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木梳的密码

时间:2023/11/9 作者: 安徽文学 热度: 19052
叶剑秀

  

  一

  白梅的神经恍若出了问题,开始是焦虑失眠,后来近乎抑郁了。她心里横三搅四地难受,像小学老师布置的数学题,憋得头皮炸裂也做不出来,后来没等毕业就索性退了学。

  现在遇到的问题比小学数学还难。蕙姨的话来得太突然,超出了白梅的想象和承受能力。话虽不多,句句却像坚硬的树杈子塞进胸口,扎得她心慌意乱。白梅不知向谁讨教应对的办法,唯一能说的人是大庚,可对他说也白说,两口子这么多年沟沟壕壕都摸得清楚,就他那点智商还不定在老家哪条地垄里埋着呢。

  白梅在院子里托着腮帮呆坐,摇头叹气。来到这个城市扳指算来,十八个年头了,刚来时儿子小虎才一岁,如今已上京城名校了。在这个老宅院里遮风避雨,从没挪过窝,嘻嘻哈哈眨眼就过来了。原本是想在这里长期住下去的,现在看来也保不准了。说到底,他们一家在这个城市只是做小生意的租居户,日子再久仍与这个城市隔着一张皮。

  白梅想得头疼,脑子里仍是一盆糨糊。

  实话说,这么多年白梅一家和蕙姨的亲情,不是用十个手指能掰开的。可不知蕙姨中了哪门子邪,愣是摆出这么一道坎。这事关乎着名声和做人,这不是把人架到火上烤吗?

  白梅越想越怕。那天蕙姨说这话时,神情庄重,一本正经,好似早已谋划好的。白梅从没见过蕙姨如此郑重,眼神和语气像倒出的尘封多年的老酒,绵软柔韧不能回流。开始以为老人随意那么一说,可越听越感到不对路数。白梅听完,心里充满惊诧,浑身过敏似的刺挠,含含糊糊嗫嚅一阵儿惊慌离开。

  白梅是个明事理的人,她不愿当面分出黑白,是怕气伤了老人的心。蕙姨已九十高龄了,万一有个闪失,她担负不起。

  夜晚和纠结一样漫长。白梅只能给大庚说了。

  蒙头大睡的大庚突然折起身,怔了好大时候,才说:“她啥意思?这么多年了,她不知道咱啥人哪?你应了?”

  白梅横瞪过去:“哪能随便应。”

  大庚窝下身子:“老人对咱有恩,可这丢人现眼的事千万不能应。人活一张脸,咱得像萝卜白菜一样清白做人。”

  白梅偎了偎身:“我心里的梗也在这儿。”

  大庚翻过身嘟哝一句:“再走两步看看,可能是试探咱吧。实在逼得不行,咱不在这城市待了,卷铺盖走人,脏名贴在身上,一辈子都揭不下来。”

  白梅长叹一声说:“走就走,走了一身轻。再拖延下去,我不定要憋出病来。”

  第二天一大早,大庚照常出车去菜市场。最初来城里卖菜用的是一辆破旧三轮车,从八十里外的老家购趸一车菜,把孩子放在车厢的窝槽里,白梅和大庚并肩坐在車前头,像一个负责押运的女镖头,凄风苦雨地往来于城乡之间。后来日子安稳下来,在城里租了房,菜市场上有了固定摊位,也换了一辆中型货车,大庚心疼白梅,不让她跟车了,一个人下午去老家农户把菜拉回来,一早拉到菜市场,差不多中午就卖完了。日子就这样重复着。

  白梅几乎一夜没睡,困倦得不行,可她思来想去还得去蕙姨家,不去心里就难受。在没有离开之前,老人的生活还得照顾。人不是蚂蚁,臭球画个圈就出不来了。

  初夏清凉的风拂面而来,白梅没有感到丝毫的舒爽。她去海鲜市场买了一条鱼,手提备好的蔬菜,穿过两条旧街和一条宽阔的马路,走进那个叫泰安的小区。二栋三楼东户,这条既固定又熟悉的路径,经年累月她不知走了多少遍。

  白梅敲了敲门。她其实带着钥匙呢,不知为啥今天她不想主动开门。等屋里有了应声,她才打开房门进去。

  老人好像刚洗漱完毕。这是个爱整洁的老太太,身材不高却体态匀称,不饰浓妆却素雅清新。坐在梳妆桌前细心打扮,镜子里便呈现一尊慈眉善目的佛像。

  “咋了?自己咋不开门,还一脸的不高兴?”老人坐着没动,从镜子里反观到了白梅的表情。

  “咱中午吃焖鱼、烧青菜。”白梅转身去了厨房。

  厨房外,抬眼能看见蓝天白云,这个小区设计得完美合理。两室一厅的房子是老人的儿子买的,怕老人在老宅院里孤单伤感,就买了这套精巧的房子。

  白梅从没见过老人的儿子。

  蕙姨在客厅的沙发坐下来:“你有啥事还要瞒我?你俩闹气了?”

