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莫开了一辈子车,从没像今天这样讨厌堵车。搁年轻那会儿,早摁喇叭、插轮子了。可是现在,干脆拉上手刹,俨然老僧入定。老莫今年五十八,六十岁退休,七十岁驾照注销。他琢磨自己活不到那么久。按七八年的活头估计,一年三百六十五天,撒着欢儿跑,满打满算还有十万公里。十万公里,是这个老司机的驾驶余额。江城22路公交,大学城到火车南站,单程十七公里,二十五个站。十万公里换算下来,得有五千多趟,抱着地球赤道,能绕两圈半。这个数据还是他在驾驶座背后小电视上听来的,那是多年前一个耳熟能详的广告,说某某奶茶一年卖出多少多少,杯子摞起来可以环绕地球赤道两圈半。这么说,我也算是环游世界了。老莫心有戚戚。比现在年轻十岁的时候,他驾驶一辆前四后八来到这个潮润的南方城市,在此之前,他开半挂、重卡、矿山翻斗,年届不惑,如退隐江湖的高手,选择不温不火的公交车作为职业生涯的终点站。头一趟班,队长跟他谈心,说公交油改电,没有挡位,不踩离合,会一脚油门就成。老莫点点头,踩油门谁不会呀。只是没想到,一去十年,临近退休,这才发现,把了一辈子方向盘,还没有过一辆自己的车。眼前车尾灯忽闪一片,类似悠长的叹息。柏油路两岸,成排的芒果树抄手而立。八月芒果金黄,空气中荡开塑料乙烯的香气。吧唧一声,一枚烂熟的果子砸在挡风玻璃上,老莫一个激灵,好几个乘客已经过来拍打驾驶舱,身后车喇叭响成一片。看到对面绿灯都他妈要结束了,他给了一脚地板油,偌大的公交车如沉闷的铁兽,低吼着冲过街口。汽车启动,乘客请坐稳扶好,下一站,终点站……迟到的提示广播被老莫甩到车屁股后面,他还惦记着那十万公里,完全没注意到对向车道窜出个黑影,黑影一闪而过,老莫心里咯噔一下,完了,他知道,撞了。
往回二百米,路边儿等下一趟,不用投币,跟他说前边22路趴窝就行。硬着头皮打发完一车老少,老莫悻悻起身。老了老了,老莫离开驾驶座才发现自己两腿打颤。搁以前,等红绿灯的时候眯一会儿都不成问题,现在怎么起步都要晃神儿。他把双闪打起,车子靠边,然后在车厢走了一圈,看看有没有谁掉了手机。隔三岔五总能捡到,不过今天没有。老莫正要摘手套,对方司机已经在按喇叭催他下车。就像光盘卡碟,他愣了那么几秒钟,这才想起事情的经过:两道白光闪过,对向车道拐过来一辆小车。悄没音儿的,是个电动车,速度着实不低。这些玩意儿大多做了改装,速度能上到每小时四十公里。天大地大,非机动车道已经容不下它们,一个个嗖嗖嗖往机动车道窜,有些还要上高架桥。老莫骂了一句小王八蛋,跑下来才发现对方也是个老头。拽开车门,老头一屁股出溜下来。老莫心头一惊,都是老头,这还赖上我了?行车记录仪都拍着呢。他对老头说,没事儿吧。老头摆摆手,从怀里掏一根芙蓉王递过来。缓缓就好,他说。老莫没接,回头检查车况,發现小车一只大灯都钻到公交底盘下头去了。等他回头,老头已经拍拍屁股站了起来,便宜货不禁撞,他试探性地问道,是我全责?要不然呢?老莫占了理儿,语调都高了半度,驾照拿出来看看。他一副公事公办的架势,对面马上慌了。我哪有那玩意儿,身份证行吗?老莫接过来瞟了一眼,刘老头,本地人。又瞪了他一眼,说你要再快点儿咱就得上医院掰扯了。