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和三年前一样,风是热的,空中飘着几朵棉絮般的云,狗挂着长长的红舌趴在树荫下喘气。
沙莉发来视频的时候,我正从一条区分终了与新生的路上往回走。路的北面是龙山公墓,南面是沚津经济开发区数不清的厂房,有人因此调侃说,别指望能得到这儿亡灵的原谅和保佑,因为他们的头是昏的,夜以继日的机器轰鸣声使他们从来就没有得到过真正的安息。
我此刻的头也是昏的,像那些被晒蔫了的树木一样无精打采。我连为什么要给强勇烧纸钱都说不清楚,我查了他两年多,结果就要出来了,他却死了,死得还很像他的名字。他的死扼杀了我几晚的睡眠。
视频又让我的脑袋变大了许多。
两只绿知了在树枝上你一声我一声地叫着,偶尔还爬到一起挨挨擦擦。突然,一只山雀扑了过去,其中一只绿知了猛然弹起,尾后射出一线雾状物,但还是被山雀啄中了,另一只立刻飞得无影无踪。结尾是一个字一个字缓缓显露出来的字幕:被吃掉的是雄性,它因为飙出一泡蝉类在遭遇攻击时常用来自保的救命尿而放慢了逃跑速度,它以牺牲自己的方式为情侣赢得了逃命时间。
沙莉什么意思?她知道我把她的“绝世好男人”比作绿知了,所以要颠覆我的认知?可种种迹象表明,她并不清楚我和强勇之间发生过什么,尤其是在她婚后,至于跟我绑在同一辆战车上的李成和张定军,更不可能说出去。
该不会是强勇的鬼魂在作祟吧?我赶忙朝停车场奔去,旋即又止住脚步,他的死跟我有几毛钱关系!我查他只是为了讨回公道!
我离开树荫,对着太阳做了一个深呼吸,身上的鸡皮疙瘩消失了,透过树叶缝隙的散碎阳光像电影播放前屏幕上的雪花点。
二
我被任命为天星集团办公室主任的大前年,公司生产中心从浙江的雁荡山搬迁到了沚津经济开发区。沚津地处皖南,是一个人口不过三十万的小县,发展速度却令人瞠目,这与当地政府广纳人才是分不开的。为了留住青年才俊,他们白送一套一百多平方米的公寓不说,还每年都组织专场为单身者牵线搭桥,有子女的也不用费力,户口迁移、转学、指定班级都是一路绿灯。考虑到我可以享受这些优待,离异后的大哥便把孩子寄养在我这里。
沙莉出嫁的那天上午,我像受伤的猫一样蜷在家里的沙发上,无助地等待一个催命的电话,小侄儿却兴冲冲地跑来报喜,老师在暑期培训班的课堂上表扬了他,说他那篇《知了》写得很棒——观察仔细,叙述生动。
你是不是抄了我的日记?!我没由来地火往上撞。
没……没抄,只是看了。小侄儿嘴唇颤动,他显然被我吓坏了。
我把作势要打的手放了下来。算了,我每次修改那篇一个人研究了一种虫的日记之后就厌恶地随手一扔,怎么能怪他呢。
催命的电话说到就到。总裁沙天星说,时间差不多了。
出了门,我愈加心烦意乱。那些周身绿如树叶的家伙正躲在草木丛中得意地聒噪着,仿佛一个胜利者在嘲笑被打倒的对手。
酷热的天气带来各种不便,自然也不适合结婚,公司旗下的天星大酒店却在举办一场豪华的婚礼。参加这场婚礼,我无异于向仇人下跪。
巨大的彩虹桥在鼓风机的吹动下拔地而起,赶赴景点一般排成长队的客人们开始履行一项必须要履行的仪式——沿着猩红的地毯,钻出玫瑰花编织的心形拱门,最后在一张放有签名簿的桌子前俯下汗淋淋的身躯。
我刻意迎着太阳,任凭烘烤,我的心已冷至足以对抗焦金流石的高温。
按照习惯,来宾大多会邀请摄影师拍下他们与新人的合影,但很少有人这么做,有的甚至看也没看新郎一眼,只和新娘打了个招呼,就头也不回地走了。
这样的不屑,明显没有出乎强勇的预料,他依旧保持着原来的姿势——胸脯挺直,双手叠放于小腹。虽说有些做作,但昂贵的新郎装仍使其貌不扬的他显得颇为精神。
这些人真是,人家都结婚了,还……伴娘轻声嘟囔着。
一身婚纱的沙莉用胳膊肘轻轻地碰了一下强勇,天热的缘故,别介意。
哈,怎么会,有了你,我还在乎别人的看法?