  “没有,不是。”白梅走出来,去打开音响,调到最适宜的音效。老太太爱听邓丽君的歌,多年的习惯了。

  中午吃饭的时候,蕙姨边吃边说:“吵吵闹闹好哇,那才叫日子。没人吵闹,日子就清汤寡味。居家过日子,像开办夫妻店,有默契,有争执,磕磕绊绊没有过不去的坎。”

  蕙姨平日说话深深浅浅,白梅往往接不上,还要装作听得有滋有味。

  有时蕙姨会冷不丁来一句:“白梅呀,你像我的免费保姆,上天派来伺候我的。”或者哪天又蹦出一句:“你是观音菩萨送给我的亲闺女,做母女是缘分。”说完,老人就眯起眼睛笑,笑着笑着,眼里就莫名其妙地闪出泪花。

  白梅收拾着碗筷,心里忽然生出一丝慌乱:“老人的脑子混乱了,这不是好兆头。这样年纪的老人有病不能拖延,要尽快陪她去医院诊治。”

  幸亏老人没再提那件事,白梅心里踏实下来,老人糊涂时说的话,不用太当真,或许说说就忘了。

  二

  风平未必浪静,不定哪一天蕙姨旧话重提,把话说到断崖处,再尴尬离开,不如早留后手。

  白梅开始暗暗着手了,她决定回老家一趟。

  这么多年很少回家。老家的宅院早已破败荒废,但终归是自己的家,早晚要落叶归根。房子需要翻修或重建,院落需要整理和美化,这不是小打小闹的事,早做一些规划,免得到时候手忙脚乱。

  大庚除了贩菜挣钱,习惯做甩手掌柜,家里的事一直都是白梅张罗。

  白梅回村时天近晌午了。如今的老家早已不是先前的模样了。走到村街上,闻不到一丝原来的烟火气,一切都令她感到新鲜和生疏。白梅似乎走进一个陌生的村庄,像一个瞧亲戚的外来人。走了半截村街,偶尔碰到三两个年轻人,看都不看她一眼,拨拉着手机低头而过。她是被老家遗忘的人,与生养她的村子有了无形的隔膜。

  白梅有点落寞,站在自家老宅门口,四周看过去,楼房林立,街道规整,唯有她家的宅院,可怜巴巴地夹在乡村美图的缝隙里,似是美女容颜上一颗丑陋的痦子,显得大煞风景。白梅心里涌出一阵辛酸,思谋着回乡的速度和步伐。

  白梅去找本家二叔。二叔七十多岁了,原来是个砖瓦匠,以前在村里建筑队干活,近几年身体不大好,一直在家闲着。二叔没儿没女,虽说一个人生活,小院子却收拾得有模有样。

  白梅想让二叔打探一下建房的工时费、沙石料、水泥啥的,总共造价大约需要多少,心里有个数,也好掂量盖什么样的房子。

  二叔听明白白梅的意思,脸上堆满疑问:“咋这时候想起回来呀?”

  白梅说:“家在这里,早晚要回来呀。”

  二叔问:“生意不好做了?还是遇到啥不顺心事了?”

  白梅摇摇头:“没有。回来不是还能照顾您嘛。”

  二叔又问:“你们在市里不是有房子吗?”

  白梅说:“那是租人家的。”

  二叔顿了顿,“听说房东是个很有钱的老太太,你们两口子亲娘一样敬着供着,侍奉这么多年,白瞎了?”

  白梅的眉头紧揪一下,说:“压根咱就没想着图个啥,人家对咱有恩,照顾老人也是应当的。”

  “谁信呢。”二叔小声嘀咕一句,站起身来要给白梅做饭。“都说城里人靠不住,何况还是个识文断字的人呢。没指望了就回来吧,老家天高地厚。”

  二叔的话似一柄带尖的木棍,点到白梅的痛点上。白梅像吃下一枚毒蘑菇,五脏六肺翻涌不止,头晕、恶心。

  白梅迷迷瞪瞪坐上回城的班车,反复咀嚼二叔的话,恍惚看到二叔院里站满了村人,一张张不同表情的脸,讥笑、得意,忽而拉大,忽而变形,在她面前不停地挪移、翻转……

  从乡下老家回到城里,白梅仿若患上一种怪病,身体像霜打的枯叶,萎靡不振。那一晚她在梦乡里游走,见到了父母和公婆。老人们争抢着说话,话里话外都是真心的劝诫和开导。

  “城里路平坑多,没有乡下实落。小虎也考上大学了,回就回吧。生就土鸡刨食的命,别再想着攀高枝了。”

