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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们得失镇比整个欧洲都强

时间:2023/11/9 作者: 安徽文学 热度: 18540
张亮

  “我们得失镇比整个欧洲都强。”范闲毫不理会我们的鄙夷之色,依然坚持这么说。

  众所周知,我们得失镇和欧洲比土地面积,人家好比牛,我们小镇好比牛毛;和欧洲比财富,人家好比金库,我们小镇好比金屑。拿我们小镇和欧洲比,差别显而易见,我们实在理解不了范闲这样耸人听闻的言辞。

  我们表示:“我们有得失镇,人家欧洲也有小镇。我们赶集的时候,人多得能把抱小娃娃的妇女奶水都挤出来;人家举办美食节的时候,照样人挤人,挤在后面的人都能在前面人的衣服后背擦口水。”

  范闲毫不理会我们的反驳之声,他脸红筋涨地说我们是长欧洲人的志气,灭得失镇的威风。

  “你们懂个屁!我们得失镇有好多年文明史你们晓得不?我们先人下地耕田的时候,欧洲人还在玩稀泥巴。”

  我们连自己得失镇的文明史都没搞明白,更不要说欧洲的文明史了,何况范闲还说些什么希腊文明、文艺复兴这些我们似懂非懂的小知识,让我们完全搞不懂他到底是个学贯中西的天才,还是个只知道一派胡言的骗子。

  我们一个小镇,犯不着拿遥远的欧洲和它相比,这就是我们大多数人的想法,可范闲为什么老是拿我们得失镇和欧洲比?我们抠下一片又一片的头皮屑,也没想明白。我们只好刨根问底。

  “你去过欧洲?”

  “我太爺爷去那里留过学,”他的脸上丝毫不见有炫耀之色,“挪威首相和他是同学。”

  “然后呢?”

  范闲说:“后来挪威首相来到了中国,特意向省长要求见见我的太爷爷,可省长完全没有听说过这样的一号人物,只好说这个教授现在在国外当访问学者,等他回国再去拜访您……”

  “你太爷爷和你看不上欧洲有啥关系?”

  范闲对我们总是随意打断他的话报以大度一笑,他连欧洲都看不上,更不要说我们这些土包子。范闲说:“我太爷爷当初在欧洲留学时,成绩一枝独秀,他根本瞧不起那些欧洲同学。”

  我们顿时恍然大悟,原来他看不起欧洲是有家学渊源的。他太爷爷瞧不上欧洲人懒散,学习不够勤奋,可这些都是他的间接经验,不足以让他对那片遥远的土地指手画脚。

  “欧洲大多数国家都是发达国家,对中国也还比较友好。”

  范闲说:“欧洲早过气了,就像那些过气的女明星,只有你们这帮五线城市的小镇青年才对她的过往念念不忘。”他指着我们中的朱瑞明说:“你不是一直买双色球,想中了彩票带柳花朵去欧洲旅游?”

  朱瑞明无所谓地说:“这事,大伙儿都知道,就柳花朵装糊涂。”

  范闲说:“要旅游,我们小镇的风景和欧洲一样的,大黑山一带的高山草甸和瑞士差不多,镇边的太阳湖和爱琴海差不多……”

  朱瑞明嘀咕道:“那哪儿能一样,带柳花朵去趟欧洲,回来她就能答应嫁给我,这小镇一日游,连她手都摸不到。”

  不等范闲说话,我们都自觉和朱瑞明拉开半米远的距离。

  范闲嘴角浮现出一丝不易察觉的鄙夷:“你们就不能把目光放长远一点?让欧洲人到咱们得失镇来向心爱的姑娘求婚?”

  我们听了,都羞愧得低下了头。我们从来都没有这么大的梦想。朱瑞明还自嘲说,想当年,他爸追求他妈时,请他妈进城喝个摩卡咖啡,纸杯都要带回来,洗洗摆在办公桌最显眼的地方。如今我们这代人不崇拜欧洲了,可也没想过取而代之。我们不去想那么远。

  在得失镇,坚定地站在范闲旁边,和他有同样想法的还有一个人,那就是他妈,张天真。得失镇的三岁小孩都知道,不管范闲说什么,张天真都信。老人们说,张天真以前也不这样,她老公出车祸走了后,范闲的话才成了圣旨。

