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长眠之地

时间:2023/11/9 作者: 安徽文学 热度: 20681
虞燕

  清明前一晚,堂姐打来微信电话,她的惊魂未定像尖利的冰针穿透屏幕,周边的空气仿佛突然渗入寒意,我不自觉地缩了下脖子。

  每年这个时节,堂姐必拎上大包小包,坐一个小时轮船,回岛上扫墓。墓是老墓,在山上,位置比较高,自山下的水库溃坝,乱石纵横,原先的一条小山路被掩埋,那里几乎无人前往。堂姐凭着记忆向上走,一人高的荒草是无数甩不掉的影子,她走了许久,热汗淋漓,脚痛腿酸,手里拎的水果、糕点等沉沉往下坠,可四周依然是无尽的荒草,未见一点从前的熟悉痕迹。她意识到自己迷路了,慌忙看手机,信号微弱得奄奄一息,恐惧从身体深处猛地窜了出来,并疾速蔓延,她疯狂踢开眼前的荒草,边快步走边踢,当那个大石块出现在她视线范围时,她奔过去一屁股坐下。待休息了会,体力逐渐恢复,头脑也镇定了下来,堂姐决定一鼓作气冲上山顶再说。果然,从山顶往下睃巡,很快就找到了那两座相邻的坟墓,虽是背面,且隐于丛生的杂草中,但她一眼就认出来了,那里,长眠着我们的爷爷奶奶和她的父亲母亲。

  堂姐说,往山顶冲的时候,她心里一直默念:“山上的亲人们啊,一定要保佑我顺利找到墓地。”其时,与自身可能遭受的危险相比,找不到亲人的长眠之地更令她惶遽不安。这么多年来,堂姐就像遵守着一个约定,每每临近清明,定将手头的事暂搁,并老早就关注了天气预报,万一那期间有大风或大雾,轮船停航,她得提前行动。她年年上山祭扫坟墓,坐在墓边自顾自说会话,一年未落,若今年因迷路而突然失约,她怕那边的亲人们会失望难过。

  堂姐赶在正午12点之前下了山,按岛上老人的说法,这个时辰不好待于墓地,不吉,她信这个。她信那个未知世界也有四季轮回,迎来送往,亲人们过着普通的幸福的日子,她看重岛上古老的祭祖仪式,逢年过节一套程序做得熟練而严谨,她信自己的心意能通过某种神秘媒介传递过去。堂姐夫是上门女婿,堂姐认定自己就是儿子、孙子,做这些合规矩、合情理。我的父母亲随我生活在另一个城市,堂姐时常打来电话:“二叔二婶年纪大了,别来回折腾了,爷爷奶奶的事我都会安排妥当的,我离得近。”有她在,父母亲当然放心,她真的比一般人做得好。我很年轻时,觉得堂姐颇迂腐,打扮得挺潮,内里却藏着个老古董,可随着年纪渐长,我愈来愈理解她。堂姐幼年失怙,少年丧母,和爷爷奶奶生活了很长一段时间,她所做所信的,不过是一个孩子为绵长深切的思念找到的寄托。

  历经这一趟,堂姐的一双腿落地就疼,随即哀叹自己刚到五十就不中用了。电话的最后,她开始发愁,说早年选墓地考虑得不周到,太高了,儿孙辈也要渐渐老去的,以后爬不上去了怎么办?

  爷爷奶奶的墓预做于20世纪70年代。爷爷退休那年,海运公司发了一笔钱,数量还算可观,二老一合计,打算把一桩大事办了——做寿坟。岛上历来有做寿坟的传统,很多人五六十岁就开始筹备了,人总是要死的,墓是死后的安身之所,在他们心里,这大概是跟盖房、结婚生子同等重要。做寿坟是喜事,为生者祈福,亦保佑子孙后代家业兴旺、人丁昌盛等,儿时,经常听到谁谁做好了寿材、寿坟,旁人羡慕,主人骄傲,好似挣到了多大的家产。

  爷爷奶奶一生未有过自己的房子,我知道的租住地方,就换了三处,全部家当装进红漆木箱和编织袋,搬过来运过去,业已老去的他们还在遭受流离转徙之苦,直到后来,我家院子一角盖了个石头屋,叔叔家则辟出了小间,分别作为爷爷奶奶的厨房和卧房,他们才算安定下来。对于建造百年后的“居所”,用爷爷的话说,那是他们的第一栋房,也是最后一栋房,该用的材料都用上,该遵循的习俗一样别落下,办得风风光光、热热闹闹的才好。

