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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师傅

时间:2023/11/9 作者: 安徽文学 热度: 16303
江少宾

  胡师傅胡福来之后,到牌楼来剃头的,还有两个人:一个叫胡亚明,我们叫明师傅;一个叫胡大地(抑或是“大弟”),年纪大了,牌楼人都喊他“大师傅”。明师傅差不多一个月来一次,大師傅却没有固定的时间,但两个时间他是必来的,一是过年前。按照风俗,正月里不剃头,大人孩子得在过年前把头发给剃了。正月里怎么就不能剃头呢?这话说来就长了。汉族男儿自古蓄发,“身体发肤,受之父母”,不能妄动的。满人入主中原后,强迫汉人理发,“留头弗留发,留发弗留头”,汉人誓死抗争。后来大势已去,汉人只好退而求其次,立下了“正月不剃头”的规矩。正月是一年的开始,正月不剃头意味着一年不剃头,汉人以此来缅怀祖宗,寓意“思旧”,渐渐以讹传讹,变成了“死舅”,这就是“正月剃头死舅舅”的来历。另一个日子是固定的,“二月二,剃毛头”,剃完毛头,大人就该准备春耕了。这天大师傅必风雨无阻,一大早就晃着剃头挑子,笑容满面地出现在村口。

  大师傅已经谢顶了,每次来,总是戴着一顶深黑色的皮帽子,帽檐两边,甩着两只兔子一样毛茸茸的大耳朵。他口吃,一个字一个字地用力往外吐:“坐、坐、坐好喏,板凳长、长、长刺了啊?”话音未落,我们已经笑成了一团。他并不恼,悬着残月一样的剃刀,轻言巧语地哄着那个不安分的孩子,密密的褶皱里铺满笑容,像一个佛。

  民间艺人吃的是百家饭,端的是东家的饭碗,不会轻易染指其他人的地盘。虽然做的都是剃头生意,但明师傅负责给大人理发,大师傅主要给孩童剃头,井水不犯河水。旧时剃头收的是“年费”,一年内不计剃头的次数,大人如此,孩童也如此。同样是收年费,大师傅的收入却比明师傅高,孩童的头难剃,尤其是第一次给襁褓中的婴儿剃“落胎头”。在婴儿的啼哭声里,东家把剃下的胎发喜滋滋地揉成小“发球”,宝贝一样收着,再毫不吝啬地封给大师傅一个红包。这是“落胎头”的喜钱,年费之外的,大师傅微笑着接过来,一面称谢,一面道喜。

  剃头是纯手艺活。老一辈人常讲,要学剃头,至少要当三年学徒,其实很多工夫都花在剃、掏、捏的练习和揣摩上。剃头师傅可不单单会剃头,尤其是那些常年走村串巷的老师傅,让他们闻名遐迩的,往往不是剃头的手艺,而是经年累月练出来的绝活。

  明师傅的绝活是治落枕。有一年农忙,二哥落了枕,一路歪着脖子,满头大汗地找到明师傅。明师傅让二哥把脑袋搁在他躬起的大腿上,然后,他用两手扶着二哥的下颚,轻轻两下,“咔叭”一声响,已经扳正了。我问二哥,痛吧?二哥左摸摸右摸摸,大惑不解地说,奇怪,我怎么一点感觉也没呢?

  大师傅的绝活是掏耳朵。掏耳朵谁不会呢?同样是掏耳朵,大师傅却技高一筹,老人彼时眯眼享受、过后神清气爽之态,便是明证。牌楼有几个老人已经掏成了瘾,只要大师傅一来,他们便在剃头挑子四周转来转去,眼巴巴地瞅着大师傅。大师傅心知肚明,脸上挂着笑:“等、等、等一会么。”老人当然愿意等,他们有的是时间,太富余了,用不完的!但大师傅很少让老人久等,他总是在给孩子们剃头的间隙,见缝插针地招招手,示意某一个候着的老人。

  在牌楼,掏耳朵并非男性的专利,这自然也是因为大师傅。他太好说话了,不管是谁,只要开口,他从不拒绝。后来,连那些弯腰驼背、步履蹒跚的老妪也捻着耳郭,逢人便说:“帮我望望哉,不晓得里面进了么东西。”听的那个人笑了:“我望么东西,叫大师傅帮着掏掏呗!”说的那个人也笑了。这一笑,就有些名正言顺的意味了,下回见到大师傅,便慢慢凑到跟前,请他得空帮着掏掏。