男人眉语目笑。女人笑靥如花。我心里的血加速流淌。
沙莉身后跟著一对满头大汗的童男童女,他们小心翼翼地捧着她长长的婚纱裙摆。强勇拿出一把折扇,边为她和两个孩子扇风边说,热坏了吧?客人快齐了,我们进去。
婚宴大厅里,中央空调开足了马力也消解不了上千人的体热,酒店加放了四台柜机,全都打到最低温,终使这个人满为患的空间有了些许凉意。少顷,音乐响起,灯光打出,大厅金碧辉煌,地板熠熠生辉,主角进场了。
除了天气不尽如人意外,一切都可以用奢华来形容,这一切都让我如同芒刺在背。我虽一百个心不甘情不愿,但我还是来了。我以人人都在为五斗米折腰安慰自己,没办法,沙天星的话就是天星集团里的圣旨,作为大内总管的我理所应当为这场婚礼忙前忙后。
婚礼在数台摄像机的记录下按部就班地进行着,主持人极具煽情的说辞取得了预期效果,近百桌婚宴上先后爆发出雷鸣般的掌声。接着,沙莉的父母,强勇的父母双双走向新人。
在照相机闪光灯创造的光明与黑暗交替的世界里,偶然一瞥,我发现沙天星冲我点了点头。他用赞许的眼神肯定了我的“大度”,但我的“大度”很快就败给了那首近乎要响彻全国的《婚礼进行曲》,我皱着眉头朝播放室按了几次手,音箱随后发出一阵怪响,刺耳如电钻打墙洞时的无情喧嚣。乘着黑暗来临的那一刹那,我踉踉跄跄地逃了出去。
今天的男主角本来应该是我啊!我哆嗦着点燃了一支烟。
我第一次见到沙莉就被夺走了魂魄,用漂亮这个普通的词语是无法形容她的,她把一个女子的秀外与慧中做了完美的组合。她尽管只毕业于一所不入流的高校,也早已到了谈婚论嫁的年龄,但她无论身着什么样的服饰都掩盖不住那种如兰似芷的气质,无论做出什么样的举动都让人感到她心头从来就没有掠过一丝一毫轻薄或是傲慢的念头。如果要问她身上最让人着迷的地方,答案无疑是那双有着魔力的眼睛,灵动与忧郁同在,明亮与迷离共存,让你无法不想找出她藏在灵魂深处的秘密,但你真的与她交往过后就会发现,她又如同一张白纸那样简单,与她交往,你永远不必设防。正因为如此,当那些因为富足而不再甘于操作机器的沚津人使很多企业都苦于招工引智时,她却总能很轻松地为天星集团解决掉这样的发展瓶颈。也正因为如此,任人从不唯亲的沙天星才让女儿做了人事部部长。这样的女人,肯定会注重追求者的素养。我先后约会沙莉四次,她也都欣然赴约了,不过,她的眼睛始终泛着淡淡的令人捉摸不透的光。她女神般的存在也让我始终保持着彬彬有礼的君子形象,我连她的手都没敢牵一下。鼓舞我的是沙天星,他用眼神告诉我,我距胜利只差一步之遥了。可是,强勇一插足,乾坤大挪移。
知了,知了……绿知了又开始了不合时宜的叫嚣。
强勇,你个王八蛋!你就是个只会吮吸身边汁液的绿知了!
依商招商一直是沚津县高速发展的最有效手段,当得知天星集团有一个项目将要与一个总部在日本的世界五百强合作后,鼻子比警犬还灵的开发区管委会领导们找到了沙天星,很快,公司唯一拥有经济管理硕士学位的我被派往岛国考察、谈判。结果是令人振奋的,一个月后,我带回了签订好的合同和精心给沙莉挑选的礼物。那天,春风才逝,夏日刚临,但自来水已然烫手,土马路开始冒烟,而我却很快如堕冰窟——沙莉和强勇恋爱了!
一个月,仅仅一个月,这怎么可能!
此前,不仅集团所有员工,连管委会那帮吃皇粮的都知道,我才是乘龙快婿的最佳人选。一米八五的身高,俊朗的面容,如果和强勇站一块,我绝对有白天鹅和丑小鸭同框的感觉。还有,光论无二的学历,整个集团谁也不敢说我与沙莉不是郎才女貌的一对。强勇呢,一个不过一米七左右的高中生,长着一张五官只能算基本端正的脸。对了,他现在还只是一个司机,一个由于我才混到一碗饭的司机!
