趁杨毅昀洗完碗,把沾水的手在屁股后面擦干,走出厨房的间隙,赵小雨抽空看了一下时间。离正常情况下杨毅昀回家还有一个小时,不知道今天他会想出什么新招死皮赖脸地想留下,赵小雨得找点事做把这一个小时耗完。
他们是半年前在一个共同好友的生日聚会上认识的,朋友故意安排他俩坐在一起,说在场“唯二”的博士,恰巧又都单身,多交流交流,说不定能为早日完成社会主义现代化做贡献。朋友只是玩笑之语,不成想他俩一来二去真走到了一起,这半年即使不能算如火如荼,也起码稳步前进。现在他们每周都会拿出一天在各自家中做饭犒劳另外一位,但每次都结束于饭后小坐。他们当然有更亲密的接触,在凤凰的民宿,在庐山上的度假屋,甚至在发往舟山的客轮上,可上床是一回事,住下来,留宿又是另一回事。
赵小雨从小就听父亲唠叨,说人是没有办法回头的,你做的每一个重大选择都会为你开启一扇门,打开另一条路,但同时也会在你背后落下一道闸门,堵死你试图后退的路。父亲是个极端的人,一生中把置之死地而后生用过很多次,也吃过一些苦头,但从没有后悔过。这两年随着年纪的增长,赵小雨愈发觉得父亲的处世哲学有自己的道理。清醒时这些道理她自然都懂,只是她没法每时每刻都保持清醒。
杨毅昀经过餐厅时把晚饭没喝完的红酒倒进杯子,端着走到赵小雨身边坐下。“看点什么吗?”赵小雨把高脚杯接过来,下意识地喝了一口。
杨毅昀还没分辨哪个杯子是他的就已被拿走了一个。他问:“最近有什么好看的电视剧吗?”
赵小雨耸了耸肩,平时一个人在家她从来想不到看电视,临时找遥控器都要找半天。客厅并不大,但找东西时总有发现不了的角落。“你想看我小时候的照片吗?”在电视柜靠里的位置她发现一本相册,是母亲来看自己那会儿顺手带来的。
“好啊。”
“但你可不能笑我。”赵小雨说出口就后悔了,摄影几乎是杨毅昀唯一的爱好,为了表示对摄影的尊重,他从不会用感光度来替代ISO,快门在他嘴里也只是光闸。生怕招来批评,赵小雨之前从没敢给杨毅昀看过自己拍的任何照片:“是小时候的照片,没什么拍照技术的。”
“当然,那个时候都是傻瓜相机,我知道。”杨毅昀把沙发让出一半,使赵小雨可以轻易地坐进怀中,“看看我的小可爱小时候长什么样。”
最开始当然是光着身子躺在秤上的照片,体重数值已经模糊不清了。然后是长辈们轮流抱着赵小雨的合影。再大一点会爬了,再接下来是站着的,穿大人衣服戴大人眼镜的。赵小雨眼睛不大,小时候算不得可爱的小女孩,但杨毅昀仍看得津津有味,一页页不停地往后翻,时不时地还会从相册中抬起头指着其中的某一张跟赵小雨打趣,说这张怎么穿得那么土,或拍这张的时候你在想什么。这种问题不需要太认真的回答,赵小雨除了娇嗔,大部分时候只是静静看着,看杨毅昀看相册时的神色,然后抿进去一点点红酒。半年相处下来,他们已经进入即使沉默也不会感到尴尬的阶段。但不知从何时开始,安静看着杨毅昀,赵小雨总能想起未来,想到他们真正住到一起的样子,想到他们微笑着吵架的样子,甚至年老后躺上病床看子孙们为遗产争吵的样子。但她从没跟杨毅昀说起过,他们才到分享童年的地步,还没有那么快。如果父亲的那些教诲她只学到了一点,那就是每一步都要精准,即使缓慢。
“这张拍得挺好的,”杨毅昀盯了好久之后从相册取出一张拿到赵小雨面前,“这是几岁的照片?”
