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将车开出车库,他先是左转,过了十字路口又立即右转,几百米外是一个加油站。油箱里的油,还能开到目的地。不过,他还是想加满,仿佛油箱没有满,心里就空落落的。从加油站出来,他说:“二妹请坐好,我们要出发了。”二妹是他第二个孩子,一个乖巧的女儿,刚满六岁。女儿回答说:“坐好了,从来没有这样好过。”他的脑海里,立即浮现出女儿刻意装出的样子,正襟危坐,紧绷的脸上带着快要忍不住的笑意。每次开车出行,当他让她坐好时,她都这么做。
他又对副驾驶座上的儿子说:“把安全带系好。”儿子十五岁,身高快一米八了,壮如小蛮牛,篮球打得很好,是学校篮球队控球后卫。儿子没答话,但熟练地拉下安全带,咔嚓一声,插上扣子。“出发。”他又说了句,像是一种宣告,寻求一种仪式感。然后,车子驶上锦江大道,向绕城高速奔去。
放寒假了,带孩子外出旅游的父母很多,特别是周末的成都周边游。一两个小时车程,住一晚就回家,既不影响工作,又不影响孩子学习。虽然现在不允许学科培训了,但家长要上班,周内忙得像个陀螺,哪有时间陪孩子。
现在是上午十点,出行高峰期,绕城高速很堵。走几米,停几分钟。再走几米,又停几分钟。路上塞满了车,空中又有些雾,技术再好的司机,看起来都像是个新手。远远望去,密密麻麻的车辆,宛如匍匐的蜗牛。
“走右边这根道,要快些。”妻子的话,蓦然响起。早上起床后,她就一直沉默着。沉默地做饭、吃饭,沉默地整理行李,沉默地钻进车里,沉默地听着他与孩子的对话,沉默地看着窗外萧瑟的景象。
“不着急。”他说,“过了这段就好了。”
走了几米后,又停下来。
“我给你说了,右边这根道要顺畅一些,你没听见吗?”她扯起嗓子,声调有些变形。停顿片刻,她又说,“我说的任何一句话,不管对错你都不想听,是不是?”
“你误会我了,我可不是这么想的。”他忙不迭地解释,“右边的道是要通畅点,但我现在过去,不安全。”
“打个转向灯,变个道,有这么难吗?”她的语气变了味,“你骨子里就不想听我说话,就是要跟我对着干。”
“车那么多,雾这么大,随意变道很危险。”
“你就是诡辩,就是与我对着干。”
他不知如何接话,打开电台,想用音乐冲淡这种气氛。一首老歌,《忘情水》。副歌部分,他跟着唱了一句:“给我一杯忘情水,让我一生不伤悲。”
“你有那么伤悲吗?”她冷不丁地问。与其说是问,不如说是嘲笑。
他还是不知怎样接话,又落寞地把电台关了。
“不就是变个道,有那么难吗?”她嘀咕着。
他打了转向灯,看了看右边的倒车镜,瞅准时机,深踩一脚油门,车子窜了过去。变道成功,他暗自嘘了一口气。然后,他瞄了一眼后视镜。她的脸上没有一丝表情,眼睛都没眨一下。
车子才走几百米,又停了下来。他端着方向盘,麻木地等着。他向左看,是一溜烟五颜六色的车;他向右看,是一片绿化带。他的眼神收回来,向上移动,后视镜里的妻子,表情与先前一模一样。呆滞、木讷,眼皮耷拉。一股莫名的情绪,在他心底翻涌。他又打着转向灯,看了看左边的倒车镜,猛打方向盘,车身一扭,回到先前的道路。
“爸爸,你开慢点。”女儿跳起来,伏在座椅靠背上,“你不是说不着急吗?”