  “张天真,你就惯着你儿子吧,早晚你得被他气死。”镇里有些女人同情张天真,好心提醒她。

  张天真从来都把这样的好心当成驴肝肺,她只相信范闲是要干大事的,而镇里的这些女人和镇里的那些男人一样,鼠目寸光,完全领会不到她家范闲的超前思想。

  她这么想,那是她在收拾范闲房间时,总能看见一摞不知从哪里找到的书,什么《欧洲简史》《欧洲可以说不》《欧洲的大国崛起》《欧洲的男人和女人》……范闲还在自己床头一侧搞了一个简易沙盘,青山喷了绿漆,湖泊喷了蓝漆,铁路喷了黄漆,丁是丁,卯是卯。范闲自己也写文章,题目很吓人,叫《论欧洲走下坡路及得失镇的兴起》。张天真看见儿子要写文章,很高兴,当天就炖了一只老母鸡,要给儿子补补。一个月过去了,两个月过去了,书桌上的那篇文章似乎永远停留在只有标题的状态。张天真叹了口气,一转过背就想通了:儿子要写更重要的文章,这篇文章不写也没啥。她不知道的是,范闲早在电脑里写完了这篇论文,洋洋洒洒数万字。

  张天真曾在范闲心满意足啃鸡屁股的时候,虚心请教过:“你总说欧洲比不上我们得失镇,你给妈讲讲,到底哪里比不上?”

  “未来世界没法维持他们的富足。”

  “未来世界不是该越来越好?”张天真又问。

  “战争、气候变化、疫情,不管哪一样,都不会让富足的生活持续下去。”

  “这些我们得失镇可以避免?”

  “该来的也避免不了,不过因为它小,又偏僻,受影响没有那么大。”

  张天真本来还想问点什么,张张嘴,却不知道问啥好。

  得失镇虽然地处偏僻,但也有一些名字一听就不正经的民间组织,比如男权捍卫协会,让人不解的是协会正副主席是一对夫妻。每次吸收新会员,主席都会解释一番,说我在家是享有平等权利的,只是我想像诗圣杜甫一样,先天下之忧而忧,后天下之乐而乐。一旦有人跟他说,杜甫没说过这话,是范仲淹说的。他就会宽容一笑,说尚需考证,尚需考证。

  还有一个民间组织叫世界同盟联合小会,主席是幼年立志要当联合国秘书长的郭裁缝。郭裁缝过了五十岁才知道命运有时并不掌握在自己手里,这才接受了只将裁缝手艺奉献给得失镇人民的现实,但他四十九岁那年创建了世界同盟联合小会。会员中有修收音机、录音机的孙猴子,他听过美国之声。会员中有小学教员王眼镜,他学过俄语和英语,不过他并不喜欢阅读这两种语言写的文章,他抱怨说他要改的作业太多了,没有时间去阅读那些文章。会员中还有朱瑞明的父亲老朱,老朱的远房爷爷曾被骗到欧洲当劳工。虽然老朱一再声称自己对远房爷爷已经毫无印象,不过联合小会里的人都相信也许只需要等到明天,记忆的洪水就会冲开闸门,那时他就会想起他远房爷爷的点点滴滴。

  老朱联系上了范闲,他说他们世界同盟联合小会人数虽然少,但都是怀揣梦想心怀天下的人。他还说,他觉得范闲也是这样的人。范闲一时头脑发热,答应老朱,去给世界同盟联合小会的会员们搞个讲座,讲讲他对欧洲的认识。

  范闲几天彻夜不眠,为两个小时的讲座做准备。在僻静的得失河边,他面对江水絮絮叨叨了两个小时。群鱼感觉受到冒犯,翻着白眼漂在江面。

  讲座正式开始了。郭裁缝始终正襟危坐,座位前那杯泡了枸杞的保温杯摸也没摸过。坐在他身旁的孙猴子则像屁股生了疮,一会儿转向左边,朝郭裁缝的耳朵边嘀咕几句,一会儿转向右边,给坐在右边的王眼镜看自己在皱巴巴的笔记本上写的字。只有老朱,时不时看着范闲点点头。不过他发现,他一旦想和范闲有眼神接触,范闲的眼睛就瞟向一旁。

  范闲打心底没把这个什么联盟小会看在眼里,可他就是禁不住紧张,一紧张就不敢和人对视。何况下面还坐着他的小学老师王眼镜。范闲看着下面一干人,后悔怎么就答应老朱站在这里,还花了那么长的时间准备这个《欧洲的昨天、今天和明天》的讲座,刚把“欧洲的昨天”拉过去,他就不想讲了:“老师们对这个问题研究得比我透彻,我今天来,也不是为了什么讲座,更多还是想听听老师们的见解。”

  郭裁缝他们对这样的突发状况似乎早已习以为常,也不客气,纷纷发言。

  “我觉得范闲讲得很不错。不过出于对学术的尊重,以后最好还是把引用的观点标明出处,当然这不重要不重要哈。”

  “优点是很突出的,当然如果只说优点、不说缺点,那不利于年轻人的进步;如果只说缺点、不说优点,同样不利于年轻人的成长。”