很老套也很适合发朋友圈的故事——英雄救美,美人以身相许。
沙莉喜欢在僻静处散步,不成想有一天傍晚突遭劫了财还要劫色的歹徒,关键时刻,正能量满满的画面出现了——强勇飞奔而来,他奋不顾身如赴死的义士,硬是赤手空拳塑造出一个铮铮铁汉。当然,没有不付出代价的英雄,歹徒被打跑了,他的左臂也深深地中了一刀,但浑身是血的他并没有考虑自身安危,而是迅速背起由于惊吓过度昏迷了的沙莉,一路狂奔至医院,安顿好了沙莉,他才请医生为自己包扎。从醒来的那一刻起,沙莉的眸子里始终闪着亮晶晶的液体。
三
引狼入室的悲哀从消息被确认无误后不断地朝我袭来。
依着记忆,我和强勇算是三同:同龄、同村,后来又是同一座城,但同舟之谊却并非一起光着屁股戏水,而是源于我们共同的启蒙老师——我的父亲。十岁左右时,他的名字频繁地出现在我家。从事了一辈子小学教员的父亲常在感叹先人们把一个小渔村打造成全国首个农民城时夸赞强勇,后说他身上集有很多先人们的智慧。确然,强勇十三岁时就在周边象棋爱好者中老少通吃,并以天马行空的想象力写出不少获得父亲好评的作文。尤其是那篇《蝉》,我至今记忆犹新——嗞……这是黑蝉对夏天到来的宣告;知了,知了……这是草蝉对炎热酷暑的抱怨。相对于胖大的黑蝉,瘦小的草蝉总是那么狡猾,它伏上树枝,就是一枚细小的绿叶,它的俗名叫绿知了……
母亲则总是提醒我,从小看秧子,强勇这锁细儿鬼得很,你小心点。
母亲的顾虑是有原因的。有一年腊月,农民城举办年货节,母亲要我上街帮她买些高香和开门炮。小孩子家的,谁能抵挡得了那些美食的诱惑?东西买全了,肚子也吃到撑了。强烈的便意使我不得不跑进一座公共厕所,那会儿公共厕所带有女儿墙,我把高香和开门炮架上墙头,就着急忙慌地进去了。出来一看,坏了,墙头空空如也!却见强勇不急不慢地走到我面前,他腋下夹着几束高香,头上顶着一盒开门炮。见我耷拉着脑袋,他一本正经地说,你呀,太大意了,看,像我这样顶着夹着,不就没事了吗?我连连点头称是,他狡黠一笑,逗你玩呢,东西就是你的。
平儿,你搞不过他,要小心。母亲这话反反复复说了很多年,我却认为她想多了,我自考上重点中学之后就与强勇失去了联系,用父亲的话来说,不同茅缸不同水缸,小心什么呀。
毕竟是儿时的玩伴,失联了也不会不关注,街坊们的众口铄金又把关注升级成了担忧:强勇从初中开始口袋里就有纸烟,有攮子,保证不再打架的保证书在课堂上念了无数遍。这不是骨灰级学渣吗?书能念得下去?念下去了,还念进了一所三本。不幸的是,没毕业就卷铺盖走人了,據说学校因为他好长一段时间都开不了课。所幸他还没到非蹲监狱不可的地步,入伍前通过了政审,之后成了一名军车驾驶员。进部队啦?好事。那可是再差的废铁也能被锻造成一块好钢的熔炉!我为强勇高兴的同时坚信,他有那么聪明的头脑,只需一点点勤奋即可获得成功,可后来的事实还是让我大失所望。退伍后,他曾帮人开过几年货车,收入还不错,然而好景不长,他又不知什么原因被人追砍得险些落下残疾,最后只得两手空空打道回府。回来就回来吧,在农民城,只要没丧失劳力,过上小富小康的日子根本不是问题,可他有问题,任何人在他眼里都是天不蓝醋不酸,看得惯的只有手机,只有网络小说。农民城里几乎家家都有几间商铺,家家都开了厂子,只有他们一家仍守着不知哪代留下来的粥店。
这不就是他自己说的,把所谓的“知了”宣泄给所有人的绿知了吗!我同父亲谈起强勇时借用了强勇作文里的话。那天,是我出任天星集团办公室主任的首日。
父亲摇了摇头,说出一句善意的人们对一个浪荡子实在无话可说的话,能帮就帮一把。
好吧,帮一把。我回到老家去看强勇,谁知竟是吃力不讨好。他就那么骑马蹲裆地卡在门槛上,招呼都没一声,只是用眉间收紧的蹙纹表示知道我来了。
兄弟,我来的不是时候?我进也不是退也不是。
哪里哟,恭喜你衣锦还乡了。我虽然混得很水,但还知道什么是嗟来之食。强勇说话的同时朝我手中的礼品袋斜了一眼。
我恼不过,放什么狗屁!你觉得我是来看你笑话的?
