邋里邋遢地披件迷彩外套,喊住她:“不用追了,是老白脸。”
赵娣儿一愣:“那猴子怎么来了?”
蜂猴笑着说:“每回都是,白天见不着我,晚上一准来,像个找娘的奶娃娃。”
“说起跟猴子亲这事,就没人能比得过阿爹。”赵娣儿不无艳羡。
蜂猴得意极了:“那必须的。”
赵娣儿搀着蜂猴,一路“晕不晕”“渴不渴”地问着,把蜂猴安置到饭桌上,添饭倒酒,事事殷勤。蜂猴两口黄汤下肚,恨不能把祖宗十八代都剥豌豆一样嘣到碗里,一颗一颗捻着嚼。
赵娣儿说,阿爹,说说猴的事。
蜂猴说,我这只猴啊,從小就野惯了……
赵娣儿又说,阿爹,我啥时候才能单独见猴一面。
蜂猴说,蜂窝煤不顶事,我这只猴老了,家里要靠你呀……
一来二去,赵娣儿没了耐心,手顺着桌子下沿摸到蜂窝煤腿上,使劲拧了一下,蜂窝煤登时像只猴一样跳将起来,黑眼仁转着,满脸不知所措。
“阿爹,我累了,先去睡了。”赵娣儿气没处撒,憋闷得很,只得自己离了席。
蜂猴意犹未尽,搬了个小木凳到家门口,坐在墙边抽水烟,二郎腿一翘,小风一吹,那叫一个美滋滋。抽了一阵,蜂窝煤端给他一杯茶,水气和烟气一搅弄,蜂猴更是觉得飘飘欲仙,整个人都似飞进云彩里了。
远处的山一层比一层黑,月辉洒在山肩,蓝黑的天幕披在顶上,白里雪山既伟岸,又柔美,像通水村的母亲。世上已没有更美更好的事了,唯一的牵挂蜂窝煤也有了归宿,他还有什么遗憾呢?蜂猴这样想着,恍然间觉得身体已经融进了母亲的怀抱。
“蜂老头,你可别醉死在门口。”
偏生就有这么一道煞风景的声音。蜂猴不耐烦地睁开眼,熊卫民正盘腿坐在墙根,手上端着他的茶杯呼噜呼噜吹两下,喝了个见底。
蜂猴不满地乜了熊卫民一眼,不想说话。
熊卫民经过昨天那场酒,自以为又跟蜂猴做回了无话不说的好弟兄,便亲昵地顶了顶蜂猴大腿,揶揄道:“真人不露相啊,没想到你嘴上正儿八经的,背底下蔫儿坏。”
“在这胡诌八扯什么?”
“不讲那些,你喜欢留着就是了,别被人看见。”熊卫民挤眉弄眼,一副“绝不多嘴”的贱样,然后又指着屁股旁边的蛇皮口袋说,“我今天抓齐了双龙,泡好酒喊你来喝。”
蜂猴越听越不像样,骂道:“你这张嘴,咋跟屎壳郎打哈欠一样臭!我行得端坐得正,拿你什么了?”
熊卫民气得努着嘴,却硬是把话咽了回去,只伸出食指和拇指,对准蜂猴比了个“八”,用嘴型轻轻说:“砰。”
蜂猴一凛:“放屁!老子醉得什么都不知道,少赖给我。”
“昨天我也喝多了,酒醒的时候只有我一个人瘫在桌子上,看了一圈,就剩那堆干草。不是你是哪个?”熊卫民也急了。
“不是我,也不是你……”
蜂猴猛地揪住熊卫民衣领,两个人像鬼附身一样发起抖来。
“你要害死我!愣着干什么?找啊!”蜂猴说着,像猴一样蹿起三丈高。
蜂窝煤在刷锅,只见两阵风忽地刮进堂屋又刮出,忽地刮进鸡圈又刮出,忽地刮进牲口棚又刮出,最后刮进厨房,翻箱倒柜乒乒乓乓。
“阿爹,阿叔,找啥?”
回答他的只有蜂猴和熊卫民朝天的屁股。碗柜、灶台、柴火堆、猪食菜,全被掀个底儿掉,最后两个人灰头土脸,垂头丧气地又回到了院外的墙根。
熊卫民问:“找不着,要不报警?”
蜂猴低吼:“警察来是抓贼还是抓你?”
熊卫民又问:“咋不问问你儿子看见没?”
蜂猴摇头:“他藏不住事,看见那东西,早就献宝一样拿给我了。”
熊卫民迟疑几秒:“你儿媳妇?”
