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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街炉火

时间:2023/11/9 作者: 安徽文学 热度: 19034
胡静

  晚霞,如浩荡的火焰,在老街尽头的上空烈烈地燃烧着。街道两旁店面的卷闸门大多已关闭,像封了炉门的白铁炉。我站在空荡荡的老街,仰头观望天空,想起那一个个红彤彤的炉火。

  老街原有一铁匠铺。敞口,有炉床,用砖块和粗糙的黏土堆砌而成,一只高高的烟囱直通向房顶。一堆煤,散乱地堆放在墙角,煤堆旁是一只巨大的风箱。田老铁和田小铁父子俩打着赤膊,系着油布围裙,下身穿一黑布垮裤。红彤彤的炉火映着一大一小两副壮硕的身躯,颗颗汗珠在紫铜色的皮肤上闪着光。嘴上长着茸毛的田小铁双手拉风箱,前倾,后仰,臂膀和胸脯的肌肉一块块隆起,把一只沉重的风箱拉出一股一股强劲的风。风助火势,火烧铁红,田老鐵把一枚烧红的铁器快速放在砧板上,提气凝神,全身气力灌注在铁刃上敲打。火花四溅,像是点亮了满天星辰。

  叮当,叮当,打铁声在长长的街道上空传得很远。大树颤抖着,枝叶瑟瑟;墙皮哆嗦着,似乎要脱裂。不出半个时辰,铁器成型,田老铁用铁钳夹住铁器,上下检查,然后放在旁边铁皮桶的水中。“噗、噗、噗噗”,一阵白烟和刺鼻的味道过后,一把寒光闪闪的刀被打磨成吹毛利器。

  田记铁器在十里八坊是出了名的:材质好,淬火好,做工细,经久耐用。至今,母亲家还用着錾有“田”字的菜刀。

  田家爷俩是从淮北乡下逃荒到安庆的。田小铁的妈,我们都没见过。有人曾想问老铁,可话还没出口,就被田老铁沉着脸、抡起铁锤当的一声岔开了。此后就没人敢问,只在背后揣度:“许是逃荒时饿死了,或是跟别的男人跑了?”

  虽然田小铁的妈始终是个谜,但不影响街坊们对老铁的信任。老铁手艺好,为人实诚,铁匠铺的生意自然不错。对自己的活计,田老铁是满意甚或是几分得意的,不满意的是儿子田小铁。

  田小铁原有名字的,正经八百的学名——田文才。他在老街旁的四照园小学读过书,只是入学迟了两年,因而比同学个儿高一大截,身体又黑又壮,加上他的淮北口音,在学校里显得有些另类,尤其是嘴里的大葱味儿,常被同学嘲笑“侉子”。开始他只沉默。有次,冯三猴叫他“野侉子”,他攥起拳头就挥过去了。三猴的鼻孔下喷出两条血河,跟着三猴起哄的孩子全作鸟兽散。此后,田小铁凭着一对“铁榔头”打遍校园,还常逃学,跟着小混混在社会上打架,说是要打遍天下。原指望儿子读书成才不再干苦力的田老铁,第N次被老师“请家长”时,朝着老师深鞠一躬,说:“对不起,这蠢子不是念书的料!”揪着田小铁的耳朵,拎回了家。

  一根粗麻绳,一头拴着田小铁的一只脚脖子,一头拴在砧板的铁柱上,田小铁在铁匠铺学起了打铁。炙热的炉火旁,田小铁拉风箱,挥铁锤,两条胳膊和一双手又红又肿,像烂了发泡的胡萝卜。看着同学背着书包欢蹦乱跳从铁匠铺经过时,田小铁的眼神里似乎有一丝悔意。后来,田小铁抡大锤了,老铁用小锤敲一记铁器的某个点,小铁的大锤就准确无误地砸下去。老铁抬起眼皮,瞟一眼小铁,眼角里是藏不住的赞许。叮当,叮当,大锤、小锤默契地欢奏着。

  老街的另一头有家锡匠铺,补碗补锅补搪瓷缸。锡匠铺也烧火、敲打,但炉火和敲打声,比起铁匠铺来,真是小巫见大巫了。瘦弱佝背的冯锡匠在五大三粗的铁匠面前,连说话的声气都弱了三分。可再破再烂的锅碗盆缸瓢,只要拿到锡匠铺,钉上几颗钉,焊上锡,就滴水不漏了。试水时,冯老锡端着盛了水的器物,细细的眼睛从老花镜框上瞄着,淡淡的眉梢向上挑着,眼里写满了得意和神气。