  王眼镜没有参与讨论,活动结束主动提出和范闲一起散散步。

  王眼镜刚到得失镇中心学校教书的时候,范闲他们是他的第一批学生。王眼镜那时刚刚失恋,大学里的女朋友嫌他被分配到一个鸟不拉屎的地方,果断和他分了手。刚分配到学校的王眼镜是带着先成家再立业的心情规划着自己的人生。

  王眼镜对范闲家很熟悉,那是因为范闲的姐姐范芒果是镇里最漂亮的姑娘,没有之一。凑巧的是,范闲当时调皮捣蛋,给了王眼镜一个又一个机会踏进范家的门。范家父母以无可无不可的态度看待王老师在范芒果面前的手足无措。彼时的范芒果心高气傲,并没有把王老师看在眼里。

  “你姐现在怎么样?”散步的时候,王眼镜问,“她现在还在上海?”

  范芒果在委婉拒绝了王眼镜后,和她过去的同学确立了恋爱关系,两人结婚后去了上海发展。王眼镜没有过多思考其他方面的因素,只认为前后两次恋爱失败的原因都在于得失镇太小,而他喜欢的女人都喜欢外面广阔的世界。

  范闲看了早已结婚生子的王眼镜一眼,只回答了一声“嗯”。他没有讲实话,范芒果前两年离婚后去了欧洲,范家父母还是老观念,觉得离婚是件不光彩的事情,一直对亲朋好友封锁着消息。这个家里只有范闲同情范芒果,范芒果也乐意把自己在歐洲的所见所闻讲给范闲听。这样范闲相当于有了一个驻欧洲的民间观察员,他比我们都更了解欧洲。

  我们在得知范闲去给世界同盟联合小会成员做过讲座后,虽然明明知道那些人是站在我们这边的,不会认同范闲的观点,但对范闲能有机会参与他们的学术讨论还是心里泛酸,忍不住嫉妒,总想找茬。

  我们蹲守在他家附近,观察他的变化。有一天,朱瑞明突然说:“你们有没有发现,范闲的背挺得比昨天直?”我们点着头说:“这小子去参加了一个小讲座就以为他高人一等了,是可忍孰不可忍。”

  我们一窝蜂围在了他的面前,义正辞严地对他说:“你不能只在口头上认为我们小镇比欧洲强,你要拿出真凭实据说服我们。”

  范闲保持镇定后说:“我写了两篇论文,可是杂志不给我发表。”

  “没有发表就是论文存在问题,论文存在问题就是你的观点站不住脚。”

  范闲苦恼得直摇头:“给你们说不清楚。”

  “我们不想听你说,就想看你怎么做。”

  我们心里明镜似的,我们身边多的就是这种口头理论家,要叫他们拿出让我们看得见、摸得着的凭据,基本上不可能。我们也知道范闲拿不出来,我们就是想让他难受。

  我们说:“中欧人民世代友好,你最好拿不出什么真凭实据,要不就是破坏中欧友谊的罪魁祸首。”

  范闲说:“孔夫子早就告诉我们,指出朋友缺点,才是真朋友。”他看我们不信,忙补充说:“孔子原话说的是‘益者三友,损者三友。友直、友谅、友多闻,益矣。友便辟、友善柔、友便佞,损矣。”

  我们已经好久不读书了,更不要说读孔子了,孔子到底有没有说过这样的话,我们也不清楚。不过为了不露怯,我们并没有肯定或否定他的说法。

  他对我们转瞬即逝的惊讶有些失望,只丢下一句“你们迟早会看见的”就走了。

  三月份,我国北方地区还处在早春时节,但地处西南的得失镇已经进入小麦收割季节。我们看见范闲和几个外地人在田埂上对着麦地指指点点。

  “范闲,你不会告诉我们,你准备把这些麦子卖到欧洲,让欧洲人臣服于麦子的香味?”

  范闲假装没有听到,倒是他身边的人冲着我们笑,还朝我们竖起大拇指。我们当时很得意,觉得一眼就看穿了范闲的招数,后来才知道有种行为方式叫“反讽”。

  五天以后,当第一缕阳光照在得失镇的麦田上时,我们惊讶地发现,一群童话人物从欧洲典型建筑里走了出来。白雪公主和七个小矮人在埃菲尔铁塔下面载歌载舞,小红帽和猎人在大本钟下面追逐着一头可怜兮兮的狼,绿巨人想要把比萨斜塔扶正,功夫熊猫在莫斯科红场教人打太极……

  朱瑞明找到范闲说:“闲哥,这活儿我也能干。”

  范闲说:“好。”

