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种瓜得豆——这是当下每一位电影编剧都深有体会又无奈的现实。作为一名边缘化的电影编剧,一个常年绝收的剧作者,我每写下的一个字,都是一滴辛酸的泪。
初冬时节,女儿丹丹要参加艺考,打算备战电影学院,我想都没有想,就告诉她俩字:不行。随后她以辟谷方式进行反抗,表达强烈的“就想去”的意愿。妻子质问我:为什么不行?你不能以你的失败的人生经历,限制孩子的前程和发展。我无奈地说:电影之路太坎坷了,我不同意也是心疼她,是不想让她吃太多的苦。随便报个医学院、上个师范……考个什么大学都比电影学院强。妻子被我成功说服了。
在妻子的劝说下,女儿放弃了当演员的念头,最终考上了与电影学院一桥之隔的一所985高校。
一个周末,女儿领回一位被她称为闺蜜的高中同学。据她介绍,这个眉清目秀的女孩,今年考上了电影学院最豪横的编导专业。女孩见到我之后,二话没说,扑腾一声双膝跪地,向我行了一个拜师礼。我被她的贸然之举吓了一跳,懵懵懂懂,不知这是怎么档子事。女儿说,卢苹想拜您为师,和您学习写电影剧本。
说来挺惭愧的。大半生时光匆匆而过,自己都没装满一桶水,又怎么倒给别人一杯?情何以堪?况且,这些年因生活所迫,我早已把当电影编剧的梦想无限缩小了,为了养家糊口、供孩子上学、给年迈的父母看病,我都有好几年不动笔了。早先完成的若干个本子,由于没找到买家,无法变现,全叠放在大立柜顶上,灰尘都比铜钱厚了。现在,我在一家文创公司做后勤工作,说得具体点,就是一名老保安。
不过,这孩子一个头磕在地上,口中喊着师父,让我真的不知如何是好。收也不是,不收也不是。我忙把她搀扶起来,心中不免埋怨女儿乱弹琴,不爽的神情里夹带着对这个名叫卢苹的女孩的歉意。女儿看出了我的微愠颜色,委屈地为自己辩解,这并不是她的主意。卢苹平静而自信地说:“师父,我拜您为师是受我爸的指点。他说您一定会收我为徒的。”
“你爸?”我更加纳闷了。
“嗯。”
“我们认识吗?”我胸中顿时疑云丛生,她爸怎么知道我?
卢苹笑了,笑得极为恬淡可爱。她说:“你们当然认识。您不同意丹丹报考电影学院,我爸还发了一顿脾气呢,差一点儿上门来找您理论。”
“啊?还有这事?”我更加惊诧了,忙问,“你父亲叫什么名字?”
“卢成。”卢苹微笑且自豪地说。
“啊?你是小兵的女儿?”我被卢苹的话惊到了,都有些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卢成是我高中时的同学,而且是非同一般的同学。我俩是高二分到一个班的,但是我和他真正的友谊并非来自学习上的“比学赶超”,而是二十五年前,我们一起在涿州影视城的一个剧组里当“苹果箱”的经历。当年一起充当“苹果箱”的,还有一个叫李有才的同学。后来,我们因为这次从影拍档,成为最要好的朋友,归纳简述有三个共同点:爱电影,学习差,穷。
涿州影视城与我们学校距离很近,只三五里。影视城里常年走马灯似的有剧组进驻或离开。偶有大制片大导演拍摄攻城略地的战争场面需要大量“兵将”的时候,第一想到的就是与我们学校联系,找学生参与演出、充数,学生不仅比附近村里的群众演员好管理、听话,而且从不讨价还价。那时,去参演一般都是半晌,不足半晌也按半晌算,每人大约能得到五到三十元不等的酬劳。学校认为这是一件好事,既给学生创造了参加社会实践活动的机会,还能给学生张罗点生活费。可别轻视这份现在看来略显微薄的片酬,1995年上高二的我,每周的伙食费家里只给十二元。但是这种好事并没有持续多长时间,一些家庭条件好的学生,家长不屑于这仨瓜俩枣的蝇头小利,不知是谁跑了一趟教育局,就把我们穷学生的这个挣钱方式给搅黄了。后来,学校不便大张旗鼓地派学生参加演出,便采用自愿报名的方式。这样一来,本还在心里暗骂富学生家长不仁义的我,反倒不受以前学校按年级分批分拨派遣的约束,松绑后,自愿报名,我每一次都不落空。