这个问题把赵小雨难住了,一旦上了年纪,看年少的岁月总像同一年。她学着杨毅昀的样子端详了一会儿,照片是透过一扇小窗户拍的,外围一圈是黑漆漆的木板,透过窗户的圆圈有几个笑闹的小孩围着中央的赵小雨,远处还有一个戴着眼镜严厉训斥小男孩的女老师。照片是从背后拍的,只能看见她埋头写着什么。
“应该是四年级那年吧,”赵小雨掰着指头算了一下,“11岁。”还是那个戴眼镜的女老师帮她把这段记忆捞了出来。
“他们在笑你写的东西吗?”杨毅昀把手指向那几个人。
赵小雨摇了摇头,没有回答这个问题:“你还记得我跟你说过我小时候最讨厌的老师吗?”
“嗯?”
“就是在小武家聚会那次讲的,你不记得了?”赵小雨有点失望,把情绪写在脸上。小武就是撮合他们认识的朋友。
杨毅昀当然看出来了,现在他不敢随便说话,指着那副黑色眼镜:“就是她?”
她知道他并没有想起什么,但懒得再去追究。收回眼神中的失望,她在眼镜上重重点了两下,“就是她!”她说了出来。
其实不怪杨毅昀,那天话题是赵小雨起的,但到最后也没机会把自己的故事给说出来。
她想说来着,一喝酒赵小雨就有无穷无尽的话想说,看不得氛围冷下去。要不挨个说自己的童年糗事吧,她提议。童年糗事的范围也太广泛了吧,有人插嘴。另一个人则说要不每个人说自己上学时最不喜欢的老师吧。赵小雨第一时间想到的就是于老师。大家起哄让靠门口的先说,那天靠门口坐着的是杨毅昀。杨毅昀从小是好学生,几乎每个老师都喜欢他,偶尔有不喜欢的老师也多是教学能力得不到他的认可,这种事没法拿到台面上讲,何况又过去这么多年了,这个命题对他不存在。本来第二个就是赵小雨,但她支支吾吾说不出话来。小武解围似的接过了话头,他讲了一个他的故事,他旁边的女生附和着说了一个,一个是被老师用老虎钳子伸进嘴里,一个是老师用圆珠笔在脸上写字。这两个故事一讲,别的故事也没了意义,赵小雨那个也一样。
放下酒杯刻意坐得端正些,那件事在脑海里过了一遍,她发现这些年过去后,当年的事对她已变得可有可无。但今天面对杨毅昀,她还是想讲:“也不算讨厌吧,那个时候讨厌,小孩嘛,总觉得她针对我。”说之前赵小雨往回找补了一点,然后才开始。
赵小雨上学那会儿全县所有的小学生从三年级开始学英语,但因为上初中后会从ABCD从头教,也就没人真正地把英语当回事,英语课跟自然和思想品德一样,甚至没有专门的老師,随便哪个老师来放盘英语磁带就行。转折发生在赵小雨身上,她上三年级那年教育局发了通知,说从这届开始初中英语老师顺着六年级往后教。消息最早是父亲带回来的,暑假里赵小雨坐在电视前看雅典奥运会的重播,父亲跑过来拍了拍赵小雨的头,下学期要开始学英语了,要认真学啊,说完就跑去厨房做饭了。父亲在赵小雨读的小学教语文,在晚饭桌上当着母亲的面他把新闻又说了一遍,还说学校为了应对这个新举措专门请了一个正儿八经的英语老师,英语系毕业,整个年级都交给她了,那个老师就是于老师。
那时候赵小雨还太小,小到不懂哪些课重要,哪些课不那么重要,既然老师站上了讲台,自己听就是了,每个老师讲的都很重要也是父亲说的。三年级含含糊糊过来,大部分人都能上90,到四年级开始教语法,成绩渐渐有了区分,有的人依然能考100分,而有的人渐渐只能在卷子上填满A、B、C、D这四个字母,拿上可怜的四五十分。赵小雨不属于这两种的任何一种,她能按时完成作业,老师要求背的单词和句型也能背下来,但考試总差一点。不算太差,八十几分,努努力也能上九十,父亲就是这么安慰她的。
四年级最后的期末考试结束后,赵小雨把试卷和于老师的话带回了家,于老师说他们班在全年级最差,她搞不明白同一个老师,同样的方法,为什么别的班平均分能比这个班高四五分。她决定牺牲暑假时间帮班上同学补课。赵小雨还没说完就被父亲的冷哼声打断了,母亲骂了父亲一句:“让小雨说完嘛。”赵小雨才得以接着往下说。
于老师说她开了两个班,一个是培优班,只有英语考试排前十才有资格报名。
“还有呢?”母亲问。
“还有一个是补差班,补差班没有名额限制。”
“她倒是挺会分门别类。”父亲在一旁阴阳怪气。
母亲没有理会父亲的话:“那你这次第几名啊。”她问赵小雨。
赵小雨拿出试卷,名次被红笔标在分数旁边了,一个很大的24。
母亲盯着24想了会儿,把卷子收了起来。“妈妈我要报名吗?”赵小雨一边把试卷收进书包一边问母亲。你先洗手吃饭,晚上我跟你爸商量一下,明天早上告诉你,她告诉赵小雨。
都没有等到第二天,从房间到厕所要经过一个长长的走廊,半夜起夜回房的路上赵小雨听父母房间里有轻微的聊天声。她把耳朵往门边凑了凑。父母似乎在聊自己。从小父母夜间房里的动静总往赵小雨耳朵里钻,她并不感到奇怪。在更小的时候听见痛苦的叫声她还会莽撞地闯进去,问父母为什么要用小便的地方打架。现在大一些,知道一点事了,她只是听而已。
她听见母亲说要不然就报一个吧,也没多少钱。
父亲拒绝得很坚定:“上什么上?这不是钱的事,你让小雨去补差?”
