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天刚放亮,一只黑黢黢的蚂蚁爬向房屋工地,步子急促而匆忙。我不知它要干什么。仅以眼观六路、耳听八方的架势来看,绝非放风那么简单,更像地地道道的观察者。
首先,它碰到的是个沙堆,在暗夜里沉睡一晚刚刚醒来的沙堆。撩起眼睛一望,嚯,整个儿像座大山,大得无法估算高度、面积和体积的山。只有一张沙漠般的面孔和赤裸裸的黄对视天空,像传递什么密语。它不由得伸出触须嗅了几下,非但散发着浓烈的夜色气味、露水气味、风的气味以及时间的气味,还有数不清的沙子气味与蜂拥而来的阳光气味。这么多的气味掺和一起,到底想表达什么呢?紧接着,进入瞳孔的是不少半人来高的墙壁,俨然一个大平面上推出的诸多物象——火红的砖块,整齐划一的灰浆印子和横七竖八搭着的脚手架等等,尽着性子把它们的气息、光芒、色素、质地和肢体语言通通展示出来,叫人目不暇接、眼花缭乱。这样一来,它只好抹了把眼睛继续打量。然而,无论怎样也弄不清这是我从乡下搬到镇上实施的第一个战略目标:建一栋三层楼的房屋——沿着2002年的日历生发出的梦想。它有点沮丧,有点迷茫。正纳闷间,突然,视线里出现一个同它一样皮肤黝黑,五短三粗,且缺了两颗门牙的汉子。确切来说,那人骑着一辆女式单车朝房屋工地挺进,转动的轮子呼呼有声,好似以飞快的速度抵达一个具体的日子。
人没到,声音抢先传过来:“狗日的,太阳都晒屁股了……”
“丁酉啊,赶快和灰,马上要用,一刻也耽误不得。”
说这话的是个中年汉子。他站在工地右侧的面馆前,一边把声带弄得起起伏伏,一边晃动着手指。哪怕就一下,也叫得一片空气哗然破裂。这汉子不是别人,正是我表哥,也是房屋建筑的包工头。我搞不懂他把手指晃得那么有力,是职业习惯使然,还是别的什么,更不知这样的动作是否进入黑色蚂蚁的视网膜内。只是它的目光一拐,分明瞧见身材矮小的丁酉放稳单车,马上将汗褂脱下,塞进前边的钢丝网笼。没想到这一脱,不光显出黝黑的肤色,连同膘肥体壮的身子骨也暴露无遗。随即,他抓起一把铁锹直奔沙堆,而后使劲捣弄起来。殊不知,沙粒像通人性似的迎合着铁锹凌空而起,急急忙忙扎向另一个区域,仿佛找到生命的走向。阳光更不落后,顺着人的脊背呼啸而下,淌成滚滚滔滔的瀑布。
与其说矮子丁酉在捣鼓沙粒,还不如说在进行一场行为艺术表演。一点不错,是行为艺术。你看,伸展着的手臂忽高、忽低、忽左、忽右地晃动,随之而来,他的目光也在忽高、忽低、忽左、忽右地游走……想想,这样的情景不是行为艺术又是什么呢?更不消说把头天剩下的水泥、石灰掺进沙子后,让铁锹顿增无限痛快,不知不觉画出一道道优美的弧,就像文学里说的精神辐射。便想,与人类息息相关的“和灰”一词的确是妙——不说别的,就说几个简简单单的动作,便将不少物料拢在一起,融为肝胆相照、和睦与共的大家庭。此刻,物料躺在地面上,阳光洒在物料上,而不少空气贴着阳光流动,成为无比精妙的构图。矮子不敢丝毫怠慢,憋着一口气把沙粒、水泥、石灰通通和匀,一遍一遍地和,反反复复地和,就连不少空气分子和阳光的颗粒也甘愿加入其中,任由铁锹来回摆弄与整合,一如整合各不相同的生命资源。直到匀得不能再匀,才放心落胆捣出一个椭圆形的大坑,随后倒上几桶清水慢慢浸透、慢慢扩张,进而遍布每颗灰粒的肌肉与筋骨。紧接着,光着脚板一顿好踩。不一阵工夫,成为水汽充盈、精气神儿十足的浆汁了,并以一点为圆心把不俗的气象铺展开来,好让人们懂得啥叫质量,啥叫质与量的和谐统一。