“哦,对,不着急。”他有些尴尬,“你坐好,别乱动。”
“我坐好了,从来没有这样好过。”女儿回到座位。
走走停停,大半个小时后,他们离开了绕城高速,转入成温邛高速。此行的目的地,是西岭雪山。成温邛高速比较通畅,汽车刷刷而过。几分钟后,女儿又站起来,拍了拍他的肩膀,说道:“爸爸,你看那辆车。我记得它是从我们右边开过去的,开得飞快。”
“不管哪根道,不管快慢,都会开到终点。”他笑了笑,“它先前不是开得那么快吗,现在还不是与我们一样,在同一个地方?”
“你就是道理多,你就知道讲道理。”妻子突然开口,“家是讲爱的地方,不是讲道理的地方。”
“你说得对,家的确是讲爱的地方。”他收起笑容,“但是,人与人之间应该讲道理吧?”
“我不想与你说这么多。”妻子这句话,如巨大的盖子,将这辆车严严实实地罩住。
2
浓雾慢慢散去。道路很通畅,他一路压着限速要求跑。他专注地开着车,四个人都没说话。汽车穿过的风声,轮胎与地面的摩擦声,在时明时暗的阳光里,清晰地传到他的耳朵。他突然有点烦躁,额头很痛,太阳穴那里砰砰直跳。不知不觉间,他踩油门的力度越來越大,速度越来越快。他开始不停地变道,左晃右晃,绕着之字形。
“你,超速了。”儿子斜着眼,看了一下仪表盘。
“你不是不着急吗?”妻子明显是冷嘲热讽。
他一个激灵,有种从迷梦中醒来的错觉。他立即减轻油门,漠然地说:“嗯。”
车速降了下来。他轻轻拨动方向盘,来到慢车道。离绿化带近了,树叶的阴影,偶尔从挡风玻璃上滑过,像极了破碎的日子。他的情绪,慢慢平复下来,又瞄了一眼后视镜里的妻子。她闭上了眼睛,但他清楚,她并未睡去。
儿子掏出手机,与同学聊着天。女儿倚在后座,翻看一本绘本。
总算平静下来了,他想。他不想再与妻子争吵了,无论是攻击还是防卫,早已让他感到厌恶。而且,再这么争吵下去,此次旅行不但达不到目的,而且会适得其反。可是,疾驰向前的汽车,黝黑的高速公路,又突然把他带进了幽深的记忆中。
争吵是从春天开始的,一个早晨。那天是星期六,因为前一晚应酬,九点了他还赖在床上。半睡半醒中,他被一阵呵斥搞得彻底没了睡意。他拨开眼皮,把疲软的身体撑起来靠在床头,听了好半天,才搞清楚妻子为什么声嘶力竭。
原来是因为孩子。
儿子读初二,成绩不算好,但也不差。在他眼里,这已经不错了。可是,妻子却不同。自从上初中后,她就认为儿子不够努力,成天迷恋篮球,在球场上耗费了太多精力。他寻思着,打篮球有什么不好,身体健康很重要。妻子又有不同看法,担心儿子考不上重点高中,上不了好大学。他反问妻子,那又怎样呢?妻子来了劲儿,说考不上好大学,就找不到好工作,将来就过不好一辈子。
“找不到好工作,没有高收入,哪个女人要你?”这个春天的早晨,妻子旧话重提,对着一头雾水的儿子,莫名地问道。
儿子没答话,转身回到卧室。
“钱都给你交了,你怎么不去补习班上课?”妻子来到门口,但没进去,“你那么喜欢篮球,将来能靠打篮球养家糊口?”
“打得好,也可以嘛。”他顶着一头乱发,来到妻子身边,吓了她一跳。
“你就是惯着他,他才变成现在这个样子。”她转过身,劈头盖脸就吼起来。
“人就像树一样,成长要遵循自然规律。”他皱着眉,“我们不能拔苗助长,也不能生拉硬拽。”
“我不和你讲道理,你道理太多了。”她绕过他,来到客厅。瞄了一眼正在玩积木的女儿,狠狠地说道,“不要只顾着玩儿,快上小学了,我不是给你买了《小学生必背古诗80首》吗?先背一背吧。”
“够了,够了。”他终于忍不住了,“她还在上幼儿园呢。”
“幼儿园怎么啦?”她怒目圆睁,头发甩过头顶,“先把基础打牢,上小学后才冲得快。”
“冲那么快干什么?”他一个大步,来到她面前,“慢慢走,不行吗?”
