俊彩走着上学。他家离学校近,站在自家院中,越过院墙顶上的一盆仙人掌,就能看到学校红砖教学楼的第五层,躺在床上能听到学校的上课铃,顺风的时候,还能隐约听见某个老师沙哑的、不知疲倦的讲课声。
这当然是直线距离。城中村的情况您是知道的,有一丁点儿的地方都被盖上房子,把本就不宽的路,挤得像一条条鸡肠子。俊彩一路曲里拐弯地到学校,距离也不算近,路上还要让车,电瓶车、三轮车、小汽车、垃圾车,若是正常地走,到学校大门口要十五到十八分钟,若是跑,以他的大长腿,十分钟最多了。
俊彩不能跑,非但不能跑,还要走走停停。俊彩身后有条狗。那是一条脏兮兮的泰迪,棕色的或灰色的,它是小仙的狗,小仙走后,它只能重新流浪。见它饿得可怜,俊彩时常喂它,它也就跟了俊彩,只是还不十分熟,犹犹疑疑的。泰迪已经很老了,差不多相当于人类的八十岁,牙齿不剩几颗,耳朵还不太好使,有一次在路中间嗅一根枯干的鸡腿骨,害得后面的司机狂按喇叭。泰迪唯一还算好使的是鼻子,遇到可疑的东西它首先想到的是用鼻子,闻定后,才决定要不要张嘴伸舌头。一段时间以来,俊彩发现,泰迪可能也自闭了,老是蹲在那一口脏兮兮的水塘边,对着那绿莹莹的水出神,水面上除了细细的波纹,别的什么也没有。
小仙就死在这绿莹莹的水里。打捞上来时,110也来了,110叫来了120 ,120呜啦呜啦地闪着蓝灯开来,下来两个医生,前头的医生蹲下去,翻了翻小仙的眼皮,起了身往车上走,后面的医生抱着担架也跟着往车上走,警察凑上来,医生说了一句话,120就开走了。最后的结论是“失足落水溺亡”,不是刑事案件,也不是自杀。那是个冬天的大白天,分不清早中晚,不阴也不晴,一天就一个样,只是风大,平常飘满水塘的白色垃圾被风吹到了一角,这样,水面的大部分还算干净,像是特地为小仙收拾出来的。那水凛凛地起着皱,看着就冷,小仙也真敢下!她穿着红色羽绒服,面朝下趴在水面上,羽绒服都鼓了起来。这一幕俊彩看见了,泰迪也看见了。
小仙在学校的外号叫“小仙人”,是班上最文弱胆小的女生。疫情来了,大家都戴口罩,疫情不那么严重了,大家只在进校门的时候戴一下,进班就摘了,小仙仍然戴着,一丝不苟地戴着,全班唯一一个,从不见她摘下或拉到下巴颏。语文老师在办公室里问小仙的班主任:“你们班小仙是怎么回事,怎么老是戴着口罩?戴上瘾了吗,这几年我都没看见过她的牙齿!”班主任说:“没办法,我也让她别老戴着,她不吭气,只是戴着,看样子就是疫情没了,她的口罩也不会摘下来,随她去吧。”小仙就是这样一个女生,老师表扬她一下都能把她吓一跳,她的世界最好无风也无雨,任何一点点的变动在她心里都可能是别人看不见的一场风暴。
这样的学生老师最省心。班里发生了不好的事情,在厕所里打架啦,早恋啦,带手机进校园啦,顶撞老师啦,找不到頭绪,班主任用排除法来查,全班五十五个学生,从第五十四个开始,因为第一个排除掉的就是小仙。可小仙不快乐,小仙脆得像一只薄胎的瓷瓶,班主任也一直担着心,担心这只瓷瓶哪一天会掉到地上,摔得粉碎。语文老师的口号是“不放弃任何一个学生”,她很自信自己三十年的教育教学手段,她想拯救小仙,让她走出冰冷而孤独的“洞穴”,让她大胆而自信,让她快乐而阳光,让她跟同学一起在语文世界里享受融融的春光。一开始,提问或是朗读,别人的手举得再高,她都先紧着小仙,小仙从不举手,被点名站起来也一脸蒙,语文老师反复鼓励、耐心提示,不惜花费宝贵的课堂时间和加长版的启发诱导,笑盈盈地一等再等,小仙眼睛闪动两下,有点笑意,似乎要开口,最终还是不回答,语文老师这才无奈地选择其他同学,向下进行。八年级下学期的一节课,是语文老师对小仙的最后一次努力,她让小仙上黑板听写一个超简单的题:“写出《己亥杂诗》中,龚自珍被贬官离京,并不颓废,仍然关心国家前途命运的两句。”……一番动员,全班同学都给她鼓劲,有的小声嘀咕着“落红——”同桌一诺起身让出位子,连拉带拽地把她送到过道上。小仙鼓足了勇气往前走,刚要上讲台,脚尖碰到讲台边沿,绊了一个蒜,全班一阵哄笑,小仙在哄笑中逃回了自己座位。打那以后,语文老师再也没有提问过小仙。她三十年的不败金身败在了弱小的小仙手上。