报名拍电影的学生很多,绝大多数都是穷学生,都为挣点儿钱,减轻一点家庭负担。然而,可以说所有人都没有我们三人那么狂热和执着。我们仨也很穷,很珍视挣这仨瓜俩枣的机会。但是除此之外,我们心中还有一个当电影演员的梦想。为了能在日后一夜成名时有个好听又好写的名字,我们还早早地取了艺名:小兵即是卢成,我的艺名叫东吴,二十多年来我写的所有本子,使用的都是东吴这名。李有才的艺名叫龙羽。
日月穿梭,原来很多的人生在岁月这架织布机上都织得一塌糊涂。这二十多年里,我们三人谁也没有在影视圈里混出什么名堂,更无所谓前程。这些年我与他俩虽然疏于联系,但我觉得他们两位在影视圈的境况可能与我无异,院线每上映一部新片,我都会紧盯着飞速上划的演职员表。但是非常令人遗憾的是,我没能在每一次影院散场灯骤然亮起时刻,于银幕上看到三个人的艺名,哪怕是其中之一。我常常为自己宽心、解围,寻找谅解彼此未能出现的借口,也许小兵和龙羽已经换了别的艺名。特别是龙羽,他自幼学习武术,拿过县里武术大赛的第一名,身手绝对不输于台港二三流功夫演员。但是,不管怎么说,这都是我的胡乱猜测。高中毕业之后,我没有考上大学,家里也没余粮卖钱供我复读,我直接沉入了社会底层,走进建筑工地,当了一名力工。写电影剧本,继续圆梦的事,是在结婚之前的一两年,心里的电影梦突然死灰复燃——其实我心里的这盆死灰,如施了魔法一般,每隔一段年月就会复燃一次。我不甘心一生如此的平庸,但是又无法去影视城大门口如许多村夫闲妇一样去“趴活儿”等机会,于是才有了用一页页的方格稿纸,打造瑰丽人生梦想的冲动。我想,能成为一名电影编剧也挺好,自己的文字能被演员们遵从、一丝不苟地表演,或者因为表演得不好不到位,而遭导演的破口责骂,而后能在全球各大影院轮番上线、放映,能被那么多观众忘情地观看,能让那么多人为之激动地流泪、谈论和铭记……那也是一件非常了不得的事。可是我那些封面上签着“东吴”名字的电影剧本,从来没有得到张艺谋、陈凯歌的认可,就连本着冯小刚贺岁剧风格,为他量身打造的贺岁剧本,也未能入他的法眼。自己給自己鼓劲、打气,不低头、不放弃、永不言败,可后来终因生活所迫,我的电影梦还是不得不醒了。不过,也不能说我的电影剧本一部也没拍,拍了是拍了,只是没拍成电影,而是在西城区一个街道的小礼堂里改编成了一台情景喜剧,逗得缺牙少齿的翁妪们为之捧腹,场面极为热闹、祥和,剧场效果一点儿不亚于葛大爷主演的《甲方乙方》什么的。只是剧本的稿费很少,还是以“具有中国特色社会主义”的实物结算的——一个印着“首都市民文明公约 ××居委会 赠”字样的塑料坚果盘子。
令我没有想到,多年之后,小兵的女儿和我闺女竟然也是同学。而且他的女儿还报考了电影学院。此刻,我心中有些后悔没有支持丹丹参加艺考。如果我女儿去考了,她们可能会成为电影学院校友的。
“小兵……”我一时语无伦次,不知说什么才好。我左右端详眼前这个小姑娘,像,真像,她简直就是小兵的翻版。小兵我俩一起读高中时,比她们现在的年龄还要小一些,个头也矮一截。真快!转眼间,已经又是一代人了。“他,你爸……在干嗎?我……”我摊了摊双手,有些不知所措,一个泪花在眼圈儿里打转转。
“爸。”女儿递给我一张纸巾。
“师父,您别激动。”卢苹和丹丹扶着我坐在沙发上。卢苹说,“我爸一直都在跟组拍戏,现在湘西呢!”
“哦?他在跟组、拍戏?演什么?”我一听跟组、拍戏,顿时精神抖擞,如同打了鸡血一般。我原以为小兵已经和我一样,早已成为一个泯灭了梦想的伪电影人了呢。
卢苹莞尔一笑,轻轻地摇了摇头,“您猜?”