无所谓,爱笑不笑。
兄弟,如果不想被人当作笑料,就要振作起来!否则,只能像你当年在作文中所写的那只空喊不做的绿知了一样,最终被秋风淹没在凄凉之中!
不知是不是被这句话刺激到了,强勇垂下头一言不发。我在令人窒息的沉默中悻悻离去。
就在我准备返回公司的第二天,强勇来了,他带着一看就是整夜没合眼的疲惫神情说,兄弟,你说得对,我想跟你走。就这样,他成了天星集团后勤部的一名驾驶员。
如果有人说世上最难读懂的就是人,我会点一万个赞。强勇来到公司不久便使我做出了两种推测:要么街坊们对他的评价有误;要么他在跟过去作彻底的告别。一个偶然的机会,我又惊奇地发现,这家伙居然会点拳脚。是不是在那场打斗中吃了亏的缘故?我问他。他点点头又摇摇头。
过去不重要,重要的是现在。所以,沙莉要我帮她物色一名司机时,我毫不犹豫地推荐了强勇……
我竟然亲手为自己培养出一个对手!怪谁呢?只能怪自己。我原本是可以避免这种不幸的,可我生生把母亲的话当成了耳旁风。
悔不当初依然换不来令人满意的结果。
听到沙莉将和强勇订婚后,我还是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但日历上清清楚楚的显示,那天不是愚人节。忍无可忍之下,我径直向强勇重申了自己对沙莉的爱,也坦言了需要他的退出。说到动情处,我满腔怒火。
你不是不知道我跟沙莉的事,这个时候,你不帮我也就算了,反而横插一杠子!我们是不是兄弟!你的良心会不会痛!
强勇勃然变色,我当然知道你们的事,也知道我欠着你老大一份情,但这件事没有商量的余地,因为我和沙莉都已离不开对方了。
她离不开你?你扪心自问,自己配得上她吗?
是不配,但我会努力成为配得上她的人。
哈,现在想起来要努力了。我气极反笑。
是的。说实话,我一开始并没有接受她的意思,尽管上天给了我——给了我……
他似乎在找寻一个更恰当的字眼来凸显他于沙莉的重要性。最终,他声调渐高,又意气风发,并把之前满口的兄弟换成了我的名字。
给了我帮她的机会,但后来情况变了,她的真心感动了我。祝福我们吧,高平!
足以冲爆血压表的血压使我眼前泛出一片红光,我攥紧双拳,像准备决斗的武士那样拉开架势。
强勇却气定神闲地说,如果揍我一顿可以让你解恨,那就来吧,我绝不还手。
我一阵头晕目眩,久久说不出话来,只能眼睁睁地看着他扬长而去。
那一天晚上,我彻夜未眠,始终在回味瓦西列夫关于爱情的阐释:真正的爱情并不排斥某些可以归入嫉妒范畴的情感,更不会排斥有人为此忘恩负义给对手带来的仇恨……
四
婚宴开始了,夹杂着喧闹声的酒菜香气四处飘散。我掐灭烟头,整好领带。我知道,沙天星已经完成了一个男人对另一个男人交付使命的任务,他已经把沙莉和强勇的手捧放在一起,接下来,他一定还会注意我的表现。不管他打算提拔我为集团副总是不是出于对我的补偿,不管这个补偿能不能成真,我都必须以一种豁达的姿态让他清楚——高平这个年轻人经得起任何挫折。
豁达!对!我是个豁达到把自己最爱的女人都“豁”出去了的君子!我自言自语地自嘲着,开始为即将虚假的表演而羞愧,并为不知道如何面对强勇的得意而彷徨——我会不会忍不住就在现场揍烂那张戴着兄弟面具的脸?
