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我第一次认识吴慧是在网上的直播间,她当时在直播唱歌,我觉得她的声音像一只被掐住脖子的狐狸,有些勾人。她做直播比较随意,随心上线,随意聊天,没有固定的时间,也没有突出的才艺,所以并没有多少观众。而我开始成为她最忠实的观众,也是和妻子离婚很久之后的事,我从不在直播间发言,只是安静地刷礼物,鼠标一点,就是半个月的烟钱。
吴慧身材高挑,烫着一头波浪卷发,颧骨突出,就像九十年代的女人,和直播中不太一样,这是我对她的真实印象。我看着她远远走来的样子,闭着眼睛幻想着一个空旷的场景:天花板上闪烁着迪斯科的跑马灯,脚下起皮的木地板被我们的皮鞋踩得咯吱直响,耳边的音乐从录音机中传出,播放的是经典专辑Very best of the 80's Disco Hits里的曲目,室外的廊灯忽明忽暗,舞池中情绪热烈,我搂住她做了一个回旋,她却突然跃起,消失不见。
我们将约会地点定在万达广场楼下的星巴克咖啡,下午三点,此时间进可攻退可守。我提前一个小时到,盯着窗外巨大的狗熊发呆,看得久了,竟然觉得它更像是一只熊猫。我看着她走来,并没有起身,只是做了个手势,她一声不吭,注意力好像不在我这里,随手抽出一把椅子,坐在了我的对面。你比我想象的难看多了,她说。你比直播中更俊俏,比较像我前女友,我回道。吴慧冷笑一声,我叼起一根烟,习惯性地掏出了火机,又立刻塞了回去。吴慧问道,你是做什么的?我说,之前玩过乐队,后来贝斯手出事就解散了,和唐朝乐队一样,只不过他没死,我之后也写过乐评,现在无业。吴慧听罢,哦了一声。你觉得我怎么样,她问。我没吱声。她继续说,我离婚了,现在出来寻找新生活。你呢,怎么说?我回道,没结过婚,处过几个对象,都是低级趣味,其中有一个长得特像企鹅。吴慧笑着说,跟你一样。
我没有告诉吴慧的是,我还写小说,囤着很多没有发出去的稿件,它们就像一座座坟墓,埋葬着我的各种混沌、悲哀和撕心裂肺的情绪,但却是我身体的一部分。晚上,吳慧发来短信又问道,你觉得我怎么样?我回复,明天来我这吃饺子。不久,她回道,吃,我怎么样?我回道,如果我此刻正站在海边的礁石上,地平线那里点点流动的星光,也许就是你。她回复,知道了,明天我带饺子馅。随即又发来一个调皮的小猫表情,我开始觉得它在笑,然后细看,那只小猫又好像在啜泣。放下手机,我耳边又回响起那舞厅里的场景,有节奏的律动、昏暗与激情的碰撞、似有若无的摩擦,是的,我们在一起时,就应当属于那种地方。
凌晨三点多,夜已深了,我横竖睡不着,随手从书架上抽出一本书,是安德烈·库尔科夫的《企鹅的忧郁》,里面有句话,让我怀疑南极可能才是我的归宿:“过去相信日期。人的一生也充满了日期,赋予生命节奏和递嬗感,仿佛站在某个日期的高峰上,人便能回顾和俯视,见到过去。一个清晰、易懂的过去,分割成一桩桩事件的方块,一条条已知道路的曲线。”
第二天中午,还没起床的时候,就听见有人敲门,我出去开门,原来是我妈。我问,妈,你咋来了?我妈说,别扯那些没用的,我托人去给你找工作了,街道办的文员,体面、轻松。我说,花了多少钱?我妈说,十万。这时又有人敲门,是吴慧,她今天戴着棉帽子和粽子色的手套,穿着一件袖口发亮的羽绒服,挺朴素,好像知道我妈要来一样。她和我妈寒暄了几句,俩人都转过来跟我不停地使眼色,我接过饺子馅,对我妈说,这我对象,处挺久了。