“你慢慢走,可别人在跑呀。”她针锋相对,眼里快要喷出火了,“你能让别人家的孩子也慢慢走吗?”
“我们管好自己就行了。”他吹胡子瞪眼,“别人干什么,我们管不了。”
“如果她学习不好,工作不好,”她朝他挨近了点,“将来,哪个男人要她?”
“女人不要我们的儿子,男人不要我们的女儿。”他推了她一把,跳起来,“在你眼里,我们的孩子将来都没人要了?既然这样,我就要问你,为什么非要别人要?我们自己要自己不行吗?”
“不行!”她一声嘶吼,面目狰狞,像一头从旷野奔来的饿虎。
他被吓着了,一愣,竟哑了口。
记忆中的呆愣,投射到现实中。他猛然发现方向有些偏,下意识地踩了一脚刹车,很重。向前的惯性,使得四个人的身子,都向前倾了倾。
儿子放下手机,看了他一眼,没说话。
女儿的绘本,掉了。这本故事,她都看第三遍了,还津津有味。“嘿,我坐好了的哈。”她索性站起来,拍了拍他的腦袋,“这次,是你没把车开好哈。”
“这次不怪你。”他尴尬一笑,“我突然刹了一脚。”
“你不好好开车,在想啥呢?”女儿脸上堆着笑容,口气却像是在兴师问罪。
“想事情。”他拍拍脑门,“一些很久很久以前的事。”
“我觉得吧,脑袋里事情多了不好。”女儿停顿一下,转身问妈妈,“你说是不是?”
妻子看了看女儿,脸上的笑容,终究没有绽放。
3
腰有些酸,胳膊有些痛,他想休息一下,但已错过最后一个服务区。以往,他接连开好几个小时,都没有问题。今天不一样,才一个多小时,就有点坚持不下来。尽管如此,他只有硬着头皮,一路往前开。导航显示,还有十多公里,就下高速了。
西岭雪山,他去过很多次,路况很熟悉。
十多分钟后,他下了高速,把车停在一个饭馆前。这里有个小院子,来往的行人,大多在这里临时停车。如果不吃饭,那就抽支烟,喝口水,或者上趟卫生间,活动一下身体。
下车后,他点燃烟,抽起来。他吐了一个烟圈,说你们要上厕所吗?儿子摇摇头,女儿说不去,妻子车都没下。车门半开着,她斜着身体,蓬松的头发垂下来,像是悬挂在车身上的一簇枯黄的菜叶。她的眼神,在水泥地上游荡。灰白的水泥地,凹凸不平。凹处有浅浅的积水,浸泡着路人丢下的烟头。
抽完一支,他把烟头丢在地上,用脚尖踩了踩。即便那里有一凼水,烟头自己会熄灭。接着,他又掏出一支,抽起来。突然之间,他头有点晕,胃很难受。三五口后,他就把半截烟丢了。还是那凼水里,还是踩了几脚。
重新上路后,外面的景象变了。天暗了,山大了。呼呼刮过的风里,开始飘起了雪花。
“妈妈,你看雪花,真的有雪呢。”女儿最激动。每年冬天还没来,只要冷风一吹,她就盼望着看雪,畅想着堆雪人,打雪仗。可是,成都市区很难下雪。六年来,只下过一场雪,还没有完全堆积起来。
“爸爸,你看雪花。”女儿站起来,拍着手,欢呼着。接着,她从前排座位间的空隙,探出半个身子,横在爸爸和哥哥中间。她指着挡风玻璃,问道,“爸爸,你看见了吗?”
