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咱们去跳探戈吧

时间:2023/11/9 作者: 安徽文学 热度: 16538
陆永基

  

  1

  叆叇搭上“卡帕”的时候,才发觉只有五点半。

  在她独自的空间里,时间只是个符号,不管白天黑夜,所有的灯都是开着的,窗帘则拉得不漏半点缝隙。

  这习惯什么时候养成的,忘了,或者说故意忘了。什么时候故意的,也忘了。尽管几十年前的事情,甚至孩提时期的事情,很多她也能记得清清楚楚。

  怎么会忘了,怎么会记得清清楚楚,叆叇懒得去探询原因。她觉得探询原因是一种奢侈。

  既然已经搭上了“卡帕”,走出屋去,那就该是必然的了。叆叇的身体,特别是两条腿,对肩部的触觉是有条件反射的。

  “卡帕”其实就是披肩,丝质的又掺进了细羊绒的成分,是荷兰一位面料设计师的杰作。只有感觉特别灵敏的,才能体会到它柔滑中潜隐的性感。希灵给她介绍的时候,本意只是调笑,叆叇却认准了并想方设法将它弄到了手。国际快递费加保价是53欧。

  初夏的凌晨是很浮躁的,色光的转换全然没有过渡。刚走出大楼门厅的时候还是一片灰色的朦胧,才走了没几步路,就迫不及待似的透出光来,还着意地显示是淡橙色的。

  前面有一个白色的身影在移动,轨迹似乎是循着两边栽着冬青的甬道。甬道曲折且绵长,叆叇的落脚也在这甬道的轨迹上。

  叆叇原可以转到旁边那条栽矮脚黄杨的甬道上的,这样就可以避免与那个白色身影的迎面相遇。但她觉得没必要。这样,就继续朝前走了。

  很快,那白色身影带着喘息声来到了她的面前,是个中年男子。叆叇下意识侧了身子,好让他不受阻挡地跑过去。不料,那中年男子却站定了,笑着对她说:“啊,是你呀。”一副很欣喜的样子。

  叆叇愣住了,不明白他为何说这样的话还如此欣喜。中年男子看她愣成那样,笑容也就敛住了。随后“嗯嗯”了两声,便尴尬地赶紧往前跑了。

  叆叇是在看到了中年男子后脑勺的发根时,才猛然觉出了自己的失礼——这不是……那个那个什么吗?

  “那个那个什么吗”很快就在叆叇记忆里确定了位置。

  就在上个月初,叆叇参加了一个聚会,谁做东已经忘了——这几年,她对任何聚会都来者不拒,一天数次也是常有的事情。当时,这中年男子就隔了她一个座位。酒过三巡,再陌生的人也会热络起来。在中年男子起立敬酒的时候,有人介绍他是工信局的副局长。副局长且不算老,尤其发根还特别利索,叆叇就有了兴致。一攀谈,竟然还同住在一个小区。于是,叆叇就回敬了他一杯酒,还暗抛了个媚眼说:“以后咱俩就是熟人啦。”

  要在以往,叆叇会因此懊恼很久,但此刻不会。此刻叆叇脑子里全是醒来后立刻披上“卡帕”的“前提”,“副局长且发根利索”就先拜拜吧。

  回到屋,正巧穿工装戴鸭舌帽的人举着一把大榔头从里面转出来,然后对准悬着的铜钟砸上去:当、当、当……总共七下。这是德国的一个制作,常规的是猫头鹰或者小鸟。叆叇觉得那类太俗套,就选了这个。付款的家伙很高兴,觉得是一种很深衷的示意。那家伙平时就爱穿工装,虽然那工装的袋里几乎能装下一座小城。

  叆叇不由得暗笑起来,因为刚才一个多小时的室外盘桓,就是“前提”与那家伙作对比。

  与家伙认识不到两个月便一同去做了长途旅行,叆叇动用了年假。希灵曾经提醒她,这人是不是过分老了点。叆叇自然权衡过这个问题,但首次接触的震撼力实在太大了。这不必说那豪阔的私家会所,也不必说那成群的仆佣,仅那辆“阿斯顿马丁”跑车启动的轰鸣声,就让她晕眩迷离。更至要的是,那个也还不错,虽有借助,却也马虎可以达标了。