我摆了摆手,一副往事不堪回首的表情:“一晃都快三十年了,我哪里猜得到哇?他若是一直都在剧组里,应该是一名老演员了。”我揉了一下眼窝里再次涌出的泪花,有些哽咽地说,“当年我们双手撑地,半趴半跪在地上,背上驮着一块铺盖着厚重红地毯的大芯板,三个人就那么合力顶着,保持木板的平稳,满足着导演要求的‘地面高度,充当着苹果箱。武皇踩在我们三人驮起的红地毯上,号令群臣,懿旨天下!那时,我们三人在漆黑、憋气、又出不了镜的大芯板下互相对视,小声地说,我们一定要走上银幕,成为一名真正的电影演员。呵呵……那时。”
“我爸一直跟组拍戏,但他不是演员,而是一名‘道具。”卢苹说。
二
“停!高度不够!苹果箱,上苹果箱!重来。”
大胡子导演手持扩音喇叭高声地叫嚷着,他有些愤怒了,口中向外喷着脏话。“你们是笨猪吗,还是死人?”电影《女皇》中武皇号令群臣这场戏,已经拍了十来条了,不是灯伞入镜,就是打板儿之后,群臣们注意力不集中,神情涣散……各种问题和意想不到的事都发生了。就拿刚刚被拍废的上一条为例,武皇一伸手,站立在一侧的女官,应该迅速递上那份钦点了文武百官名字的手卷,可武皇伸了两次手,端着手卷的女官也未意识到该她的戏了。然而就在这时,另外一个打扇的侍女趁机学起了雷锋,移步上前给武则天递上了一个歪着嘴儿的鲜桃儿,气得导演摔飞了喇叭……
本剧的女一号,是个非专业演员,来自东南沿海的一座小城,身高不足一米六,不但个子太矮而且精瘦形销。从一开始选演员,大胡子导演就没看上她。但是这女一号有言在先不要片酬,而且她的干爹还是《女皇》的第一大赞助商。导演虽然脾气很大,可在制片面前只能忍气吞声。《女皇》开机短短半个月时间,大胡子已经摔坏了三个扩音喇叭。女一号的这场戏,对女皇的外观镜头感要求比较高,不但要表现出武皇的坚定气质、可信任感,还要有气宇轩昂的形象,而且还得表现出她高大、丰满的自身气度,以此衬托出武周政权在她的领导之下呈现的社会繁荣、人民安居乐业的鼎盛国家气象。其他场次的戏还都好说,大胡子都忍了,借用了蒙太奇、绿幕、荷兰角等各种拍摄技巧,配以化妆、道具、替身、威亚……都可以将就着完成,但是这一场戏是全剧的“戏眼”,是重中之重,绝对不能用替身,也无法用替身,一定要女一号亲自出演,因为有三次面部特写和两个正面整体形象表现镜头和五个侧面、背面的分镜头配合。这场戏中,女一号先坐在龙椅上讲一段话,然后站起身走几步到金銮殿外,对着伫立着的成百上千名官员,再高声宣讲一番,完美表现出女皇不凡的口才与睿智。导演要求女一号在本场戏中,全程背诵台词,且要进行现场同期录音。可是女一号是一口粤语改造成的普通话,导演听了立刻就有了心憋的感觉,无奈地自我放弃了,说,“算了算了,你还是复念123456789吧!”
苹果箱,并不是装苹果的箱子。
在影视剧拍摄中,“苹果箱”是经常会用到的一种器材。苹果箱也称为垫脚箱,一般用来解决演员或物体高度的问题。苹果箱根据使用环境的不同,尺寸大小也不同,但没有统一的标准。
苹果箱这个词,我也是在参与几次群演之后才明白的。后来,只要一听到导演喊苹果箱,我就会主动跑上去帮助“道具”搬那些木箱子,放到导演指定的位置。
去涿州影视城当群演,上镜次数多了,我也窥听到剧组人员说过拍戏的一些门道。有位“道具”说,影视界也有历代传承的规矩,比如这些苹果箱、镜头箱子,男演员累了可以坐坐,女演员拍戏需要用的时候可以搬动、踩踏,但绝对不能坐。女演员坐苹果箱是行里的大忌。为什么女人不能坐苹果箱呢?我觉得这事挺有意思,也很奇怪。“道具”说,其原因要追溯到早年的戏班,凡戏班的旦角,不论是男是女,都不能坐衣箱、盔箱。因为衣箱内装有王衣,盔箱内装有王帽,被“阴人”坐了就大不吉利,会有血光之灾。这规矩代代相传,就演变成了现在剧组里女演员不能坐苹果箱、镜头箱的规矩。“道具”还举例说,凡拍过大片、见过世面的女艺人都懂这些,有一年他跟的一个组中,男三号巴结饰演女一号的港台某位肥女星,在片场间隙,男三号也不忘献殷勤,他给女一号搬了一个苹果箱让其歇坐,结果那位肥婆横眉怒目,抡圆胳膊扇了男三号一个大耳贴子……