  那时候,山林和土地好像无穷无尽,只要请个风水先生看好一块地,再叫泥水匠去做坟就可以了。风水先生环视一圈,说着墓地讲究自然第一、天人合一之类,就把地儿给定了。爷爷挺满意,他尤其看重两点,一是近处没有树木。据说,以前岛上某位老人故去后,后代一直不大顺遂,有经验丰富的风水师指出,是树根在地下延伸,惊扰到了棺木。二是墓前有片比较广阔平整的地方。明堂开阔儿孙辈才会生机勃勃,前途无量。至于为什么不选在山的低处,好走又好找,可能爷爷考虑到往后万一政府要建设,低处容易被占用,迁坟是件很麻烦的事,诸多禁忌,得尽量避免。

  选吉日,破土,请泥水匠。泥水匠价格按工算,当年的人实在,不存在懈工怠工,造一座墓花的时间并不长。寿坟完成,需在空墓穴里放置香油、铜板等,待坟的主人往生,入葬前,再把这些东西通通拿出来,铜板分于子孙们,子孙们抢着摸,说是摸了会走运。按岛上的习俗,女儿要挑担贺喜,一担里一般有“五色”或“七色”,即五样或七样货品,姑妈挑来了长寿面、包子、猪心、猪肚、一刀肉等,供奉完,就可用来宴请泥水匠和众位亲戚。爷爷奶奶好酒好菜地办了几桌,大伙就跟赴喜宴那样,吃喝得尽兴、欢喜,两位主人端坐于席间,满面红光,如把天边的晚霞抹在了脸上。

  那些天,陆陆续续来道贺的人不少,以老人居多。奶奶进进出出,搬椅子、倒水,高亢的说话声里偶尔夹杂了短促的笑,略胖的身体变得轻捷起来,院子的地面像铺了海绵,她的黑灰色一字扣布鞋在上面弹来弹去。爷爷是个内敛的人,捧着搪瓷杯坐于一旁,不紧不慢地答着话,他清癯的脸上表情并不丰富,每次讲完话,嘴角微扬,边上的细纹如涟漪般悄悄扩散。

  然而,无常的命运,还是冷酷地落下了残忍的齿轮。谁能想到,就在几年后,被夸有福气的爷爷奶奶却遭受了白发人送黑发人的剜心之痛。那年,大伯在出海途中猝死,年仅36岁。围墙外的那栋楼突然晦暗得像涂满了乌云,哀号声从窗缝从墙隙从无数地方竭力钻出来,堂姐稚嫩的哭声夹杂其间,周遭的一切都是阴郁的。我家与大伯家曾有矛盾,父亲甚至建了围墙,以尽量减少两家的接触。在我印象里,大伯只有个模糊的影子,倒是他的声音还较为熟悉,他经常在自家后门劈柴,他的咳嗽声、说话声穿过围墙,抵达院子,潜入我的耳朵。大伯死了,那他的声音也消失了,再也听不到了吧?

  父母亲的脸色凝重而哀伤,留年幼的我和弟弟在家,跑来跑去地协助料理后事。晚上,母亲回来,我问:“人死了会去哪里?”母亲回答:“人死了就要睡到山上去了,要睡很久很久。”

  亲戚们急急召集了木匠和泥水匠,割忙材、做忙坟。在岛上,人死后临时割的棺材,做的坟都带“忙”字,大概有急忙做就的意思?大伯的“忙坟”就在爷爷奶奶的寿坟旁,新墓一添,遍山哀伤,奶奶的眼泪一遍遍湿了斜襟布衫,她怎么也不愿意相信,先去那里睡下的,竟是自己的儿子。而不过数年,大婶婶病重不治,去陪伴大伯了。从此,堂姐似将双亲的墓地当成了另一个家,几乎每个节日都会过去除掉杂草,培上新土,跟他们说说话。刚开始,她还要人陪着,后来,干脆一个人熟门熟路地爬上山,找到墓,做着重复无数次的事。人们说她胆子大,堂姐垂下眼:“自己的爸妈,哪会怕。”爷爷奶奶去世后,她自然一并顾着,孩子要上中学了,堂姐不得不搬离小岛,但每到清明,她必克服各种困难,回岛上祭祀扫墓。