那天的饺子对我来说,基本可以算得上是一颗颗催泪弹,这些年闷在家里写东西,又频繁生病住院,味觉几乎都已经失去。在饭桌上,我们仨相处还挺融洽,吴慧走的时候,还是我妈把她送下楼的。不过这几天我得知一个消息,就是我妈托请找工作的那个人,骗了不止我妈一个,已经因涉嫌诈骗被分局立案侦查了。自打我妈知道这事以来,整天埋怨自己,心情也不好,整宿整宿睡不着觉,没待几天就回乡下去了,讨个清净,眼看不见我,心就不烦。
吴慧自从那天走了以后,这些天也没怎么跟我联系。我就发了个短信问她,你在哪?过了半小时,她回复道,在你楼下。我走下楼梯,两天没出门,外面的积雪已经攒得很厚,吴慧跑过来,笑嘻嘻地踹了我一脚,抓起一把雪就按在我脖子里。我说,你疯了,干啥?她说,没干啥,逗逗你,我觉着你这人挺好玩的,像个企鹅。我说,你会跳舞吗?她说,跳啥?我说,舞,跳舞,会不?她说,会点,以前在歌厅干过,那老板之前是个卖拉面的,发偏财后开了个歌厅,没多久歌厅出事就倒闭了。我说,出啥事了?她说,涉黑,老板和他俩儿子都给判的无期,有天晚上还火拼来着,打得贼狠,血流一地。你在那干啥的?我问道。跳舞呗,又不是专业的,瞎扭两下,你们男的不都爱看这种吗?她回道。我说,那我们去跳一把,我知道一个地下舞厅,老板我认识,我之前跳着贼爽。吴慧眨巴着眼睛说,我看你就是想干那个事。
舞厅深藏在一座几乎要废弃的商场内,需要从偏门才能挤进去,里面灯光昏暗,装修有种浓浓的九十年代风格。我和吴慧跨进了舞池,身体随着音乐节奏扭动起来,旁边还有人在滑旱冰。吴慧惊讶地问我,这年头还有这种地方,你咋找见的?我说,老板是我发小,他爸妈贼喜欢跳舞,我和他刚上托儿所,话都说不利索,他爹妈就带我俩跳舞,天天跳。吴慧问,为啥带你俩啊?我把手搭在吴慧的肩膀上,说,家长哪有时间照看孩子,那时候我爸在矿务局上班,我妈在局属的招待所打扫卫生,我爸跟发小他爸一起下井作业,煤矿透水,救了七天,还是十天来着,后来给我爸整上来了,他爸至今都没找见,我估计是埋下面了。二十万,一个人二十万。我看到吴慧有点难以置信的样子,便拍了拍她的肩膀,点了根烟,继续说,我爸上来以后,眼睛几天睁不开,下半身都脱了一层皮,也是巧合,住院的时候不停咳嗽,结果就查出来肺癌,他以前就有尘肺,职业病吧。吴慧默默地问,那你爸身体咋样了呢?早没了,我说,走了好些年了。吴慧说,不好意思。我说,他爸一直没找见,他妈在色织厂上班,后来也下岗了,拿着买断的钱在这里开了个舞厅,那时候生意还好,后来没人跳舞了,就改旱冰场了,现在也没有人滑旱冰了,年后准备搞台球,一小时五块,比外边便宜不少。吴慧没有再说话,拉着我跳起舞来,跳了一个多小时,都出汗了,她的额头上都冒着热气。
我脑中又响起那回旋了很久的声音,它环绕在我周围,冲进大脑,和回声一样由大到小,再由小到大,几乎成为一种神谕。我发觉吴慧的脸颊已经泛起了红晕,像是在为我祈祷,也更像是在为我爸,或者是为那些深埋在地下的人祷告,我觉得这一刻,她可能沉醉了。
舞厅开始播放Herbie Hancock的Rockit,动感又吵闹,就像小时候一样。记得我爸刚走没几天,我妈跟我说,人死后,鬼魂去地府报到前,都会挂念阳世亲人,尽管鬼卒严催怒斥,但还是会强登望乡台,遥望家乡,大哭一场,才死心塌地前往阴曹地府。你爹走得安心,他那些工友,能像你爹一样就好了。我老梦见他们几个来咱家帮忙砌砖、刮腻子,喝啤酒。我说,妈,你乱想啥呢,大家都挺好,比我爸还快一步呢,我爸想喝酒了,还得下去,哥儿几个就在下面,省路费了,下次去地里记得给我爸多带点酒,好几个人的。我和吴慧走出舞厅,很久才缓过来。自打跳完舞回来后,她就一直住我这里,我也没多说,挺好。
