若干年前老街上的早茶,大多吃“草炉烧饼”。烧饼是在砌得高高的炉里烘熟的,用麦秆、稻草,或秋后的荒草,烘出来的烧饼饼面金黄,透着淡淡的草木香气。现在,“草炉”没有了。(再说,即使有,麦秆呢、荒草呢?)街头能见到的,叫“桶炉烧饼”。拦门置一只大木桶,径三尺,炉口面盆大小,内壁穹形,糊一层厚厚的黄泥,炉底燃炭。
大杨女人就是做“桶炉烧饼”的。
她一个人守着烧饼店。
用她的话,一辈子就做了这么一件事——打烧饼。十六岁,从一个河南人那里接过桶炉,一做就是四十年。四十年,白云苍狗。老街变了,大杨女人的容颜变了,但烧饼没变。
大杨女人的烧饼好吃。一是芝麻多,饼面撒密密的一层。白芝麻漂洗过一样,无丁点儿杂质。有问,哪里来的这么漂亮的芝麻?大杨女人应道:山东冠县的“白金沙”。问话的又道:难怪呢,山地,又吹了海风,极品!大杨女人抿嘴笑,依旧低头忙手里的活,揉面,擀坯,贴饼,用铁钎将炭火稍稍捅旺些,客来了,卖饼找钱。
第二,油酥多。油酥就是用香油和面,抟成一大坨,装在面盆里,像个招牌。擀烧饼时摘一团加进去。油酥很特别,不论冬夏,搁一星期哪怕一个月,不馊不霉,色质如初。油酥每个烧饼店都有,但大多用药引子一样,舍不得,所以烤出的烧饼层少,发硬,用力咬,如嚼鞋板。大杨女人似乎不算计成本,加得厚,烤出虎皮色,酥酥软软,趁热站在边上吃,香。当然,油酥多,出炉时饼底难免有破损,会缺点卖相,但喜欢吃大杨女人烧饼的人不会计较的。
大杨女人的烧饼不愁卖。不到八点,她的烧饼即做完售罄——一天的工作就算完成了。做完一件事,光阴也跟着慢了下来。她闭了炉眼,待炭火渐渐熄灭,用竹匾将炉口罩住,摘了围裙袖套,挂到门后,转身到后院。
初冬阳光正好,穿门越户,洒满老街,大杨女人的院子也铺了一地。不知什么时候,后院竟养了几十、上百盆多肉。窗台,花坛,木架,洗手池旁,坛坛罐罐里植了许多,只剩了中间一小块空地了。千手兰,白银寿,石莲,玉蝶,小叶红司,深深浅浅的。大杨女人也暗自惊诧。她不能一一记得它们的名字,也記不清什么时候来自哪里——不过,都没关系。一天的开始,只需要给多肉们水、肥、阳光,如果新鲜的空气里带几分凉意就更好了。她学着懂得它们的脾气和习性,也非常享受和多肉们在一起的时光。用布蘸了清水擦拭肥厚的叶片;削尖竹签,撑起臃肿不堪的茎;再不,给它们挪挪位置。很有意思,有时搬炭球,择菜,或晾晒衣衫,也会不经意地瞄上它们几眼。她想,多肉和其他花草比就是不一样,一直绿着,安静又不挑剔。像太阳花,稀稀拉拉不说,中午只开个把小时,早晚呢,打摆子一样。——这是她一天中最难得的时光。
大杨女人会打发自己的时光。三四月间,她会收拾简单的行装,关了店门,旅游去。一个人。如果哪天不开门,炉子冷的,老主顾们都知道,她出门了,没有个把月,回不来。老主顾们蓦然觉得早上缺失了许多,便算了日子,等她回来。
大杨女人不太喜欢去过于热闹的地方,像玉龙雪山,天涯海角,张家界天门洞,这样的景,远远地瞧一眼就足够了,走近,反倒感觉失去什么。所以每年,她会去一个陌生的城市,在这个城市寻一个安静的地方住下来。背着肩包,四处走走,也不着急。早晚寻些小吃,买点稀奇古怪的小玩意儿,模仿当地口音和商家讨价还价。有时挤公交,去菜市场,淘些当地土特产。如果可以,还自己做饭……在外的时候,不必算计日子。要知道,算计什么,就会被它所累。感觉待得久了,收拾行装,回家。
回到老街,她把买的小玩意儿一一派送给邻居的孩子们。孩子们用新奇的眼光打量她,都知道,她出了趟远门。
第二天,她的铺面重又热闹起来。
大杨女人好像没什么故事可写。她的丈夫姓杨,大家都爱叫她大杨女人。
金家集这几年发展势头不错,街面往西扩了一倍。街道有了自己的名字,艳阳大道,樱花大道,康美达大道。店铺的名字也不断翻新,几乎每天都能见到工人们站在脚手架上做门面装饰。夜色初上,五彩灯光次第亮起来,照亮店面,照亮大道,照亮来来往往行人的脸。过了子夜,这个小镇才能安静下来。
大杨女人的店藏在老街一角。铺面简陋,铺门紧闭。露水打湿了罩在桶炉上的竹匾。多肉在晨曦里自由地生长。窗台上的千手兰长出了第一枝花箭。
责任编辑 张 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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