  “在城市待那么多年,回来咋习惯?老胳膊老腿的邻里亲情早筋断血凉了,回来要从头走路搭桥,也不是容易的事。”

  “那位老太太对你不薄,你们拍屁股走了,撂下那么大岁数的老人咋弄哩,好歹等老人过世了再说。”

  白梅从梦魇里惊醒,忽地坐起身来。她惊悚地看一眼没有光亮的黑夜,双手揪紧散乱的长发,想哭哭不出来。是呀,走了老人咋辦?丢下年迈的孤寡老人她不忍心,锥心割肉也放不下,情分把她们捆得太紧了。

  三

  缘分这东西很奇怪,仿佛都是冥冥中注定的。

  那是千禧之年过后,白梅一家决定在这个城市落脚。按照招租地址,白梅找到了房主。清净利爽的一位老人,中等身材,说话很有节奏,走路不紧不慢,咋看都不像七十岁的老人。

  蕙姨打量一下白梅问:“哪里人?做啥生意?”

  “鲁阳乡下的。卖菜,把老家的蔬菜拉到市里来卖,挣点脚力钱,养家糊口。”

  “几口人?”

  “一家三口。孩子还小,才一岁,往来折腾怕孩子受不了。”

  一问一答,白梅没有感到丝毫的生疏,倒像是别离多年的问询,夹带着亲切的温暖和关爱。

  蕙姨领白梅七扭八拐来到一条老街上,在一座老宅院前停下,掏出钥匙打开大门:“房子一直闲着。这老宅院适合你们一家住,院子大,房子冬暖夏凉。”

  白梅在院里兜了一圈。这种院落在电视里见过,上房五间堂屋,东西各有厢房三间,纯砖瓦房,院里铺着石条和青砖,到处流动着陈年古香的气息。

  “这是过去大户人家才有的府院。”白梅很中意这地方。

  蕙姨说:“这是祖上留下来的老宅院,婆家在清末是有名的大户人家,在这座城里有好多生意店铺呢。”

  白梅问:“这要租下来一月多少钱?”

  “你随便。”

  随便是多少呢?白梅敛住惊色:“多了怕是租不起的,三百五百的还行。”

  “那你就给两百吧。”

  白梅望着蕙姨,怔在那里。

  蕙姨看了看她说:“两百不行就一百吧,你们做点小生意不容易。我不缺钱,退休金花不完。房子有人住才有生气,你们给我守住这个老宅院,我也放心了。”

  白梅急忙说:“我不是那意思,两百就两百吧。不过我们租不了那么多,正屋就够了,东西厢房您还可以租出去。”

  “有人来租,你就看着办吧。我让你当家,租金多少都行,越热闹越好。”蕙姨把钥匙递给白梅,“明天就搬吧,早搬早安生。”

  遇到好人了。白梅感动得眼眶湿润。分手的时候,白梅不知该怎样表达谢意,随口说:“以后您不用买菜,我天天给您送鲜菜。”

  以后稀稀稠稠的日子,白梅和这个文静的老人腻在了一起,恍若一切都是命中的安排。

  白梅手头有充裕的时间,除了做饭、带孩子,就是去给蕙姨送菜、聊天,她喜欢这位安详和善的老人。

  白梅给蕙姨带来了不少欢乐。小虎刚会走路,说话还不囫囵。蕙姨喜爱小虎,常常拉到怀里,抚摸着小虎的头说:“这孩子机灵,有福相,长大能干大事。叫奶奶。”小虎就懂事地叫“,”。蕙姨脸上就开了花,那笑意绵远悠长。

  天气晴好的时候,白梅带着蕙姨和小虎到公园游玩。白梅唯一的爱好就是用手机拍照。这是大庚怕她在家寂寞,用心买的手机,虽然那时候手机像素低,拍出的图片没那么清晰,可白梅很喜欢。白梅给蕙姨和小虎拍了很多照片,还一张张翻给蕙姨看,蕙姨戴上老花镜,边看边说:“这张不行,太做作了,删掉。这张留下,像我,没走啥样。”

  白梅说:“这照片,等以后翻出来看心里美着呢。”

  蕙姨望着人工湖水发呆,忽然伤感起来,“留下再多的照片,给谁看呢?”