对于我追求沙莉,沙天星一直是默许的,也是非常认同的,但他终究未能拗过宝贝女儿的任性。沙莉振振有词地表明了她没有被爱情冲昏头脑。没错,强勇各方面条件都不及高平,可他救过我的命,他是一个能为我付出生命的人;此外,他救下我之后,并没有图什么回报,当老爸你准备付给他一笔巨款作为酬谢之时,他婉言拒绝了,他说,你真要感谢,就让我进一线,让我从基础做起。一个人的条件不好没关系,可以通过后天努力去改变,而人品却是与生俱来的,我看中的就是强勇的人品!
即便沙莉和强勇订了婚,我仍未死心,我总觉得,她就是太单纯了,随着时间的推移,她还是会重新做出选择。沙天星也一样,他非常希望女儿能再好好考虑考虑。他说,婚姻不是儿戏,你们的差距实在是太大了。
眼看着沙莉和强勇打得越来越火热,我只得硬着头皮把她约出来。这次,我不再畏首畏尾,直言说你应该知道我真的很喜欢你,我以前只是没有表白而已,请不要结束。结果却再次粉碎了我的梦想。沙莉微微一笑,什么叫结束?我们有过开始吗?很快,沙天星这个纵横商场的骁将也低下了高贵的头颅。沙莉突然有了前所未有的胆量,她直面视母慈子孝为家风生命的沙天星说,我们已经生米煮成熟饭了。于是,沙天星不得不带着夫人主动找到强勇的父母,让他们赶快成亲吧……
盛大而持久的婚宴终于结束,婚车载着一对新人驶向他们幸福的港湾。那是一幢处在沚津县城风景最优美的地方——紧邻东湖公园的别墅,和我的白领公寓相隔不足一百五十米,我站在阳台上就可以看见沙莉掩映于窗后的倩影。今晚,那幢别墅既是装盛新人欢笑的温床,也是埋葬旧人哭泣的坟场。旧人不哭并非过于强大,只是泪腺因为伤心到极点丧失了分泌的功能。在强忍着痛苦和沙天星握手道别后,在保持着一张比哭还难看的笑脸送走所有宾朋后,我又满含着屈辱接受了强勇对我的感谢——辛苦你了,兄弟。这时候,高平又成了兄弟。
兄弟变了,天也变了。几块乌云挡住了刚刚升起的月亮,所有知了都狂鸣起来,预示着一场暴雨即將来临。看着婚车消失的方向,我从心底发出无力的哀嚎,兄弟只是用来背叛的!
我本来有晚饭后沿着东湖公园漫道散步的习惯,但我现在只想开车,起伏不定的情绪和极不自愿的操劳,终致我心力交瘁,我实在没有力气走路了。至于要去哪里,我毫无头绪,反正是不想回家,不想看到那幢别墅。我将车发动,却没有挂挡,我虽一直在胡思乱想,仍不失清醒——这样的状态开车是要出事的。车内有些气闷,我摁下电动窗户玻璃,没想到伸进来一个人的脑袋。
哥们,要下雨了,还不走?
是行政部部长李成。这家伙也算得上是个出类拔萃者,也曾追求过沙莉,遭拒后转而支持我。如今风云突变,沙莉居然嫁给了一个驾驶员,他的不忿丝毫不逊于我本人。
我这才想起,李成和法务部部长张定军今天都是礼到人未到。他们和我有个约定,待婚宴结束后,由李成来接我去张定军家,玩一个通宵的扑克。我知道他们的关心所在,他们怕我今晚过不了心里的坎。
真正的兄弟是能够风雨同舟的。我略感宽慰的同时修正了先前的错误。
还想呐?人能不如命好。李成在我们哥仨中说话向来冒失,我本不应计较,但这次太不入耳。
幸灾乐祸是吧?滚!
喂,小人了不是?我要是幸灾乐祸……李成举起手要发誓。
行了行了。你说得对,人家天生有英雄救美的机会,天生该抱得美人归……我越说声音越低。
毛线!没准就是个骗局!李成朝车顶狠狠拍了一掌。
骗局?什么意思?我斜睨了他一眼,你把话说明白点。
还不明白吗?英雄救美很可能是强勇导演出来的一场戏!
不会吧?我摇了摇头,你小子,是不是小说看多了。
哥们,你太老实了。想想,沚津是出了名的平安城,治安有这么乱吗?
是没这么乱,但也不能排除有铤而走险者呀,没证据,别瞎咧咧。
说你老实还不承认。有一句话怎么说来着?呵,人生如戏,全靠演技。哥们,别不爱听,你的失败也有自己的原因,吃亏就吃在不会演戏!