小仙和俊彩同住一个村。俊彩的父母在附近的一个铁塔厂里焊铁塔,成天抱着焊枪,同焊条、角铁以及吱吱直冒的火星子打交道。可能是从业时间久了,他们俩同时得了职业病,在家里,两口子之间也吱吱地直冒火星子,只不过在家里不用焊枪,用嘴,舌头成了焊条。他们之间好像有无数条焊缝,见到了就想焊,焊之而后快,俊彩就是其中的一条。焊接别的缝时,俊彩躲出去,躲到看不见也听不见的地方,焊接俊彩这条缝时,他必须在场,战战兢兢地在两支“焊枪”滋滋声中,左躲右闪的,怎么也躲不开就不躲了,一条“缝”总有焊完的时候,何况是两个技术能手,“焊”完吃饭,吃过饭,上班的还上班,上学的还上学,“缝”也自动还原。小仙的父母在东莞,在同一家厂里做玩具,所以小仙只有在“毛绒玩具”这一自选项上得了全班第一,她的毛绒玩具量多质优,大的有松狮那样的抱枕狗,小的有一组十二只拇指大小的猴,书包上的小熊之类的挂件,若是每天都换,挂一个学期都不重样。爸妈不能陪伴她,只能让手中的产品陪伴女儿,或可聊表一点歉疚。可玩具毕竟是玩具,做得再巧也是没生命的东西。小仙形影不离的还是那只泰迪。她和泰迪用同一把梳子,每天自己梳完头也把泰迪从头到脚梳得干干净净,一块饼干也是小仙一半泰迪一半。除了泰迪,小仙还有奶奶,她跟奶奶一起生活。奶奶会种菜,老家是郊区蔬菜大队的,擅长种菜,在屋后开了一小块地,随便种些茄子、豇豆和小青菜就够奶孙两个人吃了。奶奶正经的工作是村中一段道路的保洁,早晨起得很早,经常一大清早,奶奶就在村口骂开了。肯定又是昨天晚上哪个绝八代的“骚尿灌多了”,吐了一大摊,害“老娘”要额外地打扫。每逢奶奶大骂,小仙都会用被子把自己捂起来,有时候放学回来正巧碰上,也是赶紧折回去,绕别的道走,她那薄纸一般的耳朵,听不得那些恶毒的诅咒和脏得不能再脏的字眼,听了身上会起疹子。
小仙喜欢和俊彩在一起。小学时,小仙个子高,他俩一道上学,像姐姐领着弟弟,到了八年级下学期,俊彩好像青竹笋一样一夜冒出来,一下子蹿过了路边的屋檐,大长腿把脑袋顶得都显小了,小仙跟在俊彩的影子里,又像是哥哥带着妹妹。自从小仙捡了泰迪之后,小仙就带着泰迪上学,她似乎更喜欢泰迪一点。每回,俊彩迈着大长腿高高地在前面、踩着自己影子走的时候,会和小仙拉开一段长长的距离。其实也不是因为泰迪,而是俊彩觉得,再一起上学,同学们会讲闲话的。虽说保持距离也不讲话,小仙遇到事情还是习惯性地朝俊彩望过去,在路上,在班上,都是这样。那次在讲台上绊蒜,全班同学都笑得不行了,她赤头红脸地从地上爬起来,第一眼就朝俊彩的方向望过去。只有俊彩没有笑。
泰迪是不能带进学校的,它被寄养在校门口的小卖部里,用一根绳拴在门口的那棵广玉兰下面,泰迪不叫不咬,很乖很安静。别的学生寄养的仓鼠、金吉拉、茶杯犬等宠物比较名贵,收费也就高,老板娘将它们藏在后院的架子上,架子上有一排饲养笼。小卖部也代办保存手机的业务,一部手机一次收费一元,过夜两元,充电再加一元。一路玩着手机的同学,不知不觉就到了学校门口,关了手机,交给老板或老板娘,取时付账。
苦撑了一个七年级,到了八年级,俊彩也想买手机了。手机上面有“作业帮”,写起作业就方便了。他花了七百块钱从一诺那里买了一部新红米。手机交到俊彩手里,一诺诡秘地一笑,告诉他,他这一部是第十七部,另外那十六部也都在班上,一水的小米。说着,帮俊彩下载了微信,问他起个什么用户名,俊彩想了想,说叫“蔫小坏”吧。一诺麻利地输入“蔫小坏”,顺手将他拉进一个叫“厕所英雄联盟”的群里。俊彩进去,收到一片掌声和鞭炮声。新人入伙,有人@他,扔了一句“天王盖地虎”,俊彩不知怎么回复,一诺用自己的机子帮着回了一句:“欢迎大长腿。”大长腿是他在班上的绰号。