蜂猴瞪他一眼:“死活就是要讹我们家头上的意思了?”
熊卫民生无可恋:“老蜂,要是哪天事发,帮我照顾好家里。”
蜂猴想了想,嘱咐道:“你先回去,别露馅,私下眼睛放亮点。”
熊卫民点点头,活像个游魂往家飘。
“麻袋!”蜂猴喊。
熊卫民这才反身拿了麻袋。
“打起精神,想想你儿子。”蜂猴又喊。
熊卫民打个冷噤,没回头,耷拉的脊背慢慢挺了起来。
蜂窝煤收拾完锅碗,剁好猪食菜,又和了一盆面,准备明天早早起来蒸屉馒头,给蜂猴和赵娣儿带着进山的路上吃。和着面,他又想,馒头太干巴,还得再弄点粥,只是做成甜口的八宝红枣粥,还是咸口的青菜瘦肉粥,他拿不定主意,因为他不了解赵娣儿的口味。
他急吼吼地冲向卧房,听到了小猫似的哭声。
“我都说了没钱!”赵娣儿蹲在窗外的一丛灌木里,颤声说着,鼻音浓重。
隔了一会,又解释说:“小弟明年才毕业,现在还有比钱更重要的事……我知道爹住院,可这几年的积蓄不都给小弟了吗?离职的补偿金,上个月给爹买药,也都花了。妈,再等等……”
“等?等着给你爹买棺材吧!”
电话那头的女人突然激动地骂道,声音大得连蜂窝煤都听见了。
赵娣儿挂了电话转过身,泪水在她眼下沤出两条深沟,淌过腮边的两团红云时被染成血色。蜂窝煤看呆了,在他面前一向强势的赵娣儿,此刻脆弱得就好像一个肥皂泡,他甚至屏住了呼吸,生怕一不小心会把赵娣儿吹破。
看到傻呆呆的蜂窝煤,赵娣儿没说话,只用力揩了下眼泪,从窗户外面翻进来,把脚上的鞋一甩,钻进了被窝。
“你别哭……”良久,蜂窝煤才神魂归位,想到自己该说点什么。
又安静了一会儿,蜂窝煤说:“家里还有两万块,明天我们去银行……”
话音未落,赵娣儿翻身起来,红着眼睛,要把蜂窝煤盯出个洞来那般凶狠。
蜂窝煤咧嘴笑了笑说:“你家里要是忙不过来,我可以去给你爹陪床。”
赵娣儿两片唇抖着,眼泪淌得凶,话也凶:“我爹得的是脑病,医生都说不能治了,你拿钱管什么用?你不嫌丢人我还嫌丢人呢!这钱是咬你还是咋的,装不住?要不说你是个傻子呢,不怕肉包子打狗?”
蜂窝煤急得眼珠子乱转,舌头打了死结。
“我家的事你少管,我会自己想办法!”
说完,赵娣儿使劲扯起被子,又钻了进去。这回,任蜂窝煤说什么,赵娣儿也没再搭理他。
被子里,赵娣儿垂着眼睛,眼泪在枕头上积成一汪泉水。
“阿爹说过,一家人就是要同甘共苦的。”
蜂窝煤的声音忽然飘到耳边。赵娣儿烦躁不已,结婚之前她就下了狠心,做个蛇蝎心肠的女人,抓到猴子就走。一开始,除了要应付傻子,一切都很顺利,可是现在,似乎一辆车正驶向岔路。为什么不要蜂窝煤的钱呢?赵娣儿也搞不懂自己。她摸摸自己的脸蛋,蜂窝煤或许就是被她漂亮的模样吸引,可是人再傻,也不能把养老钱都扔到水里吧。想到这,赵娣儿使劲甩头,等事情结束,她和蜂窝煤就会离婚,他们就是两个陌生人,她心疼一个陌生人的钱做什么!她没有心软,只是不想离婚的时候扯不清,对,没错,就是这样!说服自己后,赵娣儿闭上眼睛,沉沉睡去。
被熊卫民闹了一茬,蜂猴心头沉甸甸的,躺在床上也一直坠得慌,早上鸡还没叫,他就爬起来,在院里傻望着月亮抽水烟。没多久,赵娣儿也推门出来,见到蜂猴还吓了一跳。翁媳两人互道了问候,谁也没有聊天的心思。
“阿爹,不如早些上山吧。”
赵娣儿一提议,蜂猴就立刻觉得这是个好主意。是啊,有什么烦恼是猴儿不能解决的呢?