我瞪大了眼睛。
不是吗?你刚才还是总导演哩!只不过是为别人做嫁衣,水平嘛,我不在场都知道很差劲。
我用石头似的沉默接受了这个批评。
雨前聚集出的大量水汽使得环境闷热异常,绿知了的叫声仍在持续。我把李成请进车里,关上车窗,打开空调,冷风吹了出来。
是啊,我只为自己的表演感到羞耻,却忘了很多人都是演员。原先,对于强勇的横刀夺爱,我是气愤难平,而对于强勇的见义勇为,我还是很佩服的。我想到过沙莉的单纯,也想到了过于单纯就是傻瓜,但就是没有把强勇的见义勇为往坏处想。
假的?我盯着李成的眼睛。
应该是,老张也这么认为,李成叹了一口气说,他的话你总该信吧?
他也这么认为?我猛地坐直了身子。那个号称小诸葛的哥们可是法律系高才生!
是呀,他说那小子怎么看都不像好人。
我瞬间火起,都说高李张是铁三角,没错吧?
废话。
那怎不早说?!
早说?对谁说?对你还是对沙莉?你事后很长一段时间都非常激动,好像也就最近才有所平静吧?要是对你说了,会不会火上浇油?对沙莉说,她信吗?
李成一连串的反问让我无法回答。也是,说了又怎样?无非给我添堵。
走吧,别想了,李成催促道,去老张那,听听他怎么说。
可是……
可是什么?
他说公安局已经侦查过了,强勇报案后,他们因为没有任何线索,只能暂时搁置。
那就问问他对此事的看法。这家伙既然号称小诸葛,应该不是盖的。记得你俩为网上某个报道打过赌吧?好像就是自导自演救人什么的,你说现实中不可能发生那样的事,结果是你输了。
确有此事!我心头剧震,急不可耐地拨通了张定军的手机。
张定军的回话是真正的醍醐灌顶。
案发后,我受总裁指派协助过公安局的侦查。我怀疑的理由就是事情太过无懈可击。强勇作为目击者和当事人,身上有手机,完全可以在击退歹徒后立即报案,但他却在距离案发足足一个多小时之后才报了案。当然,这并不能说明他有问题,他说当时因关心沙莉,急着把她送往医院,所以才耽搁了时间。通过公安局走访调查以及对他和沙莉的询问来看,一切都能吻合。不过,我那几个做刑警的同学都说,滴水不漏的背后往往是一个更高明的谎言。
操他妈的!我第一次爆出粗口。
别激动别激动,张定军赶忙劝慰,怀疑毕竟是怀疑。
嗯。我复归平静。我知道自己一再失控的原因,心中一阵隐隐作痛。沙莉啊沙莉!你居然认为他有人品!不怪你,我也曾把他当成根本不用防备的好兄弟。
查!查他个杂碎!动用一切能动用的资源!我用没商量的语气对张定军说。
必须的。我老张也是个有疑问就要追根的人。
张定军接着提醒我,你呢,关键是要稳住情绪。因为任何一个公民,哪怕是罪犯,他也享有很多受法律保护的权利,况且那小子绝不是个省油的灯……
好了别说了!会有分寸的!我打断了张定军的话,我已十分不耐烦于他讲的这些束缚。
车行不远,一道闪电突然划过天际,像鹰爪一样抓向世间万物,绿知了的叫声戛然而止。
五
月色皎洁,波光粼粼,午夜的东湖公园本来是个迷人的地方,但一幢令我痛彻心扉的别墅进入视野之后,所有的景象都变了。一阵晚风吹过,柳树便像披头散发的女人般扭动起来,别墅也跟着摇摇晃晃,东倒西歪,如同只剩下残垣断壁的宫殿,又如同处在黑森林里的破庙,神秘而又诡异。
今天已是他们结婚后的第三个中秋节了吧?我瘫坐在一块临水的空地上。
突然,黄影闪动,身着金色连衣裙的沙莉破土而出,她的身后跟着同样一身是金的强勇。
高平,你的怀疑是对的,沙莉指着强勇说,这家伙虽然很冒险,但他成功了,成功得让他从此分辨不出虚妄和现实。其实啊,像他这种人并不在少数,很多长期说谎的骗子到头来都认为自己的谎言是真的。
說完,沙莉把强勇摁进土里,接着说出一句让我的世界天翻地覆的话,我要去树上脱壳了,你将来也一样,我们都是绿知了。