刘老头抠着脑壳直犯嘀咕,我也没开过这玩意儿啊,儿子非给买。老莫听出点儿意思来了,刘老头继续跟他解释:以前钓鱼我都骑摩托,儿子说那东西肉包铁,危险,给换了这个。老莫笑了笑,这也没好哪儿去。起码是铁包肉嘛,刘老头怪不好意思的。算了吧,就是个小剐蹭,老莫摆摆手,我这儿有车损险,就当撞马路牙子了,反正是公家埋单。对方一听放心了,倒是老莫开始心不在焉,他的视线越过对方的肩膀,落在那辆小车身上。还真是想啥遇着啥,他还在咂摸着刘老头刚才的话。你这车啥牌子呀。他问刘老头,我找了一圈也没发现个车标。老头乐,刘老头说,你上网搜搜。说完他把手机递了过来,我扫你你扫我?老莫没听明白。微信,刘老头解释说,后面再有什么事儿好联系。老莫说,年轻人的东西玩得还挺溜。是吧,刘老头笑了笑,我儿子教的。
霓虹灯如染色剂一般调制了城市的夜晚。跟站里报告完前因后果,已经过了十点半,公交准备收班,一日的活计到此结束。老莫只需要把车子开回停车场,留待第二天一早发车,行话称之为“挂牌”车。挂牌就是不载客,可以疯踩油门。平日里公交车如狗熊一般,走走停停,好不容易挨到挂牌的时候,像老莫他们这些老司机,想起当年开着东风140在尘土飞扬的机耕道上狂飙突进的时日,脚下顿时来了力道。刘老头的话还在耳边循环播放,老莫甚至还能看见那辆癞蛤蟆似的小车驶出辅道,汇入眼前那片车尾灯的红色海洋。老头乐,老头很快乐?应该是这三个字。老莫没听说过,公交车上的小电视都没讲过。一路上他都惦记着这仨字。直到进了家门,把保温桶递给老伴儿姚老师,还有点儿心不在焉。姚老师拎过保温桶,里头还有两截油条,老莫在站里食堂拿的,早餐只吃一半,留两口当夜宵,省得起灶。姚老师把油条裹上保鲜膜,搁微波炉叮了半分钟,趁这工夫又冲了一杯牛奶。老莫瞥她一眼,极不情愿地接过杯碟。
咱卡上还有多少钱?老莫没头没脑问了一句,边说边把油条揪成短段儿,泡在牛奶里。北方吃食,江城做得不地道。油条里头没加小苏打,发泡不够,揪起来费劲儿,嚼起来累牙。姚老师咬了一口就扔给老莫,捧着脸问他要钱干吗?老莫也不吱声,闷头喝牛奶。牛奶补钙,按姚老师的规定没有放糖,一股子腥味,老莫实在搞不懂为什么有人喜欢喝这个。中国人根本就不该喝牛奶知道不?他一本正经地说,科学家讲的,黄种人肚子里少一种菌,消化不了。姚老师没接茬儿,直接讲钱的事。哪还有什么钱,她说,才给孩子买车花掉的嘛。老莫哦了一声,他想起来了,咱不是没买过车,只不过写的儿子名字。不远,年初的事儿。提车的时候,老莫理直气壮坐上了驾驶座,准备启动,却找不到电子手刹在哪儿。他搓了两把方向盘,又把中控台和扶手箱摸了个遍,嘴上说着头层小牛皮手感就是好,暗地里其实在找手刹按钮。《车辆的起步与行驶》第一章第一节,点火、踩离合、挂挡、拉手刹、给油。新手学车的入门课,把我们这位三十多年驾龄的老司机给难住了。没有办法,老莫默不作声解了安全带,你来,他跟儿子说,别怕,我在副驾给你把关。也许从那时候动了买车的心思?老莫想起来了。就像一个将军屁股底下总得有匹马,一个司机怎么能没有一辆自己的车呢。时间不等人哪。老莫琢磨着,再过些年,驾照到期不说,连这世界都指不定变啥样。到时候都是无人驾驶,人躺进去,说句,走,嗖一下子就到了。那还有什么意思呢?