果真,到了保护区,蜂猴被一群滇金丝猴簇拥着,很快就找回了那种意气风发的快活。临走时,赵娣儿跟刘博士相谈甚欢,说想再請教些问题,蜂猴便独自一人回了家。路过熊卫民家,蜂猴才想起,今天好像不是熊卫民轮休的日子,可一早上也没见熊卫民的踪影。
从不踏足别人家的蜂猴在门口天人交战了五分钟,最终还是深吸口气,走了进去。
熊卫民家院子不大,但是铺了平整的水泥地,蜂猴喊了两声“熊卫民”,突然屋里闪出个影子。
“老蜂,有消息了?”
熊卫民光脚站着,穿着单衣,湿毛巾还搭在头上,两颊潮红,急巴巴地盯着蜂猴。
“病了?”蜂猴问。
熊卫民没听见似的:“找到没?”
蜂猴四下看了看,轻声问:“余鲜花呢?”
熊卫民攥起蜂猴的手就往屋里走:“家里没人,你说。”
“你造那东西的时候,有谁知道?”
“我自己会打铁,村里都晓得,叮叮当当的不会有谁在意,我也是趁人农忙的时候造的。”
“子弹有几颗?”
“一颗,就装在枪里那一颗,再没有多的!”
蜂猴听完,也松了口气:“那就没事,今天上山没听说有情况。既然没人看见,我们也就装聋作哑。”
“东西是在你院里没的,那贼要是被抓,我们都脱不了干系!”
“天没长眼睛,地上又没监控,就算是在我家丢的,谁又知道是从哪里来的呢?”
“老蜂,太冒险了……”
“熊卫民,猎人做多了,难得做一回猎物,怎么清理痕迹还要我教你?你要是个包蛋,我去报警就是了,原本这事就和我不相干……”
“别冲动,别冲动,老蜂,你帮帮我!我一想到儿子,脑子就跟糨糊一样,今天哪敢去山上,就怕被人看出来。”
“管他杀人还是盗猎,他要不开枪,任谁都发现不了。好好当你的护林员,好好巡山,好好听着声儿。”
蜂猴扔下这么一句话,头也不回地走了。
07
忽悠悠——
忽悠——悠!
自从有了儿媳妇,蜂猴就再没有一个人上过山。看着赵娣儿事事勤恳的样子,他生出了退休的心思。就好像武侠片里的大侠,年轻时候打遍天下,等老了有了牵绊,就想不理俗事归隐某处。唔,最好抱个孙子,把一身本事都传给他。
就是这引猴的口哨,赵娣儿怎么学也没个样子,有时候吹得断断续续,有时候嘴巴漏风,净放哑炮。蜂猴想了个招儿,教她吹叶子,没想到两片好看的薄唇夹到叶子上,出来的却是放屁声。后来赵娣儿自己买了个塑料哨子,随便怎么吹,都跟催命一样尖叫,猴子吓跑了不说,把蜂猴的耳朵也祸害得不轻。到头来,只能回到老办法,用嘴吹,蜂猴吹一遍,赵娣儿吹一遍。
一开始,猴子不买账,慢慢来几回,猴子发现还是老熟人,渐渐也就接受了这样的“安排”。蜂猴见法子管用,得意了一阵,赵娣儿也高兴,皆大欢喜。
这天,两人回到保护站时,刘博士破天荒地没在吃早餐,穿戴齐整,满面肃容,正跟一个身形挺拔的男人说话。男人转过来,脸黑沉沉的,左边太阳穴上一条蜈蚣疤,很是骇人。
“张警官。”
蜂猴一边打了个招呼,一边凑上去。
“警官?”赵娣儿似乎被吓到,迟疑着不敢上前。
“早听说你儿媳妇是个大美女,今天算是见到了。”张峰点点头,又看向赵娣儿,笑着说,“我是森林公安的张峰,分管这一片,虽然长得凶了点,但我是个好人。”
蜂猴询问的眼神看向张峰,张峰则笑着看向赵娣儿。
赵娣儿被盯得不自在,识趣地说:“我去喂猴,你们聊。”走出一大截,她回身看时,发现张峰居然还在盯着她,吓得她连忙低头,加快了离开的脚步。
张峰确认赵娣儿走远,才跟蜂猴说了来龙去脉。
“我们接到举报,怀疑有人偷猎。监控也看过了,暂时没发现什么异常。老蜂,辛苦你带人查一查。”
蜂猴眉头越皱越紧:“猎了什么?”