  蕙姨忽冷忽热的情绪变化,白梅不是一两次见到,往往弄得她手足无措。

  公园的树叶绿了又黄了。小虎一年年长大,蕙姨一天天变老。

  白梅断断续续知道一些蕙姨的家事,蕙姨从来没有完完整整说过,白梅也不便随口去问,唯恐哪一句问到老人的痛处,触到她的泪窝。

  那天,蕙姨拿出一个精致的木盒子,慢慢打开,一件一件端详里面的东西。蕙姨看得很仔細,像考古学者在琢磨物件上的纹理。那个精致的盒子,暗红色,油光起亮,里边好像储存着蕙姨的心事和私密。

  忽然,蕙姨问白梅:“现在哪里能买到篦子?用竹子做的,中间有个梁,两侧有密齿那种。”

  白梅应道:“哦,我知道了。刮头皮屑和头发里的虱子用的。不过现在人不生虱子,没人用了,不好买。”

  “我跑遍全市的大小店铺,也没找到。”蕙姨轻轻叹一声,慢慢合上盒子,脸上满是失落。“我原来有一把,不知咋就弄丢了。人到了岁数老想过去的人,用竹篦子梳几下头,就把过往的事梳理一遍,心气也就通顺喽。”

  白梅转动着眼睛,似乎在想竹篦子的形状和功效。

  几天后白梅对蕙姨说:“大庚最近生意好,蔬菜价格飙涨,多拉快跑才能赚得多,需要我跟车打下手。把小虎托付给您照顾几天。”

  “放心去吧。”蕙姨说,“我们祖孙俩能照顾好自己。”

  五天后白梅回来了,给蕙姨带回一个惊喜:“我买到篦子了。”

  蕙姨接过篦子,双手微微颤抖:“这是宝贝呀。在哪儿买到的?”

  “在乡下路边碰巧赶上的。”白梅不想让老人知道实情。

  白梅知道蕙姨很想买一把篦子。老人心坎的事,就是她的事。她专程回老家一趟,在乡下赶了几场古刹庙会才找到的。

  蕙姨拿着篦子,在头上梳了起来。梳了片刻,又停下,仿佛沉浸在往事的回忆中,脸上浮现出忽明忽暗的神秘亮光。

  停了半个时辰,蕙姨打开那个木盒子,把篦子轻轻放进去,转瞬眼里噙满了热泪。“其实这个盒子里也没有啥宝贝,一支钢笔,一把木梳,一把篦子,是他留给我的东西。篦子弄丢了,心里落个遗憾,你帮我补上了,就把我心里的缺口缝上了。”

  “碰巧赶上就买了。”

  蕙姨抱着木盒子自语:“他走时我们才结婚三个月,谁知道是生离死别呢。”

  白梅看到那把旧式木梳,明白过来,梳子上的木齿明显凹成下弦月的模样,这要多少日子才能用成这个样子。白梅隐约感觉到,老人的故事就在那个凹下去的木梳里,丢失的篦子是隐秘故事不可缺少的一部分。

  日子的和谐与美好,在一个初夏开始有了微妙的变化。那时候白梅隐约感觉到,她和蕙姨之间的关系,上升或超越了一般的亲情。

  四

  蕙姨强调说自己没病,坚持不去医院。

  白梅很耐心,像哄小孩一样一遍一遍地说:“知道您没病,就是去做个常规检查。上了年纪的人多做体检,不是便于预防嘛。”好说歹说蕙姨终于答应下来,不过去医院前要打扮一番,老太太很注重人前的仪态。

  前前后后跑了大半天,各项检查做完,白梅累得气喘吁吁。医生告诉白梅:“老人身体综合指标还可以,没什么大碍,毕竟是九十高龄了,自然衰退的部分也属正常。无需住院,你们做小辈的要多注意观察、调养。”

  白梅长舒一口气。蕙姨抱怨说:“我就说没事,这不是白耽误工夫嘛。”

  白梅在走廊安顿蕙姨坐下来歇息一会儿,这时小虎打来电话:“妈,在干吗?想你和奶奶了。”

  “我和你奶奶在医院。”

  小虎惊问道:“咋了?奶奶有事吗?”

  “孩子,别一惊一乍的。我带你奶奶做个检查,没什么病,一会儿我们就回去了。你跟奶奶说两句。”

  老人接过电话:“小虎哇,奶奶也想你呀。我真不想来这地方。你妈带我来检查,背着我楼上楼下跑,没查出啥事。记着和奶奶的约定,晚上没事的时候和奶奶视频。京城消费高,吃穿别寒碜,没钱跟奶奶说。”

  小虎说:“奶奶,我在这里很好,等暑假回去我天天陪您。”

  白梅回想起来,蕙姨的身心变化,是从小虎拿到京华大学录取通知书开始的。

  小虎考上全国一流的京华大学,蕙姨一直处于亢奋状态,让小虎住在她那里,天天陪她。没事她就盯着小虎端详,看着摸着眼里就汪满了泪水:“我家小虎争气,名牌大学,我就说嘛。”