对呀,有什么意思呢?我就搞不懂这玩意儿有啥好开的,摸了一辈子方向盘不腻味吗!姚老师斜了他一眼,我看儿子没遗传你是对的。老莫早猜到是这结果,他有点儿后悔跟女人讲心事。老夫老妻的,吃喝拉撒照顾好就不错了,谈什么心事。老莫不说话,只能闷着头大嚼油条。姚老师看他两个腮帮子鼓囊囊的,像《动物世界》里的松鼠,要把整个冬天的粮食藏在嘴巴里。半根油条,扔就扔了嘛,把你后槽牙啃掉了不划算。她找补说,你儿子不有车吗,首付都是你掏的,还能不让你开?刚好,每次回老家都喊着腰疼,你给他当司机,他能不同意?怕什么来什么,老莫感到牙根深处传来一阵钻心的痛。老莫想起上次过年回老家,拍着胸脯说我来。本来是心疼孩子,结果小莫坐在副驾驶,两百公里没敢合眼。知道会有这么一遭,老莫进了腊月就开始做功课了。他缠着站里的年轻人在手机上教他刷短视频,像什么电子手刹、无钥匙进入、自适应巡航,一众高科技让这个老司机大开眼界。一通补课,虽说理论知识是够了,但老莫毕竟开惯了大车,几十年职业病,抡起方向盘手下没轻重,小轿车左右飘忽,喝醉酒似的。一路挨到下高速,小莫总算闭着眼睛眯了一会儿,没想到老莫一进市区就闯祸了。他看见路边的公交站牌,想都没想就靠了过去。直到小莫手机上收到占用公交车道的处罚通知,这才想起来屁股底下不是他的22路公交车。老莫就此被儿子吊销了驾照。算了吧,老莫咧着嘴说,那是他的车,我不碰。
话虽这么说,但每天清早上班,老莫总还有点儿惦记那四个轮子。公交总站离家两里路,说远不远,两条腿走着就去了。说近也不近,十多分钟走下来,总得一头汗。为这事儿老莫没少抱怨,要是再远那么一点儿,买车不就天经地义了嘛。姚老师说你傻呀,不会坐公交?拿上你们工作证,坐车还能免票。老莫白了她一眼,到底谁傻,我就是干这行的,咱都还没上班,上哪坐公交。年届花甲,几十万公里都开过来了,可是一到眼下这二里路,老莫总是丢了魂儿似的,喝醉酒似的,刚睡醒似的。似乎只有握着方向盘才能使老莫精神振作。你跟他走过两回就知道了,这人走路也要走在路中间,贴着车道线,保证和他开车时的视野一致。他经常和川流不息的汽车一同遵守车道和信号灯。开车的时候讨厌乱穿马路的,轮到自己,他又骂开车的。签到、提班、检车、出场,直到坐上驾驶座,老莫这才来了精神。检查车况、系好安全带,老莫抿了一口茶,扭动钥匙,大车如忠厚的老仆,打了一个哆嗦,老莫正准备放手刹,队长把他拦了下来。
你这前脸怎么回事?队长一条胳膊挂在车窗上,让把火熄了。老莫说磕马路牙子上了。队长说放屁,哪有那么高的马路牙子。老莫瞒不过,就把昨天晚上的照片翻了出来。队长瞟了一眼,说你这照片不对呀,怎么看都是对方全责。算了算了,老莫摆摆手,一个老头子,再说咱不是有车损险嘛。队长说太阳打西边出来了,这不是你性格呀。为了一包“黄鹤楼”能把乘客赶下车的主儿?老莫一听,脸红到了脖子根。说起来那还是他的得意之作,那会儿车上还没装摄像头,一趟跑下来在车厢里转悠一趟,总归有点收成。雨伞、打火机、二斤小芹菜什么的。证件、钱包上交,其余的全凭眼疾手快,要不然还得让打扫卫生的大妈截和。有回到站,一个男人从屁股兜摸硬币的时候掉了一包“黄鹤楼”,就卧在挡杆旁边,软包,六十五,换老莫的“红塔山”,要买四五包。你就看那一路上,老莫的心猫爪子挠一般,红绿灯都不看了,眼睛净往地上瞟。撑过两站路,不行了,指不定什么时候就让别人捡了。老莫横下心来,一脚刹车,把前门锁上。车坏了,拉瓦了——你们别管什么是拉瓦——前头走走就是龙湖站,等下一趟吧。不用投币,跟他说后边22路趴窝就行……