  旅行的前半程非常不错,尤其一路都有超乎常规的接待。在红海埃斯卡尔酒店晚餐的时候,伴奏的竟然是著名的斯巴腾室内小乐队。问题出在了后半程。确切些说,出在了在威尼斯达涅利饭店喝下午茶的时候。旁边桌子坐的是一位年轻的金发姑娘,从肤色和神态看该是东欧人。东欧姑娘的白肤色里往往透出一种很鲜活的粉红,而神态则没有西欧人那样冷傲。那姑娘喝茶可能急促了点,被什么东西呛着了,连连咳嗽,无法控制,情状颇为难堪。叆叇觉得应该相助,便过去探询,还为她拍背。家伙早想有所举动,只是忌讳叆叇在侧没敢造次。此刻看到叆叇过去了,也就理所应当地跑了过来。

  后来的发展几乎就是一些俗套小说情节的翻版。

  叆叇本来想忍了,因为一路旅途的亲密情景在微信上炫耀得可谓人人皆知了,突然翻脸,只会遭人嗤笑。没料想,家伙的做法极其过分,竟然没征求她意见就改变行程,说要在这里再多待几天,而且原定飞往德国巴伐利亚的机票也已经退办完毕。这其实就是公然摊牌甚至是发驱逐令了。

  叆叇也就在那时才知道自己原先的高傲纯属虚幻,因为第一反应竟然是流泪哭泣,而不是假想的暴怒咆哮。细想起来,这还是底衬性的理性起了作用。情况是明摆着的:如果这时大吵大闹,根本不可能会改变家伙的决定,反而会让自己跌入百般凄惨且求告无门的深渊——她连乘坐国际航班的具体流程都不很清楚。

  “好吧,你就再留几天。我得回去了。”

  叆叇非常惊异自己在哭泣之后,竟然能够说出那么卑亢有度的话。

  这话的实际效应也出乎意料。

  家伙听了这话,仿佛不认识似的眯起眼睛对叆叇看了又看。随后,竟嗫嚅着说:“要不,我,我再去重订航班?”

  叆叇早已心灰意冷。在她哭泣的时候,家伙的眼睛里很分明地闪过一阵笑意,尽管只是一瞬。

  收场是尊严和卑贱的一个混搭。家伙悄悄在叆叇的小包里放了一只很厚实的封袋,送机的时候叆叇发觉了,但没有拿出来,只摆摆手,便走进了登机厅。

  这个遭遇,对叆叇心气的打击,近乎毁灭性的。回家后,整整一个月,叆叇除了应卯上班,其余时间都躲在屋里闭门不出。

  躲在屋里,叆叇做的事情就是梳理过往的恋爱经历,确切些说,是梳理与自己有过性接触的男性。真正的恋爱,叆叇觉得只有一次,也只可能一次。

  那还是在初中三年級的时候——是的,就是初中三年级。此后高中、大学,她也有与男生卿卿我我的经历,但叆叇从最深处的内心体会,全都不算。

  初中三年级,叆叇十五岁。无论当时还是现在,她都觉得已经完全知晓所谓“风情”了。

  最初的触发,纯属偶然。那是下半学期,学校来了一位美院的男实习生,临时代教一周一次的美术课。刚见到他的时候,叆叇没有任何别样的感觉,只是看他那么瘦,说话还常常脸红,觉得有点好笑。然而,当他很随意地用粉笔勾勒出了一个哈萨克姑娘肖像的时候,叆叇只觉得心头像被撬开似的有什么东西在喷涌出来,是一种难以名状的开闸式的喷涌。古人有言“情窦欲开先自窒”,叆叇觉得这话十分荒唐。那样的喷涌是绝对“窒”不了的,愈“窒”愈有一种刺激性的反冲力。整整一堂课,叆叇心猿意马,难以自制,而且非常奇异的只是注意他说话时那上下滑动的喉结。那喉结呈桃核状,很大而且暴突。滑动起来却非常顺溜,让叆叇觉得它是有表情的。

  此后叆叇的心绪就全在这喉结上了,日日夜夜,每时每刻。最逼真的一次梦境是,她把这喉结含在了嘴里,随后嚎啕大哭。

  叆叇觉得必须有实际行动了,否则都有生不如死的感觉了。

  行动的前几天,叆叇买来了她所知道的几乎所有品种的颜料,回家后咬牙切齿似的画一幅有月亮的风景画。待纸篓里的废弃画作都快溢出来,才觉得可以了。这样,那天晚上,她就带着这画出发了。出发之前,叆叇在自己小屋里作了精心的打扮。说是精心打扮,其实就是将小辫子梳了拆,拆了梳,然后就是把妈妈的雪花膏偷来在脸上涂了一层又一层。以致出门的时候,妈妈很惊讶地问:“看电影怎么要香成那样子呀?”

