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完美的大卫

时间:2023/11/9 作者: 安徽文学 热度: 13833
朱长安

  

  “吴红军,我真不知道你除了吃饭拉屎,还能干什么!”

  “吴婷婷,我不知道你整天在想什么,心思放在哪,你看看你,这么简单的题都不会,真是丢人都丢到家了 !”

  上小学时,王腊梅这些口头禅我每天至少要听上十来遍。

  在这里我要介绍一下,王腊梅是柳镇小学连续多年的优秀老师、优秀班主任、先进工作者,奖状证书每年都要添上一大堆。作为一名优秀的班主任,校长从来都把最难管的班级、最调皮的学生交给她,因为只有交给她才放心。而王腊梅也从来没有让校长失望过。这么说吧,王腊梅就是校长所要求的一专多能、身兼数职的理想下属的典范,凡是学校里的重大活动必定活跃着王腊梅忙碌的身影。例如新学期的升旗仪式,必定是王腊梅身着洁白的衬衫,系着鲜艳的红领巾,站在旗台下带领少先队员一起宣誓;六一儿童节的文艺汇演,服装怎么选,舞蹈怎么排,都由她负责,她甚至能代替音乐老师上台用钢琴伴奏;当然了,各类教学比赛更是少不了她,奖状、证书、奖牌拿到手软,其突出的教学能力,才艺水平,管理水平,在柳镇小学绝对是首屈一指。

  当然,在我们家,王腊梅杰出的管理能力也得到了绝对的、充分的展示。王腊梅在班上经常挂在嘴边的一句话是,一个班级就是一个集体,每个人都是班级的一份子,班级荣誉,人人有责。回到我们家,王腊梅做了一点修正,一个家庭就是一个集体,集体荣誉,人人有责。吴婷婷,你的任务就是好好学习,我的任务就是教好书,管好家,至于吴红军,哎,还是算了吧,我不知道你还有什么用!

  只要一提到我俩,王腊梅总是用一副恨铁不成钢的眼神,鄙夷地盯着我们父女俩,我们如犯错的小学生似的立马羞愧地低下了脑袋。先说说吴红军吧,我敢讲天底下没有几个人像他那么当爸爸的。据王腊梅讲,那天在医院里生我時,她一点都不怕,她推开跟屁虫似的吴红军,趿拉着拖鞋,左手支在腰上,另一只手优雅地晃动着,如一只捕猎归来的企鹅腆着大肚子,晃进了产房。那神态不像去生孩子,倒像上台领奖的艺术体操运动员,开心,并且时刻保持自己的优雅形象。吴红军死死地守在产房外,寸步不离,每次护士开门,他都像尊门神似的杵在那。中途一个小护士开门喊了一声“赶快送氧气”,吴红军就以为我们母女生命垂危,竟然被吓得直挺挺地倒地不起。吓得医务人员丢下王腊梅从产房冲了出来,给他做急救。就在他缓过一口气的当儿,我呱呱坠地。这件事,至今想起来,王腊梅都恨得牙痒痒。上幼儿园时我与一个小朋友打架,将他的手背抓出了一道痕,渗出几点比小米粒还小的血珠子。他也不是好惹的,将我的一只耳朵揪破了皮,挂了彩,可谓战绩相当。吴红军接我时,对方妈妈好厉害,叫骂着让吴红军立即带她的宝贝儿子到医院检查身体,打破伤风针。结果吴红军全然不顾我也挂彩的事实,不仅给对方做了体检,还买了一箱红富士苹果赔礼道歉。气得王腊梅连骂三天,骂得吴红军屁都不敢放一个。

  客观地说,吴红军混得其实比我还好一点,毕竟白天他在粮站上班,不用对着王腊梅威严的面孔,回家只要傻笑,少说话就没什么事。我就没有他那么幸运,因为王腊梅不仅是我的班主任兼语文老师,更要命的还是我妈。每天一大早我还在睡梦中时,王腊梅就会冲到我的房间里来,不管我乐不乐意,哪怕三九严寒,也会一把掀开被子将我拎起来,命我穿衣梳头,然后到阳台上去背书。一年级时是背课本上的a、o、e、人、口、手,二年级就罚我背《诗经》或者《唐诗三百首》等稀奇古怪的书。我睡眼蒙眬地坐在小板凳上,一张嘴就要打哈欠,还没念上两句就想眯眼睛。说来你可能不相信,当时我有一个神奇的本领,只要眼一眯,我都会如一个嗜睡症患者似的迅速进入梦乡。还没等我开始享受睡梦的香甜,王腊梅已经系着那条油迹斑斑的围裙,湿漉漉的手上还捏着一只老蒜子,挟带着一股厨房里的油烟味,怒气冲冲地冲了过来,一脚就踢飞了我屁股下的小板凳,还没等我从地上爬起来,脑门已经结结实实挨了一个“板栗子”。然后又是噼里啪啦一通臭骂,什么你看你哪像是我王腊梅的女儿!语文是童子功,自家女儿的语文都学不好,你让我有什么脸面教书等。这边往往还没教育完,那边厨房里飘来的蛋炒饭的焦煳气又令她气急败坏。转身边往厨房里冲边骂吴红军,你死掉了啦,一大清早就知道拉屎!没见我在忙呀,一天到晚不知道除了吃饭拉屎你还能干什么!

  那天早饭时,一定是吴红军埋头吃那一股焦煳味的蛋炒饭,边吃边吧唧着嘴,好像从来没吃过蛋炒饭的样子。我是一边抽泣,一边努力地咽着难吃的蛋炒饭,还要用眼角提防着王腊梅随时敲到我头上的筷子。

  等到了班上,似乎早上发生的一切不愉快都从来没发生过一般。王腊梅会用她好听的普通话带领同学们声情并茂地朗读课文,喊同学回答问题也是和颜悦色,而且前面肯定还加上一个“请”字。当然这一切只是其他同学才有的待遇。她想整我时,直接面无表情地喊道,吴婷婷,你站起来,把××课文给背一遍。如果我没有背出来,她会冲过来,抓起课本啪啪地朝我脸上就是几下,然后会罚我站一堂课。杀鸡儆猴,吓得全班同学大气都不敢出,等到下堂课抽查背诵时,随便点哪一个同学,都会背得滚瓜烂熟。

  上小学时,有同学经常问我,吴婷婷,你是不是抱养的,王腊梅真是你亲妈?

  其实我很小的时候就有过这个疑问。当然了,这个问题我肯定不敢问王腊梅,我问过吴红军很多次,我到底是不是王腊梅的亲生女儿?