  爷爷奶奶算高寿,辞世时,均过了杖朝之年,爷爷81,奶奶83。在桑榆之年,二老面对即将到来的死亡,显得从容、平静,早早地,奶奶就为爷爷和自己做好了寿衣,爷爷的为直襟款,奶奶是斜襟的,跟他们平日里穿的一样。奶奶卸下石头屋两截门的上门板,与饭桌拼起来,簇新的布料置于其上,堂姐郑重地铺开、拉直,戴上老花镜的奶奶捏着划粉“唰唰唰”,剪刀顺着画好的痕迹“咔嚓咔嚓”,裁剪完毕,便坐在小杌子上缝制,一针一线均出自纯手工。那些衣裤面料多样,斜纹布、纺绸等,颜色以本白、黑色、藏青色为主,内衣外套,衬裤长裤,春夏秋冬装,一应俱全。

  爷爷和奶奶去世前卧病榻的时间都短,人们说,走得干脆利落是一种福气。葬礼是他们告别人世间的谢幕礼,他们寂然而平淡,漫长却又短暂的一生从此画上了句号。堂屋里白晃晃一片,圣洁、庄重,耀得人眼睛生疼。入殓时,会有专门的人报名称、数量,如,寿被几条,鞋子几双,然后一一放入棺材,爷爷奶奶各自带去的,还有谷袋米袋(内装少量谷子和大米),一罐煮熟的米饭,一罐炒好的菜,灶、锅、铲子、碗盘等纸做的炊具厨具……奶奶生前戴的金耳环就让她戴着,她一直是个爱美的老太婆,到哪儿都会是。我恍惚觉得,爷爷奶奶只是像以前那样搬了个家,从这个房子挪到了山上的“房子”,那个世界长长远远,有无穷无尽的光阴,他们脱离了沉重的肉身,过着衣食无忧,安闲恰适的生活。

  奶奶走时,最伤心的是堂姐。她跪在棺木旁哭,跪在墓碑前哭,哭得不管不顾,哭得不可抑制,哭奶奶去跟爷爷、她的父亲母亲团聚了,独独留她在这个世上。山上的风寂寂吹过,一座座坟茔沉默、寥落。

  时间永不疲累地飞奔向前,风风火火,从不回头。山上的树与草绿了枯,枯了绿,一群鸟儿飞远了,另一群鸟儿翩翔而至,坟茔在一年又一年的风吹雨打中变得衰败。唯恐委屈了睡在里面的亲人,堂姐、父亲、叔叔三人商量后,决定请泥水匠修葺坟墓。添加新的石头和泥土,修补漏洞,水泥加固以防坍塌,清理坟道地……两座墓自此焕然一新,看着敦敦实实,清清爽爽,这下,大家心里都踏实了。堂姐说,梦到了爷爷奶奶和大伯大婶婶在一起吃饭,房子宽敞亮堂,菜也丰盛,想来,他们在那边过得挺好的。

  我和弟弟落脚这个小城,父亲母亲也随同我们多年了,一年之中难得回去一次。母亲突然要回岛上买墓,且要大墓,态度极其坚决。“突然”是对于我而言,她肯定思虑很久了。殡葬改革推行,秩序规范后,海岛上早已不能私自造墓,母亲所说的大墓指可放棺木的公墓,火葬实行已久,但一些人还是习惯把骨灰盒放进棺木,再入土为安。近两年,为节省土地,公墓基本以小墓为主了,只能放骨灰盒,棺材几近消失,而母亲听到了风声,说大的公墓还有,只是所剩无几,再不下手就赶不上了。

  母亲说,那一天总要来的,而且越来越近了,再不备好,到时害得儿女手忙脚乱。我被这句话刺得心脏一哆嗦,急慌慌转身,好像转过去,就不用面对了一样。我知道,在岛上,如父母亲这般年纪的人早都买好了墓,但生活在这边的我们,可以不必依照以前的习惯来,可以选择淡忘这样的事,仿佛不去做,不去想,“那一天”就不会到来,父亲母亲会一直活着,一直。

  “那一天”是一把冰冷的刀,插在暗夜里,寒气森森,一想及,就那么痛。

  以前,母亲跟父亲是商量过买墓的,但父亲未理,他忌讳,拖到了现在。母亲开始埋怨父亲,说他犟了一辈子,几头牛都拉不回,那时候大墓随便买,他偏不要,真以为自己能成仙似的,这下可好,走后门也未必抢得到了。父亲倒是淡定:“死了还怕没处埋?岛上那么多公墓卖给谁去?”父亲对母亲非买大墓的执念感到不可思议,小墓不用找任何关系即可买到,且价格便宜很多,干吗要折腾?