  “托子空(方言,意为罕见、稀奇),哪有妇女掏耳朵的呢?”哪里都有“老顽固”,牌楼也有,他们看不过去,站在一边戏谑。“那、那有什么要、要紧的呢?”大师傅头也不抬,专心致志地慢慢掏,掏完了,又说,“你痒,她、她不也痒啦,有、有什么要紧的呢?不、不、不要紧的!”“她痒不痒,我不晓得,你怎么晓得呢?”这自然是双关了,风里来雨里去的大师傅焉能不知?他笑着骂了一句,抽出残月一样的剃刀,迅疾转过身去。

  掏耳朵,既要大胆,又要心细,最重要的还是手感,好比烧菜的火候,这个分寸的拿捏,最考验功夫。掏耳朵时,肩不能晃、臂不能摇,轻重幅度不能过大,深浅更要恰到好处。等大师傅剃完头,早已候在一旁的老人立即落座,气定神闲地等着。大师傅从工具箱里拿出一个竹筒,打开筒盖,往手上一倒,六种不同用途的掏耳工具便滑落在手心,掏的、刮的、取的、刷的……他神情专注地将工具伸进老人的耳郭,在里面探来探去,轻轻刮动,再用镊子夹出耳垢,最后用棉签在耳道里快速捻动,清除散落在耳道里的垢屑。临了,再取下挑子上的毛巾,掸掉老人肩上的耳垢,这最后一道工序多年未变,虽细微,却暖心。

  前后不过五分钟,老人的脸慢慢舒展开了,像春风拂过一层层梯田。

  掏耳朵归掏耳朵,好说话的大师傅也有自己的原则,他从不给妇女剃头,甚至不借给妇女剃刀。木匠出工总要随身携带一把惯用的斧子,剃头匠也是如此,只不过,剃头匠左右不离身的,是他们赖以安身立命的剃刀。

  古人信奉神灵,认为天道有轮回,世间万物都在神灵的监视下,于是各行各业都有一套防止惹怒神灵的规矩。剃头这一行,就有“女人不剃,和尚不剃,乞丐不剃”的禁忌。旧时剃头匠都是男性,“男女授受不亲”,所以女人不剃;和尚剃度一向是在寺院内由住持执刀,为了一点小生意弄僵人佛之间的关系,不值得,所以和尚不剃;乞丐怎么也不剃呢?很多人对此无法理解,其实,我们今天见到的乞丐和过去的乞丐是不一样的。过去乞丐是一份职业,作为执业者,首要条件就是要像乞丐,而剃头匠是专门让人不像乞丐的,所以乞丐也不剃。

  除了“三不剃”以外,剃头匠还有“三不鸣”:过庙不鸣,怕惊扰庙里的神明;过桥不鸣,怕惊动江河水神;过剃头棚不鸣,怕惊动同行的生意。

  规矩是死的,人是活的,残月一样的剃刀亦有阴晴圆缺。

  有一年腊月,英大娘颤颤巍巍地拄着拐杖,扶住剃头挑子,上气不接下气地说:“你帮我剃吧,你要是不剃,我死了都不闭眼睛……”人之将死,其言也善,大师傅为难地看着英大娘,欲言又止。

  英大娘是牌楼当时最年长的老人,牌楼人都知道她很老了,老得不知道她的具体年龄。她老伴英大爷,个子不高,力气大,农闲时经常进山砍柴。他一生节俭,不舍得吃,不舍得穿,长年累月一双黄胶鞋,脚后跟都磨烂了,一直穿,一直穿。那年腊月,苦寒,英大爷挑着一捆柴禾和结伴打柴的两个老邻居说说笑笑一起下山,没想到脚底打滑,一个踉跄,一头撞上一棵野板栗树。乡下人,跌跌撞撞太平常了,两个老邻居都没当回事,英大爷自己也没当回事,他只是自嘲似的骂了一句,接着便拾起扁担,站了起来,挑起柴禾,继续下山。大约三分钟后,谁也没想到的一幕发生了,不声不响的英大爷突然“哎哟”一声,接着便烂草垛一样慢慢瘫了下去。当两个老邻居合力把双眼紧闭、不省人事的英大爷背下山,再用板车拉到十里之外的卫生所时,英大爷的心跳已经停了。

  英大娘哭死过去,又在邻居们的大呼小叫里,慢悠悠地活了过来。重新活过来的英大娘仿佛突然了悟,她在邻居们的帮衬下,以“九领六腰”的最高哀荣安葬了老伴。那个年代,大家生活都不宽裕,连活人都顾不过来,哪还有精力顾亡人呢。老人们的羡慕溢于言表,英大爷的一生虽然短暂,但他走得轰轰烈烈,值了!