二
我和吴慧开了一个超市,很小的铺面,就在舞厅那栋楼的对面。平时卖副食饮料,偶尔会卖假烟,夏天的时候也卖啤酒和烧烤。矿务局早已改企,现在叫煤电集团,效益一天不如一天,矿务局这三个字倒是被喊习惯了。夏天炎热干燥,我和吴慧在超市门口摆上桌子,架上烧烤架,晚上来这边吃饭的矿上工人很多,他们一般会撸串喝啤酒,就像当年我爸和他们那些工友一样。现在技术进步了,再加上环保等因素,很多煤矿都关停了,生产着的矿井安全系数已经完全达标,下井也不再是一件危险的工作,那些陈年旧事,渐渐都已无人再提。
我俩一天天往前走着,浮上来,又沉下去,就像在舞厅里跳舞一样。吴慧会时不时消失一阵子,然后再一声不吭地回来,我从来不问,我想我大概是紧张,或者恐惧。我觉得与人相处是一件很繁杂的事情,特别是亲密关系,在我看来,维持亲密关系就如同在火焰上烧烤,不同的是,烧烤时你可以自由掌握火候,而相处则是完全无法预料的事情,与其介入过多导致分崩离析,倒不如一开始就保持距离,控制着一种不急不躁的火候,没有目的,没有追求,徒劳无功,却享受自由。我依然写小说,有一次竟然把吴慧写了进去。在那篇小说里,吴慧和我在一个九十年代的舞厅里跳舞,耳边响着的是熟悉的迪斯科舞曲,我走出舞厅,音乐的回声一直萦绕在我耳边。我大步走上街道,过着九十年代的生活,在路边看到了我爸和工友们坐在马路旁的小桌上喝啤酒,他穿着深蓝色的工服,胸前有白色条纹,双手黝黑,摩托车停在旁边,车把上挂着安全帽。我又看到了一个女人,穿着舞鞋,打扮精致,正在远处朝他们其中一个吼着。街道上的人们走路都很慢,天空澄净,仿佛银河即将会倾泻下来一样。
吴慧的丈夫已经来过不止一次了,时常在超市门口晃荡,我观察过几次,他只有一条胳膊,还带着一个小孩,约莫八九岁的样子,纤细瘦弱,长得和吴慧很像。吴慧每次看到他们,就立刻从后门跑出去,然后过大半天才回来。有天她动作比较迟缓,被盯到了,那个男人举起仅有的一只胳膊,捡起一块砖头朝店门口砸来,廉价的玻璃随即哗啦一声,向我的耳道流淌过来。这天晚上,我把吴慧一把揪起来,扔到床上,掐住她的脖子,用膝盖使劲顶住她的下身,她立刻尖叫起来,那声音就像我第一次看到她直播时那样,不可言喻,但竟有些勾人。我毫不客气地问她,今天怎么回事,你最好给我整明白。吴慧说,我不知道。我说,那俩是不是你前夫和儿子?吴慧说,不算是,我俩没办离婚手续,他不同意。我说,你之前咋跟我说的,我白瞎了都。吴慧反驳道,白瞎什么,我没让你碰吗?再说,我对他已经没有感情了,为离婚这事还打过官司,我说不跟他过了,他就骂我,法官受不了了,说让我半年后再来。我说,你真准备跟我一直这样?吴慧眨眨眼睛说,这就是我眼下的理想,维持现状挺好。
吃过饭之后,我拉着吴慧去跳舞,吴慧问,你不生气了?我说,生啥气,现在挺好。我们来到舞厅,震耳欲聋的音乐声又在我耳旁轰鸣,音符打在墙壁上,吴慧跑向舞池,回头向我挥手,俏皮地呼喊着我的名字,在昏暗的灯光下,她的四肢显得更加纤细了。我突然感到一阵迷幻,七彩斑斓的气流从我身边飘过,凝结在面前,阻挡着我的气息,我很想回应她,却无法开口,我仿佛听见空气中充满了吴慧的声音,回荡在周围的时空里。我站在原地,无法动弹,眼前隐隐约约看到吴慧朝舞池中央滑去。当到达的那一刻,她突然跳跃起来,向天空飞去,她在空中向我招手,朝我呼喊,随即旋转一周,便忽然消失不见,我想抓住她,却怎么也够不到。我感觉自己在渐渐下沉,眼前一片漆黑,竟看到戴着头盔和探照灯的工人,而我仿佛就站在他们中间,像个孩子,我拼命寻找那张熟悉的面孔,却什么也看不到。