张峰摇头:“举报人看到有人扛了个大东西,怀疑是熊。动物痕迹你比我了解,到底是不是熊,或者说到底有没有这事,你比我拿得准。”
蜂猴应着声儿,有点恍神。那东西刚丢,这就出了事,要说二者没个关联,他怎么也不信。可要是有关联,那颗唯一的子弹又似乎并没有出膛。难不成,那人准备留着干一出更大的事?
思及此,蜂猴不免有些焦躁,保证道:“尽管交给我。”
张峰对蜂猴全心信任,自然也就不再多说,径自回了。
蜂猴下山时,老白脸满是担忧地望着他。
“再怎么不合群,也得顾着命。红点最精明,你多跟着它,少乱跑。”
说完,也不管老白脸听得懂听不懂,只留下一串火急火燎的脚印子,直奔山下。
连着几天,白日整队,巡逻,钻山,夜里通宵看监控,蜂猴忙得脚不沾地。巡护队员并未多想,只觉得蜂猴愈发对得起他“滇金丝猴守护者”的名头。熊卫民和蜂猴也不再见面,只在路上遇到时交换眼神。
这夜,蜂猴端坐在监控室抽烟,一杆又一杆,眼睛熬得通红。天上罕见地响着闷雷,似有一场难以克制的大雨将临。
熊卫民悄摸儿进来的时候,蜂猴已经把自己淹没在烟雾里了。
“不知道的,还以为土地公把自个儿地盘点了呢。”
蜂猴“嗯”一声,眼睛不挪半分。突然,他瞳孔惊缩起来,猛地站起,把鼠标一撂,攀着熊卫民的肩膀将他转了个方向:“走,出去说,呛得很。”
熊卫民不疑有他,忧心忡忡地说:“老蜂,估计快要破案了。”
“怎么说?”
北面的山黑洞洞矗立着,就像马上要压倒下来。熊卫民看着那处,蜂猴也感到心中沉重。两人一言不发,闷头朝北山而去,离身后屋宇漏出来的灯光越来越远。
几十年前,他们遍寻滇金丝猴的时候,不止一次来过北山。北山是个怪地方,树少石头多,石头又常年泡在冷水里,只有青苔能活。这样的地方,动物大多是不爱的,但若要进到更深的山脉,北山是一条捷径。鞋子刚踩到青苔,遥远的记忆就从脚底注入心头。
“来。”
熊卫民在灌木里砍出一条路,爬上陡峭的石头,伸手想把蜂猴拉上来。哪知蜂猴毫不领情,单手抓住一蓬草,猴儿似的就翻了上去,还瞪了熊卫民一眼。
“你听听这风,闷闷地刮,当年那股子劲一点没有了。虽然冷,可是不割人。”
“以前光不溜秋,鸟都站不住,如今竟也长出杉树了。”
像是拨开迷雾一样,蜂猴随着熊卫民絮絮叨叨的话音,逐渐变得耳聪目明。北山的声音,气味,景象,如此陌生。
突然熊卫民一脚踩空,摔倒在地,竟是陷进泥坑里了,哀哀叫着,挣扎着爬不起来。多像一头被捕兽夹困住的野猪啊!
蜂猴怔愣着,假若现在让他像当年一样,漫山去找没人知道的猴,他甚至都说不出从哪里找起。他只想得起保护站,里面规律的足迹,规律的粪便,以及闭着眼睛都数得出的猴。更别说要是谁给他一支枪,让他打猎,让他去追豹子,追老熊……他追得上吗?或者说,谁又才是那个猎物呢?蜂猴打了个寒战,连连甩头,忍不住后退,他面前仿佛站了另一个蜂猴。那个蜂猴正怒视着他,无声地质问着他:你曾经的猎魂呢?
“老蜂,老蜂!”