  腊月皇天,就要过年了,因为英大爷猝然离世,牌楼人过了一个冷冷清清的春节。一道砍柴的两个老邻居几乎没有过年,他们既没有洒扫庭院,也没有买酒备菜,大门上甚至没有贴春联。大年初一,他们结伴来到英大爷灵前,陪他喝酒、抽烟、谈白。牌楼习俗,遇到白事的人家,当年春节是不贴春联的。两个老邻居的古君子之风,成了两代牌楼人的谈资。如今,山高水远,老一辈人先后离世,今天的牌楼已经不是老一辈人生活过的那个牌楼了。

  四十来岁的英大娘一直没有改嫁。在一眼望不到头的贫瘠岁月里,她既当妈又当爹,辛辛苦苦地拉扯着一双儿女。那些年她吃了多少苦啊,披星戴月,风里来雨里去,腰都累弯了,一头黑发常年乱蓬蓬的,渐渐成了一头芦花。牌楼人没有想到,看上去病歪歪的英大娘竟然如此长寿,村里年纪比她大的,走了,年纪比她小的,也走了,她竟一直活着,一年又一年,阎王老子仿佛把她这个人给忘了。

  她八字硬,一个人活了两辈子,霸了英大爷的阳寿……私底下,不止一个老人这样说。

  活着活着,英大娘竟发下宏愿,临终要剃“大寿头”,民谚说:“大寿头,大寿头,子子孙孙不用愁。”大师傅大吃一惊,走村串户几十年,他还没有剃过大寿头。英大娘当然足够高寿,但剃“大寿头”的都是德高望重的男性老人,这种坏规矩的事,他自然不肯应承。

  “可是真不照啊?你做个好人……”她泪汪汪地望着大师傅,深长地作揖。

  “真、真不照!你去访、访访,哪个女的剃过大、大寿头?”

  大师傅话音刚落,英大娘“扑通”一声,朝他跪了下来。

  这么重的礼,谁受得起哦,大师傅急了,越急越结巴:“你、你、你这样看、看、看得起我,照说我、我该答应,但、但我不能坏、坏规矩啊!”

  英大娘一面抹眼泪,一面缓缓起身,哪有她不知道的规矩呢。

  乡亲们七嘴八舌地在一边帮腔——

  “她老人,太不容易了,就算出点格,又有什么关系呢?”

  “几个人能活到她这个岁数,活菩萨啊!你這也是积德的事。”

  “讲句老实话,她剃,我们都没意见。她不剃,我们都不能剃。”

  ……

  大师傅默默地听着,欲言又止。

  英大娘是三月里走的,说是白事,其实也是喜事了。乡亲们有钱的出钱,有力的出力,英大娘家房前屋后,经幡招展,雪白的花圈里里外外堆了好几层。那个入殓的夜晚,乍暖还寒,山顶上挂着一轮清冷的残月,山坳里黑魆魆的,暖坟的孤灯明明灭灭,萤火虫一样,闪烁着微弱的光晕。几条野狗在村子中央蹿来蹿去,呜呜呜,像突然间被谁扼住了喉咙。英大娘的灵床摆在堂屋中间,四个诵经的道士,神情肃穆地站在孝子贤孙后面。村口的石拱桥头,忽然响起一阵噼里啪啦的鞭炮声。这么晚了,谁来吊唁呀?大家一起望着,便见朦胧月色里,急匆匆走来一个黑影,近了,竟是大师傅。孝子急忙上前,正准备下跪行礼呢,被他一把拉住。他顾不上寒暄,急匆匆进了屋,“扑通”一声跪倒,朝灵床上的英大娘磕了三个头。

  屋里屋外的人都望着他,将信将疑。他一言不发,从工具盒里掏出剃刀。

  穿黑袍的道士一声高喊:“大寿头!大寿头!子子孙孙不用愁!”

  屋里屋外的人已经回过神来,跟着一起喊:“大寿头!大寿头!子子孙孙不用愁!”

