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间舞厅》的故事情节无疑是引人入胜的。作者抓住了一个不错的题材,渲染了大的生活环境、小的日常细节,描述了矿工群体及其家属的生活遭遇,其间充满了探讨生存状态的象征与隐喻,一出手是一个成功小说成活率极高的底胚。即便如此,小说的最终呈现也有些许不尽如人意之处。
人物塑造早期的性格张力没有发挥作用。“我”写小说,囤着坟墓一样埋葬各种复杂情绪的稿件,有着“心生活”的一面;流连网上直播间,沉溺于地下舞厅,日常干着临时性工作借以糊口度日,有着紧贴现实“拼生活”的一面。这是作者开篇就布置下来的人设。从在直播间认识女主角时“我从不在直播间发言,只是安静地刷礼物”,到线下约见时“我看着她远远走来的样子,闭着眼睛幻想着一个空旷的场景……”,再到被问对她印象如何时,“我回道,如果我此刻正站在海边的礁石上,地平线那里点点流动的星光,也许就是你。”可以感觉到,文中的“我”出场就是一个具有丰富性格的人物。飘在高处的作家思维与伏在底层的小人物思维之间巨大的张力,在文中多处有所展现。然而,这种大力渲染的张力却没有任何情节推动上、命运暗示上的价值。人物最终的陨灭,是一个外在力量造成的——女主角“前夫”的“报复”。这个结局,使得前面用力铺陈的人物性格,忽然断了线索,没有落脚之处。给我的感觉是,小说开始想塑造人物及命运,后面忽然觉得“暗杀”情节可能更吸引人,就转而去营造了一场伺机已久的“暗杀”。其实,读到“我”与“吴慧”满含东北方言味道的对话时,我就有了不好的预感。作者对“我”的人设那时已经露出放弃不顾的端倪。此前我还一度觉得“我”在矿务局变迁、父亲遇难等生活大环境、小环境的变化和打击中,情感和性格变得支离破碎,为心理描写中散发出来的那种“我”在“人间舞厅”忽而游离忽而沉迷的气氛而感到小说笔力不凡,可惜作者“取鱼而舍熊掌”,让一个龙套人物“独臂猿”成为结束曲中的重要音符,也使叙述偏离了原有轨道,走上了“情节”叙述的“老路”。不由让人想到鲁迅先生塑造的经典小说人物“祥林嫂”“孔乙己”“陈士成”,这些人物的性格与他们的日常表现、说话行事的风格、最终的命运紧紧相扣,浑然一体。其结局是必然,是他们自身的性格使然,追根究底来自于社会现实的塑造或挤压,其结局是自然形成的结果,而不是像这篇小说一样,结束于外在偶然力量的忽然造访。人物结局与人物性格之间缺乏有机结合,没有产生真正的化学反应。
幻觉的滥用,将叙事线条割裂得不成格局。很多时候,一个手法在文章中的反复使用,会形成一种特殊的氛围。但反复过度,就会脱离真实,反而成为一种障碍,情节进行的障碍,使读者共情的障碍。这就是为什么明明看着是个意味很深的小说,却怎么也无法代入人物情感的症结。全文多次地描绘幻想、幻觉、梦境,确实是塑造了一种氛围,但这种显然是故意为之的“形式化”场景,让小说不断地从现实叙写中脱离出来。说它表现主义吧,又因为随即就转为描绘现实而味道不相符合。审视全文,幻觉随时随处的出现,也将幻觉平常化了。而且也无法将“我”总是产生幻觉归结为因生活的打击、亲人的逝去所导致的心灵创伤、精神问题,前后的文字均未有此等明示或暗示。“我站在原地,无法动弹,眼前隐隐约约看到吴慧朝舞池中央滑去……我感觉自己在渐渐下沉,眼前一片漆黑,竟看到戴着头盔和探照灯的工人,而我仿佛就站在他们中间,像个孩子,我拼命寻找那张熟悉的面孔,却什么也看不到。”这里的幻觉,从舞厅昏暗的环境联想到矿井下昏暗的环境,由舞池中人与人的碰撞、拉扯和离合,联想到逼仄的矿道中的工人,合理且自然,同时将回忆与现实杂糅共汇在一起,我还是非常认可的。还有“我”被突如其来地刺杀,脑海中的一系列幻觉也是神来之笔。不但可信,还很精彩。其他各处的幻觉,要么牵强,要么可有可无。关于幻觉,几个段落就可以把握住的事,作者却翻来覆去,几乎每个大的段落都重复一番,似乎“我”是一个整天臆想的高烧病人。小说中“我”失眠读书,安德烈·库尔科夫的《企鹅的忧郁》里面那句“仿佛站在某个日期的高峰上,人便能回顾和俯视,见到过去。一个清晰、易懂的过去,分割成一桩桩事件的方块,一条条已知道路的曲线”,虽说点题,却又有点突然,没有丝毫前言后语。行文风格在表现主义和现实主义之间跳来跳去,怪诞、诡异的感觉夹在写实的生活细节再现中,两头顾不上。符号化的舞厅、哲学化的生存与毁灭,也被时时出现的、雷同的幻觉描述冲撞得东倒西歪。
文中散布着一些隐喻,但表达模糊。隐喻过于晦涩,就无法达到隐喻的效果。比如“企鹅”这个意象或词语,在主要人物口中多次出现,在“我”所读的书中也出现。《企鹅的忧郁》中,梦想成为作家的维克托在动物园领养了患有先天性心脏病和忧郁症的企鹅米沙。维克托始终写不出成形的作品,为了养活自己和米沙,他接受了一份奇怪的报酬优渥的工作:给报社撰写政商名流的讣闻,奇怪的是需要在生前写好。他用这份工作给米沙买食物,而且也有很多有钱人向他租借米沙出席丧礼。朋友将自己的小女儿索尼娅托付给他,小女孩温暖了他的人生,生活似乎逐渐好转。 然而渐渐地,他发现这份工作危机四伏。随着仿佛死亡预告的讣闻陆续刊登,维克托发现自己也成了讣闻的主角。谁是主谋?杀手在哪?死亡的阴影一步一步笼罩……很显然,这个故事暗示了“我”的处境和结局,但作者的表达闪烁其词,是一种态度的不坚定;写作手法在写实与象征之间来回切换,游移不定,沒有达成小说写作气质的一体感,这是方法的不统一;作为小说作者的“我”,清醒理性、深刻睿智,作为与吴慧同居的“我”,言语粗俗、行动轻鄙,生活习性判若两人,这是人物性格塑造的不稳定。凡此种种,是一种笔下、纸上的摇摆,如同《人间舞厅》中人物的晃荡摇曳,令人头昏眼花。
责任编辑 王子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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