大胡子导演喊叫着苹果箱,可是“道具”是绝对不敢给女皇准备苹果箱的,更不能让武则天坐在摆在苹果箱上的龙椅。怎么办呢?这就必须用其他东西来代替苹果箱。我站在殿外,远远地就看到了“道具”的苦瓜脸,知道他为什么而犯难。于是我便招呼正在充当阶下卫士的小兵和龙羽,我们三人头顶着一整张大芯板“上殿”了。我们没等“道具”吩咐,就主动趴跪在大殿中间龙椅前面。这时,“道具”也明白了我们的意图,赶紧吩咐人把红地毯铺在我们驮起的大芯板上,又把龙椅抬压在红地毯上。我跪在地上,大声地问,“高度可以吗?”扩音喇叭声调缓和了许多,回答道,“再起五公分。”“道具”便跟着劲更大声地喊,“起五公分!”我和小兵、龙羽在黑暗中,互相对视了一下坚韧的眼神,同频率地挺了挺肩头,撅了撅腚。
“好!可以了!”“道具”一边喊,一边用手掌叩击驮在我们背上的“地面”。
这时,扩音喇叭刺啦啦地响了一声,再次吼道,“各就位,争取一条过。预备——”而后,“啪”的一声,便打板儿了。
双膝跪地,双手拄地,在黑暗中,三个苹果箱一言不发,努力地保持着背部的平衡和稳定。但是,我们的心却如同大海波涛一般澎湃,极不平静。此时的我们,仿佛不仅仅是在不声不响地充当暗无天日的三个苹果箱,而是在對心中的电影事业顶礼膜拜。从那时起,我们三人心中有了更为坚定的信念:今天,我们能够充当被别人踩在脚下的苹果箱,有朝一日,我们就一定会有跃然银幕之上的高光时刻,成为心向往之的电影演员,最耀眼的影坛巨星。
三
能不能倒给卢苹这孩子一杯水,是小事,我这个破水桶让她直接提走都行。拜师之事于情于理我都是无法推辞也不能推辞的。因为她爸是小兵。
一天,卢苹打电话告诉我,她爸这周末从湘西回来,想见我。
见!
我没有丝毫犹豫,很干脆地回答。但是在她拜师那天,我并未急于向她索要她爸的联系方式,以至于卢苹主动问我时,我还犹豫了一下。最后是卢苹代我把她爸的电话号码存储到我手机上的。此后连续三四天,我都望着那串数字发呆,最终也没有将它拨出。我并不是不想念小兵,反而非常非常想念他和龙羽。我们三个是一个整体,是共同的筑梦人。当我看到卢苹、听到卢成名字的那一刻,我心里本来在最近几年已经奄奄一息的电影梦,瞬间再一次被点燃了,不,那完全就是闪燃、爆燃。然而,当提到联系方式的时候,我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突然蔫了下来,于刹那间怯懦得像个孩子。这是相见恐惧症吗?是因为相隔的时间太久了吗?还是尽管在电影圈摸爬滚打这么多年也未浪得一点小名气的原因呢?我心乱如麻,五味杂陈,思虑重重。
高中毕业后,小兵、龙羽我们至今都没有见过面。这种情况若是现在,一定会被人怀疑我们友谊的基础与纯粹性存有瑕疵。可倒退回属于我们的那个时代,这并不稀奇。二十世纪九十年代,我们整个村子都没有两部电话。人与人的远程沟通方式,还停留在书信与电报这一层面。可那时的人们遥想不到只时隔短短十年二十年,程控电话、BP机、大哥大、智能手机以及各种电子产品、网络软件会如此泛滥、层出不穷。那时人们平静地生活着,从没有抱怨过日子过得慢、书信邮得慢。
除此之外,我们这么多年没有见面还有另外一个原因,我做一下自我检讨:责任在我。高考时由于我的成绩实在太差,龙羽、小兵都比我强一些。我以为他们一定是考出去了,哪怕是考个大专,也实现“农转非”了。城市里出生长大的孩子,无法切身体会“考出去”的重大意义,但对农村人而言,我深悟只有路遥的《人生》才是中国最最伟大的文学著作,高加林的命运挣扎与爱情悲剧,便是对中国二十世纪“考出去”的诠释与羞辱。所以,我一直不想打探他们两人的消息,生怕出现一个工地上的民工与两个大学生并肩而行的画面。自己的心理落差太大,会影响到我朴素且卑微的农人情愫,三个人一起对曾经共同拥有的梦想再次描摹时会产生不协调的参差感,会让我为“阶级”间的隔阂而自卑不已。就像高加林一般。然而,当我从卢苹口中得知,她爸当年也没有“考出去”时,才恍然大悟,或许小兵一直没有联系我的原因大抵和我是相同的吧。
“我怎么会是‘道具呢?”
