思不群

　　一

　　过大的电视机和床，过小的

　　走道和圆桌，连同被时间和空间

　　固定在一个交叉点上的我，一起占有

　　这个短小的路名牌。一个长方形，

　　长八米，宽四米，这用水泥和砖块

　　加工而成的一个盒子，套放在

　　一个叫作春天的盒子里。我陷入其中，

　　我知道，还有无数个盒子各自孤立，无法

　　接近。

　　何时能习得穿墙术？

　　就连我来到这世界，也是奔着那早已准备

　　好的

　　八十年长、一点六米高，名叫一生的盒子。

　　我曾参与它的诞生，和对自己的监禁。

　　有时我们甚至感觉到它的无限，一个少年

　　可以

　　沿着八十年长的防波堤永远骑行下去。直到

　　我们意识到，所谓自由，不过是从一个小

　　盒子中

　　逃往一个更大的盒子，“如果有形竟能无

　　形”1，

　　就让那少年钻入一片油菜花田，躺卧在地，

　　让广阔的天空注满方格。

　　而最值得期待的，是从时间习得了缩骨术，

　　拆掉几堵筋骨的墙壁，让血更顺畅地

　　向着同一个春天，自由地涌动。

　　二

　　河沿桥28号，这是世界边缘的一座小屋。

　　这是属于诗人的位置，只有在边缘

　　才能更清晰地观看，并通过诗歌

　　这根呼吸的杠杆，将世间万象撬动。

　　每一个清晨，每一个黄昏，

　　我从这里出发，被装置在杠杆上的投石器抛向遥远的村镇、湖山，那是另一些边缘

　　地带。

　　你看，诗人在哪，哪里就旋至边缘，

　　他随身携带巨大的离心力，

　　将自己抛出去，在浩淼无边的人间总能

　　准确地找到一块突起的岩石，诗歌

　　已经被打磨得足够尖锐，足够粗砺。

　　当他继续锤打自己，如一枚钉子深深楔入，

　　成为一只旋柄，转动整个世界，

　　那些原本在各自轨道上运行的三月雪，

　　四季花，走散的羊群，大山里的灯火

　　全都向他发出急迫的呼救。

　　三

　　整个下午，我一直站在窗前

　　看不远处，一群人正为墙面换上

　　崭新的装饰招贴，鲜亮，美观，

　　但仔细看，旧的底子还是透了出来，

　　就像三月强行延宕至四月。

　　整个下午，我一直站在窗前

　　从反面观看一部阳光电影，

　　镜头推移，缓慢，无声，

　　穿制服的守门人忽然闯入，用力打开门：

　　看，我们收藏了一满屋子婴儿！

　　婴儿是法定的延宕物。

　　一个春天，一个窗前，远远装不下，

　　他们总会挣脱出电影。

　　我站在窗前，看见他们嘴衔春天，

　　正从守门人宽大的制服里掉下来。

　　四

　　七天，一只芒果身上长出了几块黑斑，

　　就像从果肉里爬出的几只蜘蛛。

　　面露悲观的芒果，仍有果香溢出，

　　仿佛努力保持的微笑。

　　而我已经意识到，我是一个悲观主义者，

　　但却是一个享乐的悲观主义者，

　　一如用鬼笑的舌头舔干泪水。

　　悲观主义是从身体里爬出的蜘蛛，

　　浑身带着香气，不会多于榆树吐出的新绿，

　　也不会少于暮色中夕光的余亮。

　　每个人身体里都难免会爬出一只蜘蛛，

　　让我们猛然瞥见生活丑陋的面孔，

　　又用精美的编织物兜住无可挽回的跌落。

　　当我们手脚并用，爬过广场，爬过

　　倾颓的屋宇和乱草丛，又从雄伟的花岗岩

　　石柱上

　　反复掉下来，总会有某根苦味的

　　细线，挽住我们，在阳光下，

　　闪着白光，蘸满了糖，让跌落如一次速降

　　最终总会到达地面，飞起的灰尘

　　重新落定。

　　五

　　在过去的大半生中，我写诗，习字，

　　寻找真正的生活，但仔细回想，

　　我无疑是一个失败者。不像茨维塔耶娃，

　　在她的身体里，一个失败的洗碗工

　　追上了一个激情的写作者，结果是

　　一场海难超越了救援的需要。

　　诗人是这个世界的失败者，因为人类生活

　　有賴于成功，而他总是在另一个维度，

　　在跷跷板的另一端。一种平衡得以在人间确立。

　　“先行到失败中去”2，从外在的世界跨越

　　进入纯粹的失败领地，好像是一种赐福。

　　脱掉几层衣服，就将获得自己。

　　长长的跷跷板向两端延伸，为了固定住那

　　个支点，

　　诗人孤军深入得多么远，在人间的幸福

　　就展开得多么远。而最终，在诗人的悼词中，

　　失败是必须提及的内容。

　　注释：

　　1.穆旦《被围者》中诗句。

　　2.诗歌评论家唐晓渡一本书的标题。

　　责任编辑 王子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