母亲说:“培优补差不就是个由头,重要的是学到一点东西。英语越来越重要你能不知道?别让老师讨厌咱家孩子。”
父亲又冷哼了一声:“反正我女儿不能去补差班。”
“要不你跟于老师打个招呼,让她插班去培优班得了。都是同事,你开口她肯定给你面子。”母亲不遗余力地劝说。
“不是上什么班的问题,这就是不正之风。”
母亲有点生起气来:“什么不正之风?你别给我唱高调,现在不是说你我,说的是孩子,赵小雨的事!”
父亲的声音小下去一点:“我是在说孩子,小学这么小补什么课,教育部的减负刚搞没几年,这就又来了?”
“你又要去举报?”
“就事论事你说我干吗?我是觉得才四年级,没必要补课。现在就补课,上了初中高中还学不学了?我们那个时候没补课,不也从农村考进城了。”
母亲感觉自己每一拳都打在棉花上,从哪个角度都不能攻破堡垒。“时代不同了,我们那会儿没条件,现在哪个孩子不补课,落后就要挨打你不懂吗?你不能因为你教语文,没人找你补课,就说补课没用。一码归一码,语文跟英语能一样吗?”
“是一码事。”赵小雨听见父亲说了最后的四个字,之后便再也没人说话。隔着门和一片黑暗赵小雨看不见房间里发生的事,但她已经知道了决定。父亲的话代表着话题结束,闸门被放了下来,前一天被永远隔断在了身后。
父亲的倔强赵小雨是知道的,他决定的事很少有悔改的时候,这无关正确和错误,关乎的是一种义无反顾的决心,即使事情的走向会跟他想象中的不同。
赵小雨从小就以父亲为傲,这一方面跟母亲的宣传息息相关。虽然父亲很多做法得不到母亲的赞同,但她仍以父亲为榜样教育赵小雨,让赵小雨以后就成为这样的人。每个班都会要求征订教材和报纸,这种事可多可少,都在班主任手里。父亲当班主任的那几年,他教的班能不订的一概不订,需要交钱才能参加的比赛也皆不参加。有时整个年级甚至学校统一征订的,也被父亲强硬回绝。父亲总是说他年纪大了,不想往上爬,老老实实当个教书匠,也没人能动得了他。学校知道父亲是个硬骨头,即便父亲的班成绩还不错,但也没当几年班主任。
小时候赵小雨觉得刚正不阿好,觉得从没人来家里送礼是件挺不诚意的事,大了她才懂得好要分很多面,没有一概而论的,坏当然也是。从那时起她有时会和母亲一起试图拦住父亲,但大多数时候都没有用。父亲越老越固执,微信出现后学校建了职工群,偶尔有事领导会在群里发红包,父亲不领,也不喜欢普天同庆的氛围,有时甚至还会出言讽刺。那是赵小雨长大之后的事了,寒暑假回家的饭桌上母亲总会拉着赵小雨抱怨很久。
这么多年来小鞋肯定没少穿吧,赵小雨问过父亲,父亲总是笑着含上一口酒,我脚大,小鞋自然被我撑坏了。说归这么说,但心里不是没怕过。母亲偷偷告诉赵小雨,说父亲不让跟女儿说,怕女儿担心,挤对最厉害的那几年,父亲被逼急了便搜集了很多领导贪污受贿的材料,寄去了教育局。材料当然被拦了下来,父亲本来还有一直往上送的想法,送到校长手伸不到地方。但后来校长专门摆了桌酒,委婉地认了,父亲才借坡下驴。
“但那会儿你爸是真的有点害怕,正好操场埋尸案曝光,他跟我说每次晚上在学校走路,建筑工地他都绕着走。”
那是很多年前的事了。现在父亲早已退休,成了一个只会喝酒的老头,残存的精力都花在了给赵小雨讲人生道理和与母亲斗嘴上,还往往斗不过。赵小雨自小从父亲身上学到了很多,但“抗击打”这一点,却一直没能学到。
第二天在于老师统计报班人数之前,赵小雨偷偷问了下同桌,坐在赵小雨旁边的是一个个子不高,笑起来贱贱的小男生,他的英语比赵小雨还要差一些,这次期中考试得在三十名开外。
“你报吗?”