自从吴慧和我认识之后,我们已经共同生活了好一阵子,对于她并没有离婚这个事实,我倒是早就想得很清楚,结伴搭伙,各取所需。可我索取的究竟是什么?我想,或许是太阳系边缘冥王星上的冰块或者是南极的什么东西。在那之后,几乎每隔几天超市玻璃都会在半夜被砸破,我们被迫停业。吴慧一声不吭,我说,要不你回去吧。她说,不,回去我就没命了。我问她,他怎么整成独臂猿了?她说,是之前在轧钢厂被机子卷断的,命能保住就不错了。其实,我倒是希望他那天脑袋也被卷进去,就没后来这些事了。我反问,然后你拖着个孩子和我一起生活?她说,那也不是,只剩我们两个你倒也不用操心,我对这孩子一点感情没有,现在看见他的种我就犯恶心。而且他自从残疾了之后,精神好像就出了点问题,神神叨叨的,现在整的孩子也跟他一样。不过他在正常的时候,倒把事整挺明白,快能当特工了。她继续说着,随即撩开衣服,指着肚子说,没发现我肚子上有这么长一道疤痕吗?我说,发现了,我以为是生你儿子剖的。吴慧说,你放屁,他捅的,牛逼吧,我们差点就整成此生无缘了。我说,牛逼,为啥这老狠?吴慧说,变态呗,我觉得他有那个什么,创伤后应激障碍还是怎么说,自从在厂里出事后,看谁都像轧他的机器,我在旁边放个屁,都算是机器在轰鸣。后来我想明白了,让他自个儿自生自灭吧,我就跑出来了,他就开始满城找我,有次被抓包了,给我硬拖回家,半夜我又跑,然后就光荣负伤了。我问,没报案?她说,给他整进去有啥好处?那孩子毕竟也是一条命,跟他饿不死,跟我能饿死。她继续说,后来我就租了个房子搞直播,现在查得严,直播间老是被封,露不得,所以我就开始播唱歌,唱得又不得劲儿,没啥人看,正打算去南方打工,好巧不巧,给你钓到了。我问,为啥选我?吴慧说,网络上的事,谁当真,可你是唯一一个主动约我出来的。我说,整得我还挺光荣,企鹅憨态可掬,都老实,你看动物世界,企鹅不都被海豹欺负。吴慧咯咯笑了起来,说,别打岔,說正事。现在是砸玻璃,过段时间就是砸人了,你打算咋办?我沉默半晌,点了支烟,说,不干了吧,来个远走高飞,咱先把店子关了,然后去别的地方闯,哪里都能天天跳舞,我觉着你能喜欢。
三
吴慧的儿子上幼儿园,在铁路桥旁不远处,门口离火车道口很远,我觉着她每次消失可能就是来这里了。我在装潢公司做短工,最近接到一个刷漆的活儿,就在这附近。自从关了超市,吴慧就找了一家按摩店,给人做按摩,有时候也去跳舞挣外快,生意好了一晚能顶我好几天的工钱。我给一个铁道旁的饭店刷外立面,店主要做什么主题餐厅,让我刷成火车的样子。吴慧跟我说,你去帮我看看孩子,自从他那天知道我还在本地,肯定会堵我。我说行。
自从关了店子以后,我跟吴慧已经很久没有出去跳舞了。最近刷完漆,我路过去瞅了一眼,大门都已经找不见了。我问发小咋回事,他说,这楼以前是矿务局的,现在矿务局效益下滑太厉害,准备卖楼,整栋楼连地下室都被一个浙江老板买了,说要搞什么网络双创孵化基地。我說,孵化基地里面孵化些啥?他说,孵化美女网红呗,直播带货,铁打的公司,流水的网红,公司稳赚不赔。他还说,等跟矿务局的合同到期后,浙江老板就准备涨租金。挺大的场地,整跳舞怪可惜的,主要是没几个人,最近才整了几个台球桌,不行,还是没人。我问,以后准备干啥?他说,最近有个搞跆拳道的想租这块地方,我转租,赚差价就成。我说,成,舞厅没了。他说,矿务局都快没了,舞厅没了算啥,这时代变了,你挡不住。
