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先生
中先生今年二十八岁了,到了父母亲戚都觉得再不脱手就积压仓库的年纪了。中先生生活在大城市,做着一份工资为每月六千块的工作,付了房租、交了水电,再碰上同事结婚的话,就要到少吃几口饭的处境。他也想有一个笑起来可爱、有着小虎牙的姑娘在身旁,可是,他总说自己拿什么给人家幸福呢。
但是,中先生的生活紧巴却不窘迫,他永远把那套衣服洗得干净、挂得笔挺。旧棉织物穿在稍显瘦削的身材上,也透露着一股少年的清冽,他走在书店也会有姑娘透过书缝偷看他,可是他都害羞地避开了人家的目光。
偶尔年底开了奖金,他也会买一张并不便宜的话剧票,提前一小时站在剧场门前等着,满足自己这么点儿精神欲望。他也曾想过要攒钱买房,可是毛估一算,就算他一辈子不看话剧,也只能买下一间几平方米的小厕所。
中先生总是一个人,因为一个人看电影就算看睡着也没有关系。而两个人的话,就要思考看完电影去哪里,很麻烦。他看着霓虹灯下相拥走进夜色的男女,经常觉得,对于这座城市,自己始终像个过路人。
中先生的工作很忙,却也不耽误他周末逛逛街角的书店,末了再搭地铁去到市中心的大超市,拎上那么一袋儿鸡蛋、火腿以及泡面。其实中先生会做饭,蔬菜、肉类在他手里都能变成美味的样子,但是中先生每晚八点半到家,周边的家家户户连洗碗声都已消隐。他脱去外套放下直了一天的腰板,然后鸡蛋、火腿加泡面,这就是宅男三宝。
中先生囫囵解决了晚饭,一抬眼挂钟刚好指向了九的数字。拿起了案上的诗集,翻了翻还是放下了。捏起旁边的耳机,有个沙哑的声音在耳边唱着人生。中先生想了想,摘下耳机打开了小本,还是看一部电影吧,刚好睡觉。于是找了一部国产喜剧片,在官方设定好的笑点咧了咧嘴角,片尾字幕滚动的时候,时钟也实诚地指向了十一点。
中先生拿起睡衣进浴室,将前一天欠下的内衣物加上今天的一并洗了,再举起淋浴头,开了一场一个人的演唱会。最后,中先生躺在了整个家里最柔软的床上,按下闹钟,闭上眼睛。
中先生做梦了,梦到自己回到了二十岁。上着一个普通的大学,却也有着最为恣意的青春。他骑着单车骑到城市边界,冲每一个遇到的漂亮姑娘响铃。他凌晨时分同兄弟翻出宿舍的高墙,找到那家通宵营业的烧烤摊儿,买上一打廉价啤酒,抽一支三块一包的烟。也不知是酒是烟还是夜色吃醉了少年,最后,一群人睡在星光里。
第二天,中先生和网上一个偶尔聊天的女孩闲扯,说起昨晚的梦,网络那头,女孩子安安静静地听完,认认真真地回复道:“你要爱荒野上的风声,胜过贫穷和思考。”正在和同事调笑的中先生,突然就不说话了。他打下很多字,说了青春,也说了曾经的理想,他甚至想好了也要说说自己爱过的女孩儿。但是他最终全部删光了,打出了一个字:“好。”
午休时,中先生仔仔细细地决定了,将今年的年休假用了,顶着老板的白眼,骄傲地放弃所谓的全勤,来一场说走就走非法定假日的流浪。行李也不带,兜里揣上几百块,走到哪里就是哪里了。想到这儿,中先生越走越快,寻思今晚给自己买瓶小酒,给自己炒个花生米,再在楼下的卤菜摊买上两个猪蹄儿,琢磨琢磨着就乐了,许久没这么开心了。
也许中先生的旅行结束后,他依然过着他那重负又乏味的生活。但你看看他远去的身影啊,衣衫虽非年少时,可风吹来,依然灌满他的胸膛。
寄信如常
这是北方姑娘阿茶来到南方生活的第三个月。
阿茶的故乡是个干爽的小城市,冬日有凛冽的风,夏日有直射的阳光。隔壁阿嬷家里总飘出蒸屉也盖不住的馒头香,也会有背包客哼着家乡小调走过那些大街小巷。不知道是不是错觉,阿茶觉得就连生病,北方也与南方是不同的。自己小的时候经常生病,但总是来势汹汹的大病一场,被母亲捂好被子发一场大汗就结束了。而在南方生一场病,就像南方的雨一样,绵延不绝,不温不火,却总好不透。