  得失镇的人当着面说好,就是答应了请求。朱瑞明屁颠屁颠走了,还在我们面前炫耀,说关键时刻还得是人家范闲拯救得失镇。我们都很羡慕,后悔没有赶在朱瑞明前面抱范闲的大腿。老话说得好,讨饭都要跑快点,真是一点儿不错。

  就在我们暗自神伤的时候,朱瑞明骂骂咧咧又来了。这几天,我们小镇已收割的麦田里相继出现了罗马斗兽场、圣彼得大教堂。范闲把电视台记者都请来了,就是没来通知朱瑞明去干活。我们决定替朱瑞明出头。

  当着那些外地人,范闲傲慢地接见了我们。这更是让我们怒不可遏。过去,怒火让我们变得盲目而愚蠢,这次却冲毁了我们思维的禁锢,我们一下就想到了羞辱范闲的说辞。

  “你以为用麦秸搭建了一些假建筑,就是把欧洲搬到我們小镇?就能证明我们比欧洲强?你这就是掩耳盗铃、虚张声势、自欺欺人!”

  范闲的脸红一阵,白一阵,黑一阵,青一阵。他看也不看我们,径直冲向麦田里正在建造的巴黎圣母院,一阵拳打脚踢,巴黎圣母院轰然倒塌。他依旧不解恨,夺过一名外地人嘴角的香烟,冲着倒塌的巴黎圣母院就点。点燃的巴黎圣母院发出惨叫。我们忙着救火,连范闲什么时候黯然离场也不知道。

  火烧麦秸事件后,一连数月不见范闲出门。我们都心怀愧疚,尽量不再提范闲,只当他已经单枪匹马打败欧洲,欧洲人把他请去当访问学者。

  这期间发生了一件大事。在镇文化馆举办的“全球视野下的得失镇与世界”征文中,范闲一首《得失赋》拔得头筹。王眼镜自豪地说,稿件是他帮范闲投的,几个月前,范闲写了这篇赋请他看,他仔细看了几遍,最后只改了一个字。前些天他看到征文时,正好翻到这篇文章,本想联系范闲,问问他的想法,可怎么也联系不上他,就自作主张,代他投稿。

  主委会在颁奖词中褒奖范闲在作品中显现了文化的厚实质感和温馨感人的力量。一位鼎鼎大名的文化学者受邀走上讲台,声情并茂地朗诵了范闲的作品。令主办方惊喜的是,这位学者还在台上多站了五分钟,诉说了一个他昨晚刚做的梦。他说:“昨天做了一个特别奇怪的梦,梦里我变成了一个叫范闲的年轻人,我好像在我二十多岁的生命里,一直苦恼一件事,就是想让得失镇早日超过欧洲(下面观众一片哄笑)。大家不要笑,这是真的(下面观众笑得更厉害了)……”

  只有我们知道,这位学者很有可能没有开玩笑。不过很有可能不是他变成了范闲,而是范闲钻进了他的脑子里,在寻找着出路。

  哪怕是中了大奖,我们也没有看见范闲在镇里露面。我们互相安慰说,他不敢露面,其实是他心虚,他无法证明我们一个小镇比欧洲还强。

  我们从此再没有见过范闲。在邮局工作的柳花朵说,有一封用英语寄给范闲的信,落款来自欧洲的一个国家。我们趁着黑夜,翻进了范闲的家,想把这封信偷出来,由王眼镜帮着翻译,我们就可以知道范闲不久前做的事情。我们猜范闲获得了一个国际大奖,在欧洲人举办的比赛中,胜过了欧洲人。可是他家的灯一直亮到天明,我们一直没有下手的机会。

  又过了一年,朱瑞明终究没有追上柳花朵,不过听说柳花朵倒是伤伤心心哭了一场。又过了一年,就在我们决定要把范闲忘掉时,一则国外新闻引起了我们的注意。

  新闻的主角是意大利女航天员萨曼莎·克里斯托弗雷蒂,她带着一位神秘男士去国际空间站执行了任务后,在国外社交媒体上发表了一段文字,表达了自己激动的心情。她没有透露这位男士的国籍、姓名,只贴出几句这位男士的书法作品,上面写道:“写得失以小见大也,赋平心携手共进哉!”

  我们大吃一惊,得失镇的不同角落响起了一声接一声的惊呼:范闲!这书法作品正是范闲创作的《得失赋》里的最后一句。如今《得失赋》被刻在村头的巨石上,很多书法字我们都不认识,只有这一句听当时那位文化学者朗诵时留下点印象。

  我们恍然大悟,范闲去了欧洲。他说服不了我们得失镇比欧洲更好的事实,于是他改变思路,让欧洲人承认欧洲比不上得失镇。

  我们在遥远的得失镇祝他早日成功。

  责任编辑 王子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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