我答应吴慧去看她的孩子,还特地带了个高清一点的相机,索尼牌,大光圈。第一次去的时候,几乎没找见目标。看见孩子在操场做游戏,我按下快门一顿猛拍,把每个人都拍了一遍,准备回来给吴慧看。晚上吴慧抓起相机一顿研究,翻了半天相册,才找见她儿子,盯着看了好久,眼神都变了,给我一顿教育,说拍摄光线不好,被别人挡住了,镜头里面有栏杆什么的。我说你差不多得了,我去拍个照提心吊胆,还得防着你家那位独臂猿,万一给我也来一刀,你左边,我右边,我们真能组成一对了。吴慧咯咯地笑了,说拍得不错,再接再厉,你白天配合我,去拍照给我看,晚上我就能配合你。我说,你快得了吧。她继续自言自语地说,就这个,脸上有疤的这个,跟哈利·波特一样,只不过不是闪电,是红红一坨的这个。
夜幕时分,吴慧上夜班去了。我吃了一碗兰州拉面,放了六勺辣椒,吃完又喝了一瓶酒,辣椒配酒,越喝越有。冬季的冷风刺骨,我走出门,风打到脸上,划得生疼。我漫无目的地走着,独自穿过铁道口,经过河道旁边的人行道,走到桥上,远处的天空一片晕红,就像将颜料泼到地平线上,然后拿着刷子涂鸦的油画。桥上行人很少,但穿过桥向北走,可以将枯树林对面的国道看得一清二楚,这条路慢慢向天边延伸,偶尔会有起伏,如同一个不断点头鞠躬的老人,要去迎接人生中某个最隆重的时刻。越过河岸的护栏,铁路从下方穿过,上方是一条通往局托儿所的路,点点行车灯点缀在上面,忽闪不停,看起来美妙极了。我如同收到神明传达的神谕一般,浑身不禁一阵颤抖,想点起烟,但手已经被冻僵了。
快到五点半,天色漆黑,吴慧已走了有一会儿了。我又一次来到了幼儿园的铁门外,幼儿园门口的矮墙上挂着一排排照片,排列整齐,形状同路边的地砖一样。在最右下角的一张照片上,有个国字脸的女人,穿着白制服,戴着厨师帽,她的嘴角有颗痣,颧骨突出,眼睛上挑,透出一股冷峻的感觉。照片上面写着:新员工风采。座右铭是:在孩子的人生起点架桥铺路。我倚靠在门外的石凳上,点了一支烟,望着幼儿园里破旧的建筑,颇有一种陷入时间洪流,倒回去上个世纪的感觉。在我的记忆中,幼时我所在的幼儿园还是矿上办的,全称叫矿务局机关子弟幼儿园,小时候和发小每次在书皮上写学校名称的时候,总是不会写,因为要比别的孩子多写几个字。幼儿园用的是以前厂矿的老建筑,建筑风格和我面前的这所幼儿园几乎一样,四层小楼,没有厕所,只有附近的一个公厕,旁边栏杆外的高地底下就是洗煤厂。 幼儿园专门派了一个老师带着孩子上厕所,防止小孩掉下去。在冬天,每当下起雪来,积雪上总会覆盖一层薄薄的煤灰,导致这里的孩子与其他地方的不同,每次打雪仗后,脸和手都是黑色的,像是被烟熏过一样。后来那所幼儿园被县教育局接管了,有一年听说为了配合矿上转型发展,各行业联动,修喷泉文化广场,淹死一个男孩,没多久就停止招生了,现在改成了老年人活动中心,支起来几个乒乓球台,打乒乓球的没几个,倒是成了存放轮椅的好地方。
不一会,下课铃响起来,老旧的楼上发出窸窸窣窣的响声,随即孩子们便开始吵闹起来,瞬间有些躁动,鲜活的气息从窗口溢出来。我担心遇到那个独臂男人,便绕开大门,躲到饭堂的侧边,举起相机,瞅准时机,准备拍照。家长在学校门口排起了长队,据我观察,也有寄宿在这里的孩子。一个脸上有疤的男孩慢慢地走出来,脸上那片红色的痕迹,与惨白的脸色形成了鲜明对比,在灯光的照射下,显得格外引人注目。跟在他身后的,就是那个国字脸女人。女人径直把他拽进饭堂,正对着我走来,我赶忙躲到墙后拍照。照片里,吴慧的孩子面无表情,手里端着一棵圣诞树,纸片做的,浇上水后,放置一晚上,就可以渐渐长出五颜六色的彩絮,这棵圣诞树看样子已经有好些天了,点点彩絮在夜色的衬托下,仿佛和空气缠绕在一起,显得十分梦幻。我看着他们迎面走来,院墙将我们隔成两个世界,昏黄的灯光洒在地面,影子倒映在矮墙上,我飞速按动快门,镜头里的世界便虚幻起来。