都是陈芝麻烂谷子了,老莫回过神儿来,再说那烟还不是搁站里散着抽了?抽人嘴短,队长一听笑了,老莫适时塞根“玉溪”过去。你说这车咋样,他跟队长套近乎。队长往下斜了一眼,你要不找他,这个月安全奖可就没了。说完往前保险杠踹了一脚,五百块,刚好够你补漆的。不是这辆,老莫又把照片翻出来,我說他这个。老头乐?老莫点点头。乐个屁呀,我放假出门都坐公交。队长嘬了一口烟屁股,服务了人家一辈子,就不能享受享受?开车多累,坐车就不一样了,你可以玩手机、打个盹儿,也可以看窗外的风景。而且咱还可以免票,两块钱事小,关键是要这个待遇……行吧。左右尿不到一壶,老莫打了两句哈哈把队长支走,折腾半天,总算把车子发动。汽车穿行在江城街道,一条条路线熟悉如静脉、如掌纹、如老伴儿头上的川字纹。一天八趟,一趟二十块钱,有时候老莫自己都不相信,什么车呀,房啊,分期呀,首付哇,几十上百万,都是车轮子这么一圈一圈转出来的。这算什么?老莫想起动画片里拉磨的驴,都是一圈一圈,每个人都一样,只不过磨盘太大,感觉不出来原地打转。就像车窗上的公交线路,每天来来回回,可不就成了个圈。老莫就这么想着,没跑两趟就把自己绕晕了。说不清楚为什么。心疼那点儿安全奖?他在通信录里找到那晚的刘老头,琢磨半天,摁下语音通话又给挂了。对面发来一串问号,紧跟着一个链接,老莫稀里糊涂就点了,直到半小时后刘老头站到他面前,他才知道那玩意儿叫共享位置。就是GPS,一点就知道你在哪儿了。刘老头说,我还以为你喊我处理事故呢。老莫有点儿不好意思,事情说有也有,就想看看你那车。就这?刘老头晃了晃手里的车钥匙,就停你们站门口呢,他说,你们这里头都是大家伙,门房不准小车进。一说到车,老莫整个人就又精神起来。他一路小跑去把下班的卡打了,拽上刘老头就去看车。人家本来还想拉泡屎的,老莫硬给劝回去了,说门口违停罚款。
那天晚上光顾着处理事故,这回细看,觉得还像那么回事儿,有点老爷车的风格,仔细看又像甲壳虫。就是四不像呗,刘老头说,我不懂什么德系日产,能跑就成。你家在哪儿,他把钥匙递给老莫,开一圈试试。刘老头的钥匙串就像鱼饵,老莫一口咬了上去。他心急火燎钻进驾驶座,差点儿把车主扔在外面。别摸了,没有挡杆。刘老头在副驾上提醒他,刹车、油门、方向盘,就这三样,脚一踩就走。老莫像个犯错的新手,厚着脸皮笑开了。没想到时隔三四十年重新学车,这么辆“三无”小破车,都能让人如此兴奋。有时候老莫也会怀疑是不是自己的问题。那年头是没机会,如果重活一遍,老莫心想,自己肯定要当个赛车手。他也说不清为什么,当时学车都是阴差阳错,因为技校没风扇,教室里坐不住。同学说带他去兜风,就这样坐进了卡车车厢。他还记得那种新奇的视角带给自己的震撼,总觉得车比路还要宽。那时候考驾照比现在困难,像什么雨雪天、重载驾驶、盘山公路、夜间行车,样样都得学,有时候一个动作不对,教练抬手就是两个爆栗子。他不记得这一路是怎么过来的,直到刘老头提醒他轻点儿——这小铁皮盒子哪禁得起你像开公交车那样折腾。