熊卫民求救的声音既近又远,直到风带着冷湿的空气掠过他,才倏地带走了他的愁绪——就这样猝不及防。
蜂猴把熊卫民拽出来,同时,他的心也像拔出的萝卜一样,脱离了白里雪山。
约莫向上一里,两人就到达了“现场”。稀疏的杂草里散落着两粒干玉米。蜂猴摘了两根树枝,把玉米粒夹起来闻了闻,无味,近旁有一个胶鞋脚印。蜂猴能感觉到,这里曾经走过一个男人,他用单肩扛了东西,走路深一脚浅一脚;袋子里的玉米粒漏出来,他注意到了,但蹲下有些吃力,索性作罢;接着,他又向山上走了一段,来到目的地;在那里,他把玉米粒大面积铺撒,躲到远处静静等待。
人迹退出丛林的时候,首先放松警惕的往往是鸣虫。鸣虫恣意,鸟雀开始受到吸引。但它们不会知道,很快它们将被玉米收割。于是此刻,才有了蜂猴看到的一幕,灌木丛茂盛的缝隙里,斜挂着一只戴胜。戴胜美丽的棕栗色羽毛紧紧垂着,黑色羽缘堪堪张开,遮住一半躯体,似乎给了它最后的体面。
“毒鼠强。”熊卫民用的是肯定句。
蜂猴非常清楚,熊卫民说的八九不离十。悄无声息,就能以极低的成本“捡”到许多误食的鸟类,再卖给黑餐馆加工。然而破案的瞬间让蜂猴感到心堵,那把枪一日不知所终,悬在他们头上的剑就一日落不了地。
下山时,天还是那样黑沉沉的,风还是那样没有头绪地乱刮,预想中的雨在云层后面盘旋、徘徊,怎么也下不下来。
08
卧房窗外有一棵孤零零的柿子树,几乎是夹在山和房子之间生长的,以一种逼仄且古怪的姿态向天空延伸。通水村气候冷,柿子晚熟,只是再怎么晚熟,也早该到了晾柿饼的时候。
半夜,赵娣儿被蜂窝煤的呼噜声吵醒,再也睡不着。她走到窗前,眼神越过柿子树,好像听到弟弟在叫她。
“姐,柿子变白了。”
“姐,柿饼上落了灰。”
她温柔地看着弟弟:“那是霜,太阳一照就没了。落了霜的柿饼才甜呢。”
弟弟听得馋,伸手去够柿饼,踩到将融的霜狠狠滑了一跤。正在扫地的母亲跑过来,把弟弟抱在怀里,父亲捡起扫帚,抽在她腿上,埋怨她没有看好弟弟。她不敢哭,要是因为这样的小事没把柿饼做好,没能在集市賣个好价,弟弟又会因为没钱买新玩具而哭闹,那时抽在她身上的就会是竹条。
忘了从什么时候开始,弟弟再也不问这些问题了。他迷上了游戏,上课睡觉,失去了一切好奇心。高中没考上,家里卖了全部牲口,凑钱把他塞进技校。每年学费和生活费一大笔,还要买电脑,每学期要出去旅游,现在要学车,要买车,要交女朋友,要开店。他不喊“姐”了,“弟弟”变成了一道道冷冰冰的指令,从母亲的电话里不断伸出手,掏空了她所有积蓄。若一直这样倒也没什么,打断骨头连着筋的亲姐弟,她心甘情愿。可是,父亲得了脑病。
母亲催命似的要过几回钱,要么骂,要么哭,要么连哭带骂。她只偷偷去过一次医院,隔着门缝看,父亲和母亲像两块沉默的石头,令她却步。
柿子都落了,今年家里的房檐上恐怕已没有晾晒的柿饼了吧。
听见木门咯吱咯吱开了又关,赵娣儿穿好外衣,走到院里。想跟蜂猴打声招呼,却撞见蹲在门槛上的老白脸。老白脸睨了她一眼,迅速转身进了蜂猴的房间。很快,呛人的旱烟味从屋里溢出。接下来几日,老白脸竟每天都和蜂猴同吃同睡,同进同出,一人一猴寸步不离。蜂猴也像失语一般,每天只有动作,没有一句话,身子愈发佝偻。
这天吃过晚饭,蜂猴起身回屋,老白脸亦步亦趋。蜂猴的迷彩冲锋衣顺着脊柱隆起,和老白脸脊柱上刺起的毛发一般无二。
“爹。”
诡异的一幕让赵娣儿感到不安。可是她喊这一声,蜂猴没有反应,只有老白脸转过身来看她。老白脸的眼珠浑浊,灰白,像一潭冻死的水。赵娣儿在原地慑气时,老白脸的尾巴随风摇摆,黑影映到地上,变成一把森然的铁镰。
蜂窝煤整张脸埋在碗里,呼噜呼噜吸着面条,酣畅的声音在赵娣儿耳朵里搅动。她一时觉得难辨,仿佛站在了阴阳的交界。
凌晨四点,赵娣儿起床准备上山。蜂猴带着老白脸,破天荒在门口等她。
“爹。”