我和小兵终于见面了。我们见面的地点,不是我家也不是他家,更不是茶馆或饭店,而是他供职的电影剧组在北京长期租用的一个器材存放库房。这是我万万没有想到的。库房在京西南的城乡接合部,推开库房的大铁门,正好可以望见陈爱莲舞蹈学校铁锈红色的外墙镶嵌着的金字。
小兵除了外表沧桑、眼睛浑浊、头发稀疏了一些以外,我感觉他并没有太多的变化。他上学时就喜欢留唐国强式的“二八分”发型,现在依然没有改变,还是那么偏分着。青春年少时,他左右腮帮上还有两个浅浅的酒窝,现在虽然也有,只是扩展成了并不帅气的“鱼鳃褶”。
“不是‘道具,那你是什么?”我惊奇地问,“我徒弟可是这么说的。”
“那是我蒙唬她们的。”小兵说,“‘道具说出来好听一点儿。不让她们母女感觉太没面子。”他顿了顿,又画蛇添足地补充了半句,“我倒无所谓。”然后,自己又笑了,感觉像是自欺欺人没有成功。
“那你跟组干什么?我感觉‘道具都已经是剧组里的小催巴儿了,还有比这个更低的吗?盒饭?”
“盒饭是肥差,除了制片人的大舅子,没人能干得上。”小兵嘿嘿地嘲笑我不谙世事。
此时,我似乎有些大彻大悟了,沉寂在脑海中的那三个字不受控制地脱口而出:“苹果箱?”
小兵大笑起来。我以为这次我猜对了,见他笑得那么开心,我也笑了。可是我笑了两声之后,就笑不出来了。怎么会呢?不可能啊!多年之前我们仨一起充当苹果箱那次,只是一个偶然。即使拍摄影片时,剧情需要使用苹果箱,那也不是场场次次都用人来充当的。我冷着脸,心里有些不悦地盯着小兵。小兵笑着笑着,忽见我不笑了,就也停了下来。
“咋了?”
小兵轻声问。我没有理他,依旧黑着脸。他大约是看我这副傻愣愣的样子,太过单纯太过憨实吧,就又笑了起来,比刚才笑得还要大声和放纵。顿时,我心中怒火燃烧,我所感觉到的是一个卑微的未成名的电影编剧,受到了一个长期跟组拍戏的老戏骨的戏谑。我的脑海里瞬间一片空白,只庆幸卢苹给了我他的电话号码之后,我没主动和他联系,真是一个明智之举。不然还不知会受到他怎样的嘲讽和讥笑。我腾地站起身,便要离开。
库房距离我家二十公里左右,我的二手电动自行车骑到这里,电量正好全部用完。我刚进来时向小兵找插座给电瓶充电,那时我发现靠近插座的地面上,放着另外一块正在充电的电瓶。
小兵知道我真的生气了,也不再笑了,拉扯着我的胳膊说:“这多年不见,刚来就走?电瓶还没充上一格电呢!”
我没有理睬他,只站在原地不动。他双手扶按在我的肩膀上,轻轻地拍了拍,我才顺势坐了下来。
“我就是在给剧组当苹果箱,真的。”小兵笑嘻嘻地说,“你今天若是不提这个词,小三十年了,我一直都没找准这个感觉。你一说苹果箱,我瞬间就找到自我了。还得说你这个大编剧有水平。没错呀,一点没错!这么多年,我就是剧组里被人搬来搬去垫脚用的苹果箱啊!”
我慢慢转过头来,十分诧异地看着小兵,他的眼眶里闪动着泪光。他的眼角已经生出一条条鱼尾纹,由曾经英俊的酒窝沦陷成为的“鱼鳃褶”,在不笑的时候,更加冷脸耷皮地难看。我说:“你别哭,你还是笑吧,你眼珠出汗的表情,更显老。”于是,他又淡淡地笑了起来,笑得从容,笑得释然,仿佛已经与电影人艰辛的岁月,达成了一种难分胜负的和解。
“你,你说的是真的吗?”