  吴红军最大的优点是会傻笑,笑起来还如女人一样有两个浅浅的酒窝。老实说,那一米八的身高,国字脸,配上他的傻笑,还真有点魅力。王腊梅自认为是一个美女,乌黑的齐耳短发,一张瓷白的圆脸,大眼睛,双眼皮,长得确实不丑。我估计王腊梅之所以当初“瞎了眼”嫁给吴红军,很可能与吴红军的身高、傻笑,还有国营粮站的职工身份有一点关系。

  上初中时,我与王腊梅的双边关系有了重大变化。因为王腊梅不再是我的班主任、语文老师了,虽然现在她已提拔为教导主任,但她管不着我了,哈哈。比起过去,我一天24小时都要活在她的阴影之下,起码自由了很多。到了青春期,我一改之前的胆小怕事,畏手畏脚之态,竟然变得非常大胆而叛逆,王腊梅如果说我,我立马怼回去,或者“以牙还牙”,用她惯常看我的憎恨而嫌弃的目光生生地给逼回去。王腊梅想过动手,不料我的身高在初二便达到了惊人的一米七,几乎高出了她一个头,而且论力气她还不是我对手。几番较量之后,她终于在我面前丢盔弃甲。有几次竟然软弱得不顾体面地在我面前抹眼泪,搞得我不知所措。我的地位大大提升之后,吴红军的日子就更不好过了,因为粮站已经有人下岗了。王腊梅几次在我面前掉眼泪也与这有关。

  吴红军以前在家虽然与我一样整天被王腊梅骂三喝四的,但在单位也算得上是一个大红人。作为柳镇粮站的库管员,裤腰上总挂着一大串金黄色的铜钥匙,走起路来,闪闪发光、叮当作响。每到收购公粮季,那真是吃香的喝辣的,下班回家时拎包里还装满了糖果、香烟等等。收粮时,他拿着一根有我手指粗带沟槽的大铁针,威风凛凛,如一个手持尖刀的杀猪匠似的,对着麻袋“嗖”地捅一下,拔出,用手捏起几粒稻谷,他说行,老百姓就欢天喜地去过磅开票,他说不行,老百姓就得垂頭丧气地将稻谷倒到粮站的水泥晒场上去晒干,直到他说行为止。我敢打赌,全镇农民认识王腊梅的可以说没几个人,可一提到吴红军真是无人不知,无人不晓呀。我一直有个疑惑,按理说吴红军在家的地位比王腊梅高才对。因为我们家吃的是吴红军从粮站带回来的优质米,住的是粮站分配的住宅楼。论工资,王腊梅还没他高。论福利,过年时,王腊梅除了几张先进工作者或者优秀班主任的奖状,得过最大的奖品是一个写着“奖”字的上海牌铝壳保温瓶。吴红军的单位过年时发米油面就不说了,鸡鸭鱼肉蛋外加苹果橘子什么的,堆在家里都让人发愁。

  最先感觉到变化的也是从这些年货开始的。好比一家濒临倒闭的超市,货品的品种数量在一天天地锐减,直到某一天忽然发现货架上空空荡荡。随着年货一起消失的还有吴红军的傻笑。

  以前王腊梅挂在嘴边骂吴红军的口头禅,有几次话都说了一半,生生地被王腊梅咽到肚子里去了,那神情如同吞了一只钢丝球般难受。

  等我上高中后,也不知道从哪一天起,我与王腊梅的关系又变成亦敌亦友,相爱相杀的奇怪状态。王腊梅想对我指手画脚以展示她家长的权威时,我明知她说得有理偏要反着干。简单来说就是“凡敌人反对的,我就拥护,凡是敌人拥护的,我就反对”。例如高二分科时,王腊梅认为我文科好,甚至托关系帮我将班主任都选好了,结果我偏偏选理科。高考填报志愿,她认为女孩子选财经、师范类专业最好,将来工作体面又轻松,我偏偏填了极少有女生选的机械专业。当然只要她与我示弱并且不干涉我的生活时,我们俩又会变回亲密的母女关系,特别是上了大学之后,彼此心情好时可以亲热地煲着电话粥。王腊梅爱美,擅长打扮,我们如年龄相仿的闺蜜般,热烈地讨论流行的歌星、服装、化妆品,卫生巾的品牌。那几年王腊梅的事业节节高升,我大一时,她已经如愿当上了校长,据说也是柳镇的第一位美女校长。而这些年吴红军在经历了下岗买断,经商失败,打工被拖欠工资,被老板裁员等种种失败之后,彻底躺平,甘当家庭“妇男”,几乎成了王腊梅的生活秘书。每天上午买菜做饭,洗衣拖地,下午与一帮大爷在小公园里打牌下棋,等大爷们要去接孙子时,吴红军就打道回府为王腊梅精心准备晚餐。偶尔遇上几个前同事,也会在小酒馆里喝上两杯,一起回忆往昔的辉煌岁月,有几次酒醉之后还是被同事给架着送回来的。每次王腊梅都是黑着脸,在将醉得不省人事的吴红军拖到沙发上安顿之后,必定要给我打电话哭诉一番。王腊梅顶瞧不起吴红军这个熊样子,认为这是典型的自甘堕落,说着说着还会哭出声,说当初真是瞎了眼,怎么找了个这么窝囊的男人,最后还不忘提醒我,以后找男朋友一定要睁大眼睛,一定要让她把把关,不然我一辈子就完了。

  说实话我承认吴红军现在的样子的确很窝囊,但王腊梅真要这么说他,我又不能接受,毕竟他是我爸。有几次我在电话里与王腊梅吵了起来,说,你们夫妻俩都过了几十年,现在说这话有意思吗?以前粮站红火时,怎么没听你说过?吴红军虽没什么本事,除了喜欢下棋、喝两杯酒,在外面遵纪守法,不嫖不赌,在家里将你伺候得如女王似的,你连内裤都不用洗,还有什么不知足的,要不是我爸给你搞后勤,天天围着你转,你还真能以校为家,爱生如子,一心扑在事业上?有意思吗?

  至于王腊梅一再提到当初“瞎了眼”一说,一次吴红军醉酒,我在给他泡了一大杯蜂蜜水之后将这个疑问提了出来。吴红军一口气喝光了蜂蜜水,将杯子重重地往茶几上一掼,说,放屁!你妈纯属造谣。他讲,当年粮站是镇上最好的单位之一,哪个小伙子后面不是一堆漂亮姑娘在追,王腊梅要不是嫁给了我,她能调到柳镇小学,还当上校长?实话跟你讲,当初她一是看中了我的好单位,另一原因是看中了你大伯是当时的镇教办主任,大权在握,你妈好面子,平日我都让着她,不和她争,这娘儿们还当真了!为了验证吴红军的话,我还特地求证过大伯。据前镇教办主任讲,当年王腊梅师范毕业分配在柳镇最偏远的一所村小学,三天两头跑到他办公室里哭鼻子,求他开恩将她调到镇小来,你想全镇有那么多老师,哪一个不想进镇小,想调动哪有那么容易?后来不知怎么搞的,她与吴红军谈上了恋爱,并且还将生米煮成了熟饭,大伯只得硬顶着压力将她调进镇小,好在王腊梅的书教得不错,众人也不好再议论什么。

  唉,不问还好,想不到王腊梅年轻时还是一个“心机女”。所以有一次,王腊梅又在电话中跟我哭诉吴红军怎么窝囊时,我忽然就火了,说,你忘了当初要不是与吴红军结婚你能调进镇小?你能住进全镇最漂亮的宿舍楼?过年时鸡鸭鱼肉都吃腻了?王腊梅从来没想到我会杀出这一枪,而且还直中要害。她明显慌了手脚,沉默几秒后,忽然恶狠狠地说,你现在也大了,如果让你选一个丈夫,你会选一个像吴红军这样的男人吗?一个男人最重要的是要有责任心,要自律,要上进,要有一番事业,懂不懂!最没用的就是一事无成的温柔!说完还没等我回嘴便挂断电话。

  我准备与王腊梅再论战一番,将电话回拨过去,她直接摁掉。看来她真的生气了,一连好多天电话不接,短信不回,搞得我心里也有点自责,觉得这一枪可能真的将她的心打出一个血窟窿。不过想想吴红军这么多年所受的窝囊气,我又有替他出了一口恶气的快感。