“补差班?我才不报呢,我又不差。”
“你不怕于老师骂你?”
“我看见她戴眼镜那样,就想把眼镜抢下来扔进垃圾桶。‘大鱼头’还想让我报班,考倒数我也不报。”
看同桌回答得满不在乎,赵小雨安心了一点,她起码知道了她不是一个人,后来的情况也证明了这一点。举手报名时培优班还稀稀拉拉举起七八个,到补差班只有零星的三四个了,赵小雨以为老师会发火,起码会像上一次公布全年级倒数第一的成绩一样,但她没有,她只是耸了耸肩。
五年级开始的第一次默写赵小雨感到了异常,她是个认真的学生,考试可能不如意,但默写都是前一晚留的作业,再怎么样也不可能一个都听不懂。20分的成绩已经足够她生气的了,破天荒的于老师还让不及格者带回家给家长签字。
她没敢告诉父亲,而是趁父亲刷碗时偷偷找了母亲,她以为母亲会问她什么,然后她会解释这些单词老师没有教过,可母亲拿着默写纸径直走向了水池边的父亲。父亲没停下手里的活,仅把头朝卷子那儿伸了伸。“小测验嘛。”边说边抖落下嘴里的烟灰。
母亲的拳头又落在了棉花上,徒劳地跺了一下地板,签字之前叮嘱了赵小雨几句,英语要好好学,然后狠狠关上了厨房的门。
那天吃完饭赵小雨把周杰伦的磁带从随身听里拿了出来,转而放入从未拆开的牛津英语,在之后的两个单元里找到这次默写的单词。赵小雨下定决心让“20分”成为她小学路上的一颗流星,她把这学期之后的单词全听了一遍,即使默写不出来,也起码知道什么意思,不会再出现两眼一抹黑的窘境。她告诉自己这会是结束,不成想一切才刚开始。
之后的半个学期就这么平静地过去了,小孩不记事,同时值得记起的事也并不多。不平静的是期末考试,拿到英语试卷赵小雨就蒙了,一种之前从未见过的题型出现在她的面前。初中后她才知道这叫完形填空,而四年级的她连往空格里填单词还是ABCD都不懂。交卷时赵小雨拖到了最后一个,试卷被于老师抢到手里扫了一眼,她能听见于老师叹了口气,对她说:“有些人啊,不会还死不肯学。”
赵小雨一阵委屈涌上来,但强忍着收拾书包走出教室门才让自己流下泪来。哭了一会儿她觉得挺没劲的,用力抽了两下鼻子,才把眼泪止住。
在操场她看见踢球踢得正欢的同桌,今天他早早交了试卷,她把同桌拉到一边。
“怎么了,我正踢球呢。”
“我问你个事。”
“没看见我踢球吗?”赵小雨把同桌的胳膊拽得很紧,他怎么扯都扯不开,“什么事,你快说。”
“刚刚英语考试,最后一道大题,你会做吗?”
“这有啥不会的?‘大鱼头’上周不是讲了。”
“于老师上周讲了?什么时候的事。”
“呃。”同桌感觉到自己说错了什么,低下头。
赵小雨放开同桌的胳膊,直接拽上了他的衣领:“快点说,上周什么时候讲了?”