矮子忙得不亦乐乎,忽而有人喊:“丁酉喂,来哒漂亮妞噢!”尽管声音不大,但足以让人心神振奋。他条件反射般地勾起脑壳,定神一瞅,果真瞧见两个穿红着绿、模样周正的女人从土路上走来——扭动的腰肢如风摆杨柳,笃笃作响的高跟鞋发出音乐般的节奏。倏然,一股快意从心底升起,直抵神经中枢和每个细胞组织。不知怎的,他将铁锹猛地一拍,哧溜,一串星星点点的灰浆脱缰而出,朝着一个目标尽情飞溅。女人大呼小叫,花枝乱颤,自然少不了一顿臭骂:“遭天杀的,没长眼啊!”矮子龇着牙,歪着嘴,装模作样地说:“失错,失错……”这一举动,连阳光见了也觉得好笑。
突如其来的影像,差点让黑色蚂蚁笑晕。但它搞不懂眼下的汉子为何叫丁酉,又为何整个工地就他干着小工的活儿?哦,对了,还有大大咧咧的步态跟蚂蚁行走的方式没啥区别。然而,任凭它的眼睛睁得多大多圆,也看不出矮子的年龄,更不知他出生时正值农历丁酉腊月,天地間下着一场鹅毛大雪,一刀刀的北风使出狠劲切割着他降临人世的时间。只不过,听通晓天地奥秘的蚁王说:“世上的人都是一只只蚂蚁,要不前世为蚁今世为人,要不离开人世后又会变成蚂蚁……”
我猜不出这是另一种版本的生命之学,还是人与蚂蚁之间有着血魂一体的渊源?倒是黑色蚂蚁把它的触须摇得格外欢实,似乎在说,这矮子丁酉就是只彻头彻尾的蚂蚁——无论体形肤色、言谈举止,还是勤勤恳恳地做事,都与蚂蚁的特性惊人相似,甚至有过之而无不及。可我想不通的是,为何表哥请了这么个又矮又胖,缺了两颗门牙,且腰系麻绳、眼角弯里粘着两砣白眼屎的货色——在一大群人马中,他既不会砌墙,又不能演算房屋面积,更不会绘制施工图纸、预算材料,等等。好像最大的特色就是和灰,除此之外,便是做几个没心没肺的动作或讲些不着调的笑话。
二
农历六月的太阳一出来,地下像生了火,炙人的热浪层层翻卷,拍打着一个接一个的时间,并将我的房屋工地罩得像个蒸笼。那天上午,表哥板起长马脸直嚷:“谁都不许偷懒,不许磨洋工,每天早上六点钟必须到场,否则扣工钱……”他说得振振有词,疑是发布一道命令,又像砸下一群坚硬的石头。
翌日清早,矮子十分火急地奔赴工地,生怕误了时辰。一瞬,粗拉拉的嗓音扑闪而至:“米粉两碗,麻花四根!”
“好嘞,这边请!”一个请字,像漩涡一样把他吸进去。
面馆里人气旺盛,弥漫着蓬蓬勃勃的香气。矮子见缝插针落座,随后端碗就吃,一阵风卷残云,吃了个碗底朝天。
矮子光着脊背驰向工地。工地敞开着,接纳阳光、人影、脚步和杂七杂八的声音,俨如一个不小的生命场。
“见鬼,呷饭的家伙哪去了?”他好像是故意的,想制造一些快活的空气。其实,铁锹、灰桶等工具就在身后,却一顿瞎喊。
“丁酉,何不把自己丢掉!”冷不丁,有人抛来一句。
“呸,你才把自己丢掉!”