  可是过了一段时间,再想想王腊梅的话,好像也有点道理。其实眼下就有几个男生正在向我发起猛烈的追求,经济系有个叫肖全的男生追得最狠。刚认识时,他还只是不断地制造与我偶遇的巧合,后来就直接堵在我去教室、图书馆或食堂的路上,完全是霸气而且不讲道理的感觉。比如不由分说地抢过我的热水壶,硬塞给我电影票,不管我同不同意,喜不喜欢。而且他固执地认为玫瑰代表爱情,每个周末在我回寝室的路上,必定西装革履,皮鞋锃亮,手上精心地准备着一枝红玫瑰。

  肖全是系学生会主席、文学社社长,散文写得好。他是在学校举办的校园诗歌朗诵会上认识我的。当年,我还是个文艺女青年,那天代表机械系上台朗诵了一首自己写的抒情诗。大概是因为工科学校女生太少的缘故,或许是那天我精心打理得如清汤挂面般的长发,配上纯白乔其纱连衣裙的功效。一上台,还没开口,台下的男生们就口哨四起,并且不顾体面地往台前涌。结果朗诵大获成功,我出人意料地成了校园里的明星。说起来这还与王腊梅有点关系。例如我的普通话水平比校广播站的播音员说得还好,因为在我们家,从记事时起,王腊梅就是与我吵架都坚持用普通话,而且时时纠正我的发音,绝对不允许我学说土得掉渣的柳镇方言。吴红军在家少说话,其实与这都有关系。为了让我“腹有诗书气自华”,自小学二年级开始,王腊梅每天早上雷打不动逼着我背诵《诗经》《楚辞》《唐诗三百首》《宋词选集》等她划了红线的指定篇目,她的目标就是要把我打造成一个能与她比肩,具有古典美的气质美女。让她一再失望的是我没能遗传她吹拉弹唱的才艺,这点她还将账记在吴红军身上。吴红军唯一敢跟她顶嘴的就是,身高呢?你怎么不说是遗传谁呢?在身高问题上,王腊梅一直耿耿于怀,据她讲,如果不是身高不足,她早就调到县电视台当主持人了,说不定现在都进省台、央视了。

  与王腊梅一样,肖全样样都好,美中不足的就是身高。恋爱时,我俩比过,他比我还要矮2厘米,这也是后来我很少穿高跟鞋的原因。当然这是后话。当时追我的男生有好几个,除肖全之外,其实我对同班一位叫李响的男生也是很喜欢的。与肖全相比,李响似乎是一个复杂的矛盾体。孤独、儒雅而又疯狂,自称校园十大诗人之首,是海子的铁粉,冲动,即兴而为,干一些不计后果,浪漫又莫名其妙的事。例如我的背包里忽然就多了一本诗集,一朵不知从哪冒出来的鲜花,一只漂亮的钥匙扣等让人意外又惊喜的小玩意。最疯狂的是某天晚自习时他给我递小纸条。后来一起溜出教室,摸黑爬上学校对面的相山,相倚坐在山顶处,仰望星空。忽然他拉我站起来,从背后拥着我,对着山下万家灯火,朗诵《黑夜的献诗》。朗诵完毕他将我转过来,双手捧着我的脸深情地说,我是个多情的浪子。然后就吻住了我。一股海啸般巨大的眩晕袭击了我,让我软弱无力几乎无法站立,顺势倒在他的怀里。忽然,一束雪亮的手电筒光如一把利剑似的横劈过来,明晃晃地照在我俩脸上,两个戴着袖章的巡逻员大声地呵斥道,是哪一个学校的?我们俩落荒而逃。

  说真的,他们俩摆在我面前,还真的不知选谁好。私下里我将两个男生作了认真的比较。论外貌,两人类型不同,肖全是型男型,身材健美,每天不论风雨准时在操场跑上五公里。这么说吧,如果大家见到肖全开始在操场跑步了,不用说肯定是北京时间五点三十分。七点早餐,七点半内务,八点不是在教室就是在图书馆。肖全是经济系的,却选修了法学的双学位。专业成绩稳定在年级前三,学生会干部,预备党员,做事干练果断,自律到可怕,无任何不良嗜好,且发展目标明确,准备走“双优生”的路子。听小道消息说,他的一个远房叔叔在省委组织部工作。我敢说如果要评优秀大学生,德、智、体、美、劳,肖全都能完美地打上满分。李响虽然是与我一样是学机械的,但我感觉真是对不起这所以机械专业闻名的老牌工科学校,专业课连我都不如,诗人的气质却拿捏得死死的,从背后远远望去,一头乌发长且有点自然卷,经常被人错当成女生。典型的作死文艺男,不喜欢运动,喜欢逃课、睡懒觉,冲动,随性而为,职业规划不明。优点是长相俊美,温柔而浪漫,独处时白净的脸庞上,流淌出一股王子般忧郁而高贵的气质。对我极其体贴,甚至能不动声色地将我痛经的毛病记在心里,每个月的那几天,都提前给我备好芬必得、红枣姜茶。有时在教室里当你痛不欲生时,真的很难拒绝有这么一个温柔的男人陪在你身边。

  眼看毕业在即,在肖李之间我必须做出选择,加之也想改善与王腊梅之间的关系,思考再三我决定还是放下身段,主动求和,打电话虚心向她请教,我该选谁。

  王腊梅一直在生我的气,刚开始接电话时不冷不热。我知道她的性格,于是开门见山将肖李二位的情况作了介绍。王腊梅立马满血复活,噼里啪啦地问了一通双方家庭的背景情况。老实讲,对他们的家庭我知道不多,只知道李响的家,离海子写“今夜我不关心人类,我只想你”的那个地方不远。肖全家是本市的,有当官背景。还没等我说完,王腊梅便兴奋地打断我,你真是笨!还用挑吗?肯定选姓肖的呀。我还想替李响申辩几句,李响的才气、温柔、浪漫与体贴。王腊梅毫不客气地用她那句经典的“最没用的就是一事无成的温柔”打断了我。并且还没忘记扯上吴红军,说你看看,你爸,可算是一个温柔的男人?屁用都没有。我们俩的谈话再次不欢而散。

  事后,我冷静地思考王腊梅的话,你不得不承认,在现实面前,她说的还真是很有道理。对,居家过日子,生活就是鸡零狗碎,在一地鸡毛面前,温柔、浪漫都不能当饭吃。所以最终我选择了肖全,当时肖全作为“双优生”已经被确定下来到省经贸厅工作,前提是要到乡镇锻炼三年。我以他女朋友的身份在他家族的运作之下,成功地进入省机械进出口总公司工作。

  接下来便是见父母,订婚。肖全的父母都是县上部门领导,双方家长第一次在饭桌上见面时,王腊梅作为我方代表,无论衣着、谈吐、气质,均与对方旗鼓相当。美中不足的是吴红军表现欠佳,搞得像个小跟班似的,只会不时附和王腊梅一下,例如:是的,对,不错。偶尔不知道怎么接话时,就害羞地露出兩个浅酒窝傻笑一下。好在肖全很会调动气氛,事先对王、吴二人的背景情况都作了一番了解,甚至将柳镇小学的知名校友都记得清清楚楚,令王腊梅诧异不已,满意度爆棚。肖全知道吴红军经常在公园下棋,精心准备了一本民国时期线装的江湖残局棋谱,我都想不出,他在哪里搜集到这么一个宝贝,喜得吴红军如一个得到芭比娃娃的小女孩般眉开眼笑。王腊梅看在眼里,气在心里,脸上还不动声色,隔空给我递了一个眼色,那鄙视的眼神毫不掩饰。