蜂猴没有应,径直走在前面,脚程不快。赵娣儿明白蜂猴在等她。
“爹,天冷得厉害,您歇几天吧。”
老白脸回头冲她龇了下嘴,似乎很不满。
“猴子虽然不怎么听我的,但熊大爹时时照应,日常的事儿我都能做。”
这下,蜂猴顿住了,僵硬地转过脚,再带动脑袋转过来,愣愣地望着她。蜂猴身后森森的杉树影越长越高,扇动着溪水发出风声,听起来像是白里雪山在长叹。很快,树影把月光全遮住了。
“山神仁慈,但他不理人间法。夜里凉,你还是少往山里去吧。”
大概是好久没有说过话,蜂猴的声音沙哑,刺耳。老白脸此时是站着的,站在蜂猴的影子里,形销骨立的一具,像蜂猴出窍的魂魄。
“爹,你说什么呢……”
“山里都是监控。”
赵娣儿呼吸一窒,恐惧瞬间将她缚住。
很快她又强行镇定下来,她还什么都没有做,怕什么!只不过是蜂猴说话的样子太骇人,才把她吓住了。还有老白脸。两个死气沉沉的老家伙,当然是会把活人吓坏的。
今天太阳铺得很宽,连白里雪山的深箐都照得金光灿烂。这样好的太阳下,风也不刮了,一切都显得平静祥和。
09
大道理在山村是没有土壤的。
就好比说,“蜂猴一心为猴彰显人间大爱”这样的话,大家听完是要瘪嘴的。可要是换种说法,“不为表彰,不为上电视的虚荣,蜂猴除非脑子有毛病,不然怎么可能爱猴如命呢”,大家就会附和说,没错,的确如此。
大家心里都清楚,蜂猴从没标榜过这些,在没名没利的时候,他已这样多年。但蜂猴油盐不进,酸话毫无作用,又有个护短的儿子,打起架来不要命,惹不起。若谁站出来承认这事实,大家的眼睛又会从蜂猴那里转移过来,盯住这个人,让他变成新的故事主角。这样的待遇,显然没有人愿意承受。
最近蜂猴的状态十分反常,谁都看得出来。其他护林员都在心里骂娘。为了查个偷猎的,居然觉也不睡,岂不显得他们很敷衍?好在蜂猴很快就查到了毒玉米,顺藤摸瓜,在隔壁县抓到了嫌犯。没了紧急的任务,工作又变得井然有序,大家都松了口气。蜂猴却仍旧丧着脸,遇到人不说话,只用黑洞洞的眼神盯着,煞神似的,像要把人吸进去。就连保护区里地位颇高的刘博士,也不敢跟他多嘴开玩笑。
越近年关,气温越是一阵一阵地降。
睡到半夜,赵娣儿一个喷嚏打醒,被子冰坨子一样压在身上,冷得要命。旁边蜂窝煤打着呼噜,“吭”地吸进去,气就断了,等赵娣儿以为他憋死了,忍不住伸手去探时,才又“吭”地吐出来。
蜂窝煤每天霜未融化进山,天黑透才回来。他把蜂猴的经验当作圣旨,把蜂箱周围当成自己的猎场,服侍得殷勤,每天累得沾枕头就睡。
照理说,天晴的时候该晒晒被子,把棉花拍蓬松,夜里盖着才暖和。可谁的心思都不在家里,又怎会关心被子的事。
索性,赵娣儿想,不如去引猴算了。推开门,蜂猴深不见底的眼眶飘浮在空中,身体的其他部位都像隐形了,吓死个人。
“你今天在家。”蜂猴的声音飘过来。接着,脚带动身体飘进了屋,拎起蜂窝煤的后脖颈,两人一起飘了出去。
赵娣儿望望外面,乌漆麻黑的一片,她有些怀疑自己刚刚在做梦。
走了半刻钟,蜂窝煤才醒过来,看清楚是蜂猴,傻呵呵地笑着喊了声爹。
“爹问你话,你老实说。”
蜂窝煤摸不清蜂猴的意思,只管点头。
这时路边“嗤”的一声,老白脸钻出来。
“你回去,白天我有事。”蜂猴交代完,老白脸又“嗤”地隐到黑暗里了。
“爹,爹,老白脸成精了!”蜂窝煤兴奋得大喊,可蜂猴不理他。他察觉到蜂猴似乎有话要说,害怕坏事,连忙捂住嘴,尽力把黑眼仁往中间凑。
“娣儿最近怎么样?”
“好啊。”
“我是问你,她跟才结婚的时候有没有什么不一样?”
蜂窝煤用手“咚咚”敲着头:“没有。”
“她有没有带什么东西回来?”
“有!昨天……一袋苹果,一桶油。”
“我问的不是这个,也不是昨天。比如,比如什么你没见过的东西。”
蜂窝煤敲得更用力了:“前几天,她捡回来一根黑棍子。”
蜂猴有些紧张:“然后呢?”
“说要给她爹做个拐杖。”
“然后呢?”