“哇,真的呢。”他双手撑在方向盘上,配合着女儿,“好漂亮啊。”
说是雪花,其实是小雪粒。从空中坠下来,落在玻璃上,马上就化掉了,成了附着在玻璃上的一滴水。女儿的视角,让他感到欣慰。她看见的是雪花飘飞的过程,而全然不顾化成水滴的结果。
“你与妈妈一起看吧。”他琢磨良久,才这样说,“爸爸要开车。开慢点,开稳点。”
妻子一改先前的冷漠,把女儿揽在怀里,愉快地聊起天。他提了提腰,把背挺直,望向后视镜。后视镜里,她们紧靠车门,两张脸贴在车窗上。妻子的手,轻轻地抚摸着女儿的头发。他有种莫名的感动,嘴角微微上扬。
一粒粒雪,在挡风玻璃上,变成一滴滴水。一滴挨着一滴,密密麻麻。前车尾灯的光,黯然失色。
“快要看不见路了。”儿子瞟了他一眼,“雨刮器坏了?”
“怎么会坏呢?”他拨了一下雨刮器,两条刷子交替滑动一下。只拨了一下,很快,水滴又将玻璃覆盖。
“可以一直刮着呀。”儿子目视前方,“干吗刮一次就完了?”
“哦,对。”他想笑,但没笑出声,“我忘记了。”
他脑子一向清醒,可最近装了太多事,容易走神。不只是今天,很长一段时间以来,他的思绪都是飘着的。以前,是因为与妻子陷入纷争,家里乱成一锅粥,他心有余而力不足;今天,与以往不一样,他一路上都在琢磨,如何利用好这次全家出游,把混乱的家庭理一理,争取重新回到正轨。
自从争吵成为常态后,他便知道自己的家庭与婚姻已经深陷泥沼。如果不及时自救,整个人生将越陷越深。于是,他开始寻找解决问题的方法。他问遍了良师益友,他找过妻子的知心朋友,大家都很热心,纷纷建言。他把认为有用的方法,逐个使用,不仅毫无效果,而且还越来越糟。渐渐地,妻子成了一个刺猬,只要你敢触碰,就会受到伤害。
走投无路时,他只得求助心理医生。他来到成都一家专业医院,遇见了一个即将退休的女人。咨询费,每个小时八百元。三个小时里,他喋喋不休。在医生的引导下,他和没有到场的妻子,完全成了透明人。从出生以来,所经历的每一个重大环节,他都毫无保留地说了出来。甚至,他还想补充很多细枝末节,被医生委婉地拒绝了。
“我先说你们家的整体感觉,可以吗?”医生眉目和善,保持着温婉的微笑,“简单来说,就是更年期遇上青春期。”
他点头,瞟了一眼医生手里的本子,上面写满了字。有他倾诉的内容,也有医生想要反馈的记录。
“我再说你妻子的情况吧。”她轻缓地摆动了一下身体,微微前倾,“她从小没有与父母生活,缺乏安全感和认同感。这样的人,别人口中的任何建议,都会被视为否定。所以,这样的人本能地以自我为中心。”
他愣着,回想起妻子的种种表现,完全符合。
“我该怎么办?”他有气无力地问道。
“你问得很好,眼下你很关键。”她调整了坐姿,轻轻靠在椅子上,“你能看到问题所在并主动寻求帮助,这很好。不过,接下来你要做的事情,还很多。”
他又一愣,等待她给出最后的决断。
因为妻子不愿意接受咨询,他不得不按照医生的要求,努力去改变自身。接下来的大半个小时里,医生语重心长地说了很多,有深切的安慰,有实际的方法。一言以蔽之,他必须调整自我,并积极通过行动改善夫妻关系和家庭氛围。
“很多人,这一辈子呀,走着走着就变道朝另外的方向走去。更关键的是,那些改变方向的人,自己并没有意识到。”她平静地坐着,专注地看着他,“现在,你是你们家掌握方向盘的那个人,你要主动变道,回到本该走的那条道上来。”
