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说一开始,用诗性的语言把读者带入到一个童话世界里。“我”是文学院教师,随便一张嘴就是葳蕤葱茏文学语言,浓郁的小布尔乔亚情调,像湿漉漉的、能攥出水来的空气。“那天我还不知道米小红叫米小红,我以为她是一朵云。这朵白云泊在对面小楼三层的窗户里面,忧伤的表情像是在孕育一场大雨。”这样的叙述语言,也许有读者会觉得酸的倒牙,但却贴合“我”的身份。奶奶生前是语文教师,同样金口玉言,优美的、抒情的句子,像池塘里成群结队的鱼儿,一波流一波流地游动。“天上的云,它高兴的时候下下来的雨是甜的,要是它不高兴,下下来的雨就是苦的。”接下来对店子街的描写,也是散文的笔调,是镶在框子里的风景画,工笔细描,装裱精致。崴脚后“我”在家里静养,仔细打量平时熟视无睹的居住环境,也是情理之中的事。读者随作者慢慢看,细细赏,如在画中游。
接着往下读,作者保持了他的行文风格,耐心地、冗长地描写,清辞丽句,余香满口。我们能感受到作者创新的努力,意欲从讲故事的老套中突围,强化抒情,淡化情节;强化氛围,淡化叙事。作者的基本功比较过硬,语言成色很好。可是,读到最后,掩卷而思,我不得不遗憾地说,这是一个失败的文本实验。
这篇小说究竟写了什么,不失唯美、浪漫、伤感情调,却不免虚浮的外壳,包裹着一个老掉牙的痴心女子负心汉的故事,作者有意解构故事,云山雾罩,刻意虚化处理,在这途程中,总给人虚假的感觉。
小说闲笔太多,避重就轻,避实就虚,本该深入挖掘的地方,比如人物心理、人物关系,却付之阙如了。两任保姆,一个是苏北人刘久美,曾在日本打工,还有个日本名字叫渡边幸子,被“我”误认为是日本人。另一个是汤阿姨,煲汤煲得好的保姆。这两个配角,穿针引线而已,无足轻重,却不恰当地给了过多的笔墨。刘久美为什么要假冒日本人?莫名其妙,在我看来,是多此一举的节外生枝。米小红与“我”素昧平生,怎么就看对眼了?说是一见如故吧,就连这“一见”,也是隔山探海,并非近距离的接触。没头没脑,不明不白,无缘无故,缺乏必要的交代和铺垫。这样的桥段还有多处。比如,冲突在薛定谔与苏远来之间展开,却突然撂下,中断叙述,插入对奶奶过往的鸡零狗碎的追忆。我挖空心思地去想,也找不到奶奶貌似哲理的议论与这个爱情悲剧有什么必然的联系。
我们约略知道,米小红,北京人,15岁,身高一米七八,跳高体育生。早恋,做生意的父母坚决反对,“海誓山盟了一夜之后”,便与男朋友相约殉情。自己跳下去了,摔伤致残,男朋友却没跳。就这些。小说不仅要写出人物做什么,更要写出她这样做的缘由,揭示行为背后的深层心理原因和社会原因,从而给读者带来人生的启迪。然而,读者没有读到。米小红给“我”的信里,倒是有一大段话,“姐姐,我以为自杀很悲壮,也很有趣,我以为一下子迈过山峰,还会迈回来,我以为我一助跑、一使劲、一挺身子就飞过了山峰……”一连串的“我以为”,少不更事,活脱一个单纯得有些傻的小女孩。如果是社会新闻,听一听无妨,而小说,显然不能止步于此。在我看来,作者顾此失彼,追求空灵却失之空疏,在小说应该浓墨重彩着力表现的地方,叙述太潦草、太敷衍了。
苏远来(阿苏),诚如小说里所说,“他好像是在我眼前的空气里突然生成的”,这倒是句大实话,人物就像作者手中的玩偶,随意牵拉。他是谁?是米小红的男朋友吗?小说没有明示,但根据描写,应该是的。他的哭泣,他对对面三楼窗口的张望,他休学来到小城,他“敞开自己让它(猫)蹂躏、让它破坏”,米小红劝“我”租房给他,特别是“我”与他的对话,“你受了伤会好受些吗?”“伤口,可以疗伤吗?”下一段又补了一句:“是一种无法补偿的另一种补偿。”这在表明,苏远来就是米小红的男朋友,那个盟誓之后怯懦贪生的小男人。裴斐先生通过对中国古代爱情诗的研究,得出结论说,在中国,女子追求爱情比男人更勇敢,情天高远,义无反顾。这类形象,是有原型的,翻开文学、戏剧、电影史,有一大堆人在那排着。留白是艺术,但留白要让读者有所思,方为至境。作者给这个人物的留白,读者思无所得。米小红原谅他了吗?在小城住了二十多天后,他“近乎衣衫褴褛,伤痕累累”,直至摔死。是以死来自我救赎吗?小说里没有他的心理自白,面对“我”的提问,他装糊涂,说“听不懂姐姐这么高深的话”。在这些刻画性格的关节点上,暴露了作者笔墨的孱弱。
这是一篇小说,却更像童话。比如,猫咪薛定谔与苏远来的充满敌意的对峙、血淋淋的争斗,完全是童话笔法。类似的景物描写、心理描写,还有很多,兹不赘述。童话的植入,或者不如径直说成是误植,让这篇文字缺少了人间烟火气,常常让读者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不知道作者究竟想表达什么,给不出一个理由。如果说琼瑶是在俗世中提纯了金童玉女的情爱,奉上一篇篇成人童话,毕竟,还有俗世在。而这篇小说,连人物赖以存身的环境都是人造的,虚拟的,仿佛塑料质的,透着一种不真实。
童话里常出现动物,有时还是主角。这篇小说里也有一只猫,名为薛定谔的猫,还会替人送信。薛定谔的猫,是奥地利著名物理学家薛定谔于1935年提出的一个思想实验,有一只猫,以及少量镭和氰化物放在密闭容器里。之后,有50%的概率放射性物质将会衰变并释放出毒气杀死这只猫,同时有50%的概率放射性物质不会衰变,猫将活下来。根据经典物理学,在容器里必将发生这两个结果之一,而外部观测者只有打开容器才能知道里面的结果。在量子的世界里,当容器处于关闭状态,整个系统则一直保持不确定性的状态,即猫生死叠加。猫到底是死是活必须在容器打开后,外部观测者观测时,物质以粒子形式表现后才能确定。这项实验旨在论证量子力学对微观粒子世界超乎常理的认识和理解,可这使微观不确定原理变成了宏观不确定原理,客观规律不以人的意志为转移,猫既活又死违背了逻辑思维。有人和莎士比亚的《王子复仇记》联系起来,哈姆雷特说,生存还是死亡,这是一个问题。只有当你打开容器的时候,叠加态突然结束,一如哈姆雷特王子的猶豫终于结束,我们知道了猫的确定态——死,或者活。
恕我不敏,除了小说里提一句“像一只活着的死猫”,我实在看不出薛定谔的猫与这篇小说有什么联系。研究量子力学的科学家刚刚获诺贝尔奖,量子力学、平行宇宙等正在被炒得沸沸扬扬,这个标题,有蹭热点之嫌。当读者发现,这个博人眼球的标题,无法在文本中落实,徒叹审美期待的落空。
责任编辑 黄月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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