……
一时间,打趣的话儿竞相角逐,仿佛别开生面的田径运动。
说到底,做小工是项辛苦的事儿。单就和灰一项,拼的是体力,磨的是耐劲。何况水泥、石灰等码在一个斜坡上,得用箢箕装好,然后铆着一股劲儿挑上来。往往几个来回弄得气喘吁吁、汗流浃背。我不知世上的蚂蚁是否在烈日下大汗淋漓,满口的气抽得如拉风箱?倒亲眼望见矮子挑着满满一担石灰在斜坡上爬动。吃力的样子,跟唐代柳宗元《》里的相差无几。这当口上,他把牙齿咬着,嘴巴抿着,将每根骨骼里的力气使向扁担,而后一步一步挪动脚跟,仿佛度量他的生命长度。此等模样,与大河边拼命拉纤的纤夫不相上下,更类似于缓缓蠕动的甲壳虫。坡又陡又长,一声不吭趴在天空下,貌似一道难以逾越的生命线。平素,那些行人爬到半路忍不住喊一嗓子:“娘哎,奈不何啊!”然而你此刻目睹的光景是:矮子将屁眼一夹,身子一振,大喊:“冲啊!”冲也没什么,他倒好,还吼出一串跑调的流行歌曲:
妹妹你坐船头,
哥哥在岸上走,
恩恩爱爱 纤绳荡悠悠,
……
这首歌婉转、缠绵,却被他唱得响亮、豪壮,溢出无法掩饰的阳刚之气。
他抹了把汗,连忙将石灰倒在早已备好的沙粒上,俨如安放一种洁白的心情。接着解开一包水泥使劲一掀,却不料叫腾起的灰尘雾得浑身乱七八糟,像个怪物。他顾不了这些,赶紧放开手脚忙活起来。约摸半个时辰,大团的灰浆出落得容光焕发、神采飞扬,甚至将人的辛劳、苦涩、快意和坚韧的力量等等一并收纳其中,组成难以琢磨的视图。他正想吁口长气,谁知那边的喊声直愣愣地砸来:“矮子,快上灰料,要不然,扣你的工钱!”他不由打了个冷战,立刻将铁锹戳向灰泥,而后心急火燎地装进灰桶。一不小心,灰泥的黑,桶儿的黑,与那被太阳晒得油光闪亮的身子骨形成强大的对射,更像是黑與黑的张灯结彩,物与象的交相辉映,情与景的窃窃私语……他压根不知这是物理学中光影聚焦与互衬带来的效果,只知使出浑身的力气捣弄家伙什,唯恐手脚慢了。刚等灰泥装满,马上拽着桶儿冲向工地,像一支箭镞穿越层层相叠的时间。然而恰因这种冲锋或用力过猛,系在腰里的麻绳突然崩断。旋即,脏兮兮的短裤往下掉,一截一截地往下掉,好比时下的脱衣舞——瞬间,肥拉拉的屁股和某个生命部件大放光芒,以至于横着的竖着的斜着的目光齐刷刷地奔来,汇成无比欢乐的焦点。笑声大作,一浪高过一浪,鲜活着大块大块的空气。面对这样的笑,矮子面红耳赤,无地自容。一忽儿抬起头来,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予以反击:“狗日的,没见过啊,笑你大爷。”说完提起裤子,将断裂的麻绳摆弄一番连接起来,继而往腰间猛地一束,打个死结,便牢实了。
笑声沸沸扬扬,将偌大的场域烘托得气象万千。此时此刻,那只黑色蚂蚁趴在附近的丝瓜架上,显出无比兴奋的神色。想来,大概得了不少欢愉吧。
整日里,矮如冬瓜的丁酉在工地上来回奔跑,用一组与小工有关的动词和名词抒写着他的生命章节。另外,“矮子”的称号也如鸟儿般飞来飞去,成为工地上不可或缺的关键词,又像一个个体生命的符号性语言。我突发奇想,倘若工地也是个人,是否同我一样闻到这原汁原味的名号所散发出的气息呢?有人说,万物都是存在。照这么看,他属于哪一种存在呢?