  他是住在学校的临时宿舍里的,晚上去,第一道障碍就是门卫。叆叇事先就有了准备:至少有三天时间,叆叇进校门都会悄悄给门卫老头塞上一把巧克力,说是看他特别辛苦。这样,当叆叇来到学校,只是将揣怀里的那幅画拿出来扬了扬,说是要让老师指导,老头二话没说就让她进去了。

  他住的房间在二楼的东侧第三间,叆叇清清楚楚,甚至知道门上有一道呈“U”形的凹槽,还有一块长条形的褐色油漆。进了楼廊,叆叇蹑手蹑脚,却还是觉得动静很大。敲门时,叆叇只感到浑身紧绷,心都被提到了嗓子口。

  门打开的时候,叆叇是完全没有知觉的,她感到自己像是被冻住了。什么也看不见,什么也听不到。待有神志的时候,才发觉自己已经坐在了一张小方凳上。

  他原先大概只是穿着裤衩,这时正忙乱着将一条长裤套上去,而上身的汗背心则来不及再覆盖了。

  将那幅画拿出来的动作,叆叇至今想起来都会羞红了脸。她毫无过门地直接把画从怀里掏出来,倉促间还崩掉了一粒纽扣。

  叆叇准备好了好多好多的话,还反复练习,这时却一句都没有说,也根本说不出来。

  他开初有些困惑,但渐渐就像察觉了什么。忽然间,自己就先脸红了起来。

  “嗯嗯,画得不错。这个这个,画得还真是很不错……”

  这完全不像他讲课时的风格。他讲课时,只要是涉及对画的解读和评述,总是话语流畅,表情也特别丰富。

  看他这么局促的样子,叆叇反倒有点活泛了。毕竟,叆叇在班里该是最活跃也是最出众的一个女生,否则也不会连任文娱班委了。

  “您再仔细看看嘛,至少也要提点意见嘛。”叆叇说这话的时候,已经全然放松,那口吻都带点撒娇了。

  叆叇非常享受他在自己催迫下的手足无措,特别是靠着身子用手肘轻轻捅他腰部的时候。

  他终于平静下来,耳语似的说了一句:“今天就这样吧,叆叇。”

  叆叇!

  叆叇都想哭了——这说明他不仅早知道了自己的名字,而且还是“叆叇”——她的大名可叫倪叆叇!

  结局是在叆叇第二次去他宿舍,因为他实习结束要离开了。

  这中间两个多月,叆叇和他没有任何私下的接触,却已经可以默契到一个眼神便抵得上千言万语。到了那里,两个人都没有说话,只是久久对望着。叆叇从他的眼视里,发觉出躲闪。临别的时候,他想有所表示,但最后只是拍了拍叆叇的肩头,便将门推开了。叆叇大失所望,走到门外,便憋不住嚎啕大哭起来……

  他和家伙是叆叇男性接触经历调色的两端,一端是清澈的纯净,一端是混沌的龌龊。中间部分则杂色斑斓,难以名状。其中印象至深的是偶遇了一位行迹放浪的歌手。

  那天周末,是深秋的一个下午。叆叇有独自野游的习惯,便去了郊外的湖边。正散着步,忽然听到一阵吉他相伴的歌声,声音浑厚,带些苍凉。循声看去,是一个留长发的络腮胡男子很孤独坐在一块岩石上,自弹自唱。络腮胡男子牛仔式破衣洞裤十分邋遢,却也因此别有一种炫酷。这情景,让叆叇久有的“文青”情结大受撼动,立刻走了过去。