对才买的新手机,俊彩很是宝贝,不愿意将它寄存在小卖部。又不能带回家,手机放到哪里呢?他想到了那个树洞。上学路上的那口水塘,塘拐角僻静处倚着一棵老乌桕,那乌桕很老了却很结实,只是靠近根部烂了一个拳头大的洞,洞口掩着草,不坐下来仔细瞧发现不了。俊彩将手机用纸包着藏在那个树洞里,藏好了,再看看四下无人,就回家了。夜里他做了一个梦,梦见在树洞里摸手机,手机不见了,一惊就醒了,醒了就再也睡不着,眼睁着到天亮。这是俊彩第一次失眠。
最早发现这个树洞的是小仙。那还是在七年级下学期的一天放晚学之后,在她第二次被一诺强吻之后。七年级的第二学期就要结束,暑热将至,天气渐渐热了起来,下午放学后,太阳还高高斜斜地挂着,把水塘西边岸上的树影很粗暴地推倒在水里,那棵孤独的大乌桕,也被太阳晒蔫了头,浓重的树影砸在树根,砸下一个深坑。小仙就坐在这深坑里。她的四周什么也没有,风也没有,声音也没有,天上的云朵探头看她,她也不知道,她不抬头看天。她无聊地玩着脚边的几粒小石子,用石子摆字玩,俊彩悄悄地从后面走过来,越过小仙的肩膀看去,地上躺著一个“死”字。
俊彩知道小仙在学校受了欺负,也知道欺负她的人是一诺。一诺是学校女子铅球纪录保持者。她体重大,猛地坐下去,凳子咕吱一声惨叫,起来的时候,凳子会舒一口气;她走起楼梯来,咚、咚、咚地闷响,像是有人拿一把锤子在屋子里面砸墙。她喜欢仰天大笑,笑起来露出满嘴的大牙花子。下课的时候,老师刚跨出教室,她就说:“走,小仙人,上厕所!”那声音像一块石头砸在老师的后背上,可老师并不回头。小仙人可怜巴巴地跟她一道去厕所,有时候,小仙用蚊子一样的声音说“不去”,一诺二话不说,用她那投铅球的右胳膊搂起小仙的左右两个肩膀,半夹着小仙就走,小仙的两条腿在走廊上拖着。
俊彩的新手机只藏了一回树洞就再也不敢藏那里了,他又不敢寄存在小卖部,小卖部的老板娘和妈妈认识,买菜的时候还经常碰到,有一次她还在妈妈面前夸奖俊彩:“学校好多小孩都有手机,就你们俊彩没有,是个肯念书的好孩子。”思来想去,俊彩决定让小仙保管他的手机,在学校,班主任从不检查小仙的书包,在家里,她那个扫街奶奶只知道无缘无故地咒骂,从不管小仙的学习。俊彩怕小仙胆子小,不敢答应,也就提得吞吞吐吐,不成想,小仙爽快地答应了。在离学校门口还有一点距离的一丛夹竹桃后面,他关了手机,拉开小仙背上书包的拉链,放手机时,他发现里面已经躺着好几部手机了,其中有一部大屏的、手机壳上是迪丽热巴照片的,他认得,那是一诺的。小仙自己没有手机,一诺说要送她一部新款小米,条件是跟她“好”,并且保证不能同其他任何男生交往,特别是俊彩。小仙没有答应。不答应就没有手机,尽管小仙也想拥有一部自己的手机。就这样,没有手机的小仙,每天最多的时候背着有十来部手机的书包上学放学。她那个挂着小熊玩具的书包班主任是熟悉的,其他老师也认识,这只小熊每天都在他们面前蹦跶,真是个黑色幽默。
在厕所里,一诺先撕开一包茶干,自己衔一块,递一块给小仙,小仙摇头,她把递出的那一块又塞进自己嘴里,边嚼边说,这么好的东西都不吃?这是世上最好吃的东西。一诺喜欢吃茶干,从小就喜欢,她说小卖部的茶干都是为她进的货,还说茶干是她的神秘武器,她的铅球纪录跟它有关。一诺一手捏着茶干,另一只手抚摸小仙的头发,弄乱,理顺,再弄乱,小仙不动。一袋茶干吃完,一诺好像吃了兴奋剂,扔掉包装袋,用双手捧着小仙的脸,搓揉着,揪小仙粉嘟嘟的腮肉,捏开她的嘴唇,当她把满是茶干渣子的嘴巴凑上来时,小仙哇地大叫了一声。角落里传来了动静,别的女生伸头去看,看到的是隔板后面、一诺刀子一样的眼神,吓得一哆嗦,赶紧躲了出去。