  小虎常常被老人的异常举动弄得无所适从。

  闲下来蕙姨就给小虎讲人生道理,讲起来逻辑清晰,有条有理,从人生意义讲到家国情怀,最后不忘重复一句励志的话:“你要一直读下去,读出个大名堂。奶奶资助你,每学年一万,给你当好后盾。”说着她要白梅取出一万现金,当即兑现承诺。

  白梅说什么也不同意,这些年卖菜有点积蓄,还没有到迈不开脚步的时候。白梅说:“这么多年您对我们的帮扶够大了,单就房租这一件事,让我们省出多少钱。您的恩德,足够分量了。”

  蕙姨打断白梅的话,直了直半躺在沙发的身子说:“你要这样给我论长短,我就要和你说道说道。你们给我看家护院,我该给你们多少钱?这么多年的陪伴,这价值该怎样计算?小虎是我的孙子,我资助孙子天经地义,谁能管得了?”

  白梅说:“我侍候您是应该的。”

  蕙姨面色不悦,伸手止住。“给你说不出个里表。钱是我的,连你们都是我的。存折上面有多少钱?你给我拿来看看。”

  蕙姨的话总带点老人的强势。白梅唯恐动了蕙姨肝火,急忙进屋拿出存折:“这上面是我们这么多年的房租四万三千二,还有这么多年零散租住户的房租费两万二,总共六万五千二,都在上面。”

  蕙姨拿过存折,看都没看一眼:“只有收入,没有开支,你就是个糊涂人。”老人又躺下去,眯着眼睛说,“好吧,你不听话,我就不使唤你了。我去找人帮忙,重新办个银行卡,把这上面的钱转存到卡上,户名变成小虎,我赠送给我孙子总行吧。”

  “蕙姨,不是……您别生气……”白梅急傻了,要过存折攥在手里,人仿佛是陷进了一潭泥沼里。

  一旁的小虎说:“奶奶,您留下还要养老呢。”

  “你妈不是天天给我养老吗?以后还有你呢。”

  小虎嬉笑:“资助还有按住牛头强喝水的?”

  “少多嘴。哪有小孩不听老人话的?等你以后挣钱了再说。”

  白梅急忙眼色示意过去。

  小虎秒懂,说:“银行卡需要设置密码呢,您定几个数。”

  蕙姨安详闭目,气息舒缓。“为什么啥事都要密码呢?天与地之间有密码吗?人与人之间有密码吗?”

  小虎被问住了。“这是银行的规定,咱也得守规矩。”

  “有规矩当然好。当有人不守规矩的时候,啥事都乱套了。非要有个密码,那就输个481126吧。”

  小虎抬头看一眼白梅,一脸迷惑。

  小虎开学走了以后,蕙姨的身心塌陷了,神情恍惚起来。有时怔怔地坐在梳妆台前,不停地小声絮叨:“树叶黄了,就要飘落,人老了,就该走了。去哪里?骨头埋土里,灵魂飞到天堂去。能飞上天吗?能见到他吗?篦子有了,一样没丢,该带的我都带上,带不走的就给他们,房子让你们守着,有空还能回来看看。天堂和人间有密码吗?”

  蕙姨的声音很小,白梅断断续续听着,心里感到发怵。

  白梅一天也不敢離开老人了,昼夜守护在她身边。

  那一天阳光很好,蕙姨要去阳台。透过窗户玻璃,老人望着远方的天空,望了片刻就开始嘀咕:“一生留下的遗憾怕是难以弥补了,人都有后悔的事。是我赶他走的,他就跟我赌气。我这一辈子呀,上半辈子为一个男人哭,下半辈子为另一个男人哭,命苦。”

  白梅坐在一旁断断续续地听,听不出个所以然,估摸着像是和谁对话。

  这样的事不止一次地反复,时间久了,白梅捋清了脉络。蕙姨是在念叨两个人,一个是丈夫,一个是儿子。想起丈夫的时候,眼角的纹路向上挑起,顺着鬓角两端舒展,想起儿子时双眉紧蹙,一个劲往眉心聚拢。

  老人思维跳跃无常,忽然间会问一个出人意料的话题或者一个人。那天老人对白梅说:“以后别卖菜的卖菜的挂在嘴上,先把自己轻贱了。人不管干啥,不光看外表,看的是内瓤子,内瓤子是品行。”

  五

  白梅回过神来,看见蕙姨又打开了木盒子,拿出钢笔,伏在桌子上颤巍巍地写字。白梅靠上前去,看到几个熟悉的字迹,是两个人的名字,不知道老人写过多少遍了。

  蕙姨慢悠悠摘掉老花镜,直起身子靠在椅子背上,伸手指着桌子:“他叫杜成化,我叫顾萱蕙,知道吗?”