“哎呀,就是上周在‘大鱼头’家里讲的。”
这时赵小雨才反应过来:“你报班了?你不是说考倒数都不报的吗?”这句话还没问出口,同桌已经趁赵小雨走神逃脱,重新跑上球场。
风从教学楼吹过来,泪痕干在脸上,痒痒的有些难受,但赵小雨又不想去擦。她现在愈发觉得刚刚自己哭没劲了。把书包往上背了背,哼着最近常听的王力宏的歌,她走了回家。
“然后你就报班了?”杨毅昀坐在沙发上问她。
“这照片怎么个好法?”赵小雨没有直接回答杨毅昀的问题,转而指向了那些照片。
杨毅昀把眉毛扬了扬,仿佛早就等她问这个问题了:“构图很好啊,它没有让画面充满整张相片,取景框只是中间那个圆形——这是透过某个窗户拍的吧。”
“教室后门的窗户。”赵小雨告诉杨毅昀,那阵子父亲刚买下一台傻瓜相机,走到哪儿都带着,心血来潮就会拍下一两张。
“它的感光和透视也很好,这些都不说了,我觉得最好的还是拍摄的时机,就是光闸按下去那一刻,不同人物的表情,包括感情之间的冲击全部凝聚在里面了。你看,你旁边手舞足蹈的小男孩,低着头的你,你应该是在难过吧,还有远处严厉的老师和起哄的同学,是不是挺有意思的。”
是挺有意思的,如果中间埋头哭的人不是我的话,赵小雨这么想,但她没有说出来,而是說:“快门就快门,你为啥要叫光闸,好好说话很难吗?”
杨毅昀把手摊开,做出一副无辜的表情:“这个名称本来就不准确,快门其实跟快慢无关,这个词说的是按下去的那一刻,闸放下去,过去的光影被永远留在了过去,所以叫光闸是不是更精准?”
赵小雨若有所思地点了点头,把酒杯伸过来跟杨毅昀碰了一下,酒杯里已经不剩多少酒了:“光闸按下去的那一刻是这样的——”
是这样的,那是五年级下学期的事了,年前的期末考试自然是一塌糊涂,完形填空的二十分一分都没有拿到。现在赵小雨知道是怎么回事了,解决方法也近在眼前。她试着又跟父亲提了一次:“于老师下学期的班又开始报名了,要不要报报看?”
“不去,这个钱省下来过年给你多买一身衣服好不好呀小雨?”父亲用的是商量的语气,但赵小雨已经知道了决定。
父亲的断然拒绝让赵小雨难过了一个下午,但很快就被过年的喜悦冲淡了,腊八、小年、除夕、财神日、元宵节,但快乐总是会结束的。还有英语课,甚至新学期第一节课就是英语。
过完年于老师换了个造型,把头发剪短,金丝边的眼镜也换成了黑框的,想显得头小一点。但这并没有摆脱男生嘴里“大鱼头”的绰号,同时她也没有改变对这个班的成见。
第一节课于老师就不说人话了,她不管有没有人听懂,生生讲了45分钟英语,下课铃响起她才捡起普通话告诉大家,为了跟国际接轨,从这学期开始,她要用纯英语教学,课上不会再说普通话,希望大家努力适应。赵小雨虽然不懂为什么县城的小学要与国际接轨,但在于老师的话里还是听出了压力,并接受了于老师对课堂的决定。五年级的她已经学会了习惯接受别人的决定。
感到压力是一回事,但听不懂是另一回事。赶牛去耕田,你骑上到牛身上的那一刻牛就感到压力了,但要鞭子抽下去,牛才会听懂往前走。混混沌沌过了一个学期,鞭子抽到了赵小雨身上。
刚开始是赵小雨在走神,除了走神她没有任何事可做。她几乎听不懂于老师嘴巴里蹦出的每一句话,同桌推了她一下、两下,第三下她才反应过来。你干什么?她用眼神把意思向同桌传过去。同桌向讲台撇了撇嘴,赵小雨这才注意到于老师一连串的英语后带上了自己的名字,她蹭地一下站起来,同桌在下面小声告诉她:“让你上台。”她这才往讲台走。
好在不是她一个人,她的左边很快走过来另一个女生,于老师开始讲话,那个女生在黑板上写下几个单词,赵小雨有样学样地拿起了粉笔,但她根本不知道要写些什么。她试着把眼睛瞥过去一点,但一听见于老师的干咳她便不敢动了。漫长的两分钟过去,女孩下讲台回到座位,赵小雨则留下身后空白的半块黑板,木然地站在那里。
于老师没有讲评默写内容的打算,她对着台下的同学说了一连串,赵小雨知道说的都是自己。几句话后同学笑起来,赵小雨才意识到那一句是于老师批评差生的口头禅。她不明白为什么于老师骂人也不愿意用母语,而对她而言——她也说不上为什么——被人用英语骂总有种丢脸丢到国外的感觉。她感觉得到眼泪在往上涌,这次她同样忍住了,她知道被骂没关系,但是被骂哭她就输了。
说不定赵小雨从站起来的那一刻就输了,她不记得了,她也不记得那天在讲台上于老师推了她几下,她才回的座位,以及坐下后她在白纸上反复写了多少遍的“大鱼头”才等到英语课的下课铃。
“那张白纸我现在还留着,你要看吗,就是得找找。”赵小雨耸了耸肩,对杨毅昀说。
“不用,今天不用。你写满了‘大鱼头’?”