“我看那棍子不好,给扔了,正说什么时候重找一根呢。不如就今天吧,今天我们去找,爹,我们去找!”蜂窩煤立刻激动起来。
“你扔了?!”蜂猴怒瞪。
“真不好,爹。”蜂窝煤连连缩起脖子,“我才拿起来比划两下,棍子就断了,是根枯枝,中间都空了。”
蜂猴强忍火气:“你还有什么瞒着我?”
“没了!没了!”蜂窝煤夸张地摆手,眼仁一通乱窜。
自己养了这么多年的儿子,到底说没说实话,蜂猴如何不知。见蜂窝煤心虚的样儿,立刻吼道:“有了媳妇连爹都骗了是吧?我今天不打死你,都对不起你阿妈!”
一听到“阿妈”,蜂窝煤忍不住嚎啕大哭:“阿妈,阿妈,我不敢了……”
“说!”
“就是……就是结婚的事……”
这下换作蜂猴听不懂了:“结婚什么事?”
“她拿着你上新闻的照片,问你是不是我爹。我说是,她就说要跟我结婚。”
“你不是跟我说你救了她?”
“她教我这么说的……完了,爹,完了,要让她知道我告诉你这事,她就不跟我过了!”
蜂猴眼前一阵发黑,这个傻儿子,竟然学会骗他了!
蜂窝煤捧着脸,哭得天塌地陷。
“她爹,到底得了什么病?”蜂猴勉力问出最后一个问题。
“她哭,总哭,要很多钱。她爹脑子没治了,要死了。”蜂窝煤颠三倒四。
太阳忽然跃出山尖,哗地将阳光打下来,可是蜂猴觉得,眼前仍黑得厉害。
“老白脸——”
蜂猴艰涩地喊。他脑海中回放着过去的影像,一直以来,赵娣儿对猴子惧怕却执着,难道……
太阳就在他的呼喊里,渐向昏黑而去。他元神归拢时,才发现自己已经站在了家门口。蜂窝煤在他身后,像一座雕塑。
风低低地哭,连木门也摆动不了。这样的风虽冷,却难察觉,等人反应过来的时候,通常早被冻僵了。
屋里没有灯火,卧房的门也开着,赵娣儿居然不在。蜂猴暗道不好,该不会儿媳妇真被他挤对跑了吧?
“还想要媳妇,今天的话就烂在肚子里,知不知道?”蜂猴低声嘱咐。
蜂窝煤忙不迭点头。
没有烦恼能困住蜂窝煤,他伸长脖子到处张望。走过厨房、堂屋、卧房,都没有人,他毫不犹豫地绕向房子背后去,似乎非常笃定赵娣儿会在那。
蜂猴亦步亦趋,抬眼能看到柿子树影正婆娑,心头怅然。儿子和儿媳有了秘密基地,或许是在他不知道的时候懂得情趣了。虽然儿子对儿媳的亲密势必要更甚于他,但即使明白道理,他仍然不受控地有些失落。
转角之后,就在柿子树下,赵娣儿弓着身,一动不动地伏在窗台处。窗户豁开小小的一角,恰好能看到月光从前院照进屋里,又流淌到窗外,在窗台上聚成浅浅一摊。
这时,屋里传来轻轻的响动。若非一切太过安静,这响动几乎是无法注意到的。蜂猴脑海里浮现出老白脸蹑手蹑脚的模样,感到十分舒心。白日遗失在山中的那部分安心,乍然被充满。
“媳妇!”
蜂窝煤高兴地大喊,像寺院的钟声一样,洪亮得让人害怕。
于是蜂猴听到一声受惊的莺啼,接着是砰的一声枪响,窗户玻璃砰地碎裂,屋里有活物砰地撞翻了东西。
赵娣儿一屁股倒撞在柿子树上,惊恐地看着蜂猴父子,手里拿着的正是熊卫民丢失的那把枪。
蜂窝煤吓得大哭:“别打我,别打我……”
“回魂!”蜂猴一巴掌拍在蜂窝煤背上,大喝道。
这一吼,赵娣儿也回魂了。只见她揩揩眼角,露出疯癫的笑容,脆生生叫了声爹。
“当真是你。”蜂猴吃惊于自己的平静,但这样的平静令他无比痛苦。真相和他之间其实只隔了一层纸——他非常清楚。现在纸揭开了,头顶上的剑也落了下来,却只疼了须臾,触动不了他分毫。他从内到外都是麻木的,甚至不太在意老白脸究竟是死是活。可是蜂窝煤哭得厉害,吵得他头疼,他只好发出指令:“去找猴!”