我的这句话,我都觉得问得实在有些多余。如果不是,我们又怎么可能在剧组的器材库房见面,又怎么可能两人的电动自行车在一起充电呢。
“准确地说,我是一名跟组的木匠。”小兵笑着说,我发现这一次他笑得无比的阳光和自信。
四
小兵说,一九九五年夏天他和龙羽都没有考出去。至此,我才知道,那时三个怀揣着电影梦的轻狂少年,彻底沉没在“黑色七月”的星河里,一起落下了人生的第一幕。YYDS(永远的神)!由东吴、龙羽、小兵三个非著名电影演员主演的第一场戏,第一条,就这样速速地打板儿收工了。
小兵回到村里之后,年过半百的父母面对着易逝的时光,连续三五日抒发着惋惜的慨叹。一周之后,老父亲便为他的小儿子卢成编制出“亡羊补牢”式的第二套人生方案了。父亲对他说,中学这几年的光景,你算是白瞎了。看看村里你的那些发小、同学,娃娃都能打酱油了。你得赶紧学点手艺,不然讨媳妇都是件难事……于是,小兵无奈地跟着老父亲“紧急+速成”地学习了祖传的木工手艺。没出半年,他把家中院子里高的、矮的、粗的、细的、结果的、不结果的……所有的树,都变成了歪七扭八的桌、椅、板、凳。第二年一开春,父亲就让大哥带着他一起出去“闯练”。于是,他左肩挎着工具兜子、右肩扛着大锯小锯,身后背着铺盖卷儿,手里还拎着上高中时用过的搪瓷洗脸盆,紧跟在大哥后面,进了京。
大哥有固定的建筑工地,在他的介绍下,凭着那把锯弓子的掩护,小兵顺利地以一名木工身份睡到了简陋的工棚里,挣到了一个技术工种的工资。大哥说,女怕嫁错郎,男怕入错行。你如果没有那把锯,在工地上即使干同样的活,那也只能挣到一个壮工的工钱。建筑工地都是粗活,木工的工作是支护模板,用不上做家具的手艺,会乜斜着一只眼“调线”就行,准不准谁说了都不算,技术队长只信经纬仪和水平仪玻璃管里的不停晃动的小水珠儿。
我有些纳闷,问小兵怎么从建筑工地登天似的到了电影剧组呢。小兵先是有些得意地说,纯粹是机缘巧合。后又摇了摇头,轻叹了口气,说,感觉就是命。
有一天,一个梳着马尾小辫儿的男人开着面包车来到工地,自称是某电影剧组B组分镜头的副导演。他找到工头说想要临时借两名木工到剧组去干一天零活,天黑之前就把人送回来,并当即掏出五百元给了工头,说这是一天的工钱。遇上这等天上掉馅饼的好事,工头当然乐不可支,直接把小兵和他大哥吼来,带上工具,催促立刻马上分分钟上小辫子副导演的天津大发。但工头就是没提半毛钱工资的事。
兄弟二人被拉到一个正在搭设之中的外景地。小辫子指着一摞实木齿接板说,抓紧干,一天的活,钉三十个苹果箱,结实就行。说完就火急火燎地开车走了。小兵在影视城见到过苹果箱,知道它的用途和大概规格与形制。但是他大哥没听说过更没见过苹果箱,不知道那小辫子说的是什么。一张实木齿接板一二百元,小辫子没交代什么规格尺寸,万一下错了料,做出来的箱子不符合要求,或者装不下小辫子的苹果,怎么办?小兵告诉大哥,苹果箱不是装苹果的。可是大哥一点儿也听不进去他的话,执意要等小辫子回来问明白了再做。两兄弟抬一会儿杠,小兵说不过大哥,便自己开干了。
小辫子一天没露面,天大黑了才回来。这时,小兵已经把记忆中的苹果箱变成了实物,钉好了三十个。而且他还按照逐个递进的规格,把三十个箱子分成了六组,每组五个,像俄罗斯套娃一样,规规矩矩套在一起,这样一来就更便于搬运。小兵的木工活干得实在是太漂亮了,非常符合小辫子的心意,看得他心花怒放。小辫子对两兄弟说,剧组要招聘能长期跟组的木匠,问他们谁愿意留下来,工钱比工地只多不少,且开支有保障。原则上只招一个人。但是看他们这三十个苹果箱做得又快又好又规矩,如果他俩都愿意留下也可以。小辫子说完这番话,眼珠子不停地转动,察言观色兄弟二人的表情。这时,小兵突然觉得这三十个苹果箱并非剧组急用,不过是小辫子快速、精准挖人、试工的一个手段而已。只不过这些箱子的完美程度超出了他的预期,他一兴奋,忘形了,没忍住提前公布了招聘结果。
那天,小兵的大哥什么也没有干,有些不好意思分享这份突如其来的美差。他也想跳槽,但口上唯唯诺诺说不出一句整话。