  白梅点点头:“知道,您说过多次了。”

  老人摇摇头:“你咋能知道呢,你不可能知道。他英俊高大,满腹才华哩。我俩是同学,都在洪庙街宣德学校读的书。我家有生意,家境殷实,虽说不及他家富足,也算配得上。他走的那天是1948年的农历十一月二十六日……”

  老人不太连贯的话,似是抛洒在光阴里的凌乱碎片,一件件从岁月的角落里捡拾起来,慢慢拼凑在一起,渐渐还原一个故事的大致轮廓。

  往事仿佛就在眼前。

  橘黄的灯光下,她伏在桌子上不停地哭泣,他手足无措地站在她身后。他说,咱这儿解放了,还有很多地方没有解放,部队用人的地方多,我已经报名了,要随队伍走。她说,我不是拖你后腿。我们才结婚三个月,这一走不知道啥时候才能见面。他说要不你和我一块走。她站起来扑在他的怀里,眼泪簌簌地流。她说我不能随你去,我有身孕了,咱很快就有孩子了。他把她紧紧地搂在怀里,你咋不早说呢。她说,你去吧,我要为杜家守住根脉,等你回来。他点点头,热烫的泪珠掉在她的秀发上。他安慰她说,我很快就会回来的。

  那一晚,他在温馨的灯光下为她梳头,用木梳和篦子,一遍一遍梳得细致而有耐心。天亮以后,她发现一支钢笔、一把木梳、一把篦子整齐地放在床头,人却不见了踪影。

  三个月后,她收到了他的家书,大意是他在部队的生活和工作情况,还有对她的殷切思念。他在信中说,他干的是保密工作,不要回信,他会在适当机会给她写信的。她拿着信封反反复复地搜寻,他没有留下部队番号和地址,后来就再也没有音讯了。

  她说,他骗了我,让我等了一辈子。

  新中国成立后,她被安排到学校当教员,日子全是新的,空气里洋溢着朝气,有心里的牵念和孩子的陪伴,每天都是欢乐和充实的。后来就不安稳了,他们家成分高,受到了冲击和连累。她去政府申诉,可查不到丈夫的任何档案和联系信息,她的人生就成了一本糊涂账。光鲜的日子昏暗了,杜家的老人忍受不了身心折磨,一个接一个地故去了。祖上留下的老宅被充公占用,她搬进学校居住,带着孩子忍辱苦熬,好在她的公职被保留下来,有工资养活。那时候不知为什么心里始终有个念想,总想着有一天天会晴朗。直到1980年,她才收到一张烈士证,原来他走后的第二年底就牺牲了。她成了堂堂正正的烈属,政府把老宅院退还给她,还给了足够的补偿。她抱着一大包钱哭了个天昏地暗……

  老人抹一把苍老的眼泪,欠了欠身子:“不说这些陈谷子烂芝麻的事了。我想躺一会儿。”

  白梅眼里汪着泪,不知道怎么安抚,急忙搀着老人移步客厅的沙发上。

  “人哪,一辈子有哪个顺风顺水的,可活明白的又有几个?九十了,我心满意足了。善良和恶行,总是有回报的。”老人闭上眼睛,安然入睡。

  白梅对蕙姨的话总是一知半解,感觉老人心里装着好大一片庄稼地。

  白梅一个人闲下来,再次想起老人给她出的难题,心里一阵悸动。不管老人是哪个用意,她都无法接受。蕙姨是把她当亲闺女了,这一点白梅也不否认,可这中间一定有超越亲情的误会。半生风风雨雨,她喜欢简简单单,从没想那么多事,遇见蕙姨是她的幸运,为老人做点该做的事,人之常情,从来没有奢望意外的东西。如果老人把这情谊当作交易,她以后在人面前就真的抬不起头了。

  六

  天晴气爽,白梅打开窗,丝丝凉风穿堂而过。蕙姨坐在阳台的竹椅上,安静地看窗外大街上人来人往。白梅端着菊花茶走近的时候,老人忽然问:“我给你说的事咋想的?”

  老人终于又提起那件事了,白梅手里的茶杯差点掉在地上。

  蕙姨示意白梅坐下。“人如草木,匆匆一世,终归是要落入尘埃。人到了这岁数,说闭眼就咽气了。趁我还没糊涂,该做的事安排妥当,我就没啥遗憾了。”

  白梅干脆不再躲闪和回避,接过话说:“想好了。这事像山一样大,我们驮不住。”

  “你跟大庚说了吗?”