走出医院,天色已晚。他并未轻松,反而更加惆怅。有些事,说起来容易,做起来真难。他站在路边,望着苍茫的夜色,楼群里散发着朦胧的灯光。他讪讪地笑了笑,决定做最后一次努力。
这趟西岭雪山之行,就是他认为的最后一次努力。
4
现在,不允许课外补习了。放寒假后,儿子比以往轻松了很多。才读小学一年级的女儿,更是自由玩耍的年龄。于是,他便与妻子商量,带孩子去西岭雪山赏雪,一家人放松一下。妻子没有吱声,看起来也不反对。后来,看着她积极收拾行李,为孩子准备羽绒服、雪地靴和零食,他便明白,她对此充满期待。
不过,他没有告诉妻子,此次旅行是心理医生的建议。
中午十二点时,离酒店还有二十公里。
酒店是妻子订的,他不知条件如何。多年来,他在日常生活中用力不多,可以说很少操心。从恋爱到结婚,以及婚后养育两个孩子期间,他大部分精力都用于工作,对家庭有些忽略。妻子勤奋、踏实,贤惠、善良,以家庭为重心。回想起来,他心里也很愧疚。特別是心理医生那句看似无意的提醒,实则是一句沉重的告诫。当时,她语重心长地说:“家庭是两个人的,不属于某一个人。”
“时间不早了,我们先吃饭吧。”说话间,他望了一眼后视镜,女儿还躺在妈妈怀里,“怎么样?”
“肚子饿了吗?”妻子问女儿,女儿点点头,没说话。倒是儿子在旁大声说道:“早就饿了。”
又开了十多分钟,眼见有家吃羊肉的饭店,他便径直开了过去。吃羊肉,全家人都赞同。他让妻子点餐,自己则在旁边抽烟。一支烟抽完,汤锅和菜品,已全部摆在桌子上了。一斤羊肉,一斤羊杂,一份豌豆尖,一份白萝卜,一份粉丝。两个孩子,望着翻滚的汤锅,口水都要流出来了。
“需要豆腐乳吗?”妻子没有抬头,朝佐料区走去。
“不要。”他回答,心里掠过一丝喜悦。他很清楚妻子是问自己,因为两个孩子吃羊肉时,从来都不要豆腐乳。他提起茶壶,倒了四杯水。先是妻子,然后是儿子和女儿,最后是自己。快到山里了,气温很低,需要一杯热水暖暖胃。
“如果口味不合适,就重新调一碗。”妻子把碗递过来,“小米辣放得少,如果你还要,就自己加吧。”
坐下来后,一家四口,热气腾腾地吃着。他给儿子夹了羊肉、萝卜,给女儿夹了羊杂、豌豆尖。自己埋头吃了几口羊杂,愣了一下,觉得还有事没做。于是,他站起来,身子微微弯着,给妻子夹了羊肉、羊杂、豌豆尖,一股脑儿把碗都填满了,上面还有一堆粉丝。
“味道怎么样?”他像是问妻子,又像是问两个孩子。
“很好吃。”三个人,异口同声地回答。
这顿羊肉,吃了两个小时。下午两点半,他们继续朝酒店走。此时,车辆少了,畅通无阻。不过,因为限速,他开得很慢。好在只有十多公里,半个小时就可到达。
越往山里走,风越大,雪花越密集。现在,天空里落下的真是雪花,而不是雪粒。没过多久,在女儿的一声尖叫中,眼前呈现出白茫茫一片。道路两边的房屋、土地和杂草,全都被积雪覆盖。有一片菜地,旁边立着一个稻草人,上面堆满了雪。女儿啧啧夸赞,说不知是谁堆的雪人,那么好看。
“路滑,开慢点。”妻子提醒着。
“我知道。”他回应着。
他变道来到右侧车道,把速度降下来,慢悠悠地开着。妻子和女儿,一次次尖叫,一次次欢呼。儿子举着手机,不停地拍照。从对话中可以断定,儿子把照片发给了同学或者朋友,并热烈地讨论着。