小兵在小辫子剧组一共干了五六年,后來被借用到另外一个剧组,中间还有多个被借用和自我主动跳组的环节,《九层妖塔》《英雄》《疯狂的石头》《云水谣》等多部叫得响的电影,他都跟过组,横店、西部、战国、无锡、长春、涿州、东平……全国各地的拍摄基地都去过,并以一个任劳任怨的木匠身份挥汗如雨地为各个片子忙乎过。再后来才被借到现在的剧组,快四年了,一直没再挪动。他大哥现如今还在那个小辫子的剧组里工作,还是木匠,偶尔也被吆喝去现场救火,顶个路人甲、死尸、茶倌之类的坑儿。据说他常常连服装都不用换,也不用特意去化装,本色出镜,随叫随演,基本都是一条就过。
龙羽和咱俩一样,一直都没有离开电影圈。
小兵说这话的时候,很正式,面部表情也挺严肃,感觉像是刚刚进入我们见面的主题。我禁不住震颤了一下身体,没想到龙羽对拍电影如此执着,而我在小兵的这句话中,是属于被捎带的那一部分,我惭愧地微低着头,有意避开小兵的灼灼目光。
听小兵讲他自己跟了那么多名组,虽然只是一个无需在影片最后具上名字的木匠,但我也由衷地对他敬佩不已。如果不是小兵告诉我龙羽的业绩,我真的一点都不知道,龙羽是我们三个人中在“电影事业”上走得最远、跳得最高、抗挫能力与弹性最好的一位,同时也是成就最大的一位。小兵说,龙羽先后参演的电影有几十部之多。他这样说时表情极为平静,语速不疾不徐,好像是谈论一个与我俩毫不相干的人。然而,我是多年以来第一次听到有关龙羽的消息,尤其得知龙羽有“几十部”这样一份成绩单时,便从心里为龙羽感到高兴,也为“梦想组合”中终于能走出一人感到自豪。我承认自己是一个不入流的群众演员、苹果箱,不够专业的电影编剧,但是我的这种激动情绪并非伪装,更不是表演出来的,而是发自内心深处、掺不得半分虚假的真性情。龙羽所取得的成绩对于我而言太过于突然,受到惊吓的灵魂在惊喜中,肢体语言异常丰富,手舞足蹈间,我一不小心打翻了面前的茶杯。
可是,我又有很大的疑问,龙羽既然拍了那么多部电影,即便没有大红大紫,没有出演男一号,这都是太正常不过的事,但是几十部片子的体量也绝非一个小数字,对于一个浪迹电影圈边缘的小编剧而言,即使再“不务正业”、再“孤陋寡闻”,也不应该没有耳闻哪!不夸张地说,中国每年公映的电影我至少要精看六十部以上。况且,我把自己折腾得都有些神经质了:每一部新影片出世后,我都要慢放×4,仔仔细细地观看最后滚播如流的演职员表,可我从来没有看到过龙羽的名字。
我不敢肯定我猜测的单选答案的正确性,试探着问:“龙羽,改名了?”我觉得这是唯一我没有看到龙羽名字的原因。
小兵摇了摇头,声音极为低沉地说:“没有。”
“你这是怎么了?怎么这样无精打采的?”我诧异地问。
“他,死了!”
“啊?”小兵的话如晴天霹雳一般,炸得我脑袋瓜嗡嗡直响,我无论如何都不敢相信我的耳朵。
“你说什么,你再说一遍??”
“龙羽,死了。在洛杉矶。”
我再也坐不住了,噌地站起身,有些无法抑制自己的情绪,失控地在器材库房里不停地大步往返。“不可能!不可能……”我大声喊叫着,重复着自己不能接受的执念。
器材库房真的很大,里面分门别类整整齐齐摆放着各类拍摄器材与置景道具,三脚架、摇臂、摄影机、电缆、轴盘、配电箱、镜头箱、胶片箱,泡沫做的栏杆、石狮、石桌、石鼓凳,蜡制水果和筵宴菜肴,打成捆的地毯,防摔的大块重体海绵,民国时期的洋车、“八大祥”的仿制牌匾、猪鼻子麦克风、摇把电话机、大喇叭花式留声机,还有码放得高高的一摞苹果箱……几乎包括了常规意识中拍电影会使用到的所有设备、器材和道具,一切应有尽有。在靠近库房门口的位置,门左侧放着一排干粉灭火器红瓶。右侧是一个插满了刀、枪、棍、铲各式武术器材的木架子。
“怎么可能?生病吗?他身体素质那么好,而且还会武术!”我用手掌怒拍了一下木架上月牙铲的“木柄”,可是我没有想到,那十八般兵器都是泡沫制作的,我一掌下去,那架子竟然直接报废了。
“东吴,你别激动!我理解你的心情,我和你一样,非常难受!”小兵低垂着头,哽咽着说,“他不是因病去世的。是个意外。”
“意外?什么意外?”
