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03年前,魯迅先生创作并在《新青年》发表短篇小说《风波》。当时距离辛亥革命不满十年,鲁迅以其深刻的思想洞察力,见微知著,透过一条辫子,揭示世态人心。1917年张勋拥护溥仪复辟,要求百姓留辫子。在落后的农村有三种人,多数是留着辫子的,少数是剪掉辫子的,还有极少数是留着辫子把辫子盘在头顶的。主人公七斤是一个没有辫子的人,但他并不是自觉剪掉辫子的,而是进城时不小心被人抓住剪掉的。一条辫子的有无,让七斤一家人从被人羡慕到诚惶诚恐,再到回归平静,形象地折射出一个大主题,即辛亥革命的不彻底性,没有唤醒民众,依然麻木不仁。他同期创作的《头发的故事》,直接以头发入题,在这里,头发作为一个意象,作为丰富而深刻的文化符号,承载着自古以来傲慢与自卑交织的劣根性。在我们的文化里,“身体发肤,受之父母,不敢毁伤”,自《孝经》始,头发如同身体器官一样珍贵,“黄发垂髫”“及笄之年”,人生的重要节点,都以头发来命名。
何荣芳的《漂亮的头发》,是又一场关于头发的风波。
主人公米朵儿天生秃头,母亲千辛万苦地带她治疗,五岁才长出头发来,黄茸茸的,黄到发红、发灰,灰发蜕变成浅白,斑斓如锦鸡。后续的一切事端由此生发。小学老师嘲之以“天赋异禀”,硬生生地把这个褒义词变成了贬义词。成年以后,先是染发,后又戴发套,种种手段掩饰、遮盖,以就范于这个世俗的社会,躲开那些刀子般锐利的目光,那些汹涌而来的能淹死人的唾沫。这期间,情节坡度很陡,急转直下,一波未平,一波又起。真真假假,虚虚实实,扑朔迷离,让人看不清真面目,又分明从中看清了一些真面目,真是百味莫辨,一言难尽。
少不更事时,不以为意。烦恼从高中开始,那些语意复杂的目光,像苍蝇一样盯着她,让她很不自在,无地自容。上了大学,便染成了栗色的头发。工作后,因为总编古板,只能染成黑色。可是,黑色更容易暴露发根的灰、白、黄。这里跳出一个金句,很抢眼,“她的脑袋看上去像异端邪说一样扎眼”,比喻通常都是以具体喻抽象,这里反其道而行之,颇得钱钟书遗韵,制造出陌生化的审美效果。
来自社会的压力,让米朵儿敏感多疑。小说开头,男朋友夸她头发漂亮,她却疑心是“别有深意”。这段里有两个精彩的句子,让我们稍作逗留加以玩味,说她“笑意突然藏到云层中去了”,写她的担忧,像“吸足了水分的棉花”,其忧心忡忡,洇湿了纸面。
米朵儿总在理发店里,染发成了她生活中的头等大事。她“不断地跑理发店,一周一次地跑,又累又烦”,在小杨的劝说下,她买了假发套,不用染发了,可是,新的烦恼又如影随形。吊诡的是,洗自己的真发用普通洗发液,洗假发却要用最贵的,这一细节,也照彻了生活的悖谬。如果说打理假发、卷了焦了是小烦恼,何姐探照灯似的目光,冷嘲热讽,令她如芒在背,如坐针毡。何姐不怀好意的恐吓,更成为荒诞情节的导火索。镜子里出现的分明是她自己,却在惊恐中产生幻觉,看成一张变形的鬼脸;分明是自己在惊叫,却恍然镜子里的男人在惊叫。幻化出来的没有鼻子的女鬼吓得她魂飞魄散,发套夜晚存放在何处,又成了新的困扰。如果说前半部分以写实为主,后半部分夸张、荒诞的成分在递增,假之恶、假之丑在发酵,讽刺与批判的力度在加大。
一方面,社会对“各色”缺乏必要的包容性,要抹平一切与众不同之处,向最大公约数靠拢,泯然与众,才最安全。在他人的镜像中被看,不仅是我们绕不开的环境,简直就是我们身体的延伸部分。另一方面,对各种虚饰、假相又不可思议地给予不应有的容忍,让假大行其道,对假不感无觉,甚而至于假可以僭越真。无疑,这个主题是深刻的,它触碰到了传统中的痼疾。李慎之先生曾说,二十四史无“真”字。我在一篇文章里也谈到,儒家文化的最大负面影响,是导致人的虚伪,让许多人扭曲而为双重人格。背了上千年的包袱,何时能卸载,仍是我们思想意识领域里的难题。何姐,“何解”?在我们每个人的身边,不是环伺着无数个何姐吗?
作者以杂文的笔触,让“假”大爆其丑。跳广场舞的老头,把假发蹦下来。我又忍不住欣赏佳句了,说他“以为嘈杂的音乐能遮盖旁观者的眼睛”,这里运用感觉的挪移,写出人物慌乱中的错觉,从而表现那种自欺欺人的微妙心理。还有什么看门老头的假牙,何姐的假笑,总编的内增高鞋,大风中随着塑料袋、废纸片一起翻滚的假发套,脱贫户预热过的笑容、克隆的致谢言辞,不一而足,像3·15晚会一样,假冒伪劣产品悉数曝光。“世界原来是这样的。”
男朋友小杨是个异数,是个求真的人,却不见容于这个虚假的社会。男朋友看到米朵儿的花发,按照惯常的思路会怎么写呢?爱的热度减持,矛盾迭起。那就俗了,老套了,开拓不出柳暗花明的别一生面来。小杨不仅没有心生嫌隙,还亲昵地称她“彩彩”。他以君子之心,度小人之腹,想着在工作群里解释一下,同事们会接受米朵儿的花发。他苦口婆心,费尽唇舌劝说米朵儿以本来面目坦然处之。小说中断头发的故事,用了很大的篇幅,写他工作中与总编的冲突,从而性格更加丰满。他的稿件里客观真实地报道了脱贫又返贫的事实,总编却要光明的前景,不要灰暗的尾巴。小杨不肯屈服,愤然辞职。祸不单行,恐惧充当导演,米朵儿担纲主角儿,演出一幕幕惊悚剧,小杨实在无法忍受,已在谈婚论嫁订婚宴的甜蜜情侣,拉黑微信,不辞而别。
小说设计了一个开放式的结尾,三种方案,一是破镜重圆,重归于好;二是弃假返真(头发),天涯寻侣,终成眷属。作者自行解构了这两种方案。第三种方案,疗伤过后,米朵儿戴上假发,回到原来的生活轨道。最后,作者把橄榄枝抛给读者,让读者思考,给出答案。我觉得,这样的处理深化了主题,强化了这种不确定性的社会场域。小司被报社开除,因为染发,还是因为与客户上床?小说提出这两个原因,随即又都否定了。当此语境,如此解构,也意在强调虚假社会里的不确定性,提醒读者对汹汹然的舆论存一分戒备心。钱理群说,当下社会无真相,无共识,没有确定性。确然。
这篇小说,形上之思湛然,象征意蕴悠然, 对于这样的富有象征性的作品,切不可以现实主义的范型去框范、苛责,说什么米朵儿的花发就应该染发、戴发套,这样解读就拧了,就郢书燕说了。作者手持放大镜,在略带夸张的描叙中,让读者读出荒诞的色彩来。通常,象征性的作品都有些高冷,烟火气稀薄,而这篇小说是有鲜活的生活质感的。那个说咸道淡、滋事添堵的何姐,就给人留下深刻印象。
责任编辑 黄月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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