说到雨,这已经是阿茶来到这座城市后,连续下雨的第十八天了,也是她感冒的第十七天。
就在昨天,阿茶终于屈服于病毒,去药店买了感冒药回到自己的小窝。小时候总听别人说,人不能一直不生病,生病可以杀一杀身体的娇气,顺便测试一下身体的免疫系统是否正常。阿茶觉得这套理论生动又有趣,就好比如果自己没有离家南下,没有离开那个每个清晨都飘着早点香气的小城,也不会发现原来世界真的很大。原来真的有下一整月都不停下来的雨,原来大城市的末班地铁里真的有很多人是刚刚下班。
但很多时候,你不试一试根本不会发现原来自己真的不行。所以,阿茶去买了感冒药,不然自己再对着电脑眼冒金星,老板就要跟她Say goodbye了。当然,在第无数次外出寻找早点摊失败后,阿茶选择用速冻食品填满自己冰箱的冷冻层。开始总是要艰难一点的,阿茶吸溜着鼻涕这么想。
哦,对了,阿茶有一个习惯——每天黄昏日暮的时候,她都会找出自己那沓泛着香味的信纸,写一封信,再出门找个邮筒寄出去。信总是会有对象的,之所以选择寄信这种古老的方式,是因为阿茶觉得邮件可以转发,朋友圈很多人都能看见,就连短信都会不知道被多少个大数据读到,唯独信,是只有对方能看到的,唯一的、私密的表达方式。所以,最惦记的人就要写信给他。
况且,每天写完信出门找邮筒邮寄信的时候,都有可能会碰到他。
是的,阿茶惦记的人,也在这所南方的大城市。一开始的时候,他还会稀稀拉拉地回信,跟阿茶聊一些这所城市的雨、地铁和人群。再后来,不知道在哪个傍晚,阿茶再也没等来他的回信。
但是写信的习惯,阿茶一直保留着。
不知道当时是出于好奇还是想念,二十二歲的阿茶终于决定离开那座生养自己二十多年的小城,南下生活。
初到这里,阿茶就像打卡一样,去寻找那些信里看到过的场景和描述。你看,我现在走着你走过的路,看你看过的风景。还有那个心里的地址,阿茶烂熟于心,却是她唯一没有去过的打卡点。
很多时候,越接近真相和答案,越是不敢前行。
所以阿茶宁愿躲在自己的小屋里,听着窗外的雨点声,展开信纸写信,再打着自己那把从家乡带来的小红伞,出门寄信。
但就在这个她感冒的第十八天,她终于买了药,也终于决定去走一趟那个自己无数次填上的寄信地址。疾病和思念,都应该适时地告一段落了。
终于踏在这块未曾走过的土地上的时候,阿茶的心里是安稳的。但是抬起头,看见高高的脚手架和来往的拖拉机,她又困惑了。
阿茶找到一个经过的老伯:“请问这里是××小区吗。”
老伯睨了阿茶一眼,阿茶心里一咯噔:“那个,我刚来这里,所以想问一下。”
“这里都拆迁半年多了。”说完,也没等阿茶感谢就离开了。
阿茶心里空落落的,但很快她被自己吓到了,因为在她心中升起的第一个疑问,不是那个寄信的对象究竟搬去了哪里,而是自己的那些信去了哪里。
自己每天一封封郑重写好拿去邮寄的信,到底去了哪里。
当然,这个答案她不会知道,就像那南方的雨和总也好不起来的感冒,都没有答案。
转眼已经是阿茶在这所城市生活的第五年了,她用了两年去融入这个城市,三年去习惯。现在的她,每天蹬着五厘米的小高跟,开三十公里的车程去上班,包包里常年放着一把精致的蕾丝小伞,雨刷器会扫干挡风玻璃上的水渍,像擦干五年前自己迎风流下的眼泪一样。
其实到今天,阿茶已经快要想不起当初每天寄信的对象,他的面容和声音,但是这个城市仍会下雨,自己也仍会感冒。如果恰好满足了这两个条件,她依然会拿出手机想写下点什么,发一条朋友圈。
很快就出现了若干条评论,无非都是些:“阿茶要照顾好自己呀!”
阿茶都会露出微笑,很快回复道:“你也是呀!”