“就像打仗时会发疯似的打光所有子弹一样,一停下来就会死。那会儿得找个事做,一停眼泪就会掉下来。”
“你到最后也没哭?”杨毅昀问。
“哭了吧,好像流了眼泪,那时候男生挺贱的,就我那个同桌老起哄。我爸喜欢在后门口看我嘛,他一看见我爸,就会模仿蜡笔小新的腔调说‘哇塞,小雨你爸又来看你了哟’,那会儿男孩都爱看蜡笔小新。”
“那天他也说了?”杨毅昀想着画面笑出了声。
“那天当然有他,这个就是。”她指了指画面上穿红色外套手舞足蹈的小男生,“下课后他和几个男生围着我的座位,学蜡笔小新跳海草舞,边跳还边说‘哦哦,你哭了,你哭了’。”
“当时你知道你爸在后面拍照吗?”
“不知道。”赵小雨说她才不会哭,如果她知道父亲在身后的话。
杨毅昀问是不是接下来就是屌丝逆袭发愤图强的桥段了。赵小雨说不知道算不算。她挺感激杨毅昀,这个故事赵小雨不是第一次讲,有些情节自己说得都有些无聊了,但杨毅昀生生连一个哈欠都没打,她看他愈发觉得可爱了。
当时其实还好,哭过也就完了,但回去后赵小雨越想越屈辱。靴子已经掉下来了,她知道这不会是唯一的一次。她想起了母亲的话,落后就要挨打的意思是一旦落后一直挨打。
周末她偷偷从存压岁钱的银行卡里取出两百元,去音像店买了几卷英文磁带。县城磁带不多,看见的她都买了回来,后来她又去过几次,有几卷上面写着英文,听了才知道是流行歌曲,但歌曲也行,只要是英文。做完作业到了该睡觉的时候,赵小雨就抱着随身听和耳机偷偷躲到被窝里听。当时一卷“学演讲”、一卷“100天流利口语”她听得最多,她不求100天能做到口语流利,下次于老师再骂她时,她能听懂就很满意了。
除了晚上,白天赵小雨也不想浪费,她在书店找到一本《常用词汇3000个》,从A开始一个一个背,背到“abstract”,看单词意思是摘要,她还得去中文字典里查摘要是什么意思。随身携带字典当然不可能,字典太重了,赵小雨把这个星期要背的单词抄在白纸上,空了就拿出来看看。后来觉得拿纸仍然麻烦,不断有女孩问她纸上写的什么,跑来跟她打趣,赵小雨不想告诉她们自己在学英语,又懒得找借口搪塞,只能躲得远远的。后来她想到了一个不错的主意,把单词用水笔抄在手心,没人的时候打开手掌看两下,有人过来再握紧。这个主意好是好,只是夏天手上汗多,多握几次手心里就一团黑了。
这些没有立竿见影,她应付得了默写,仍应付不来考试。她试着用零食贿赂同桌,把于老师家的讲义带出来让她看上两眼,头两个星期同桌是这样做的,但第三个星期说于老师发现了猫腻,说什么也不肯了。好在那时赵小雨已经掌握了基本方法,她去书店找來“课课通”,提前买好了六年级和初一用的,做完作业后自学了后面两个年级的课程。遇上不会的,她就穿越四条街问上初中的表姐。靠着这样,她才没再出过上次期末考试的乱子。
现在回想起觉得辛劳,但对那时的赵小雨来说只是顺理成章,很多年之后看《爱丽丝漫游仙境》时,看到爱丽丝遇见红皇后时她一下想到自己。红皇后说在他们那个国家,她必须跑下去才能停在原地,对当时的赵小雨也是一样。何况她还不想停在原地,她只想往前跑。
目标定在五年级下学期的期末考试,努力了这么久起码得考个前十吧。最后出来的结果出乎她的意料,她跑到了全班第二,讲评卷子那天她特意穿上一直舍不得穿的花裙子第一个到的教室,等待着于老师把批着第二名的试卷发给她。
