美学大家李泽厚先生提出过一个重要命题,即历史主义与伦理主义的二律背反。在他看来,历史总是悲剧性地前行。历史主义讲发展,伦理主义讲善。历史的前进总是要付出伦理的代价。不可能不付出,只能争取把付出降到最低限度。因此,关键的问题是要掌握这对矛盾的对比度。掌握好度,不是个理论问题,而是实践问题,即人类主观世界对客观世界把握的生存本体、历史本体问题。通常社会科学研究遵循的是历史主义的原则,由一串数字及复杂的公式、模型等,说明经济发展了,社会进步了,云云。而文学,关注个体的命运,尤其悉心倾听弱者的痛苦呻吟。纪栋的小说《人间舞厅》,正是这样的一篇好作品。
“矿务局”,可以看作是计划经济时代的一个符号,在矿产资源丰富的城市,地位显赫,下辖若干国企性质的煤矿。从计划经济向市场经济转型过程中,矿务局解体,改企为“煤电集团”,一些矿倒闭了,或拍卖、承包给了个人,相伴随的是职工下岗潮的涌动。那些年有个颇辛酸的段子,“下岗女工不流泪,挥挥手进了夜总会”。
小说主角“我”,就是矿工的儿子,父亲遭遇过煤矿透水,从职业病的尘肺恶化到肺癌,早早去世了。小说反复提到九十年代,显然,那里有“我”童年的心理创伤,故事也是从那个不远不近的背景延伸过来的。透过文字,我头脑里出现的是贾樟柯电影里的一些画面,大时代改天换地,却把这里遗忘了,是的,破败如敝屣,一个被遗忘的角落。
另一个主角吴慧,歌厅里跳过舞,后又搞直播,打色情的擦边球。“我”是她的观众,线下约见,两个人很轻率地同居了。“我”离异却谎称未婚,吴慧还没离婚但跟“我”说离了,相互欺骗着走在了一起,重新开启一段混乱不堪的底层生活。
接下来的情节,想必都在读者的意料之中,无非是灰暗地带的灰色人生。吴慧的丈夫和孩子出现了。丈夫独臂,一条胳膊被轧钢厂的机器卷断了。没有最惨,只有更惨。继身体残废,又心理疾患,“创伤后应激障碍”,从家暴到捅刀子。吴慧离家,租房搞直播,直到遇见“我”。“我”和吴慧开的超市屡屡被她丈夫砸玻璃,无法安生过日子,只得关门。“我”到装潢店打短工,吴慧白天去做按摩,晚上去做舞女,含辛茹苦,勉强度日。
既然没有什么悬念,聪明的作者就不在故事上兜兜转转,而倾笔力于浓墨重彩的描写。是的,这是一篇描写重于叙述的小说。老话说,小说“怎么写”比“写什么”更有意味。于是我们看到,隐喻、象征、反讽、幻觉、梦境,十八般武艺在小说里自如地施展。环境描写笔墨较多,像对白极俭省的电影,用镜头说话,沉闷、压抑,“无声胜有声”,在事件迟缓的挪移中,读者也随之放慢了脚步,从而获得深致的情感体验。
小说选择第一人称叙事,“我”不只是叙事人,还是当事人,故事在“我”与吴慧之间展开。那些文采斐然的句子、令人称赏的妙喻,怎么和“我”建立起联系呢?作者安排“我”是写小说的,这样就顺理成章、得其所哉了。“我”囤着的小说稿,“就像一座座坟墓,埋葬着我的各种混沌、悲哀和撕心裂肺的情绪,但却是我身体的一部分”,多高妙的感觉及表达,全情投入写作者的自我镜像。吴慧追问“我”对她的印象,也是文学人的诗意回复:“如果我此刻正站在海边的礁石上,地平线那里点点流动的星光,也许就是你。”这么漂亮的词句,出现在境遇很不堪的底层人的对话里,让人有五味杂陈的感觉。
小说多次写到幻觉、梦境,描摹主人公的某种心意状态,以及其所折射的社会病态。“我”的幻觉第二段就出现了,木地板已起皮、被踩得咯吱作响的舞厅,灯红酒绿,醉生梦死,麻木、逃避,暂离窒息的场域,一晌贪欢。“我”搂着吴慧跳舞,她却突然消失,一种极度空虚、蹈向虚无的征候。“我”和吴慧进舞厅跳舞,幻觉又如约而至:“我站在原地,无法动弹,眼前隐隐约约看到吴慧朝舞池中央滑去。当到达的那一刻,她突然跳跃起来,向天空飞去,她在空中向我招手,朝我呼喊,随即旋转一周,便忽然消失不见,我想抓住她,却怎么也够不到。我感觉自己在渐渐下沉,眼前一片漆黑,竟看到戴着头盔和探照灯的工人,而我仿佛就站在他们中间,像个孩子,我拼命寻找那张熟悉的面孔,却什么也看不到。”第四章再次写到跳舞,“我”又“产生迷幻的感觉”,“吴慧就站在我对面,但是我却看不到她,她离我只有咫尺之遥,无论我怎么呼喊,她却听不到我的声音,没有回应,我和她距离最近,却又相隔最远。”梦魇般的,努力要挣脱、要突围,却被无力感、无助感压迫着,被隔膜感折磨着,始终走不出那个噩梦。“我”的梦境,也是阴冷的,黑暗的,凶险的,企鹅遇到海豹一样的恐惧。心理底色有矿难悲剧,现实困境有独臂男人随时出现的威胁,按照马斯洛的需求层次说,连最低的安全需要都无法满足,这是怎样悲惨的人生呀。小说就在“我”的幻觉中画上了句号,读者心悸、心痛,久久不能平复。
“我”把吳慧写进小说,因为是虚构,也可码在此列,即虚幻的描写。九十年代,父亲与工友,矿工的摩托车,路边的啤酒摊,那是“我”挥之不去的心结,是矿难、死亡留下的心理阴影。小说里谈论写小说,也就有了“原小说”的要素。
几种动物,也都别有寄托。盯视城市街头的狗熊雕像,“我”把狗熊看成了熊猫,这是一种浑噩的状态,与清醒的理智相对立的状态。吴慧发来的小猫表情,始而似笑,继而似哭,表征着哭笑不得的尴尬相。先是“我”说找过的一个对象像企鹅,接着吴慧说“我”像企鹅,下文这只企鹅又频频闪回,总之是憨傻的、笨拙的,是被海豹欺负的,是属于弱势群体的。河道中那只被冻住的猫,令人不寒而栗,毛骨悚然。它好像在不停地行走,却走不出严寒,走不到暖棚。
“舞厅深藏在一座几乎要废弃的商场内”,跳舞与滑旱冰混在一起,颓败、破旧,小说中的环境描写,像搭了一个摄影棚,让时间在空间中凝固,简直就是走针失灵而停摆的老式座钟。“人间舞厅”,这“人间”,是梁晓声笔下的“人世间”,是《人世间》里的“光字片”,是泥泞里挣扎的众生。那些似不经意的点染,都强化着这种恶浊。幼儿园里的国字脸女人,贴在墙上的是堂皇的座右铭,对吴慧的儿子却很粗蛮。这是虚伪文化与双重性格的恶性循环。“辣椒配酒,越喝越有。”是对贫寒生活的一种调侃,一种反讽,是底层人的一种自嘲。
责任编辑 王子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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