  锡匠手艺虽好,生意却越来越清淡,眼看要关铺子了,冯老锡 “翻筋”跟人跑了的儿子冯三猴回来了,还骑回一辆屁股冒烟的红摩托。三猴变了样:小小的脑袋梳着大背头,头发油光水滑得“苍蝇都叮不住”,细细的颈脖上套着粗粗的黄灿灿的金项链,手上戴着一枚硕大的金戒指,亮得直晃人眼。

  红摩托在老街来来回回突突突放着响屁。几天后,锡匠铺的招牌换了一块金光闪闪的牌匾——飞黄金银铺。金银铺不烧火,烧气。那玩意儿看着邪乎:细细的黑管子吐出幽蓝的光,“滋啦啦”,像蟒蛇吐信子,灵活而凶猛,一舔两舔,白的银、黄的金就化成了水。银水金水倒进模子里,一个錾花戒指面就成了。再一抛光,嚯,亮瞎了眼!

  街坊们把压箱底的老货都拿出来了,改戒指、耳环、镯子、项链。看着人家穿金戴银,我和姐眼馋得紧,缠着母亲拿了奶奶留下的一枚“袁大头”(银元),打了三枚银戒指,我和姐还有妈,一人一只。

  金银铺的生意热火朝天,铁匠铺的生意却越来越冷清。火炉上,只有吊着的大铁壶里的水不停地翻腾、冒白烟。不到天黑,铁匠铺就打烊了。冯老锡过来,笑着倚门招呼:“老哥,喝一盅去?”脸上每一道褶子里都溢出得意。田老铁拧着眉,摆摆手,哗地关了门,独自喝闷酒去了。

  过段时日,冯三猴的红摩托换成了四个轮子的“甲壳虫”。三猴一手握方向盘,一手握“大哥大”,边开车边哇哇地谈生意。副驾驶上坐着一个妖娆的时髦女郎。两个硕大的金耳环在脸颊旁叮当晃,抬手一捋大波浪,腕上三道金手镯当啷响,手上一排戒指五花八门,白花花的脖子上戴一根金凤凰项链。车门打开,一双镶亮钻的高跟鞋探出来,哟,脚脖上还套着金晃晃的脚链。女郎亲昵地挽着冯三猴,屁股一扭一扭,进了金银铺。看样子,“飞黄金银铺”真的飞黄腾达了。

  可不知为什么,冯老锡似乎不太高兴,有人见他黑着脸,压着嗓门,跟儿子嘀嘀咕咕,像是闹不愉快。为的啥?不清楚。

  直到胖婶一声又尖又亮的叫嚷戳破了天。胖婶说,把三猴打的镯子拿去化验了,分量不足,成分也不纯。

  “分量是当你面称的,金子也是当你面化的,你家镯子原本就不纯,还跑来讹人!”三猴振振有词。

  “哎哟喂,我家那对传了三代的足金镯子啊,被掺了假,咋对得起祖宗哦!你家那火,邪气!”胖婶一屁股坐在地上,双手直拍大腿。

  三猴翻起白眼正要还嘴,冯老锡忙给胖婶赔礼,并拍着胸脯保证给她重打一只足足的金镯子。

  胖婶走后,冯老锡就关了铺子。只听见啪的一声脆巴掌,接着是叮叮哐当声,像是打起来了,还砸了东西。

  街坊们开始怀疑那蓝火邪气,纷纷把改过的金银器拿去化验。 “飞黄金银铺”里再没见着冯老锡,生意也渐而冷清了。此后,老街刮来了一股时尚风,喇叭裤、流行歌曲“烧包”起来了;老街也刮来了一股假冒伪劣的邪风,吃的穿的用的常沾了那邪气;一家家服装店、音响店、烟酒店,像一簇簇火,在老街一一点燃。不断有人发达,不断有人落寞。

  田老铁把一堆生了锈的铁器扔到火炉里:“要变天喽!”

  不变的是那间开水炉。总是老远就见白汽袅绕,锅炉里的水也总是咕嘟咕嘟地响着。水泥砌的炉灶占了半间屋,一人高的白铁锅占了前半间,锅下两个水龙头都包着白老布。方木凳上,搁一只扁方形白铁匣子。来打开水的人,把1分、2分的角子往铁匣里“当”一扔,自个儿把瓶口对着白布嘴儿接水,“嘟”满了,雾气弥漫中,开水炉师傅不用眼瞧,凭声音就利索地关了龙头,一滴不多一滴不少。

  那师傅比我大不了几岁,人称“兔子”。他原跟大院的人一道读书,初中没毕业就停了学,因为他那一言难尽的长相——豁嘴唇,因而得名“兔子”。“兔子”换牙后,上排两颗牙缝很大的门牙暴露在外,看着瘆人,说话也口齿不清。孩子们膈应他,“兔子”总形单影只。