  “说了。他说这是蕙姨想逼我们回乡下去。”

  “啊?”蕙姨惊讶地看着白梅,下意识地摇摇头,“你忍心撇下我?你有这狠心?我压根就不信。”

  白梅咬着嘴唇,眼里泪水在打转。“意思是让您别难为俺了。”

  “我想二十年了。人老了,这么多的家产留给谁?当然要留给我想给的人。我知道,你们有你们的顾虑,我理解。可我还能给谁呢?世上的事呀,就像种下的瓜,藤藤蔓蔓缠绕二十年,瓜熟了,蒂就该落了。我把房产和所有存款留给你们,有我的理由,谁也干涉不了。如果心里不踏实,我写好遗嘱,公证一下,过户到你们名下,就名正言顺了。”

  “蕙姨,不行,真的不行,不要……不能要……”

  “为啥?”

  白梅湿润的双眼望着老人:“如果这样,这么多年好像俺是图您的钱财才这样对您的,这骂名会把我们骨头压断。再说,您还有儿子,哪天回来了俺咋向他交代?”

  “他不会回来了。我等了他几十年,心凉了,绝望了。”老人抿紧双唇,脸上的肌肉在颤动。

  白梅吓了一跳,没想到老人会有这么大的反应,急忙俯身安慰蕙姨。

  平复好大时候,蕙姨才稳下神来。

  往事从老人不太起眼的满脸褶皱里,一点一滴地溢了出来。

  生下他,她就把他视作宝贝。他是杜家的独苗,也是她生命的全部希望。

  他的童年是快乐的,后来受家庭的连累,遭了不少罪,身心长期受到压抑和欺凌,变得沉默寡言,除了看书无所事事,二十大几还讨不到媳妇,可她也无能为力呀,常常在黑夜里望着星空祈祷,祈求苍天护佑。天有阴晴,月有圆缺,该来的总会来。恢复高考那年,日子有了转折,他以高分考取了京华大学,她激动得天天仰天喜泣,对着墙上杜家的遗像焚香点纸,告慰亡灵。他天资聪颖,一路顺风顺水,大学毕业被公派出国留学,读完博士后,却留在了国外,有了优越的工作和生活条件,后来加入外籍,娶了洋女人,生了洋娃娃。这些事他从未征求过她的意见。她恼怒了,气血涌心,大动肝火,劝解、催促他回来。他们在电话里不断争吵,他变得铁石心肠,越来越冷漠无情,后来干脆就不理她了。

  1990年代中期,他回来过一次,唯一做的事是怕老人住在老宅孤零可怜,就给她买了这套房子,用的还是老人的钱。

  她跟他长谈一次。这里有他的亲人,有他的祖庭,有生养他的家园,苦口婆心地劝他回归。她说我答应过你爹的,你不回来我咋有脸去见他?

  儿子说这里给了他屈辱,他不愿生活在给他带来屈辱的地方。

  她彻底愤怒了,骂了一句畜生,挥手扇了他一个耳光。

  他决绝地走了,从此恩断义绝。

  留下的是漫长的祈望和等待,可他再也没有音信——儿子从小就偏执。什么经历、欺侮、苦难,别人不都熬过来了吗?后来国家不是给予补偿了吗?如果不给他机会,他能考上大学走出去?

  她说儿子太绝情了,几十年等来一场空。他如果还活着,也七十了,还有一身病,要回来早回来了。即便回来,还有多大意义?我就要闭目入土,一切都来不及了。

  白梅心情很沉重,沉默好大一阵,说:“您看这样行不行,您所有的家产永远是您的,我们暂时为您代管。”

  “永远是多远?”老人面色阴沉,眉头紧蹙,“生就不开窍的傻闺女呀。我心早死了,就让他在异国他乡成为孤魂野鬼吧。所有的家产反正我也带不走,就让孙子继承。你再固执下去,我就捐给政府,一分也不给你们。哪天我找一根绳子,或是弄几片药,自行了断,倒也省事。”

  老人浑身打颤,面色瘀青。白梅扑上去抱紧老人,忍不住哭出声来。

  七

  暑假终于等到了,小虎从京城回来了。

  蕙姨像变了个人似的,恹恹巴巴的身体忽然支棱起来,气色出奇地好,连说话都弥散着愉悦和喜气。

  几天后的早晨,老人嚷着要出去转转。

  白梅问:“想去哪里?”

  蕙姨说:“随意,哪里都行。”

  白梅不知道随意是哪里,只管为出行做着精心的准备,药片、水果、茶水、餐巾纸都是不可缺少的。

  蕙姨叮嘱说:“把我的木梳、篦子都带着,用得上。”

  小虎背老人下楼,白梅在身后紧跟着。在小区门口,小虎叫了一辆出租车,直奔郊外的生态园而去。这是一个新建的湿地公园,风景如画,碧水连天,环湖的绿荫道上游人如织,欢声笑语。白梅和小虎搀扶老人走到湖边,在一个休闲的条椅上停下歇息。习习的凉风拂来,垂柳的枝条摇曳生姿。老人望着碧波如茵的湖面,凝神远眺,突然冒出一句:“这湖水咋是红的?像血呀,好多人的血,好嚇人。”