听到了吧?大家都是绿知了,你还查什么呢?随着沙莉的消失,一个陌生的声音从地底下冒出来,但我没看到任何人,我不由得两腿发软。声音如果是强勇的,我不会害怕,可分明不是他。谁?我大着胆子问。呃——声音再次响起,似叹息,又似哽咽,虽然不长,却恐怖至极,像一个垂死的人在做最后的呻吟,充满着无边无际的绝望,无穷无尽的痛苦。我浑身大汗,想立刻回到公寓,但四肢僵直,怎么也动不了。
是梦吗?是,也不是,因为类似于这种不寻常的场景在我白天工作的时候也出现过。具体出现过多少次,我不知道,我只知道,它存在于我下决心追查一场骗局,并无数次狂抓的过程。
强勇真的脱胎换骨了。他在度蜜月期间就用决定成败的细节告诉沙天星夫妇乃至整个沙氏家族,一个真正爱着自己妻子的男人,根本不用嘴上说得天花乱坠。
室外稍微起了点风,他就会立刻提醒沙莉多穿衣;雨还没落下来,他已经为沙莉撑开早已准备好的雨伞;太阳刚刚升起,他就拿着防晒油来到室外的沙莉面前;他每天晚饭之后都要挽着沙莉出去散步,他的胸前总是挎着一个背包,包里有新鲜的水果和削皮刀,他会在最恰当的时候递上削好的水果……他就这样成了一个让无数女人都羡慕、都不得不夸奖沙莉有眼光的模范丈夫。
骗子!骗子!不要再演了!我对着一把锃亮的匕首一遍又一遍地咆哮。尽管有张定军的提醒在先,但通过跟踪得来的这一切还是让我生出了自己都会把自己吓住的可怕念头。
成功的砝码继续一边倒地倾斜,强勇又成了一个天生的商界奇才。他仅用了一年多时间就熟悉了集团所有业务,成为骨干中的骨干,他用实绩让沙天星越来越认同女儿撒娇似的吹嘘,老爸,我是不是个伯乐?
最虐心的是,天星集团几乎所有人都重新接受了强勇,他们都认同了他是个英雄,而且是个极具爱心又多捐义款的英雄。哦,我忘了,他现在有钱了。天星集团虽已上市,但沙家仍是大股东,他已是沙家的一分子了!我不得不以一种宿命的观点来自欺欺人:这是一个注定与众不同的骗子。他在骗取沙莉之后用骗取所得去行善,并赢得了人们的尊重,就算有一天他暴露了,人们也会原谅他早先的罪过。至少,沙莉肯定会这样。而想起沙莉,我又觉得一股热血直往脑门上涌,我能原谅他吗?绝不能!
高智商与战略雄心的合二为一,也就仅仅一年。强勇在公司年会上说,时代在发展,我们要顺势而为,要淘汰掉那些不合时宜的产业,要开拓符合国家产业政策的市场,紧接着,他拿出了自己的企划书。企划书被高层们传阅后,沙天星立刻如同发现新大陆一样反复打量着这个令他越来越满意的女婿,因为女婿竟然和他想到一块儿了,而且比他想的还要切实可行。英雄所见略同呵!沙天星当场作出决定,提拔强勇为集团第一副总,全权负责公司未来的新业务。
那天,天色灰暗,路灯齐闪。我看到,强勇出门前朝我微笑着点了点头,那笑容里带着无数把扎人的尖刀。直到所有人都离开了会议室,我仍郁闷地斜靠在椅子上。我的郁闷并不是因为他的升迁,他的不俗业绩早已预示着这一天的到来,我郁闷的是,至今都未能让这个欺世盗名的混蛋现出原形。
为找到强勇的破绽,两年多来我一直像猫盯着老鼠一样盯着他,我甚至在他周末捧着手机的时候,以陌生人身份加他微信,然后通过聊一些网络小说的读后感来套他的话。奈何这个混蛋比鬼都精!始终让我摸不着一点头绪,始终不肯正面回答我的问题。我最终因为性急得不行败下阵来。我抛出英雄救美的话题后,他不但没有任何回话,还迅速拉黑了我。张定军和李成也都旁敲侧击地试探过他几次,但都被他声色未露的挡了回去。
真的没有办法了吗?你不是小诸葛吗?我无奈地只好再次向张定军求助,他说办法是有的,结果却不知要等到猴年马月。
必须承认,在强勇这件事上,张定军比我沉稳多了,他这时才告诉我,他的一位律师朋友曾同他谈过一个奇葩案件。
一个叫潘广成的惯偷因为现代刑侦技术越来越高效不得不结束了盗窃生涯。但这家伙天生是个不肯走正路的人,他无意中在一些非法微信群上看到,很多猎艳者都希望通过英雄救美的方式来俘获女人的芳心,他顿时想出一条新的生财之道,随后伙同他的弟弟潘廣绩开始“成人之美”,只要你按约支付酬劳,他们就能让你成功的当上救美英雄。不过,几个月后就案发了,一个被抓,一个在逃。