四
刷漆的饭店离铁路道口不远,穿过道口,走上斜坡,就可以看到幼儿园的大铁门,沿途的路边有条河流。冬天的河面结冰,河道中有条被冻住的猫,四肢伸展,后背朝天,就像一直在不停地行走,它的头朝向幼儿园的方向,眼睛瞪得滚圆,仿佛要穿越这一滩浑浊的水流,奔向河岸上的暖棚一样。河道中向阳一侧的河面上只有很薄的一层冰,隐约能看到冰面之下的水流,再远一些,流速快的地方已没有冰冻,汩汩的水流蒸腾出的雾气,氤氲在河堤的水泥坝上,而背阴一侧的水面却还结着厚实的冰,冰层一直凝结,延伸到三公里之外的一个湖面上。湖面上有一些人在滑冰,门票五块,不限时,可以自带溜冰鞋,溜冰技术高超的,自由回旋,时不时跳起来再回旋,就像俄罗斯花样滑冰运动员叶甫根尼·普鲁申科一样,行云流水,一气呵成,引得公园里的人们阵阵惊叹。滑冰和跳舞虽然都需要技巧,但是滑冰更需要技术。滑冰时双脚需呈外八字,双腿要微曲,可以在即将摔倒时以双手扶冰,还要保持身体重心稳定,侧蹬冰,使身体始终随着蹬冰的脚一侧移动,向左转右脚在前,向右转左脚在前。
这一套优雅的动作下来,比我们在舞厅跳舞高雅不少,我心想,不知道吴慧是否也会这样认为。我和吴慧最后一次去那家舞厅,是在超市闭店之前的一个晚上,那时舞厅还没关门,我们成了最后几位顾客,像是有预感一样,我和吴慧都极其认真,最后一次跃动起来。你知道不,这双人舞最讲究的是架形,架形在俩人跳舞的合作过程中,起着极其重要的作用,稳定漂亮的架形,不但支撑着双人运行的平衡,还影响着双人合作的协调,吴慧撩着头发对我说。我说,你咋还一套一套的,在哪学的?吴慧说,这不为了和你跳舞自学来着,网上查的。
昏暗的灯光下,彩灯在头顶闪耀着,我单手搂着吴慧的腰,她先侧身试探一步,随即我也迈出了步伐,音乐响起,我们随着律动跳跃起来,胸脯有規律地起伏着,好像跳跃在银河之外。音乐达到了高潮,我和吴慧都忘记了时间和地点,汗水顺着脖颈滑落到胸口,我感到我的身体和灵魂正在逐渐分裂开来,产生迷幻的感觉,此刻我意识到:生命到此,应当戛然而止。这天夜里,寒冷的北方,老旧的舞厅,吴慧就站在我对面,但是我却看不到她,她离我只有咫尺之遥,无论我怎么呼喊,她却听不到我的声音,没有回应,我和她距离最近,却又相隔最远。突然,我想逃离这个地方,逃到一个看不到吴慧的角落,但是五颜六色的灯光倾洒下来,就像那天男孩手里的圣诞树,让我感到慌张,拖拽着我的双脚,使我不能动弹。
凌晨回到房间,喝了瓶酒,吴慧靠在我的肩膀上入睡。我在梦境中看到了南极的海豹,厚厚的冰层,还有黑色的地下通道,像地狱一样,通往舞厅的入口,头顶一块块黑色的石头在我旁边不断滚落,冰冷的水从四面八方喷涌下来。我不断挣扎,却无法出声,我冲了出去,面前躺着一具具尸体,他们穿着蓝色的工装,一动不动。我向外跑,在洞口看到了吴慧站在出口等我,向我招手,朝我呼喊,露出甜蜜的表情,但独臂男人却突然站在我面前,举起仅有的一只胳膊,挥舞着匕首,向我刺来,阻挡着我的去路。我不知该向哪边去,想退回,却发现吴慧的孩子站在我身后,手中端着圣诞树,对我微笑,那笑脸只有一边嘴角在上扬,样貌有些瘆人。我纵身一跃,跳进了一条河流,越漂越远。我朝吴慧挥手,她也朝我挥手,我望见她在跳舞,舞姿优美,就像我第一次幻想的那样,我试图向她游去,她却早已不见踪影。