俊彩的妈妈很讨厌动辄骂人的小仙奶奶。奶奶骂大街的时候,妈妈正在厨房忙碌,正在拾掇卧室,正在饭桌上布置碗筷。她停下手中的筷子,皱着眉头道:“这个死老太太又在喷粪了!”骂完,不忘招呼俊彩一句:“不要和小仙人一道来一道去的,听到了没有?”说完,重重地放下筷子。俊彩一口饭含在嘴里,唔唔地答应着,心里面觉得,有那样的奶奶不是小仙的错,何况小仙好可怜,只有他一个朋友,同学都知道她是“四中一姐”(一诺的微信名)的人,自动屏蔽或直接拉黑了她。可妈妈的话俊彩不敢不听,上学放学不再同小仙一路,一双大长腿迈得跟汽车轱辘似的快,小仙带着她的泰迪被远远地甩在身后,泰迪还想追,刚追了几步就被小仙从后面呵斥住了,小仙的泪眼里是俊彩决绝的背影。
只有水塘边的这棵老乌桕,老祖父一样等在那里,刮风下雨都等在那里,像等待自己的孙女。小仙是小仙,老乌桕是老仙,它根上的那个树洞是它长满青苔的耳朵,它能听见小仙的诉说,哪怕是小仙只在心里说的话。它用枯瘦的树影抚摸着小仙,它用苍老的树干遮护着小仙,树干外面就是那口阴险的水塘。炎熱的夏天过去,凉爽的秋风吹来,焦躁的草木都松了一口气,以为平安的一年就这么过去了,老乌桕像喝了烧酒,满脸红光地坐在那里打着瞌睡,天边一团忘了归家的火烧云,留在星月晚风的西天上。冬天还未下雪,乌桕树上结满了乌桕籽,像是祖父为小仙过年单独备下的一场雪花。小仙靠在乌桕树上睡着了。睡梦中,她变成了一只蚂蚁,一只红色的蚂蚁,藏进了那树洞里。树洞里没有一诺,没有俊彩,没有奶奶的骂声。
……
冬天再怎么漫长也会结束,熬过冬天的泰迪,带着新长的一岁踽踽地来到春天。它常常坐在水塘边,对着塘水发呆,水塘依旧肮脏,并不妨碍塘沿上的柳丝吐出新绿,塘角生出新苇。只有俊彩走过来,泰迪才起身迎过来,摇摇尾巴,这个世界上,它只认识俊彩了。俊彩不会侍弄小狗,泰迪成天脏兮兮的,已经不辨毛色,但它不是一只流浪狗,它有了自己的新主人。还有一个学期,俊彩就要初中毕业,但他并不紧迫,每天还是不紧不慢地上学。泰迪总是跑前跑后的,这里嗅嗅那里闻闻,感觉到离主人远了,就停在那里等着,或者一股劲地追上去;放学时,泰迪迎到村口,然后跟在俊彩身后。妈妈怕俊彩伤心,更担心会影响俊彩的学习,在俊彩去学校后的某个上午,她用一只无纺布袋子装上泰迪,在村口上了6路公交,坐到一个叫作“沐桥”的底站,把泰迪丢下,自己反身上了回城的公交。在车上,隔着车窗,妈妈看着泰迪跟着车追出了很远。
俊彩知道泰迪的下落,已经是几个星期后。第一次旷了课的他,坐6路车来到沐桥。沐桥是一个只有一副猪肉案子和一家豆腐店的小集镇,嵌在一片水田中间,有一条高铁的高架从空中经过。周围的田野,用一行行钻天杨隔成整齐的矩形方块,方块里的水田用半米高玻璃钢隔板挡成一块一块的,那是养小龙虾的虾塘,一条笔直的机耕路通往那些虾塘深处。小城边上竟然还有这么好的村景,俊彩有些后悔没有带小仙来玩一趟。现在泰迪在这一带一定过得很好吧。泰迪在这里,小仙也许也会来这里。
离放学还早,回来时俊彩没有坐车,一路闲闲散散地走着。油菜结荚,麦子也要黄了,白鹭在虾塘上面横着飞。泰迪在他前面跑着,一会儿又落在他后面,这里闻闻,那里嗅嗅,它在路边的草丛里钻来钻去,回家的样子很开心。他已经失去泰迪了。一路跟他回来的,是风。
责任编辑 王子倩
孙远刚,中国作家协会会员,巢湖市作协副主席。迄今在《安徽文学》《当代人》《散文》《美文》《散文百家》《散文海外版》《散文选刊(选刊版)》等期刊发文百余篇,数十万字。2012 年获孙犁文学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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