  一向怯懦的母亲在这件事上不肯让步丝毫,她有点儿激动,音量提高了些,脸颊和耳朵随之发红,她提到了外婆的葬礼,红色棺木装得满满当当,大气、隆重,人走了也得体体面面的。几年前,我回岛上送外婆最后一程,出殡前一晚,入殓师将外婆的几块大骨头拼拼凑凑,跟抬棺木的几个人合力,把骨头塞进崭新的衣服里,做出个大致的人形,而后,小心翼翼地装进棺木。几套新衣、几条新被、外婆的佛串,生前戴过的首饰等通通放进去,让外婆带走。外婆的墓是外公去世时做的,那会儿都是大墓,跟火葬场的人说是大墓,他们就明白了,会留下大骨头。

  父亲单手撑在桌子上,额上的皱纹拼命往上抬,直叫人担心脑袋上那些为数不多的白发会被顶掉。他苦笑着摇头,笑母亲愚昧,还贪心,又是大墓又是棺木的,不就是想多装些东西走,带再多也不过烂在土里啊,真是头脑发昏。

  两人为此相持不下,我听得心里发疼,有个想法一直在脑子里盘旋,父母亲百年之后,非得回岛上吗?小岛偏僻,交通不便,海上每年都会出现数次大雾和台风,停航几天是常事,我跟弟弟均远离小岛,居于这个城市,回去祭奠扫墓等终有诸多障碍,若公墓买在这里,想他们了,儿子儿媳、女儿女婿、孙女外孙女随时可去看望、祭拜。在我看来,故去的人安葬于离亲人最近的地方,不失为一个好的终极归宿。

  我婉转地表达了这层意思,被父亲母亲一秒否决,在他们的思想里,人死后必须叶落归根,流落在外是不成体统的。我理解,根深蒂固的传统观念不可能一朝一夕改变。那些天,也跟朋友聊起过这个话题,现如今,城市里可选择的殡葬方式更多了,比如生态殡葬,真正从大自然中来,到大自然中去,省去了很多麻烦。朋友说喜欢树葬,干净、环保,骨灰和树一起成长,相当于生命的转化吧,变成一棵大树了。我立马想到了三毛那段话:“如果有来生,要做一棵树,站成永恒,没有悲欢的姿势。一半在尘土里安详,一半在风里飞扬,一半洒落阴凉,一半沐浴阳光……”脑海甚至出现了一幕场景,亲人们想念安歇于树下的逝者了,便去松松土浇浇水,抱着树说说话,微风吹过,树叶发出好听的簌簌声……

  双亲的争持,以父亲的妥协告终。父亲并不是向母亲和大墓妥协,这一点,家人心知肚明。那日,父亲被母亲念叨得心烦气躁,跟叔叔通了个电话,得知叔叔已买好了公墓,是大墓,堂姐托人办妥的。堂姐有相熟的人能帮上忙。兄弟俩聊了老半天,基本达成了共识,倘若还有未售出的墓,且跟叔叔的相邻,尽量争取下。母亲闻言,眼角的皱纹倏地聚集,似乎还欢快地跳跃了下。堂姐和叔叔为此奔走,不久便有了消息,父母亲第一时间赶回了岛上,在叔叔的陪同下,遴选墓地,签合同,付款。父亲打来电话,说与叔叔的墓紧挨着,就像以前两家的房子一样,挺好,串门方便。显然,父亲心情不错。

  近些年,父亲跟叔叔空间上离得远,感情上却是亲近的,时常在电话里聊得热络。大伯英年早逝,姑妈也在几年前亡故,两兄弟怎能不惺惺相惜?自打买好了墓,父母亲回岛上的次数增多了,待的时间一回比一回长,老屋修缮得坚固如堡垒,屋前屋后的蔬菜长势喜人,靠近人生边缘的他们从容走上了回归之路。

  我难得回老家,母亲边做活边说东道西,关于墓,她总要絮叨几句,比如,父亲叫上叔叔一起给墓刷了点红漆,做个标记,表示这个墓已经有主了,还把山上散落的一些砖头搬进墓里头藏好,以后要用到,届时就不需要从山下运砖头了。转而又講,现在刻墓碑可不得了,要几千元,那个刻字的人已经七十多了,也不晓得还能刻几年……

  天色渐暗,院子内外像被泼上了淡墨。爷爷奶奶住过的石头屋歪斜着缩在角落里,窄小、凋敝,来一阵稍大的风,就要倒塌的样子,爬山虎把堂姐家的旧楼包裹得严严实实,连窗都找不见了,围墙上裂痕数处,岁月在上面郑重地留下了伤疤。

  无可言说的情绪一寸一寸漫上来,我深陷其中,摆脱不得。野猫不知从哪突地蹿出来,哀叫一声,消失在围墙后。

  责任编辑 夏 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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