只是再也不会,寄信如常了。
星期三或礼拜三
一周七日,礼拜三,最为尴尬。
不是开启工作日的周一,也不是临近狂欢的周五,周二周四则是忙碌的延续或是兴奋的预热。只有礼拜三,夹在中间,左右看看,然后缩缩脖子不吱声了。
他生怕听到一句:“怎么才礼拜三啊!”潜台词就是,感觉过了一个世纪,却不过才挨过了一半,好比一个人爬山气喘吁吁,却发现离山顶还有来时那么远。真是让人生厌又不好明说的,礼拜三呐。
生活中,有些人活得就像礼拜三。
一张并不出众的长相,配上一副比长相还要平庸些的口才,他也许会写动人的诗歌,也许拍出的照片有独特的构图,但是他在一群朋友的欢聚里,总是尴尬地像礼拜三。左边的男士讨论着上市公司与股票涨停,他想起了银行卡里五位数都不足的存款。右边的姑娘们围着一个打着耳钉的粉面油头调笑,他下意识地摸了摸那颗长在鼻子正中间的,因为昨晚在家门口的廉价烧烤摊吃了夜宵而迸发的痘痘。最后,他将视线放在包间里圆桌上的酒菜上。席间突然有人问起他的年龄,他因为在过于认真地咀嚼一块羊排没有听见,在发现所有人都在看着自己时,慌乱地险些将面前的红酒杯打翻。“人家姑娘问你周岁大几呢,兄弟。”旁边一直不停说话的胖子对他挤眉弄眼。囫囵将没嚼烂的那块肉吞下去,他红着脸小声回答:“礼拜三。”全桌人哄堂大笑,提问的那个女人咂摸着尖尖的下巴:“礼拜三先生,他好有趣啊。”于是礼拜三先生终于发现,自己慌乱中将岁数听成了询问什么日子,但怎么解释呢,说出来估计又要被嘲笑一通。于是,他就有了新名字,礼拜三先生。
礼拜三先生,当然是没有女朋友的。一个男人可以长得不帅,但是如果嘴笨的话,就很难讨姑娘的欢心了。但他有喜欢的人,是公司别的部门刚来的一个姑娘。礼拜三先生总觉得她跟自己是一类人,她不会蹬着恨天高的鞋子甩着短到大腿根的短裙,她总是穿素色的毛衣,米色或是亚麻色的裤子。她话很少,跟礼拜三先生一样。所以,礼拜三先生偷偷给她起了个跟自己差不多的名字,周三小姐。
周三小姐今天早上吃的是公司旁边那条小街上的煎饼馃子,啊,她还别了那个木头形状的胸针。礼拜三先生想起自己昨天早上买的就是煎饼馃子,还跟同事聊了些与木头相关的事情,难道周三小姐也在偷偷关注自己?礼拜三先生想象着自己牵着周三小姐的手,带她去城郊的那片田野,摘一朵淡紫色的小花给她别在头上,再带她去城西头那家电影票只要二十元一张的影院,看上一场电影。最后满足地骑着单车载她回家,看她为自己亲手做羹汤。礼拜三先生想着想着,心脏几乎快要跳出来,仿佛自己马上就可以脱离万恶的单身生涯,有一个可爱的女朋友。
接下来的几个月,礼拜三先生有了诸多重大发现,比如周三小姐晚上下班不会第一时间走,大概是想错过晚高峰,自己也愿意留下来,享受下偌大空间只有两个人的感觉。他还发现周三小姐尤其爱吃小笼包,一周至少三天,她会拎着一袋儿小笼包来公司,其他依次是煎饼馃子、卷饼或者是煎饺。他甚至发现,周三小姐的生理期在月末,每到那几天,她走路身体就会微微地躬起来,像一只可爱的小虾。就这么持续了四个月,礼拜三先生觉得是时候表白了,他可不能让自己的周三小姐一直等下去。
于是,这一天下班过后十分钟,公司里只剩下两个人,礼拜三先生和周三小姐。礼拜三先生深深吸了两口气,走到周三小姐的桌前。
“嗨,还不下班吗?”
眼前的姑娘看起来似乎有些错愕,大概是害羞吧,礼拜三这么想。
“请问你是?”
这一来礼拜三先生面上就有点挂不住了:“我是你隔壁部门的,就坐在那里呀。”礼拜三先生遥遥一指,目标是远处的角落。
“啊,有什么事儿吗?”
这下轮到礼拜三先生自己感到不好意思了:“那个……就是……想问下你等下方不方便……”
“我等下要和男朋友去看展。”
礼拜三先生瞪大了眼睛,把那半句“一起看电影”吞进了肚子里,“对不起……我不知道……”
“没关系,你现在知道了。”周三小姐礼貌地笑笑,拎起包包离开了。抬起身子時,礼拜三先生看到了周三小姐的蕾丝内衣。
礼拜三先生念叨着,竟然是蕾丝,不是这个女人,不是。
礼拜三先生又恢复了他往日的生活,安静地像一块石头。没有人知道,他有过一场还未开始就无疾而终的恋爱,就像礼拜三一样。
责任编辑 黄月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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