  那男子诡异地朝她一笑,随后转了调式,弹唱起了波隆贝斯库的《叙事曲》。这简直就是摄人魂魄了。叆叇最受不了的就是这首如泣如诉的曲子,好多晚上,都因为听了它而泪流满面难以入眠。

  嗣后,叆叇随他走进湖边的一家旅馆,完全是不由自主的。那旅馆非常破旧,房间暗洞洞的还十分潮湿。然而,当络腮胡男子熟练地脱下衣裤,她竟然也自己主动解除了所有的避忌。这天,叆叇在那破旧旅馆里一直待到了午夜。中间,除了偶有间歇性的弹唱,没有任何的语言交流。

  这诡异的交往持续了一年多。其间,叆叇还根据信息去过云南、青海、新疆和西藏。每次都累得精疲力尽,却又欲罢难休。叆叇甚至都不知道那络腮胡男子的姓名,因为事先有约,除了音乐和那个,什么都免谈。理由是:惟音乐和那个才是最纯美的。这年,她已经三十三岁。

  有了这些经历,叆叇自认为是饱经沧桑,尽览人生,什么都可以无所谓了。有次聚会,她多喝了点酒被希灵搀着回家,突然指着路边的一个摆摊老头说:希灵,你信不信,我能和这老头打Kiss。说着,还真的跑过去抱住那老头打了个Kiss。让希灵吓得差点瘫倒。

  2

  叆叇本来还想再躺床上睡个回笼觉的,毕竟离九点的上班时间还有整整两个小时。除去早餐和开车用时,至少能有一个小时的间歇。

  这时,手机忽然响了。打开一看,是希灵的微信,没有留言,只是一根手指朝她点动的表情包。叆叇很快明白,这是提醒她下午丁香书屋的主讲不要忘了。

  叆叇冷冷一笑,随手回了个老虎张嘴的表情包,然后将手机朝床上一扔。

  丁香书屋是希灵的创意,原先只是为了延续早年的文学爱好,有点自我标榜的意味。没料到,因为发布了公众号,影响竟然越来越大,许多素不相识的人都纷纷要求加入进来。希灵看到“粉丝”数量那么庞大,干脆内退了公职专事打理。如今各项业务运行良好,声望也有飙升之势。

  叆叇虽然也算是丁香书屋最早的发起者,却从未真正上心,只是偶尔在里面发些即兴式的议论,言辞也都带点故意相悖的意气。譬如,看到许多人对昆德拉的《不能承受的生命之轻》顶礼膜拜,她就来一句:此人更该承受欺妄的生命之罚;又譬如,许多人认为某位过辈老作家是传统文化的宗师,她就来一句:再说下去老头一定会从棺材里跃出来跳迪斯科。然而,就是这故意相悖的意气,却让粉丝们尤感兴趣。觉得她思维脱俗,分析独到,所有见解都不同凡响,强烈呼吁她出来露面。

  叆叇对此不屑一顾,但希灵的一句话改变了她的态度——“叆叇,你可要知道,这些‘粉丝里藏龙卧凤,有些人实际身价能让你瞠目结舌。”

  这话已经不是暗示而是明提了。事实上,还正如希灵所说,那些“粉丝”虽然附庸风雅的居多,但确实也有不少值得一看的,这其中就包括那个“前提”。

  希灵对叆叇的至诚至真,在许多人眼里都远超出了闺蜜的程度。还很奇怪,以希灵的身份之尊,怎么会对叆叇那么俯身低凑。因为不少时候,叆叇会莫名地朝希灵发脾气,而希灵总是笑脸相对,从来不予计较。

  这里面的猫腻,惟叆叇和希灵两人相知——她俩曾经是“势不两立”的“情敌”。

  “势不两立”“情敌”其实都是希灵单方的定义,当时的叆叇从来没有这样的意识。

  当时叆叇和希灵都刚刚大学毕业,被同时分配到叆叇现在所供职的侨联。

  侨联是个参公单位,人员很少,主要的内设科室也就是一个集人事、财务、宣传于一体的办公室。按照所学专业,叆叇被分配搞外宣,希灵则是当会计。负责管理她们的是刚提拔为办公室副主任的一个叫李辉的小伙。此人也就比她们长了三岁,却一副老成持重的样子,做什么事都一丝不苟,特别严谨。