试卷最后还是发给她了,赵小雨的名字被叫到,她跑上去,于老师没有手递手地交给她,而是轻轻地往下一飘。赵小雨赶忙弯腰去捡,不让她的荣耀掉在地上。这时她听见头顶上于老师的声音:“没想到你也能考得好嘛。”声音不大,但充满了讽刺。这句话用的是中文,她听得懂。
坐回去她才意识到这还不是终点,但终点在哪儿她也不知道。她只有一直跑才能起码停在原地。五年级结束的那个暑假她干脆住到了初中表姐家,带着她的收音机磁带和单词本。
坚持当然不是容易的,当你下决心做一件事时,别人看你的眼光并不重要,这个无聊道理赵小雨在那会儿就已经学到了。她遇到过班里最调皮的男生趁她不注意抢走她的单词本,放到她够不到的地儿的事。她也遇到躲在被窝里听英语时入了神,没听见母亲的脚步声,当母亲掀开被子看见赵小雨插着耳机的时候,四目相对,母亲什么话都没说的场景。赵小雨不好意思说她在听英语,只能说她睡不着听音乐,然后看着母亲叹一口气走出房间。
“那你是什么时候‘成功’的?”杨毅昀问完才觉得隐约有点不对,“这是一个励志的故事吗?”
“到后面有点无聊了吗?”
“不是不是。”杨毅昀说是这样说,但赵小雨看得见他往挂钟那瞥的那一下,九点半了,正常情况下他已经离开三十分钟了。赵小雨忽然觉得放松了下来,把相册往后翻了两页。
这一页上只有一张照片,中间是赵小雨捧着一个奖杯,左边则是戴眼镜的于老师,右边的男人杨毅昀不认识,照片上三个人笑得都很开心。
“那是六年级的事,学校要选一个代表去市里参加英语演讲比赛。”赵小雨告诉杨毅昀。
“选了你?”
“本来是没我什么事,整个年级都是于老师教的,演讲在她家的小班里也有训练过。我想着试试来着,当时还被同桌泼了冷水,说培优班选谁都内定好了,准备都准备俩月了。本来我无所谓,但听了这忽然就不服氣起来。”
“你不是有卷演讲磁带吗?我记得。”杨毅昀看了一眼赵小雨。
“是啊,那个我都听烂了,还会输给准备了俩月的?当时我是这么想的,也就报了名,选拔那天我明显比别人好太多了。那天校长也在,他听不懂英文,但看得懂各自的状态,我演讲完后面的人连话都不太敢说了。”
“校长选了你?”
“于老师坚持说另一个人演讲的更有深度,闹了好久。最后校长多争取了一个名额,我们两人都去了,市里的比赛也没什么能打的,这就是冠军奖杯。”
“这一段不好好讲讲?”
“没什么好讲的,谁愿意听成功的故事呢?”说完这句赵小雨仿佛做完了一件大事,吐了口气闭上嘴。她没法告诉杨毅昀,这次拿到冠军才真正地把她的心结打开。她觉得她击败了于老师小灶上的每一个学生,她可以不再每天准备单词本,可以不再躲在被子里听英语磁带,也可以用正确的态度来面对英语,而不是把它当成一个亟待斩首的敌人,这才是终点。
杨毅昀点了点头:“这是故事的最后?”他问她。
“不是。”
赵小雨把相册从后往前合上,她似乎不想再让杨毅昀看下去,一把合上了他的期待,闸放下来了。
“还不是?”
赵小雨把头转过去看了一眼,杨毅昀的样子像是《天方夜谭》里等待故事的山鲁亚尔。她的手在相册上摩挲了一会儿,还是打开了最后一页。最后一页同样只有一张照片,这两个人现在杨毅昀都认识了,他听见赵小雨指着照片告诉他:“后来我去了培优班。”
责任编辑 夏 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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