有时,我看着他一身汗爬水流、气喘如牛的样儿,忍不住说歇歇吧。他却冲我一笑回应:“歇不得呀,一歇就会扣工钱,哪比得上你这个腰缠万贯的公子哥。”很显然,他把我当作坐拥金山的大款或无所事事的人了。事实上,哪晓得我的难处——不光砌屋开销不小,还得千方百计支付他们的工钱。怎么说呢,家家都有本难念的经。不过话说回来,我的经济压力较之他那赤裸裸的生活重轭轻松许多。
太阳钉在天幕上像个大火球,把毒辣辣的光芒倾泻而下,一刻也不消停。不经意间,黑色蚂蚁的瞳孔里映入一个触目惊心的情景。
那天上午9时许,矮子拽着满满两桶灰浆,刚踏上一米来高的脚手架,忽而脚下一滑,轰隆,连人带桶倒在地上。顿时,黑糊糊的灰浆洒了一地。两只灰桶歪着,一如满脸凄惶的老牛。而丁酉——用一双腿脚支撑日子的丁酉,四仰八叉跌倒在地,不单头发、眉毛,鼻子、胸口、大腿等肢体部位被弄得一塌糊涂,更要命的是左脚叫一个该死的钉子划出半寸长的口子,殷红的血流出来,令阳光望而生畏、四散而逃。我吓得一跳,飞也似的跑过去,然而瞟一眼鲜红的血液,整个身心兀自紧张起来,似有刀割般的疼痛传遍全身。哪怕多年后一想起这个情景,仍心惊肉跳。彼时,我将他慢慢扶起,而后劝他去旁边的卫生室包扎一下,怕伤口感染。谁知他把手一摇说:“没事没事,只当被蚂蚁咬了。”说罢,蹒跚地挪到池塘边清洗伤口,而后又蹒跚地回来,向我要了几撮烟丝敷上。我没看清自己有多惊讶,却分明感到一个其貌不扬的乡下汉子竟有如此强大的耐力——自始至终没吭一声,更没出现请假的举动。我心想,或许与土地打交道太久的人习惯了疼痛吧。也或许,疼痛成为一种日常。
三
时间一脚挨一脚地移动,我的房屋凸现出必不可少的精神面貌——挺立的垛子,纵横交错的穿梁立柱,规规则则的墙壁,一只只窗户、门楣大模大样地支着……更别说镶在砖块与砖块间的灰浆印子,犹如一条条生命经络,似乎把我的希望、梦想、绿意和激动什么的一一囊括,组成难以破译的密码。直到这时,我才明白一个物质意义上的“家”拔地而起,朝着预想的高度缓缓上升。人们常说安居乐业,想想,一个安字里隐含了几多自在、安详、坦然和幸福,而这一切哪又不与矮子丁酉以及众多手艺人的付出紧密相连呢。恍惚中,便听见矮子拎着两桶灰浆拼命奔跑的声音,听见砌刀敲打砖块时发出的叮当之声……
打心眼里讲,矮子丁酉就是个实打实的靠双手双脚讨生活的人,凭力气吃饭的人——似乎每一锹下去,就能窥见一颗雪白的米粒,每一次冲锋,便可兑换一张人间的票子。因此,我没有理由不相信生活是脚踏实地的行动,是一步一个脚印的延伸,乃至一滴滴汗水与心血的相加。
通常,他们的午餐摆在搭着凉棚的塘堤上。
饭,是柴火煮的饭。菜,不过是茄子、辣椒、豆角而已。每至中午,准会有人放声大喊:“开饭啦!”把“饭”字拉得又粗又长,仿佛一种生命的呼唤,又像一根神秘之线把人与日子之间的路程给连接起来。此时,矮子的喉咙咕噜一下,即刻撂下家伙什直奔凉棚。转眼,密密丛丛的人影呼啦而至,连同他们的时间也在做直线运动。谁也用不着客气,盛了饭菜宴请空空的肚皮。这关口上,矮子的饭碗码得像座小山,筷子一捣,埋头苦干,尖锐的牙齿发出收割机般的声响,不到半个小时消灭了三四碗。冷不防有人冒出一句:“矮子,你是饿鬼转世啊?”你猜怎么着,他将脑壳一抬,眼珠子一鼓,回敬:“呷得才做得,否则,连鬼都比不上……”众人哈哈大笑,把正午的时光震得晃晃荡荡。不知这些情节黑色蚂蚁看见没有,又会发出怎样的感叹呢!
