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终于黑透了,屋子里也黑透了。
他磨磨蹭蹭地下了地。他要到阳台那儿去,坐在那把摇椅里,再看一次九月十五的月亮。这个念头从接到那封信的时候,就萌发了。
农历九月十五,一个在他心里悬了一辈子的日子,他知道今天终于可以尘埃落定了。
他想把脚抬得高一些,免得碰到脚下那些坛坛罐罐。可他患有严重类风湿的再也抬不高的腿脚,还是背叛了他的意愿,一只罐子尖锐的破碎声,撞破了黑夜的寂静。
那封信是颜小北的侄孙寄来的。信中写道,我大爷(即颜小北),当年没有死在草原,而是牺牲在抗美援朝战场上了。他的遗骸已归国,我刚刚从安置他的烈士陵园回来……
他再也无法淡定了。
响起无数次碰撞声后,他几乎是把自己沉重的身子,摔进摇椅里的。摇椅发出一声沉闷的哼唧声后,再没有摇曳起来。他向天空望去,天空中没有他期许的月亮。
西南方是个健身小公园,周边围着一圈高大的梧桐树,里面有凉亭和一些运动器材。他的类风湿还不太重的时候,常去那里坐坐,后来他的腿再也下不去楼梯了。当他的目光落在小公园的方位时,他看见一个鲜红的发光体,从几棵树的缝隙里透出来。他一下子变得激动起来。
一个很奇怪的影像,从他脑海里涌了出来,一轮超大的红月亮,像一只折断了翅膀的红色大鸟,从天上滑落下来。落地时,又似被震裂了,红色的火焰从裂缝里溢出来。
哦,红月亮。
那年他十八岁,跟着颜小北在那个战场上逃离而去。两天后发现跑到一片荒无人烟的草原上。疲惫和饥饿,让他和颜小北再也走不动了。
颜小北比他大两个月,他到那个队伍里的时候,颜小北已经是个两年兵龄的老兵了。俩人年龄相当,很快就成了好朋友。一次战斗中,颜小北为救他失去了左手。至此,颜小北成了他救命恩人,凡事他都听颜小北的。
战场依旧硝烟弥漫,只是枪口从对外转换成对内。颜小北说,我不想中国人打中国人。他说我也不想。颜小北说,那咱俩找机会跑吧。
那天,对面的人疯了一样,把他们这支装备精良的队伍打得一次次溃败。他的长官恼羞成怒,发出不拿下山头,誓不罢休的命令。趁着再次冲锋时,颜小北和他冲在最后面。突然颜小北倒下了,接着他也倒下了。等队伍上去了,颜小北低声说,跑!他俩滚下一段山坡,跳进一条河里。颜小北在长江边长大,水性极好,拖着他这只旱鸭子,游过了那条河。过河后,他们把身上的军装丢进河里,一路狂奔而去。
那天晚上,他和颜小北躺在那片荒无人烟的草原上,四周空旷清冷。正是农历九月十五,天上有一轮超大的红月亮。那是他平生第一次看到那么大的红月亮,像一片火烧云装在一个透明的玻璃容器里,大地万物都变成了暖融融的浅红色。
颜小北一再告诫他,千万别睡着了,睡着了也许就醒不过来了。当困意终于打败了他的毅力,就在他撑不住沉重的眼皮时,他看见那轮红月亮,像一只折断了翅膀的红色大鸟,从天上滑落下来。落地时,又似被震裂了,红色的火焰从裂缝里溢出来,温暖蔓延开来,裹住了他的寒冷。
等他醒来,天正下着雨。他爬起来,喝了一些雨水,人有了一点精神头。他想起了颜小北。视野空旷,没有颜小北的身影,只有颜小北留下的一只被脚趾头顶破的旧鞋。他找了一天,没找到颜小北。他以为颜小北不在人世了,可能被草原上的恶狼给叼走了,或者被人给杀了。他把那只鞋揣进怀里,没有方向地走了。
后来他曾去过颜小北的家乡,见过他的弟弟,确认颜小北没有回来过,他和颜小北的弟弟给颜小北埋了一个衣冠冢,里面是那只被脚趾头顶破的旧鞋。至于他自己怎么没被狼吃,或者被杀,就像颜小北留给他的谜底一样,他一直没有猜透。今天让他更加困惑的是,颜小北怎么参加了另一支队伍,还去抗美援朝了?
是不是颜小北没睡着,喊不醒他独自走了?可颜小北能带他一起逃出来,为什么不把他一起带走呢?不然他也不能这么隐忍地活了一辈子。就凭救他失去了左手,就把他的人生给安排了?
他找不到颜小北,一路沿街乞讨,一路打听家乡的方向,走了整整两年,才回到家里。到家时,他已不成人样子,瘦骨嶙峋,佝偻着腰身,顶着一頭烂柴一样的长发,像个半死不活的老者。母亲以为他是讨饭的。他叫了声妈,母亲才恍然。他只说饿,就一头扎在炕上昏睡了三天三夜。醒过来后,他隐去了那段当兵的历史,当时正临近全国解放,他的身份让他羞于说出口。
就在今天,他知道了颜小北的另一种存在,他有一种想撕碎什么的冲动。他推开窗子,对着那轮落进小公园里的红月亮,大声喊出了憋在心里几十年的那些话——颜小北,我和你一起经历了好多场战斗,打死过无数日本人,你打仗勇敢,我也不是孬种!他的声音撕裂了夜的宁静,也把他的心撕开了一道口子,他感到他的血在胸膛里舒畅地流淌着。
天亮了,他坐在摇椅里,神色安然,睡过去了。小公园里的发光体淡了下来,原来那是一个圆形的广告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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