  很快肖全便到距省城两小时车程一个叫柳沟的乡锻炼。省里要求吃住在乡,周末双休才可以回城。与他一同下乡的还有另外两个男生,三人分在两个相邻的乡镇。刚开始下去时,每个周末,三人结伴坐公交车回城,渐渐地,肖全回城的次数就越来越少,理由是乡里工作太忙。我不满意与他吵过两回,还以另外两人为例子,说他死脑筋,不知道让自己舒服,自己跟自己过不去,再说了,挂职锻炼又不是任职,将来还是回省厅的,你还当真呀。肖全对我的建议不屑一顾,说,你知道个啥,以后工作上的事,你一概不要过问。

  客观地说,以肖全的性格,无论在哪个单位,都是领导喜欢的工作狂人。单位对他的考核是年年优秀,厅机关刊物还为他发了一篇特约报道,号召年轻干部都要向他学习。那篇报道我认真地看过,以写实的手法,从清晨的五公里,到夜晚灯下的当日工作总结,做了非常详实的报道。报道的最后,记者总结道,肖全同志高效率工作的秘诀就是“计划”。每天每个时段做什么事,都有一个计划表,写在笔记本上,当日的事,绝对当日毕。我曾取笑他过得就跟一只定时器似的,每天都过着机械而充实的生活。这种生活,如果换成我,或者是其他人,要不了三天,肯定受不了,但肖全行,而且还很享受这种生活。

  在王腊梅以及肖全父母的强烈要求下,挂职的第二年,我们结了婚,如果說这么多年来,打乱他生物钟的大约就是结婚第二天。婚礼当天早上,还坚持跑完五公里。洞房花烛之后,第二天早上五点半,我还陶醉在春梦了无痕中,肖全翻身准备起床。我抱住他的胳膊,撒娇不让他起来,他想挣脱,我不让,几次三番之后,他第一次从了我,睡了这么多年来第一个回笼觉。事后从他一天的神情来看,这似乎是一个极大的罪恶,我的心里有点小小的开心,还是在新婚之中,他若都不听我的,以后让他乖乖听我的,可能吗?

  第三天早上,等我睁眼时,他已经跑完五公里,正在卫生间里容光焕发地洗漱。见我进来,还亲昵地在我脸上捏了一下,取笑道,小懒虫,起来啦。我真是服了他,本想说两句,见他这么开心想想就算了吧。婚假一过,肖全立马回到乡里,留下我一人独守空房。依柳镇风俗,新婚夫妻在一个月之内是不能分开睡的。按说王腊梅作为一名知识分子、一名优秀的小学校长,是不该信这些陈规陋习的,可这一次,却如一个固执且迷信的乡下老太太似的,对肖全“坏了规矩”很有意见,特地打电话问我怎么回事。我只得讲,婚假就这么几天,要回去上班呀,有什么办法。话虽这么说,其实我心里也有点不痛快,因为我知道与他一起下乡锻炼的两个人,名义上还在乡下,人早就回厅里上班了,肖全即使不愿意这么快回来,眼下,完全可以以回厅里办事的名义过完这一个月,领导就是知道了也不会说什么的。

  不久我就怀孕了,反应特别严重。首先是呕吐,饱了吐,饿了也要吐,各种油烟味一闻到就会吐,甚至连公交车的尾气都闻不得。有一天上班,站台上人有点多,天气又热,我站在人群中本来就难受,一股汽油味飘过来,我强行用手捂住嘴往路边跑,一股酸腐味冲得自己都受不了,然后就扶着路边的一棵樟树吐得翻江倒海,鼻涕眼泪一股脑地下来了。一位背着双肩包的小伙子见状停了下来,从包里拿出一包纸与一瓶水递给我,关切地问要不要紧,要不要送医院。我勉强说了声谢谢,接过水与纸。见他不放心的样子,又补了一句是妊娠反应,没事的,让他走了。我坐在水泥路牙上,用水清理脸上、手上的污物,眼泪就不争气地往下掉。打肖全电话,他摁掉。重拨过去,又挂断,然后回了一条信息:别闹,在开会。我火冒三丈,心想我都难受成这个样子,你还说别闹,我跟你在闹?我又打过去,又被摁掉。好几分钟后才给我回电话。我委屈得哇哇大哭,边哭边把刚才的情况跟他讲。他用不耐烦的语气说,是妊娠反应,呕吐很正常呀,孕妇都会有的,还以为发生了什么大事,吓得我从会场跑出来,会还在开,书记正在讲话。然后便不由分说地挂断电话。那一瞬间,如果肖全站在我面前的话,我想我肯定如一个泼妇般冲上去,抓他、咬他,掐住他的脖子,非掐得他直翻白眼才解气。自家老婆难受成这个样子,你还说没事,正常,还算是一个男人吗?我边哭边想,李响见我痛经都难过得眉毛紧锁,如果当初嫁给了李响,遇到这种情况,他会怎么待我呢?可惜生活中没有如果。

  好在我呕吐的妊娠反应只在怀孕初期有。到了中期,胃口变得奇好,而且一反常态,特别喜欢吃油腻的东西,哪怕是闻见路边卖烤鸭的香味,口水都会不争气地流下来。有一天经过一家卤菜摊,看到一块白花花的猪头肉,腿就迈不开。让老板切好,浇上卤汁,等不及回家就站在小摊前,一手端着纸饭盒,另一只手直接捏着肉片就往嘴里送。老板娘见我这么馋的样子,笑了。她怕我难为情,说她当年怀孕时也是这么嘴馋。她担心我腆着大肚子站着累,将自己坐的塑料凳子让给我,我坐在那将猪头肉吃得干干净净。我敢讲,我从来没有吃过那么美味的猪头肉。说出来我都脸红,除了那惊人的食欲,晚上在床上的需求忽然变得旺盛起来。自上次呕吐事件之后,双方父母都对肖全进行了严厉批评,并且要求,直到孩子出生,每周末必须回家陪我。所以到了周五晚一关上房门,我就往他怀里钻,撒娇,让他“做作业”。他一把推开我,如看一个外星人似的问我,你是不是有毛病?怀孕着呢?我害羞道,书上说,三个月之后就可以了嘛。肖全坚决地拒绝了我。在这里我不得不告诉大家一个秘密,结婚以来,我们两口子“做作业”的次数屈指可数。我不知其他夫妻是不是也是这样,反正我觉得这似乎不太正常。肖全做事从来都是“不打没准备之仗”,无论是工作还是生活中,凡事都要有计划。他的公文包里有一个工作笔记,我看过,每天晚上便将第二天的计划一条条地列出来,每天将当天完成的工作一条一条记下来,如果有没完成的话必须要分析其中的原因,下一步怎么办。我承认这真是一个非常好的科学方法,特别是对我这种做事丢三落四没条理的人。读者朋友们肯定是打死都不敢相信,他连哪一天与我“做作业”都在计划之中,而且严格执行每周一次的计划,时间固定在周六晚上。自我怀孕之后,我们之间的作业数已经下降为零。理由是对身体不好,对胎儿不好。在肖全看来,口腹之欲,床笫之欢,只要满足基本需求就行了,绝对不能贪。我敢肯定,肖全当初一定是被我那个清纯得不食人间烟火的假象所欺骗,如果知道我结婚后敢不顾形象地坐在路边摊,抓着白花花的猪头肉往嘴里塞,夜间竟然还主动求欢,打死也不会娶我的。