老莫脑仁一激灵,从东风140回到老头乐上来。听到刘老头的话,他才发现儿子说得没错,大手大脚惯了,这辈子没有开小车的命。一想到这儿,开什么车就都没意思了,他把双闪亮起,小心翼翼靠边停车。我到了,老莫随便指了个路口说。刘老头还想说什么,老莫已经扭头要走。你等等。刘老头想了想,两步绕到车屁股后面,把后备厢打开。老莫没想到这小车还有后备厢。后备厢不大,将将塞进一只机油桶,桶里是刘老头今天的渔获。大大小小,总有七八条,老莫也不认识。你不钓鱼?刘老头问他。老莫嗯了一声,一坐坐一天的,有什么意思。到我们这岁数,不就是打发时间嘛。刘老头说完把身子凑过来,指着桶里的鱼说,马口、白条,还有两尾军鱼,都是好东西。老莫瞟了一眼,鱼是保护品种,车字也没牌儿,你怎么净干违法的勾当。听谁说的,刘老头慌了,你不是不懂钓鱼吗?都是新闻上听的,公交车上有个小电视,整天放新闻,老莫解释说,我又不举报你。刘老头这才放心了,我没那么高觉悟,一把年纪了,怕。他说,我喜欢开车,除了钓鱼就是瞎逛悠,不知道去哪里,反正只要还在跑,日子还有得过对不对?老莫没说话。刘老头接着劝他,趁现在还跑得动,赶紧。
老头乐屁股一蹿就跑了,老莫拎着个鱼桶,如丧家之犬。他一直在琢磨,说不清琢磨的是刘老头的话还是刘老头的车。直到看到楼脚停着儿子那辆银色汉兰达,他才反应过来,自己被老伴儿出卖啦。
他知道姚老师把兒子叫来是怎么回事。这小王八蛋平时周末都难得来一回,今天没带老婆孩子,还买了羊蝎子,这能是来喝酒的吗?老莫进屋也不说话,直奔厨房,把儿子的羊肉和刘老头送的鱼一锅炖了。姚老师先问他鱼哪来的,又问这是什么做法。老莫没好声气:要不怎么说你没文化呢?“羊”和“鱼”放一起,那不就是个“鲜”?娘儿俩将信将疑,呷了一口汤,有那么点儿意思。但随即想到今天晚上要聊的事情,嘴里就又没滋味了。一餐饭闷头吃完,爷儿俩又把烟抽了,小莫先开口:我就搞不懂这车有什么好开的,起早贪黑上班,一天开十几个小时还不够吗?还要买私家车,小莫开门见山,说你这把年纪,让妈怎么放心。老莫早猜到又是这老一套。你不相信我的技术?他不甘示弱,从衬衣口袋里掏出他的A1驾照。小莫见了直摆手,行了行了,知道你这是全中国最厉害的驾照。老莫曾不止一次指着他的驾驶本说,也就是天上飞的飞机不能开,地上跑的坦克不能开。小莫话锋一转,但车这东西,谁说得准呢,F1七冠王舒马赫,这会儿还在医院躺着呢。少跟我扯淡,老莫没上当,舒马赫那是滑雪摔的,跟开车没关系。你别跟他扯八卦,人家公交车上有个小电视,就在驾驶座后面,一天到晚循环播放,什么新闻他都知道。姚老师也过来助阵,母子俩把眼神一对,不知道预先谋划了什么计策。小莫把车钥匙拍在茶几上,开我的吧。正好晚上喝了酒,我还指望你送我回家呢。老莫哼了一声,别说你这丰田了,那什么宾利、路虎、BBA,我都不稀罕,站里的公交车,哪一台不是两百多万?说完,他给自己倒了杯酒,别找我,他说,我给你叫代驾。