  白梅和小虎对视,预感老人出现幻觉了,急忙转移话题:“您看,那几只白鹭飞得多好看哪。”

  老人打眼看过去。“蓝天白云,早走的人没有看到,我怕也是最后一次出来看看了。”她转脸对小虎说,“找人给我们照个合影,咱缺张合影。”

  小虎遵嘱去寻人。

  老人唤过白梅:“把我的头发梳好,头发吹乱了拍出照来不好看。”

  微风荡漾的湖边,白梅轻轻挥动着梳子,斑斓的光晕在老人的华发间跳跃,闪耀着星星点点的流年光华。

  老人坐在条椅上,神情安详。身后站着白梅母子,随着快门的声响,祖孙三代定格在诗意的湖畔。

  “好了,咱有合影了,回吧。”老人说着要站起来。

  小虎急忙扶过去:“奶奶,出来一趟不容易,再转转看看吧。”

  白梅劝说:“那边还有好多好看的景致。有荷塘莲花,有九曲画廊……”

  老人摆摆手:“起起伏伏一生,走过山,走过水,人世间的景致都见识了。画在人的心里,走到哪儿都是景致。”

  小虎问:“奶奶想去哪里?”

  “回老宅去。”

  小虎一脸无奈,似乎在感慨老人的行为无常。白梅早已习惯老人的忽东忽西,示意小虎顺意而为。

  回到老宅院,老人在小虎搀扶下,每个房间看了个遍,端详一阵老屋的模样,抚摸一会儿墙壁和门框,而后凝神敛气,仿佛有封存一生的很多话,要酣畅淋漓地吐出来,可她嚅动着嘴唇,什么也没说。在西厢房不大的客厅里,老人停下来。小虎搬来凳子,扶老人坐下。老人坐定,指着左手的房间说:“我们就是在这间房里结的婚,屋里的红蜡烛是不是还亮着,大红的喜字咋还贴着呢。他走的那天晚上,就在这间房里给我梳的头。他离我很近,我能听到他呼吸的声音。他走的时候天还没亮,外面黑灯瞎火的。咋不给我打声招呼,说走就走呢。他把我的魂带走了。”

  老人脸上泛着感伤而含蓄的忧郁,久久静坐。

  老人起身移步到院中,坐在石榴树下的木椅上,平静地环顾屋顶和房檐,轻声叹道:“老房老院,有人守着,就是百年见证。”

  小虎搬来凳子依偎老人坐下,想听老人讲讲老屋的沧桑变迁,说说老院过往的故事。

  老人把一缕新鲜的阳光吸进嘴里,有声有色地咀嚼片刻,忽然问:“小虎,你学的啥专业?”

  小虎跟着老人跳跃的思维,转换着节奏:“奶奶,我学的是数学专业,天天和数字打交道。”

  “学出名堂没有?”

  小虎说:“我才学了一年。怎么说呢,数字在一般人看来干巴枯燥,深入钻进去,奥妙无穷,里面还有很多的神奇和乐趣。比如您说过的481126这一组数字,我就研判出这应该是个具有象征意义的日子。”

  “这孩子就是神童。没错,你爷爷是1948年的农历十一月二十六日走的,最后把自己化成了湖里的一滴水。在湖边的时候,我看到你爷爷了。”

  小虎一脸错愕。

  “你说天地之间有密码吗?人与人之间有密码吗?密码是多少呢?”

  小虎适应了老人的突然发问:“奶奶说的是哲理命题。如果有,我就能找到,等我找到了,一定告诉奶奶。等我学业有成,把无限神奇的数字破解,发挥它应有的作用,应用到我倾情的地方。”

  “你倾情的地方在哪儿?”

  “在我脚下。”

  老人伸开手臂轻轻揽过小虎,把下巴放在小虎头上,眉宇尽情舒展开来,混浊的双眸里闪动着晶莹的泪花。

  老人抬头看一眼白梅:“我想让小虎给我梳头。”

  白梅会意:“用木梳,还是篦子?”

  老人说:“都用,轮换使。”

  小虎起身站在老人身后,摩挲着老人的华发:“奶奶,您头发这么干净整洁,还用梳吗?”

  老人说:“要梳。常梳发,头不藏濁,头脑清澈,就不会犯昏。你妈给我梳了近二十年,也该你接过木梳篦子梳下去了。”

  小虎嘻嘻笑道:“好好,我天天给您梳,等寒假回来我还梳,以后年年给您梳。”

  小虎很用心,用过木梳,换过篦子,轻柔而有节奏地一遍一遍梳下去。

  老人微微闭目,安详地端坐在老宅的院落里,享受着夏日的美妙时光。

  责任编辑 张 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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