  王腊梅提前退了下来,这让我们谁都没有想到。以她的高级职称、校长的资历,完全可以到60岁才退休。我问原因,她指着我的大肚子说,马上不是要当外婆了吗,现在想通了,迟早都是退,自打上班以来,我在学校拼了一辈子,今年忽然就倦了,以后就全身心地帮你带孩子,让你们两口子安心工作。作为一个一直以事业为重的女强人,王腊梅忽然以这种家庭妇女的口气和我谈心,简直让我不敢相信。但想想她现在退休,的确对我帮助很大。肖全的父母都在县里当领导,每天忙得风风火火,孩子一出生立马就面临着谁来看护的问题。这么一想,王腊梅的确为我做出了巨大的牺牲,我的眼眶一热,哽咽着喊了一声“妈”。王腊梅吓了一跳,因为好多年来,我都没好好地喊过她一声妈了。

  孩子出生那天,一大早身子就不舒服,给肖全打电话让他回来陪我去医院。肖全讲,现在乡里正在抗旱,我在一线指挥怎么走得掉,你爸妈不都在陪着吗?生孩子要人多也没用呀,又不是去打架,再说了是你生孩子,我回来也帮不上你什么忙呀。吴红军听见我们的通话,也在边上帮腔道,是呀,他一个大男人,回来也没什么事,我与你妈都在,陪着就行了,快快快,我喊辆车,现在就到医院去。我生气道,在我们家,什么事比我生孩子还大?我不管,偏要他回来。王腊梅其实也有点不高兴,但她还是打断说,现在去医院要紧,等你到医院住下来,我来给他打电话好吧。

  那天直到女儿出生,并且回到病房后好一阵子,肖全才到了医院。我绷着脸,背对着他,不想理他。可他全部的注意力都集中到那个粉红色、皱巴巴的小人儿身上。我的泪水在眼眶里打转,身体的疼痛加上胸中的怨气,终于忍不住哭出声来。直到这时肖全才想起了我,用手摸着我的额头低声道歉,你受苦啦。也许是想活跃一下气氛,王腊梅笑道,唉,你们男人也真是没用,当年生吴婷婷时,我没事,吴红军倒是吓得不省人事,结果医生们都丢下我去抢救他。吴红军尴尬地笑道,那不是第一次当爹,太紧张了吗。引得病房里的人都大笑起来。

  实践证明,王腊梅提前退休真是一个伟大而英明的决策。月子里不说,王腊梅负责服侍我们母女俩,吴红军负责每天买菜做饭搞卫生,他们俩配合默契。肖全依旧在乡里忙他的工作,公婆走亲戚似的隔三岔五来看一下,对着王腊梅、吴红军说两句空洞的客套话,以表达诚挚的谢意,并表示他们现在还没退下来,还都在领导岗位上,只好请亲家代劳了等等。临走时会丢下些钱,王腊梅还想退回去。我说,收下,是给孙女买奶粉的,凭什么不要。

  就这样王腊梅从最初的月嫂角色,再转换到临时保姆,一直干到肖全回到厅里上班。这次王腊梅主动提出回柳镇。公婆也认为现在只要请个保姆就能解决问题,保姆费他们出。于是,我们通过家政公司请了保姆,王腊梅与吴红军便高高兴兴地回柳镇,并宣称从现在开始,正式开启他们的退休生活。虽然吴红军早已赋闲多年,用他自己的话来讲在柳镇的象棋界,其实力水平已达到相当高的层次。在省城这一年多时间,研究那本棋谱成了他最大的爱好,功力大增。据他说,以现在的棋力回去后肯定能杀它个片甲不留。

  不料半年不到王腊梅又回来了。原因出在我的女儿肖曼身上。新来的保姆工作还算敬业,可孩子认生,压根就不让她抱,日夜哭闹。然后是生病,三天两头不是高烧就是拉肚子,动不动就要住进儿童医院。保姆不干了,找新保姆,再辞职,再找,我只得频繁地向单位请假。肖全以他三年考核优秀的业绩,一回到厅里就在法规处担任了科长,厅领导准备将他列为重点培养对象。为了孩子的事,我与他吵过多次。没人带时,他说你找家政公司请保姆呀,生病了你跟他讲,他讲你带她到医院呀,我又不是医生,天天都忙死了,走不开,还是你请假吧。

  我跟王腊梅哭诉。王腊梅安慰我,男人吗,还是以事业为重好。孩子小,家家不都是这么过来的吗,并且现身说法,说你小时候也是这样的,你爸爸吴红军,你问他做过什么,每次不还是我带你跑医院看医生。

  最终还是王腊梅答应回来,继续帮我们带孩子。说来也怪,王腊梅一回来,种种问题迎刃而解,生活立马回到一派祥和安宁的状态。

  肖全现在是处长的得力助手。大事小事,处长都有意让他参与,他自己也是干劲十足。王腊梅的到来,孩子的问题算是彻底解决,他的目标就是铆足了劲,要在事业上干出成绩让领导们看看。如果我将他的时间表列出来,亲爱的读者们肯定不敢相信,但我告诉你,我所说的句句属实。举例如下:早上五点半,起床跑五公里。回家冲澡,吃早饭,七点半出门上班,中餐后午休半小时,一点钟在办公室自学充电一小时,六点半到家,晚饭后看新闻联播,陪女儿、吴红军等人玩或聊一会天,八点钟准时坐在书桌前开始自学充电,十点半上床,只要头一挨枕头不用五分钟就进入梦乡,如一架制造精良润滑良好的机器般,周而复始。当然也有例外,例如每周六晚上,睡觉时间会推迟半小时,作为我的丈夫,那是他履行义务“做作业”的时间,甚至不管我乐不乐意、想不想,除非是我的生理期,否则,不得顺延。理由是,对夫妻双方而言,这既是生理需要,也是应尽的义务。并且他还对我进行普法,说夫妻关系从法理上来说,是一种契约关系,双方的权利与义务是对等的。当然了,亲爱的读者们,你们千万不要误解肖全是一个不通人情的机器人。绝对不是。例如,每年我与孩子的生日,他都会在著名的宝石蛋糕房订蛋糕,而且一定是他喜欢的鲜奶蛋糕。三八妇女节、情人节、结婚纪念日等节庆日,鲜花肯定是不会忘记的。例如每年的情人节,无论我是在家里,还是在单位,甚至出差在外地,当天上午九点钟,我肯定会准时收到肖全送的九朵红玫瑰。一年不落,寓意我们的爱情长长久久。

  短短几年时间,肖全不仅成功地被提拔为副处长,而且勤奋学习,先后通过了EMBA、执业律师、注册会计师、资产评估师等据说非常难的资格考试。厅长经常把他喊过去,让他谈谈专业建议,并且經常在机关大会上点名表扬,要求年轻干部要一专多能,向肖全学习。

  说来惭愧,在我们家,这几年人人似乎都在积极进取,收获成功,只有我是个例外。例如,公婆俩都晋升为副处级领导。王腊梅再次回来帮我带孩子后,敏锐地察觉到房地产即将迎来一股热潮,果断地把柳镇的房子卖掉,将手中的现金加上贷款,在我们小区里买了一套二手房。用她的话来讲,陪伴肖曼不是一天两天的事,干脆安营扎寨长期作战,好歹也有个互帮互应,再说了,省城的房产肯定比柳镇的保值,果然这两年房价大涨算是狠赚了一笔。吴红军的象棋水平是逐年提升,并成功地加入了市象棋协会,终于有了一种找到组织的自豪感,还经常被邀请去参加各种比赛活动。肖曼更不用说,上了幼儿园,能说会道,能歌善舞,是一家人的开心果。最没出息的应该是我了,职务上至今还是普通职员,原地踏步,除了评上工程师,好像没什么值得说的。对了,我也不是一无是处,我长肉了,整整十公斤,如假包换。因为常年长跑,肖全的身材至今保持着大学时的体型,脱下上衣,八块腹肌让健身教练都眼红。可以说,岁月几乎没有在他身上留下什么痕迹,如果非要说有变化,那就是脸上的线条更为刚毅,增添了几分成熟男人的魅力。不管我愿不愿意承认,我们俩站一起,没人会相信我比他小,我好比一枝失去水分日渐枯萎的玫瑰,终究会变成一堆枯枝败叶。连王腊梅私下里都感叹,女人不经老呀,你看你才三十出头,就有了皱纹,肖全看着还像一个没结婚的小伙子!要保养,要化妆,要打扮,这个年龄的男人很花心的。见她一本正经的样子,我忍不住笑了起来。说,别的不敢保证,这点我对他是绝对放心。王腊梅有点生气道,我还不是为你好,提醒你吗,哪个男人不好色?你爸吴红军就他那个熊样,当年要不是我发现得早,差一点就和门市里那个称米的好上了。啊?还有这事,我怎么一点都不知道。王腊梅讲,这些丑事,哪能宣扬呢,讲出去只会让人家看笑话。