“一个拍攝事故。”小兵说,“我这次从湘西赶回北京,就是和你商量,咱俩得一起去洛杉矶把他接回来。”
五
龙羽,人如其名,不仅是个像飞龙一样的硬汉,而且还有如羽毛一样轻逸的身段。
龙羽是家中独子,父母十余年前已相继去世。他为了追梦、拍电影,始终没有结婚,甚至连个女友都没有交过。在这个世界上,他已没有亲人了。
小兵讲述的龙羽辉煌的从影业绩,有我无论如何也猜测不到的结果。龙羽确实参演了六十余部电影,不过都是以武打替身的身份出现在影片中。这正是二十多年间,尽管龙羽演了那么多的角色,那么拼命,我也未能在演职员字幕中找到他名字的原因。
前些年,龙羽一直在国内各个影片公司和片场间游走,常常是刚替这个片子中的男一号吊完威亚,又火速赶到另外一个电影里,替另一个男一号挨棍子、沉猪笼。武打男替身,替的基本都是充满危险的电影桥段,打斗、追车、爆炸、高空威亚、楼间跳跃、与野兽搏击……都是正常人不敢想象、男一号不愿意出演的狠活。有一次,龙羽从小兵的剧组接了一个临时性武打替身,结果防护绳断了,龙羽轻而易举地摔折了两根肋骨。小兵劝他好好休养两天,他说不行,并让小兵替他订一张当晚的高铁票,他说已经和另外一个剧组签了替身合同,要连夜赶到南京去,第二天上午有他的戏……
龙羽曾经给国外电影公司当过替身,不过都是片方来中国拍片。去美国本土拍摄,这还是第一次。出国前,他打电话给小兵说,他并不是贪图美方片酬给得高,目前自己折子上的数字,已经够在燕郊买一套房子的首付。他现在浑身都是伤,有时跳跃略宽的沟壑时,心里还会有力不从心的胆怯感觉。他直言确实有点儿打不动了,想找个能一起搭帮的女人过日子。本来他已决定推掉这单赴美拍戏的邀请,但是,当他得知这部影片是为纪念全球电影界华人武打领袖李小龙先生诞辰80周年,而由众多美籍华人自发募集资金而投拍的电影时,他的血管为之突突跳动。并且猎头公司还告诉他,如果他不接这个功夫替身的活,那么李小龙先生的备二选替身演员将是日本的君三太郎。龙羽当时便怒发冲冠,这怎么可以?绝对不行!
李小龙,不仅仅是功夫片的开创者,好莱坞第一位华人主角、功夫影星……而且,李小龙在《精武门》中痛打日本人的桥段,无时无刻不在龙羽的脑海映现。龙羽从七岁习武,到拿全县武术比赛冠军,再到三十年的影视武打替身经历,李小龙先生在他的心中一直都是神一般的存在,甚至于龙羽还叫李有才的时候,他报名群演、充当苹果箱,到后来充当武打替身,在他参演的每一部影片中拼命,每一分每一秒里与危险际会……一切付出都是为实现自己的功夫影片之梦,都是为了有朝一日成为李小龙一样的功夫巨星。
最终,龙羽改变了自己最初的决定,他毅然接下了这单武打替身的活,只身去了洛杉矶。
但是,到了洛杉矶之后,也就在他出事的前一天,他给小兵打来电话,说自己已经反复踏勘了拍摄现场,这次替的活让他心里总是慌慌的,有一种很不好的毛躁感。龙羽在电话里还聊了一会儿所在剧组,不管是导演还是大牌影星,对他这样的替身演员、小角色、剧务、道具等很是藐视,称呼时都用同一个词:Apple。这并不是夸他像苹果一样可爱,剧组里的Apple只是苹果箱(Apple Box)的简称。他感觉自己不仅被轻视,而且他这个来自中国的Apple,时刻都要给他们当垫脚石。所以,他想通过明天的那场替身的戏,来给他们擦一擦眼睛。他已向导演申明,当年李小龙在好莱坞拍戏拒用替身,现在他拍李小龙也拒绝威亚。真人拍真戏!
按照律师转达的临终遗言,我和小兵把龙羽的骨灰从遥远的洛杉矶接回国后,撒在了他家乡静静的胡良河里。他在美国的片酬、保险伤亡赔偿金以及他的三十余万元存款,全部留给卢苹和丹丹,以激励两个孩子认真学习,好好努力,将来都能当好各自人生的女一号。他说他这一生没啥大出息,只是一个无名的苹果箱,被导演吼来喝去的Apple,顶替了太多的人拼杀、无我、不懈奋斗、不知疲倦与竭力挣扎的生命高光时刻,绽放了太多耀眼的、璀璨的、振聋发聩的大牌明星的人生光彩……他尽力了,累了,撑不住了,先散了……
责任编辑 张 琳
赞(0)
最新评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