  当时的叆叇长得风姿绰约,又连续在文学大刊上发表了好多诗歌,追慕者层出不穷,根本不会将李辉放在眼里。李辉则对她多有关照,特别是有人对叆叇专注文学颇有微词时,还会很巧妙地为她辩护。这样,叆叇才对他有了好感。真正让叆叇察觉李辉对自己有明确的意思,是突然在家里收到了他寄来的生日蛋糕和鲜花。家里人详细了解了李辉的情况后,觉得十分难得。尤其在国企当工会主席的父亲,认定此人前途不可限量。就在叆叇迟迟疑疑稍有起念之时,希灵突然约她晚上去咖啡馆聊谈。

  在叆叇眼里,希灵虽然才貌也很出色,但和自己相比还不在一个层次。尤其她也爱好文学,写了不少散文,却从未得见发表,为此,神情总是有点蔫耷耷的。只是希靈性格特好,对人对事都温和善意,所以也能做泛泛的朋友之交。叆叇想希灵约她聊谈的也就是说些文学方面的事情。

  没料到,在咖啡馆一坐下来,希灵立刻就亮出主题:她爱李辉——而且已经暗中追求他整整两年!

  叆叇大为惊诧——这并非此时她对李辉已有起念,而是对希灵这整整两年的暗中追求,她竟然没有丝毫的察觉。

  叆叇当即便有了决断,随后便是饶有兴趣地开始询问希灵这整整两年暗中追求的细节。

  希灵非常坦诚,而且也意识到这样的坦诚只会让叆叇的决断更加牢固。她不仅说了很多让人感慨的细节,还毫不忌讳地透露了曾经对叆叇的敌意。其中最有刺激性的一例是,有次李辉安排叆叇去参加市里的一个大呼隆会议,叆叇竟然点个卯就转身玩乐去了。那天希灵从银行解款出来,正好看到叆叇和几个男性文友走进了旁边的一家KTV。这件事希灵佯作无意地向李辉说了,因为希灵早早就把叆叇视作了“势不两立”的“情敌”。叆叇觉得希灵能把这样的事情都不加掩饰地说出来,其意之诚也就毋容置疑了。分手时,叆叇很明确地向希灵做了承诺,还答应会暗中相助。

  叆叇的承诺立竿见影,她很快找机会向李辉表明了态度,接着又与一家熟悉的杂志取得联系,希望能将希灵的一组散文发表出来,因为这对希灵确立自信,提升在李辉心目中的形象很有作用。

  拿到发表了自己作品的杂志,希灵百感交集,朝叆叇鞠了一躬,道:叆叇, 我欠了你一个难以回报的人情。

  看希灵那副肃穆样子,叆叇觉得很好笑:无论拒绝李辉还是相帮发表作品,对自己来说都是很容易的事情,完全不值得她这么郑重其事。叆叇甚至还有点感激希灵,因为她打心底里没喜欢过李辉,只是家里人的絮叨才稍有起念。可供她选择的人选实在太多了,希灵的出现,既平息了家里人的絮叨,也为她的自由选择打开了空间。

  然而,这恰恰是叆叇情爱经历的一个转折点:之前风光无限,似乎怎样的白马王子都唾手可得;此后便每况愈下,以致最后可以破罐破摔到和摆摊老头打Kiss——那次虽然是酒醉后的故作放浪,却真让希灵吓得不轻,觉得这是叆叇对自己的一种诛心。

  希灵当时则心无旁骛,咬定青山不放松,终于获得了李辉的认可。

  李辉与希灵结婚后,根据夫妻不能同在一个单位的原则,他被调去市委办公室当了秘书,随后又下放基层挂职锻炼。经过数番历练,其能力和职级如火箭般蹿升,如今已经是外省一个地级城市的常务副市长。叆叇曾经在电视上看到过李辉主持一个大会,那个风度和谈吐简直无可挑剔。希灵也正是在叆叇说起这件事情后,赶紧悄悄调往了新区的一个很不起眼的小单位。这时候,希灵和李辉的儿子都已经上初三了。

  丁香书屋主讲的内容是早就定好了的——“超现实主义美术品赏”。希灵还特意在公众号上做了海报式的预告:《倪叆叇的再度领向——超现实主义品赏指南》。背景是许多超现实主义美术作品的暗色调拼接,凸显的则是叆叇被明显靓化了的优雅身材和面容。