冬天刷墙漆是一件很麻烦的事情,刷漆需要先刮腻子,待腻子干透后再刷油漆。天气寒冷,腻子很难干透,容易出现墙面开裂的现象。店主催得急,我跟他说,你给我多加三成的工钱,这种天气,没几个人愿意出来干活。他反问我,那你为啥出来?我说,你看我像不像一只企鹅,电视上那种。他用惊奇的眼神看着我,不可思议地说,你这人怪不得得打杂活,这样吧,给你多加两成,整个吉利数。我说,行。他说,小伙子挺结实,不能刷一辈子漆,以后想干点啥,哥经验多,给你指指路子。我说,以后也打算开个店,就开这儿对面,刷成飞机,那玩意比火车快,一小时跑一千多里地,得劲儿。他没说话,瞅我一眼,悻悻地走了。老师傅告诉我说,冬季空气干燥,水分散失快,墙面上的腻子不能刮得太厚,否则容易开裂,导致墙面不平之类的,整不好让人扣工钱。刮腻子还得选温度相对较高的时段进行,我一般是早上过去,等下午太阳下去后停工。这两天我顺着铁道遛弯回去,每到这时,吴慧就准备去上夜班了,至于在哪里,我从来都不知道。我只知道她白天在按摩店,晚上在一个歌厅,有时候白天回来,倒头就睡,我给她煎一个鸡蛋,整个三明治,热一包牛奶放在她的床头,每次都如此。后来,吴慧给我留了张纸条:换个样儿吧,吃吐了。
我顺着铁道回家,路过道口,危险点,但能少走几里路。这两天,我发现有一个人蹲在道口,披着一件黑色大棉服,袖子耷拉在两边,顶着个绿色的大军帽,看不见脑袋和胳膊,看着像盯道口的,我也没多想。一连三天,他都在那里,也不干别的事,就好像在候着什么一样,一动不动,活像一座灯塔。道口的铁路通向北部的矿区,这片地属于郊区,路基旁的石头上,都沾染着层层的煤灰,火车经过,便飘散起来,直冲天空,扑腾到他的棉服上,连帽随着阵风呼扇起来,只见他面对着火车,手中高举警示牌,上下晃动,脚跟紧紧抵在信号灯柱上,就像虔诚地进行某种特定仪式,目不转睛,对抗着眼前这巨大无比的吸引力。
天空已经黑透了,路灯在铁道旁边暗暗发亮,橙色的光线平铺在地上,照射着布满裂纹的路基,我仿佛接到了神谕,眼前的一切显得极其苍凉,滚烫的眼泪突然夺眶而出,我忽然不想再动弹。我已经踏上火车,奔向北部广阔的矿区,那里有间舞厅,我走进去,看见发小的父母在跳舞,他们怀抱在一起,房间响起Herbie Hancock的Rockit,幼小的我和他正站在角落,跟着音乐,随着众人一起跃动。我走进矿洞,穿越深邃的矿井,伴着轰鸣的机器和充满煤烟气味的尘雾,跳下罐笼,在其中穿行,突然望见父亲和他的工友们,正在忙碌着,他弯下腰大声咳嗽,我声嘶力竭地呼喊,叫他离开,他却怎么也无法听到,突然四周的激流迸发,不断喷涌出来,我们呼喊着,却无处可逃。我们渐渐被黑暗永隔开来。
我在道口沉醉着,一列载满煤炭的列车经过,掉落的煤灰扑在脸上,眼前一片朦胧。迷离中,我隐约看到有只胳膊向我靠近,露出通红的皮肤和一把尖刀,舞厅的音乐在脑海中响起,我突然忘记了舞步,动弹不得。鲜血喷涌,就像矿井下的激流,瞬间覆满整个时空。
铁道旁的河流中,我好像看到吴慧站在河道中央,半截身子露出冰面,朝我招手,向我呼喊,身后尽是光亮。此刻,她显得好看极了。我无法抑制住内心的冲动,只想紧紧地拥抱她,便使出全身最后的力气,双腿一蹬,抱起压在身上的独臂怪物,滚落到冰冷的河水中。
吴慧轻轻跃起,在空中舞动着,我张开双手,覆盖住北部的天空,手指随她而律动。
责任编辑 王子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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