张定军最后一句才是重点。潘广成进去后交代,他曾在沚津县接过一笔“业务”。
雇主是谁?是不是强勇?我立刻像服了兴奋剂一样迎接这个喜讯,张定军却给了我一个令人沮丧的“不过”。
不过,那个雇主非常谨慎,电话用的都是不同的座机,支付报酬也没有通过银行或微信转账,掏的是现金,见面也都蒙着脸。最要命的是,潘广成在交代出这些后就病死了。
你这等于没说呀。我如同泄了气的皮球。
当然不是,张定军说,不是还有个活的吗?希望就在他身上。
世上最煎熬的事莫过于等待,可我只有等,无时无刻不存在的耻辱感让我无法忘却仇恨。苦苦等待的焦虑使我患上了严重的失眠症,也使我的生活杂乱无章,大哥被迫接走小侄儿的时候把我臭骂了一顿,说公寓已经成了一个十足的猪窝。好在还有一个希望在支撑着我,好在我还能为了这个希望挺着去上班。
冬去春来,又至夏天,潘广绩还是没有任何消息。
他是不是也死了?就在我近乎绝望地认为潘广绩也已不在人世的时候,张定军终于发来了好消息,那家伙落网了。
整个屋子都恢复了三年前的生机!我立刻打电话给李成,来,跟老张一起来我这,是时候举杯相庆了。
电话通了,李成的声音很是低沉,去看看朋友圈吧。
我的世界再一次天翻地覆。
两天前,强勇和沙莉去了一个网红打卡地,那是一条沿岸插了几块“禁止下水”的警示牌,但仍旧被疫情憋坏了的人们屡次闯入的涧谷,突发的山洪瞬间卷走了一对来不及撤离的父子,为了营救这对父子,水性不是很好的强勇立即跳了下去,结果,人没救上来,他自己也没能再浮出水面……
六
沙莉在公寓门口等我。她指着墓地方向说,视频是强勇拍的。
未等我开口,她又幽幽地说,我和他是大学同班,那是一所盛产学渣的大学,他的成绩却一直不错,凭他的成绩,完全能拿到毕业证,可惜最后因为我的事主动退学了。
不是被开除的啊?我目瞪口呆。
谁说他是被开除的!他是为了我!听到了吗?为了我!她声嘶力竭,继而双手抱头蹲了下去。
我一时不知所措,只能静静地等她恢复平静。过了好一会,她才仰起残泪犹在的脸,继续黯然地说起她和强勇的过往。
我无意中得罪了一个同宿舍的渣女,她就唆使社会上的混混来纠缠我。那会儿我们家的企业尚处于新生期,有着太多的困难,我只好瞒着父亲向男同学和校领导求助,没想到,除了强勇谁也不敢出面,他说对付这种人只有拳头,他把那个混混暴打了一顿,这下捅了马蜂窝了,学校门口天天有几十人堵着,公安来了也不管用,堵门的都是上了年纪的人,你来了他们走,你走了他们又来,既不吵也不闹,就搁那跟你耗着,直到强勇退了学才罢休。
唉!沙莉长长地叹了一口气,接着说,他这一辈子啊,全被我连累了。他参军和帮人开货车都是我的主意,后来,他在一个服务区被那个混混发现了,他未及防备,要害受了严重的伤,直到结婚的时候都没有完全康复,这也是我们一直没要孩子的原因。去那条涧谷呢,也是我的主意,那天本来是我们的结婚纪念日,最后却成了他的忌日。好了,不说他了,说你吧。我知道你一直在怀疑他,怀疑那个英雄救美,但你弄错了对象,我才是真正的导演。因为按照我父亲的观念,就算知道了学校那档子事,他也不会同意我们在一起,为了在不破坏他心目中乖巧而又纯洁女儿形象的前提下让他改变初衷,我不得不加码设计了一切……
接二连三的震撼已远超强勇的死讯。我哆哆嗦嗦地打开门,却发现一只绿知了“嗖”的一声飞逃而去,屋子里到处都是纸屑,那篇因为一个人研究了一种虫的日记已不知被谁撕得粉碎。
责任编辑 黄月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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