  大师傅双手合十,将残月一样的剃刀举过头顶,朝东南西北四个方向拜了三拜。

  拜毕,孝子呈给大师傅一大杯白酒。大师傅接过白酒,又朝东南西北四个方向拜了三拜。

  锣钹响了起来,四个道士侧身面对英大娘诵经。诵毕,穿黑袍的道士慢慢掀开英大娘身上的红床单,大师傅含着一大口白酒,向英大娘脸上“噗呲”一声喷去。屋子里鸦雀无声。大师傅跪了下来,屏声敛息,右手悬腕执刀,拇指按住刀面,食指、中指勾住刀柄,无名指、小指顶住刀把,只听“沙沙沙”,剃刀在英大娘的额头上行云流水一样游走。大寿头只能一气呵成,不能剃第二次,而且只剃前面的部分,后面的部分得留着,叫“后发”。

  祭台上,烛火摇曳,像夜晚幽深的心跳。

  大家敛声屏气地看着大师傅。他的额头上,沁出一层细密的汗珠。

  时间在夜色里慢慢流逝。摇曳的烛火,一次次舔亮大师傅的剃刀。临了,大师傅慢慢站了起来,向剃刀上喷了一大口白酒,然后便折起剃刀,塞进工具盒。

  穿黑袍的道士领唱:“剃完大寿头,子子孙孙不用愁。出门就是望乡台,你慢慢走来慢慢行。”

  众道士合唱:“你慢慢走来慢慢行,望乡台后面就是大桥东。小路别走你走大路,一路风调又雨顺……”

  ……

  入殓了,孝子贤孙伏地恸哭,四个举重者山呼海啸着,将英大娘的遗体慢慢移进棺椁。谁也没有留意大师傅,死神带走了他的得意之作,此时,他已经在凉薄的月色中,独自消失了。

  那是我最后一次见到大师傅,不久之后他便收起剃刀,不再走村串户帮人剃头。

  牌楼人上街赶集,见过几次大师傅,他默默地蹲在街角,茫然地抽烟,面前摆着几只菜篮子,篮子里盛着黄心乌、青萝卜、香芹、小葱、大蒜……怎么会这样呢?有一次,我问明师傅,明师傅长叹一声说,老规矩,可守可不守的,毕竟时代不同了。他非守不可,你有什么法子呢?……

  那一刻,我忽然理解了大师傅——他敬畏剃刀,敬畏生命,敬畏神明——那是一种骨子里的敬畏,源自一颗纯粹的匠心。

  “匠”,从匚,从斤,意为工具箱子里放着一把斧子。斧子,既是有形的工具,也是无形的律令,星宿一样悬在头顶。

  明师傅迟迟没有收起剃刀。大学时代,暑热的傍晚,野泳归来,我时常看到他站在余晖里,慢条斯理地帮老人剃头。也只有老人还念着他的老手艺,隔三差五来找他剃头。对于老人来说,老手艺既承载着一片知根知底的深情,也承载着一种墨守成规的生活。那时候,小街破罡已经有了第一家理发店,闪烁的霓虹、喧闹的音乐,进出其间的,是发型新潮的红男绿女。

  是的,那时候年轻人已经“理发”了。从“剃头”到“理发”,年轻人以自己的方式,迎来了一个热火朝天的新时代。

  执刀四十多年,明师傅最大的遗憾是没有剃过大寿头。你是不敢剃吗?我问,他呵呵地笑了,说,大寿头,那也不是谁敢剃就能剃的哦!不光要有手艺,人品还要好,光有手艺和人品还不行哎,得有机缘……我一时语塞,明师傅迟迟没有收起剃刀,是在等那个不可测的机缘吗?

  世事难料。因为殡葬改革,遗体一律火化,城乡一刀切,“大寿头”被视为封建陋习,如今已经无人问津了。

  去年清明,回牌楼扫墓,我问五婶,明师傅可还把人剃头啊?五婶眉毛一拧,明师傅?明师傅早就化成灰了!

  我有些黯然。人到中年,时常要面对各种各样的离别。我没有再问大师傅,他比明师傅年长,想来已不在人间。

  小村岑寂。一座座青砖瓦屋落着大铁锁,院落空空。山坳间偶有鞭炮炸响,一碧如洗的树冠上烟霭袅袅,像朋友圈里那些如诗如画的乡村。

  责任编辑 夏 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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