爬过陡坡,绕过小道,左转右转不知拐了多少个弯,他们在下午三点二十分,才到达酒店。酒店位于半山腰,不算豪华,但特别温馨。在一片银白的世界里,房间里透出的光线,橙黄而又明亮。他站在大堂门口,深深地吸了一口气。
一番简单收拾后,一家四口便出了门,顺着酒店左边的一条小路往里走。那里有一大块空地,专供游客玩雪。无论大人还是孩子,只要来到雪地,一下就活跃起来。心事被积雪融化,包袱被冷风吹走,仿佛久居樊笼的鸟儿突然回到山野。
妻子带着儿女,在雪地里飞奔。没多久,一个壮硕的雪人,便伫立在雪地里。女儿非要说雪人是个女孩,于是,他们又用花花草草打扮了一番。接着,儿子突然抓起一坨雪,朝妈妈丢去。妻子反应过来后,立即带着女儿打起了雪仗。一时间,三个人在雪地里你追我赶。
他沒有堆雪人,也没有打雪仗。但是,他并非置身事外,而是以另一种方式参与。他忙着拍照、录像。不同的角度,不同的模式。刚买的手机,一亿像素的分辨率,效果非常好。那个心理医生说,生活中的幸福,要营造,要记录。
5
这是一个家庭套房,四个人住在一起。
夜里,孩子们都累了,早早进入了梦乡。山里很安静,空调的呼呼声,儿女的呼吸声,都那么清晰。妻子拿着手机,追一部电视剧。他一会儿在房间里踱步,一会儿又来到阳台。浓郁的夜色里,远山、房顶和树木,若隐若现。漫天飞舞的雪花,在寒风的呼啸里,一片片掉落。
有人敲门。
他转身,穿过房间,打开房门,从服务员手中接过火锅底料和配菜,以及一瓶二两装的白酒和一瓶红酒。傍晚时,他特意到酒店前台,订了一个夜宵。让他感到惊喜的是,竟然有火锅。
“电磁炉在柜子里。”服务员说,“祝您用餐愉快。”
妻子看着手忙脚乱的他,嘴巴张得很大,却一时语塞,一个字都说不出来。她的双手无声下垂,落在膝盖上,手机里的电视剧继续播放着。
“孩子们都睡了,我们吃顿火锅。”妻子戴着耳机,听不清他说话,他只得挥了挥手,“你知道我笨手笨脚的,来帮帮忙呗。”
妻子摘掉耳机,关掉手机。她站起来,伸了伸懒腰,来到阳台上。
他拿出酒杯,为妻子倒了红酒,小半杯。接着,他又给自己倒满,白酒。妻子忙着下菜,先是千层肚、牛黄喉、耗儿鱼,这都是他吃火锅的必点菜。桌上还有水晶牛肉、菠菜、藕片,以及酥肉和红糖糍粑。很快,那个不大的锅里,便冒着热腾腾的烟雾。
千层肚和牛黄喉,很快就熟了。可是,他俩都没动。你看看我,我看看你。后来,妻子扭着头,看着窗外的夜色。他端起酒杯,手在空中晃了晃,没喝。
“我们怎么变成这样了?”妻子的眼神,落在树枝的积雪上,“怎么变成这样了呢?”
“就像开车一样,变个道,就改变了方向。”他放下酒杯,做了个手握方向盘的动作,“想回到原来的道路也很简单,再变个道。”
“那么容易?”
“方向盘,在我们手里。”
妻子转过头,看着翻腾的千层肚和牛黄喉。后来,她的眼神慢慢上移,看着丈夫。他重新端起酒杯,示意碰个杯。她怔了怔,拿起杯子迎上去。
“此时此刻,我们又回到了属于我们的那根道。”他说。
玻璃杯子触碰的声音,短暂而清脆。
责任编辑 张 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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