我突然察觉到“正午”这个词具有极为丰富的内涵和精神指向。你看,金光闪烁的日头挂在中天,把浩大、细密的阳光铺展开来,该是怎样的辉煌与神圣?再说“如日中天”吧,何尝不是对人生最精妙的比喻和概括?似乎把生命的进程推向高峰,闪耀着无与伦比的荣光。同样,眼下的民工也只有正午时分才进入最宽松愉悦的环节——不必担心谁会催着上工,更不必看包工头的脸色,大伙儿把心放得空空的,一律打着赤膊喝酒、调笑、谈女人、谈牌桌上的手气和七七八八,把整个塘堤渲染得有声有色。恰恰这时,有人摇头晃脑地问:“矮子,昨晚干了几回?”这一问卡了壳,仿佛他的世界卡在喉咙里,吐不出来。
四
准确地说,矮子丁酉与我同乡。他住梅溪上游的太阳坡,我在溪水下游的“中门李”屋场,像一根藤上结出的两枚瓜果。
六岁时我在分水垄小学读一年级,报到那天,有人神秘兮兮告诉我这里出了个老留级生,不光一个五年级读了七八次,还送走四届校长。我满以为是信口雌黄、胡说八道。一日下课,那人指着一条矮墩墩的身影说,这就是老留级生,叫苏丁酉。说完,露出满脸的不屑。哦,丁酉、丁酉,我记住了。在整个学校,他几乎没有玩伴,每逢下课总独自待在合抱粗的梓木树下,要么望着鸣叫的鸟儿发呆,要么展开一脸的傻笑。我不知为何发笑,却分明感到接二连三的寂寞将他的身体团团包围,进而填满整个胸腔。刚等我记住他的形貌,不知怎的,他的名字就从学生花名册上消失了。一问,才知他自觉没趣干脆回家务农,将16岁的年龄交给田地和扑面而来的阳光风雨。
十多年后,我终于去了他们家一趟。入目之处,除了三间瓦房,便是简陋得几近寒碜的家什。再有就是潮湿的空气和一股难闻的气味。他不知我是谁,我却一口叫出他的名字,并说:“大名鼎鼎,久仰久仰……”话一出口,我又后悔了,不该如此冒失。果不其然,他的脸色很难看,像泼了猪血。更没想到他三十好几的人了仍光棍一条。这景状,无异于一只孤独的蚂蚁在荒野上踽踽而行。
很长一段时间,他被列为迎亲的敲锣手——每逢左邻右舍有人结婚,他总是拎了一面铜锣领着一班娃儿去溪水边迎接新娘的到来。“咣当!”铜质的声音扑达而出,给一个村庄平添许多喜气。“咣当!”一种奇特的语言在山水间跳跃、飞扬,充满不可思议的魅惑。每敲一下,又仿佛敲在他的心里,一种酸酸的、涩澀的感觉泛滥成灾。每每这时有人喊:“丁酉,使劲敲,越响越好。”于是,震耳的大音频频响起,像要把欢天喜地的气氛传给整个世界。而每次将新娘迎进堂屋后,他只能站在人堆里分享一下别人的快乐,要不就闷闷地抽烟,让袅袅的烟雾模糊双眼。
有好心人给他介绍对象,往往高不成低不就,叫一颗心空得发怵。也有一些妇人糊弄他说:“丁酉,想婆娘么,咱介绍一个,包你满意。”于是,天花乱坠一通。临了,送上一句垫底的话:“好汉娶亲,沿路撒金,你得买糖吃是不是……”矮子想也没想,甩开膀子直奔商店,买来一堆零食果品招待对方的嘴巴。然后呢?就没有然后了。
这一壮举,成了伟大的笑话。
日子在笑话里起承转合,他的生命泛起一抹异样的色彩。
后来,我得到一个确切的消息——大约八年前吧,他终于娶了个傻不拉叽的姑娘。娶亲那天,他们家的房子粉刷一新,大红对子与洁白的墙壁相映成趣,照亮一场婚事的章节——无比欢乐的爆竹声中,矮子满面春风走向家神位,与新娘一拜天地,二拜高堂……这情景看得不少人眉开眼笑,就连那些糊弄过他的妇人也跟着一起笑。正当人们忘乎所以时,新娘却一屁股坐在地上大吵大嚷要尿尿。突如其来的举动,让人们兴致全无,俨如一场黑色气体大举入侵。
矮子在深不可测的尴尬里活着,活出一只蚂蚁不曾有过的状态。白天里种阳春、种五谷,用连续不断的动作消解内心的寂寞。夜间,盛一盆热水给傻丫头洗漱。
“乖,听话。”
“乖、乖、乖,听话……哈哈……”
傻丫头冲他一笑,学着他的样子乱说一气。