  我叹了口气道,我倒希望他有一点点好色,至少还像个男人的样子。

  王腊梅大惊道,难道他身体有毛病?有病就得治。

  我笑道,放心,没事,你看他天天锻炼,健康得很。见王腊梅将信将疑的样子,忍不住又补了句,没事,真的没事,我们的夫妻生活一周一次,绝对正常。

  王腊梅终于松了一口气,红着脸骂道,有你这么说话的吗,真是不害臊。

  肖全的机会来了。厅下属一个非常重要的单位负责人出事,空出一个岗位。厅里一众人等都开始八仙过海各显神通。有托关系的甚至找到了北京,有跟领导汇报要求主动接受组织挑选。一时间搞得沸沸扬扬,鸡飞狗跳。等厅党组宣布任命时,谁也没想到是肖全,他以最小的年龄跻身厅中层正职的序列。肖全非常淡定,似乎这个职务就是为他准备的。每天早上正常起来跑步,上班下班。只在那天晚餐时才听他淡淡地说了一句,今天公示了,我去任正职。我们都大吃一惊。吴红军惊呼道,我的妈呀,那你就是正处级了呀,是和我们县长一样大的干部,这得喝一杯。肖全手一摊道,这有什么值得庆贺的,机会从来不给没有准备的人。眼下在厅里论资历虽然还排不上,论能力、水平、实绩,哪个比得过我?事实都摆在那里吗,有什么奇怪的。

  结果在公示的第二天就有人向纪委举报。王腊梅不知从哪里听到的消息,立马给我打电话,让肖全小心一点,毕竟他太年轻了,这次又是一个重要的岗位,肯定会有人妒忌,要防小人。想想也是,我就给肖全打电话。肖全不解,反问道,有什么大惊小怪的,让纪委查一下,比我自己解释不是更有说服力吗。碰了一鼻子灰,我生气道,人家不是担心你嘛,你倒好,好心当成了驴肝肺,以后再也不管你了。

  想不到真如肖全所说,纪委调查后还专门到厅里开了一个情况说明会。调查的结论是举报不实,肖全同志没有发现任何问题。纪委还强调,我们不放过一个坏人,也决不会冤枉一个好人。就这样肖全有惊无险地到新单位走马上任。

  前任领导的问题出在财务上,肖全到任后第一件事就是查看账务。财务科长抱来一堆报表,心想你要看就送给你看,看你可看得懂。没想到当天下午肖全就找来财务科长,非常专业地指出哪哪错了,有问题,责令财务部门一一说明解释清楚。科长都惊呆了,关键是这些账之前相关部门来查了好多遍都没有发现的问题,被肖全一个不漏地指出来了。最后他警告道,这是第一次,改正就不再追究责任,第二次如果再被他发现问题,立即免职。他到任做的第二件事是调阅下属公司的各类合同。结果从这些合同中又发现了问题,将公司的一名副职移交纪检部门。一时间整个单位人人自危,无论是工作纪律,作風,都发生了大变样。肖全还是与之前一样每天早上五点半出去跑步,不同的是现在单位有食堂,跑步之后,直接到单位冲澡吃早饭,早饭后有一段空闲,他要了一把图书室的钥匙,自己去看书,直到八点上班,中午午休后再到图书室看书,害得那个装病多年,一个月上不了几天班的图书管理员到处托关系要调离。除了开会出差,无论是谁去办公室找他,他都会端坐在办公室,好像他一直就在等你跟他汇报工作似的。不到一年时间,单位就成了厅里每次大会表扬的模范部门。

  肖曼上二年级的那年冬天特别冷,气温一度达到-20℃,这对这座中部城市来讲非常反常。冷还不算,放寒假的前一天,又下了小雪,整个城市就像被冰冻起来一样。因为是最后一天上学,明天就放寒假了,那天放学时肖曼特别开心,穿着防滑靴,故意在结冰的地方滑来滑去,美其名曰溜冰。王腊梅背着书包小心地跟在后面,生怕她滑倒,结果肖曼没事,她自己踩到冰面上,一屁股坐到地上。肖曼开心大笑,还叫喊道,外婆摔倒啦,外婆摔倒啦。王腊梅想自己站起来,结果一动,疼得脸都变了形。她试了两次都没成功,让肖曼拉她,肖曼力气太小又拉不动,最后是两个路过的中学生一人支着一只胳膊才将她拉起来。王腊梅试着迈开脚想自己走,结果疼得一步也走不了。没办法,只得将书包垫在屁股下,坐在路牙上给我打电话。接到电话我也慌了,心想如果动不了很可能是骨折。我让她赶快打120,我马上过来。等我十万火急地赶到时,120还没到,我又打电话追过去,责问为什么这么慢。接线员非常抱歉地解释,今天求救电话太多,车子已经在路上了。吴红军下午去参加一个象棋比赛不在家,我只好给肖全打电话,讲王腊梅受伤的事,让他赶快过来。他简要问了一下情况,认为伤情并不严重,让我不要动她,等医生来处理,说现在还没下班而且正在开一个碰头会,一结束就到医院来。我火了,在电话中与他吵起来,是呀,摔的是我妈,又不是你妈,急什么急呀?不用你来,我自己去。没等他说话便挂断电话。

  医务人员用担架将王腊梅抬上车,我与肖曼跟到医院。下车就租了张轮椅,推着她楼上楼下来回跑,拍X光时如果不是那个好心的病友家属帮忙,我一个人根本就没有办法将她弄上检查床。

  检查的结果是尾椎骨折,医生说,情况还好,这个部位没有什么有效的治疗办法,只能保守治疗,回家卧床休息三个月就长好了。我问能不能住院,医生说,今天骨折的病人连楼道都住满了,你这是保守治疗,不用住的,开点消炎药,带回去吃就行了。没办法只好在医院里找了一辆专送病人的私人面包车,请司机与护工将王腊梅抬上车。等我们快到家时,肖全打电话说到了医院,怎么找不到我。我讲已经回来了,正在路上。肖全责备道,那你怎么不打电话讲一下,害得他跑到医院里还找了一圈。我本想发火,想想护工就坐在身边,便强压着火气摁了电话。等我们将王腊梅送到床上之后,肖全才回来。一进门就跑到床前急切地喊道,妈,你没事吧。王腊梅刚刚经历了一通折腾,痛得满额头都是细细的汗珠,还是忍着痛低声说,没事,没事。肖全又问我医生怎么说的,我板着脸,淡淡地说,尾椎骨折,卧床静养三个月。肖全松了口气,转身对吴红军说,那就要辛苦爸爸啦。吴红军天生的好脾气,说,放心,有我在,明天的比赛我放弃了,我现在就是她的专职勤务兵!肖全转身又假装批评肖曼道,外婆摔倒了,肯定是你这个小淘气不好好走路。肖曼委屈得哇哇大哭,边哭边辩解道,是外婆自己摔倒的,我又没调皮,我还帮着拉她呢,可是外婆太重了我拉不动,呜呜。王腊梅忍不住责备肖全道,你真是的,是我自己摔倒的,你非要把孩子惹哭,肖曼别哭,是外婆没用,唉,我老了。