说了两遍,蜂窝煤终于听懂,瘪着嘴离开。
“爹,她有难处。”蜂窝煤离开前竟还能冒出这么一句。
蜂猴难以置信,他在此刻感到了沉重的一击,嘶哑道:“你知道?”
蜂窝煤不敢说话,害怕地跑了。鸦雀无声,恐慌显露出来。
“爹,你报警就是了。”赵娣儿望著蜂窝煤远去的方向,满是留恋和不舍,轻声说,“我什么都认,就连枪也和你无关。我只求你一点,等我先把猴脑给我爹送去。听人说,吃脑补脑,猴脑最好。我想我爹活着。”
回答她的是无声。
“你说债能这么还吗?我救他的命,抵他生我的债,还不够吗?我全掏空了呀……”
好像在问蜂猴。
“这样的蠢事也只有我会做,对吧?”
又好像在问自己。
10
血迹很少,已经干了,像晾晒在地上的朝天椒被谁踩了一脚。
蜂窝煤是半夜回来的,一无所获。
大概是熊卫民造枪技艺生疏,子弹出膛就散了,床上、墙上到处都是斑点。落在蜂猴眼里,便是老白脸平安的铁证。
整座村庄都睡得很沉,直到鸡鸣此起彼伏。柿子树上显现出清晨的颜色,将要落尽的黄绿叶片上,蒙着一层微微的蓝。那种蓝非常清冷,是眼睛看到的瞬间就能感受到温度的蓝,带着霜,带着和白昼交换命运的决心。
蜂猴的目光穿过柿子树,看到一片茂密的杉树林。仓库里松萝总是消耗得很快,况且新鲜的松萝看上去也要更可口得多。他常去的地方有一株四十多米高的杉树,挺拔的树干在离地二十米的地方才有分杈,那些枝杈向斜上方伸展,拥抱着天空。他喜欢爬上去,割采松萝的时候靠在树干上,背后像垫了海绵垫子一样。他和老白脸总是一起去采松萝,他也喜欢在猴子面前证明自己的爬树实力。老白脸都上不去的大树,他反而能坐在树杈上吹口哨,有从别处无法得到的成就感。
老白脸喜欢从柿子树后的灌木里钻出来,它不爱攀爬,或许这就是猴子衰老的表现。他的衰老则正相反。年轻时沉迷追猎,年纪越大,反倒总想通过爬高来证明自己还有猴劲。
脑子里很多画面闪过,有时是赵娣儿空荡荡的眼睛,有时是张峰脸上的蜈蚣疤,有时是蜂窝煤在哭。生平第一次,蜂猴想到神灵,他希望老天能够降下一些启示。
先于一切抵达蜂猴的是阳光。门上贴着多年前的挂历,边缘卷起一圈黄色水渍。挂历上的时间还显示着几年前,但所有看到的人都清楚地知道,时间从不停留。于是阳光并不考虑蜂猴的想法,透过门缝强烈地映在地面。蜂猴不得不生出一种想法,他要起身把门打开,用更加铺天盖地的阳光来消解这种刺目。
但是门打不开,被什么东西卡住了。蜂猴心跳如雷,他似乎感应到了某种指引。他双手按在门上,脚掌抠住地面,使出寸劲,才将门推开。
卡住门的不是其他,是老白脸。老白脸双手怀抱身体,蜷曲着,像熟睡的婴孩。它毛发干净,比平常都要干净。大腿上有一处伤口,已经用水清洗过,旁边放了一株新鲜的桃儿七。
蜂猴愣住了。老白脸用死亡免除了他的抉择。
他在纷乱的画面中抓住一帧,他看到了柿子树。柿子树在这一刻比杉树还要高大。
他抱起老白脸,冰冷的触感冻僵了他,他仿佛又变成了一粒渺小的冰霜。他缓步走到柿子树下,那里还有埋枪的土坑。轻轻放下老白脸,他一捧一捧地刨开泥土,将老白脸轻轻放进去,又一捧一捧地掩埋。
赵娣儿看到的时候,蜂猴已经做完一切,闭目倚靠在树上。蜂猴一动不动,像一座崭新墓碑。蜂窝煤杵在蜂猴旁,眼仁呆滞,似一尊罗刹。
脚下的土地传来冰冷,也传来迷惘。所有杂念都在此刻死去了。
笃笃笃——
敲门声响起,张峰在门外喊了一声:“老蜂。”
一阵风过,柿子树落下了最后一片叶子。
责任编辑 夏 群
赞(0)
最新评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