  那年,学校举行大合唱比赛,老师刻印了词谱发给学生回家练习。“兔子”对着词谱,一个字一个字反复地练,早早晚晚,那公鸭嗓唱得我们直叫头疼,但不得不承认他进步很大,尤其是吐字已相当清晰。彩排那天,“兔子”穿著雪白的的确良衬衫和藏蓝的中缝笔直的裤子,兴冲冲到学校,老师却说:“前线后方都是英雄,‘兔子,你给同学们看衣服吧。”“兔子”愣住了,回过神后,拔脚就跑,晶莹的泪珠摔碎一地。跟着碎的,还有一颗琉璃心。

  “兔子”再没进教室。过了大半年,“兔子”的豁唇封门了,听说去上海补了唇。豁口是补上了,疤印却很明显,一说话,嘴角就扯着疤痕,很费力的样子。“兔子”爸妈腾出一间屋改造成开水炉。“兔子”就守着开水炉,天不亮就生火、烧水。生意不咸不淡。每次停水时,开水炉前就排着两条长龙。“兔子”鲜少说话,除了生火捅炉,就捧着一本书,自顾自地看。

  一天,我放学从开水炉前路过,一眼看到“兔子”手里捧着一本《红楼梦》。那是我看了一半被母亲没收的禁书。我立即回家,拎了两只水瓶出门。返家时,母亲不知我裤腰带上掖着的秘密。更不知,每天夜里我都躲在被窝里打着电筒享受着这秘密。作为交换,我把爸爸书箱里的《林则徐》《红旗谱》拿给了“兔子”。就这样,我们成了“书友”。

  一次,“兔子”递给我一手抄本,神情有些忐忑:“看看这篇咋样?”虽是手抄本,但字迹清晰端正,我一口气看完了。说的是一名支边工人,一次发现管道漏气,叫大伙儿逃散出去,自己却冒着生命危险关了阀门。中毒的他最终被抢救过来了,但一年后生的儿子却是豁唇。一家人为了给儿子整容,付出很多。诸多的细节,写得很感人,文笔也相当清丽。我这才知道,为何“兔子”爸妈和姐都相貌堂堂,只有他豁唇了。

  听我夸文章写得好时,“兔子”眼里闪着的光比炉火还旺。他说,他准备上自修大学自学中文,还说,想成为一名作家。作家,多么神圣而遥不可及的字眼!我惊呆了,怔怔地看着他。那张满怀憧憬仍残存忧郁的脸,深深烙进了我的记忆中,并像一颗火星子,总在我理想之火即将燃尽时,倏忽出现,又点燃了它。

  我记得,当时我说了一些鼓励他的话,并从那以后,常吵着家里煤炉烧水太慢,要去开水炉打水。因为我知道,那方铁匣子里的一枚枚硬币,会在旧书摊上换成一本本旧书;因为我还知道,烟雾弥漫中,一个残疾的烧水大哥哥有一个天大的理想!尽管没人在意。

  也没人在意,铁匠铺、金银铺和开水炉何时从老街消逝的,就像红彤彤的炉火,烧着烧着,火力越来越弱直至熄灭一样,没人在意。某日家里菜刀坏了,锅底通了,突然想起它们,感觉像是约好了,它们一起在某个夜间消逝的。

  暗黑的夜色中,流水所湮灭的不仅是红彤彤的炉火,还带走了一个年代的回声。

  那些开了关,关了又开,开后永久关闭的时装店、鞋店、烟酒店,如一炉一炉的火,在老街上明明灭灭。

  明明灭灭的还有烧火人的命运。田老铁在一次醉酒后摔倒,殒了。小铁去了外地打工,轧钢筋。春节回乡前酒后滋事,一根钢筋打残了拖欠工资的包工头。此事件报道后,他那谜一样的妈认了他。从监狱出来后,他就和他妈住在了一块儿;冯老锡回乡下老家了,冯三猴因投机倒把进了监狱。

  “‘兔子呢,现在在干什么?有没有成家?”

  街坊们都摇头说不晓得。

  他们也不晓得,其实我最想问却觉得问不出口的是:“‘兔子的理想,实现了吗?”

  如今开水炉已变成了快递驿站,正灯火通明,里里外外围满了人。这里,又一簇炉火燃起。

  西天的火焰已冷却,焚烧的代价是:整个自然岿然不动的黑暗。正如炉火焚烧后火堆上会升起灰烬,在天火之外,一群燕子如焦煤色的灰烬升腾着,漫天飞舞的镰翼,似乎要割断昼夜相接的经脉。但我知道,割不断的。

  明天,东方会燃起火焰。

  责任编辑 黄月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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