老莫算是明白了,这事儿不是车的问题,也不是钱的问题。问题出在自己身上,年老体衰,这就是他老莫的原罪。他立在窗前目送儿子的汽车驶出小区,猛地有点儿心疼那几十块钱代驾费,他搞不懂为什么请别人开自己的车,比自己打车还要贵。实在不行也去当个代驾?什么车都能开,还有钱赚。想到这儿,儿子手上的钥匙串又在眼前晃悠了,叫代驾一时气话,实话实说,这车钥匙老莫还真有点儿不敢接。别看几十年驾龄,没用。自信说没就没了。还是算了吧,他说服自己,万一再刮着别人,怕是连退休金都要搭进去。老莫呼了一口气,吐在窗玻璃上起了一层雾。看来还是自己的车子坐在屁股底下才安心,他的分析有了结论。回头发现姚老师已经把身子转了过去。老莫踅摸上床,拽了拽被子,老伴儿没给。不给算。老莫把心一横,两个人背靠背,一夜无话。
有时候人老了跟小孩儿是一样样的,别提还没事儿,你要说“不准”,他非得试试。老莫这主意也说不清什么时候拿定的,赶巧第二天休息,干脆去逛车展。虽说是个司机,车展却一次没逛过。老莫摸不清套路,不好乱说话,就背着个手,一副看不出深浅的样子。没吃过猪肉还没见过猪跑吗,各色车辆的马力配置、悬架类型,老莫张口就来,他最喜欢的是房车,驮间屋子满世界跑,就是贵,最小的一室一厅也要二三十万。奔驰、宝马好哇,还是贵,他说服自己,再好的车,也是代步,买回来还得你伺候它。何苦?再说漂亮有什么用,漂亮都是给别人看的,你坐车里头能瞧得见个屁。转了一圈,也没瞧见他想要的。销售问他到底在找什么?老头乐,他脆生生地回答。销售立马收了那副笑容,车展哪有那玩意儿,人家指了指公路对面,那边有一排卖摩托的,他说,老头乐就是个大号电驴,你找他们问问去。从展位出来,老莫多少有点儿失望。这事儿怎么说,年轻的时候喜欢听柴油机轰鸣,后来开了公交车,一踩油门,车子就发出嘤嘤嘤的声音,蚊子叫似的。老莫一开始很是不习惯,但现在也想通了,烧电就烧电吧,老莫安慰自己,说起来这也算是新能源了。响应国家政策,绿水青山就是金山银山。就这么定了,他给刘老头发去一个共享位置。
老头乐,即低速电动车,主攻老年代步市场。一辆两万多,还是牌子货,车标可以定制,奔驰、宝马随便往上贴。最后刘老头总结道,所谓汽车,无非四个轮子加方向盘。打定了主意,下手要趁早。话音甫落,刘老头来了一脚地板油,烧电的就是厉害,伴随一阵强烈的推背感,老莫甚至坐出了超跑的感觉。小小一只铁皮盒子载着俩老头跃上高架桥,老莫说你胆儿挺肥,电动车敢上高架。老刘扑哧一笑,说我连驾照都没有,那句话怎么说来着,他搓了搓方向盘——少年持重老来狂。对,他跟老莫说,我算是活明白了。刚退休那会儿不习惯,感觉全世界都不要你了。怕呀,怕落单儿,就跟身边那些老头老太太混,搞得比上班还忙。忙着带娃、买菜,一日三餐。伺候完家里,还得健步、拉伸、跳广场舞。你以为跳广场舞容易?动作要练,乐点得记,你想应付两下,人家就扯到集体荣誉感上来。老莫听完,说少在这儿“凡尔赛”,这也是他在手机上学的新词,泛着一股子酸劲儿。我还盼着退休呢,他有点儿愤愤不平,掰着指头数还有两三年。
真退下来你就知道难处了。刘老头一副过来人的语气,噎得老莫说不出话来,他还想找出点儿什么词反击,刘老头拿下巴颏指指右手边——到啦。到地方了,是个汽配城。刘老头左拐右拐,最后找到一处小店面。店主听见动静老早就迎在门口,是个光头,脑门儿迎着太阳光发亮。随着距离拉近,老莫心头一紧,感觉自己做贼似的。这事儿他没跟老伴儿说,刚好这个月发奖励工资,先斩后奏,待会儿首付一交就可以提车了。一晃神儿的工夫,刘老头已经下车了,他拿胳膊肘捅了捅老莫,老莫从副驾驶座一跃而下。坐车太久双腿发麻,一个踉跄差点儿栽到边沟里去。店主倒是挺热情,手上捏着两根烟大老远就递了过来。