  肖全只好又哄肖曼道,爸爸错怪你了,曼曼,爸爸给你道歉。

  肖全找出X光片,拍了照片发给一个医生朋友看。朋友的意见与医院一致,肖全又咨询了一些护理建议。挂断电话,又耐心地给王腊梅、吴红军讲了一遍,最后又很有经验地说骨折病人要多喝骨头汤,最好是将乌鱼与猪腿骨一起炖。吴红军说明天就去买。肖全说,反正现在也没什么事,干脆我去买,晚上就能炖上,说完表功似的朝我看了一眼,然后不等大家发表意见便下了楼。

  见肖全出了门,王腊梅又安慰我,你不要生肖全的气。男人吗,事业为重,你看他还是很着急的,现在又到超市买骨头去了,像这么好的男人到哪去找呢?你呀,就是有点小性子,以后还要改一改,一个大男人如果整天婆婆妈妈地围着你转,那还有出息吗。说完还意味深长地扫了一眼吴红军。吴红军立马心虚地退出了房间。

  在接下来的那段时间,我们家的生活发生了一点改变,除了早饭自己在家做,晚餐都改在王腊梅的房子里吃。肖曼放假,早上我上班时她自己过去,一直待到晚上吃过饭之后再回家。王腊梅因为卧床,吃喝拉撒都在床上,吴红军一天到晚一刻都不能闲,中间还要抽空到小区的超市买菜与生活用品。我有点心疼吴红军,说,有些事可以等晚上我们来再做。吴红军笑道,这有啥的,我一个人没感觉到累,就是时间过得有点快,一眨眼天就黑了,再说了,还有肖曼帮忙呢。肖曼听见了又跑过来邀功,说今天她帮外婆倒便盆,然后做了一个捂鼻子的动作夸张地说,真臭。说得王腊梅都不好意思,立马开始骂吴红军“这个老东西”。肖曼又拿出一个方格本,说外婆让我写日记。我接过来,说,好呀,我来看看这几天你都记了什么。

  我翻作业本,只见她用铅笔写着:

  ×月×日 星期×,天气阴

  今天外公喂外婆喝汤。外婆喝了一口说太烫。外公就说那我先放着冷一会。过了一会,外公又来喂外婆,外婆又说冷了,外公就去热汤。然后外婆又说太烫了,外婆骂外公你怎么这么笨呀,不会自己先尝一口呀。外公一点也不生气,乐呵呵地说,那我就尝一口。闻着那香喷喷的鱼汤,我的口水就淌下来了,说,你应该让我先尝一口。外公就喂了我一口,好好喝,我故意讲,喝一口不行,要再尝一口才知道烫不烫,然后外公外婆都笑了起来,他们笑我真是一个小馋猫。

  ×月×日 星期×,天气阴

  今天上午外婆骂外公了。我问她你为什么骂外公呀。外婆说,我痛得难受呀。

  中午吃饭时外婆又骂外公了,说他做的饭真难吃,我很奇怪,怎么我吃起来觉得很好吃呀,比妈妈做的饭好吃多了。

  下午我与外公在客厅看电视,外婆又骂外公了,说电视声音太吵。外公就跟我说,我们将电视关了吧。我说好,我也要开始写作业了。外公又拿出那本旧书坐在客厅里看。不一会外婆又骂外公,说屋里死寂寂的,太闷。外公说,开电视又说我太吵,关了你又说太闷,你说我怎么办呢。我也跑过去跟外婆说,你说我们怎么办呢?然后外公外婆一起哈哈大笑了起来。

  春节之后,沉寂已久的大学同学群忽然活跃起来。班长发令,毕业十周年同学会一个也不能少,大家要一起回母校,追忆当年的青葱岁月。一时间群里热闹非凡,经过多轮讨论,聚会时间定在五一节假期,班长被推选为会长,也是本次聚会的组织者,然后又推选了几位热心的同学成立了一个组委会,负责相关事项。有一位王同学,如今已是上亿身家,一张口就是费用全包。同学们有的欢呼,有的反对,最终的意见是“份子钱”大家自愿,王同学负责兜底即可。因为是大家的一致意见,王同学大度地表示尊重大家意愿,但提了一个条件,就是吃住条件不能差,必须是五星级,因为有他兜底,其他同学纷纷表示完全赞成。我还在犹豫中。跟肖全商量,他说这类活动没什么意思,混得特别好的同学是不会参加的,因为他要考虑他的身份、地位和对他的影响,混得差的也不愿参加,因为怕丢了自家的脸面,最积极的是那些手上有了几个钱的暴发户,他要找回那种被众人热捧的成就感!本来我还不想参加,听他这么一说,我忍不住嘲讽道,怪不得上回你们同学聚会你不去,我倒是一个大俗人,我去。肖全辩解道,那是两码事,那次只是部分同学聚餐,根本就不算正式的同学会,你真要去,也行,那把肖曼带上。我冷笑道,你放心,你老婆现在变得又老又丑,没人会惦记着,这回我要充分自由一回,偏要一个人去,肖曼归你管,每次放假你带她出去玩过几回?这回该轮到你了。

  其实我愿意参加同学会还有一个隐秘的想法,就想知道李响现在如何了。不为什么,只是有点好奇,想知道点准确信息。毕业以来,从其他同学口中听到的零星消息拼凑起来就是:在南方,自由职业,婚否未知。

  班长不愧具有优秀的组织能力,所有的细节都考虑周全。王同学提供的大奔就等在车站,一下高铁就接我们直奔酒店。大堂里设了一个接待处,交份子钱、签名、领房卡等等。雖然平日我对这类活动不是很热心,但真的见到多年没见的同学还是有点激动,有些同学几乎没什么变化,有些同学第一眼根本就认不出来,你不得不感叹岁月对我们每个人是不公平的。比如我,很多同学开始就没认出来,因为在大家的印象中,我还是十多年前那个站在礼堂的舞台上,身着白裙,朗诵抒情诗的苗条少女。我只好自嘲道,是呀,这十年凭本事长了不少肉。

  晚餐时,班长介绍,除了少数几位在国外等特殊原因没能参加,全班42位同学,报名参加36位,还有同学今天没到,明天赶来参加活动。我注意了一下,李响并没有出现在晚餐上。当夜,酒精,感叹,拥抱,泪水,吵吵闹闹一样都不少,晚餐被拉得格外的漫长,最后还是班长提醒,时间不早了,大家早点休息,明天上午回访母校,下午重登相山,晚上KTV叙旧,后天早餐后各回各家。

  回到房间又与当年同寝室的同学畅谈半夜,除了共忆往事之外,彼此交换了这些年的经历、家庭等诸多信息。肖全当年也算是学校里的一个名人,她自然认识。听我介绍完现状后,言语中无比羡慕,直夸我当年好眼光。我也不好说什么,只淡淡说了一句,也就那样吧。心想鞋子合不合适只有脚清楚。我问她的情况,她说在一家中专学校教机械制图,拿着一份旱涝保收的死工资。又问她丈夫,只说在搞一个小公司。我说,那肯定赚了不少钱,就跟王同学一样是个大款。她叹了口气不愿多说,我也只好不再追问。同学还跟我讲,明天上午活动结束后,她就要回老家,老母亲瘫痪在床,得回去看看。