我猜,即便是这缺少情感色彩的笑声,也给他的心灵带来一抹暖意,起码让他找到一种家的感觉。
夜黑得深沉迷幻,是那种无法一眼洞穿的深邃。安顿好傻姑,他独自坐在大门口,望着漫天的夜色发呆。要不就点上一支烟,陷入深深的思索——比如人的命运是不是从一开始就安排好了呢?再比方漫天的夜色将他的身心全然覆盖,是不是冲着他这种人降临人间的……诸如此类的疑惑,成为他永远解不开的谜团。
谁也不承想,突然一天夜里傻姑不见了。顿时,矮子慌了手脚,敞开喉咙大喊:“回来呀,回来呀!”然而任凭怎么大喊大嚷,即便喊破嗓子,只有空空的余音在夜色里回荡,一如夜鸟的翅膀拍打着无边的寂静。即使后来众人帮着四处寻找,即使手电筒发出的光亮来回扫射,仍不见踪影。刹那,他感到一个接一个的空向他袭来,似要将他吞没,就像不计其数的夜色吞噬着阔大的天地。直到第二天早晨,一个放牛娃牵牛去山那边的池塘喝水,才发现一具尸首浮起来,如同一条凫水的大鱼。出殡时刻,唢呐呜咽,冥钱乱飞,把伤感的气氛烘托得无以复加。似乎一伸手,就抓出一把哀伤的气息。矮子坐在地上放声大哭,汹涌而出的泪水淌成一条悲伤的河流。他是在哭自己的命运,还是一个家化为梦幻泡影?或者他的生命陷入另一种形式的荒漠,满世界黄得那么坚定,执着,连个伏笔和悬念都没有。
五
毫无疑问,我的房子是在黑色蚂蚁的频频注目中竣工的,俨然一种事物在时间的版图上庄严诞生,成为“家”的标识或灵魂栖息的方位。我当然不会少付一分工钱。我知道,他们每个人的身后都有一个家,一张张嘴巴要吃要喝,说不定早已望眼欲穿。或许,正因千万个这样的家存在着,才使得烟火人间生生不息,长出发达的根系。然而矮子丁酉的家在哪里呢?我猜,他准会把累死累活的工錢分给父母几百,再给每个兄弟姐妹几百,落到手上的所剩无几。何况自从傻姑离开人世后,他把烟也戒了。我估计,他是怕一抽烟就想起不堪回首的往事吧。
万没想到这年年底,他竟莫名其妙地死了。这事太突然,让人难以接受。然而这是事实,正如一团空气从人间蒸发。是夜,我从二十里地开外的小镇前来吊丧,就像靠近一个人的生命图谱。扑入眼眶的除了人头攒动,便是白对联、白孝衣、白竹马、白灵堂等,把一个日子衬得白晃晃的,散发着浓烈的白色气味。我礼节性地拜祭一番后,迫不及待打量他的面孔——两颗门牙依旧脱落着,像是无法关住血肉深处的酸甜苦辣和与生俱来的命数。他的眼睛紧闭着,再也看不见阳光了,不能用钢火十足的铁锹捣弄沙子了,更无法冲着面馆长喊一声“米粉两碗,麻花四根”了……仿佛一切的一切成为往事,成为一种巨大的虚空。我在这样的虚空里踌躇着,深感活着不易,得把每个日子活出应有的质量。否则,就像明代王世贞说的“人如蝼蚁,命如草芥”。直到这时,我才听说他的两颗门牙是当年寻找傻姑时一个趔趄撞在石头上给碰落的。我不敢想象当时的情景,只觉得像是冥冥中埋下的伏笔。要说他的年纪不算大,顶多五十挂零,按照现在的说法正值壮年,然而一闪身走向生命的另外一极,难道这就是他的“如日中天”吗?
这天夜里,我做了个奇怪的梦。梦见那只黑色蚂蚁急匆匆地向我走来,而后甩出一句:“矮子丁酉死于破伤风,倘若不是帮你造屋,怎会这样……”瞧那满脸的愤怒,好像是说我把自己的快乐建立在别人的痛苦之上。醒来浑身是汗,我忽然觉得自己是个罪人了,像欠下永远还不清的债。
一连几天,我满脑子都是矮子丁酉的身影在晃,挥之不去。忽而想起那只通晓天地奥秘的蚁王说:“世上的人都是一只只蚂蚁,要不前世为蚁今世为人,要不离开人世后又会变成蚂蚁……”打心眼里讲,我唯愿丁酉变成一只蚂蚁向我走来,哪怕用触须同我说说话也是好的,但终于没有出现。
责任编辑 黄月梅
赞(0)
最新评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