抽一根吧。听口音是北方人。老莫开门见山,问他车子在哪看?店主没说话,给他把烟点上。什么意思?老莫杵了杵身边的刘老头。刘老头说可能没有现货吧,这车现在抢手。老莫明白了。他又看了一眼手机,已经五点半。江城靠东,日落早,天边四个角已经先暗了下去。时间不等人哪,老莫使劲儿划去屏幕上那个讨人厌的数字时钟,页面跳转到通信录。头一行是姚老师,老莫有点儿犹豫。她当然知道公交公司几号发工资,可是今天都五点半了还没问。老莫又划拉了一下,屏幕来到银行卡余额,这个月工资刚到账,数字还是新鲜的,不知道什么时候多了几个零,变魔术似的。个十百千,老莫在心里默念了一遍,隐隐觉得心安,忽然又觉得像赃款。在此之前,他所支配的开支仅限于早餐和菜金。很久不用现钞,他很难把眼前的数字和结结实实的财富联系起来,然而这一刻他突然意识到——就像念技校那会儿,数学课上的等式代换——此时此刻,银行卡的数字,马上就可以变成时速七十公里,行程八万公里。老莫摁了最后两下手机,你扫我、我掃你?他把付款码递了出去。
店主愣了一下,可能没想到生意这么好做。他迟疑着让出半个身子,请俩老头进屋谈,刘老头瞟了一眼,身后那个门洞黑乎乎的,总感觉跟上次来的时候不太一样,不知道里头藏着惊喜还是危险。扭头看见老莫已经走在老板前头,赶紧跟了上去——两分钟之后想起这茬儿,刘老头跟老莫抱怨说自己别跟进去就好了。那时候老莫拄着膝盖大喘气,说你真忍心丢下我?刘老头说你不懂,我把车子开走他再抓咱就没证据了呀。老莫这才缓过神来,至于吗?他冲着穿制服的小伙子说,人民警察爱人民,别说还是两个老头子。警察晃了晃手里的家伙,说我不亮这个你俩能停下来吗,老胳膊老腿儿的,摔一跟头可咋办。
警察从哪儿冒出来的,老眼昏花谁也没看清楚。要不是光头店主先跑,他俩都不知道咋回事儿。三无产品、无证经营、涉嫌传销,随便哪一项都能把两个老家伙吓个半死。店主跑了两步就被逮住了,他眼珠子一翻,绝口不提逃跑的事,改口说警察同志,我这怎么说也算戴罪立功吧。后者没怎么搭理,只管铐了往警车里塞。老莫他俩眼看着民警把光头拾掇了,然后朝自己走来,跟光头老板打招呼的套路一样,也是一只手递过来两支烟,可他俩谁都不敢接。老莫感觉自己跟电视剧里那些走私犯没什么区别,就差一副手铐了。姓名、年龄、家庭住址,他甚至没敢说自己是开公交的,生怕人家顺藤摸瓜告到单位去,晚节不保事小,拿不到退休工资可就亏大了。
这玩意儿就是个铁棺材,你们开得还挺欢?警察同志一副公事公办的态度,解释说车子肯定是要扣的,你们不怕出事,我也要对路上的行人负责对不对。一听要扣车,刘老头先急了,那你还是钓鱼执法呢。小伙子一听笑了,你不提钓鱼我还给忘了,他指着后备厢,我看你那几条鱼也有点儿问题,要不要喊水务局的过来? 联系家属吧,儿子女婿,闺女媳妇都行,反正不能喊老伴儿,看来警察很有经验,他说,老伴儿治不住你们。