  第二天上午的活动如一场事先彩排好的话剧,一切照剧本进行,热烈而无味。下午爬相山。一下车就看见李响背着双肩包站在相山公园的入口处,表情夸张地在等着我们,然后非常绅士地与我们每个人深情拥抱。一头卷发,乌黑油亮。脸依旧白,似乎胖了一圈,相比过去学生时代,青涩早已退去,玩世不恭、油腻与儒雅混杂在一起,有一种无法形容的感觉。

  班长让他向众同学报告“李响的十年”。他也不推辞,自嘲道,我的这十年呀真是“满纸荒唐言,一把辛酸泪”。同学不满道,大诗人,你不要酸文假醋的,来点实的,说人话。好好好,简要报告一下诸位同学,写作谋生,深圳打拼,住房一套,至今未婚。众同学哄堂大笑。一路上李响就跟一个开心果似的,引得大家笑语不断。终于爬到相山顶上,有同学又起哄请校园十大诗人之首的李响赋诗一首,让同学们一睹诗人风采。李响双手一抱拳道,嗨,早就不写诗了!为了证明我曾经还是个诗人,就借一首海子的诗,献给亲爱的你们:

  黑夜的献诗

  ——献给黑夜的女儿

  黑夜从大地上升起

  遮住了光明的天空

  丰收后荒凉的大地

  黑夜从你内部升起

  你从远方来

  我到远方去

  ……

  晚间在酒店顶层的KTV豪华大包厢里继续充斥着吵闹、喧哗、酒精、汗酸,还有不时响起的怀旧音乐。我坐在角落里冷冷地喝着一杯果汁,望着正在抱着话筒忘情地吼着《同桌的你》的李响陷入沉思。我在想,如果当年选择了李响,他,还有我,是不是还是今天的模样?我实在想不出。

  勉强坚持了一会,正准备起身溜掉,李响端着杯啤酒找过来,说一定要敬我一杯。我说不会喝酒。李响说,我知道,你喝果汁就行。说完不等我说话就“咕咚咕咚”地开始豪饮,淡黄色的啤酒泡沫顺着他的下巴往地毯上淌。喝完酒之后,他举着空杯对我说,你看我喝完了喔。然后盯着我的眼睛又低声说了一句,我知道,你一直看不起我这个浪子。我说你喝多了。他摇摇头,转身忽然大声表情夸张地背诵道“姐姐,今夜我不关心人类,我只想你”。同学们又是一阵狂欢似的大笑,大家都追问,诗人,今夜你在想哪一个姐姐?

  在众人的喧闹嘈杂声中,我悄悄地溜回了客房。

  我刚刚洗过澡穿好睡衣就听见“叮咚”的门铃声。

  我警惕地问,是谁?

  李响。

  太晚了,明天见吧。

  不行,我跟你说句话就走。

  我坚持着不出声,也不开门。

  门外的他也在固执地坚守着。

  我又怕其他同学看见了不好,心一软就说,那你進来吧。

  我打开门。他很绅士地说了声,对不起,我太无理了。

  我站在床边,将双手抱在胸前淡淡地说,你就坐在沙发上,有什么话说完就走。

  他如当年般傻傻地笑着,坐到沙发上,从双肩包里小心地取出一个包装精美的纸盒。见我一脸警惕的样子,他又笑了笑说,放心,不是钻石珠宝,也不是毒药炸弹,是我从国外带回来的女士保健品,据说对痛经有特效。

  我脸一红,笑骂道,难道你不知道女人的痛经一结婚就好了吗?

  其实,也不知道是什么原因,我的痛经从来就没有好过。

  他放下纸盒,尴尬地笑了笑说,我哪知道,我不是没结过婚吗……那……我走了。

  他丢下纸盒,站起来,垂着头准备离开,样子非常沮丧、失落,又有点忧伤,就像儿童弄丢了他最心爱的玩具。走到门边他忽然转过身来面向我说,能抱抱你吗?就一下。我本打算拒绝,但见他失落的样子,心又一软,就松开了手臂。我们俩拥抱在一起。我能闻到一股烟酒气,还有他的卷发散发出来的头油味。肖全头发永远洗得清清爽爽,而且永远只用薄荷味的某品牌洗发水。他抬起头,盯着我的眼睛说,我还是那个多情的浪子,然后不由分说地吻住了我。我大吃一惊,没想到会这样,拼命地推他,他却如受到鼓励般将我抱得更紧,吻得更深。我忽然想,上次拥抱、接吻是什么时候呢,上个月?去年?还是很久以前?我已经想不起来,心底竟然涌出了一股报复似的快感,放任他动作。

  那一刻来临时,我的身体里好像有千万朵烟花忽然蹿了出来,并且在同时炸裂,五彩斑斓,绚烂之极。我觉得我就要死去,我只想死去,永不醒来。

  生活就是波澜不惊,柴米油盐。

  肖全已经作为重点培养对象被下派到市里任副市长。吴红军在公园里与人下棋时最喜欢谈论的就是“我女婿在某某市干副市长”。王腊梅认为我这辈子最成功的事,就是嫁给了肖全。她经常跟我讲,我还没见过像肖全这么完美的男人,你几乎找不出任何缺点。是呀,我也是这么认为的,如同大卫雕像般堪称完美。听他说,虽然在市里工作很忙,但每天早上跑五公里的习惯一直在坚持着,并且与我得意地说道,眼下市里很多人在他的带动下,也开始跟他一起跑。他跟我强调,一个人只要有目标,有计划,坚持不懈就能改变自己并且改变他人。我苦笑道,可惜我与你生活这么多年,我的坏习惯一个都没改掉,连痛经的毛病都没变。他一愣道,你痛经?我怎么没听你讲过?

  我笑道,那是女人的事,与男人无关。

  8月8号是我们结婚十周年纪念日。肖全计划好,这一次他无论如何要回来陪我吃烛光晚餐,学年轻人,也要浪漫一回,过一回二人世界。我说老夫老妻的,过什么纪念日,不需要的。话虽这么说,心里还是喜滋滋的。那天我提前订酒店,安排好孩子,下班就急急地打车想到餐厅提前等着。在出租车上接到他的电话,说计划有变,临时有事,回不来了。我愣了一下,莫名其妙地说,这好像是你第一次没能按计划执行。他跟我解释,说事发突然,改天补我一个仪式。我说,不用了,我自己去,反正订金都交过了,退不回来,我自己去吃。

  到餐厅我刚刚坐下,就接到快递电话,说有位肖先生订的鲜花到了,麻烦到门口取一下。我一抬头就见到快递小哥捧着一束红玫瑰正在朝餐厅里东张西望。我对他招了招手,他送到了我的桌前,我拿过笔,签了字,然后说,鲜花送给你,它现在是你的了。小哥连忙摆手道,不行不行,我们不能收客户的东西。我说,现在是姐送给你的,你可以送你的女朋友呀。小哥的表情一亮,说,真的呀?那就谢谢姐,又抱着鲜花欢天喜地走了。我朝着他的背影说,小伙子,记住,9朵红玫瑰寓意爱情长长久久。

  电话又响了,是肖全。他问鲜花可收到了,喜不喜欢?我说喜欢。

  然后我说,肖全我和你说一件事,你一定得答应我。

  他大度地说,你说吧,我答应你。

  我们离婚吧。

  责任编辑 夏 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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