两个老头排排坐,挤在路沿儿的花坛上。你让警察抓过吗?没有。老莫点点头,我也没有,公交车小剐蹭都是私了。这事儿怪我,刘老头回过头,语调一下子降了下来。人家说三岁看到老,我活了六七十年,还是一笔糊涂账。去年老伴儿中风,我蹬着楼脚修车匠的小三轮送的医院。最后耗了有大半年吧,那段时间见到医院就头疼,那么瘦一小老太太,白天晚上熬。老太太嘴上跟我说,回家歇歇吧,你手粗我还不放心。其实我知道,她想事情赶紧了了,最好眼睛一闭,万事拉倒。最后要在喉咙上插管子,她最后一句话是笑着说的,以后和你吵不了架了。我说你别张嘴,以后样样听你的还不成吗?话没说完人就走了,我帮着把眼睛给合上。我以前不看电视的,老伴儿走了之后,一天到晚看。整宿开,灯全亮着,倒不是害怕,我胆儿大,可就是一个人烦哪。有时候开着电视睡觉,早上四五点钟醒了,刚好等着看天气预报——我不信佛不信教,就信天气预报,他说是晴天,我就出来走走,有时候走着走着想跳江,摸一摸又怕水太冷,只好岸边坐着,到六七点,上公园去,以前跳舞的地方,现在不跳了,没伴儿了嘛,就坐那儿看,看着看着天就黑了——你说我这辈子都忙了个啥。刘老头的语气越发低沉,不知道是在问老莫,还是自言自语。有时候我就在想,要是当时有个车,是不是结果就会不一样?
老莫没有回答。他掏出电话,拨通姚老师,然后给警察递了过去。小伙子摆摆手,自己说吧,也不是多大的事儿。随后走到一边抽他的烟。姚老师已经喂了好几声,老莫使劲儿把听筒贴在耳朵上:啥事儿?电话那头一愣,电话你打的,你问我?老莫哦了一声。过了好一会儿,才想到问儿子来了没有,我今天休息,他说,要不你给他打个电话。没空,姚老师替儿子回绝,人家小两口下班不休息吗?不来就不来吧,咱俩整。老莫说,我拎个猪耳朵,半斤核桃肉,你加俩热菜。没了?没了,老莫说,这还不够?我说还有啥事没有,姚老师有点儿奇怪,年不年节不节的。是呀,有什么好庆祝的呢。老莫抬眼看了一圈,刘老头蜷缩在花坛上,警察还在抽他的烟,看上去很有耐心。两人身后,那辆懵无所知的老头乐忽闪着两只大灯,像是在等待一个答案。是呀,哪来那么多为什么,老莫朝着手机大喊,发工资了,年底,双倍。
就像小偷带着赃物自首,挂上电话,老莫突然感到整个肩膀都轻飘飘的,再没什么好挂念了。你知不知道古代有个文人?他接起刚才的话头,对身边的老伙计说,姓刘,是你本家。叫啥搞忘了,我在小视频上看的,说他喜欢坐一辆牛车,满世界跑。平生心愿就是边走边喝,走哪儿醉死了,就地埋掉拉倒。你看我们现在就是这么个意思,只不过时代不同,不敢酒驾了。你什么意思,刘老头声音都在发颤。看过电影没有,老莫接着说,钥匙孔底下两根线,一根红的,一根蓝的,剥开线头,擦着火就能发动。刘老头明白了,那你家属来了找不着人咋办。让他们担心去吧。刘老头又问,这也是在背后小电视上学的?老莫点点头。刘老头扑哧一下笑出来,你开22路对吧,有时间我要坐一回,就想看看你背后那块小电视,怎么啥都有哇。
某种隐秘的计划就此达成。
有时候我就在想,这世界太他妈大了,世界上的路跑不完的。你看过赛车比赛吗?不是F1,我说的拉力赛,在荒山野岭开的那种。一个车手,一个领航员。两个人,一辆车,就能跑遍全世界。你别说咱俩还真像那么回事儿。刘老头嘿嘿一笑,那我们要跑到什么时候?老莫看了他一眼,拍拍屁股起身,朝着老头乐走去——
一直跑到电池没电。他像一个赛车手那样回答。
你们要干什么?警察扔掉手中的烟,朝老头乐跑过来……
责任编辑 张 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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