  对于如此浮夸的做派,叆叇照例应当很排斥的,但最终没有做出任何的表示。

  “超现实主义美术品赏”其实是叆叇文学才华自暴自弃的一个体现。写诗,虽然全赖自然的灵感,但毕竟需要文字的斟酌和修磨,苦心孤诣是常有的状况。“超现实主义美术品赏”则可以随心所欲,散漫不羁。更至要的是,观看这些稀奇古怪的东西,纯粹是因为深夜独处的空虚和无聊。而所谓“品赏”,也就是能够将自己随意生出的感想虚幻化或者毒舌化。这既能无拘无束宣泄情绪,又能炫示独特的视角和语言功底,尤能引人注目和会心。叆叇觉得,在几乎断绝了与那些文学期刊来往后,这样的方式也就算是不负自己的文学天赋了。

  就这么发了会呆,也就过去了半个小时。想到要去丁香书屋的现场,特别是想到了那个“前提”,叆叇觉得还是该把自己收拾得有些腔调。

  早餐是很随意的,也就是把冰箱里的面包、鸡蛋拾掇一下,然后吃些水果也就完事。腾出的时间,就是选择衣服和在梳妆台前的经营了。

  衣服的选择,叆叇在室外盘桓的时候就已经初定了。那条“卡帕”是必须的,上装则是一件宽松式的泡纱衫。下身她原来准备穿碎花裙子,但觉得这样显得过于随意慵懒,应该有些端庄因素的注入,于是决定穿一条黑色的桑蚕丝阔腿裤。在穿衣镜前面前后左右审视一番,觉得还行。纠结的只是鞋子:裙子配上薄型的皮质短靴是最合适的,黑长裤就不搭了。考虑再三,拿一双半高跟的“古角龙”穿上一试,居然不错。

  从前,叆叇坐在梳妆台前只是个姿态,无须什么实际的作为。那姿态也主要是自我陶醉,借用一句流行歌词,那就是“我怎么这么好看”。无论肤色、脸形、五官、头发,都好看得让叆叇有点讨厌。因此,扒拉一下眼皮,横扯一下嘴巴,或者故意把头发拨得乱七八糟,是她常有的动作。

  除了身材的修长苗条,叆叇好看的至要底子是皮肤的白皙,是一种晶莹剔透的白皙。其次是眼睛,黑深幽幽的还带些虚幻的迷离。这就尤其讨厌了,因为叆叇很少有故作风情的时候,但因为这样的眼睛,只要一看哪个男人,对方总以为是别有深意,于是,一些不意的纠缠便随之而来。叆叇很晚才意识到,正是这些无穷无尽的纠缠,让她的情愫感觉磨损得非常麻木,也诱发了此后的随意乃至放纵。

  现在则完全不一样了。“人老珠黄”“残花败柳”这样的词,叆叇自然是不愿接受的。但不接受不等于不存在。很明确的一个现实是:她即便再有文学天赋,似乎也找不出另外的词来准确反映自己的实际状况了。

  首先是皮肤。虽然白皙依然存在,晶莹剔透则早已荡然无存,替代的是潜隐着却已在渐渐显现的黄褐色素的聚积。眼睛的深黑幽幽和梦幻的迷离则纯乎一个遥远的传说,叙述者是眼角的微纹和瞳仁里显亮明晃的灼光——丁香书屋的“粉丝”誉之为“能洞悉一切的明厉的眸子”。

  所幸再高档的化妆品,都一应俱全,使用的技巧也十分娴熟。叆叇悉心了半个多小时,至少觉得与希灵那海报式预告上的形象差距不大了。难以奈何的就是那双“能洞悉一切的明厉的眸子”。叆叇对着镜子苦苦一笑,觉得唯有再回娘肚子的羊水里反复浸泡方能将它消除。

  叆叇住的小区开车去单位需要二十多分钟,又是车行高峰,倘若要九点准时到班,该是很急迫了。叆叇却不紧不慢,丝毫没有急迫的意思。她甚至还拐到一个新建的景观区,那里大片的柳叶马鞭草正值花期,上午观赏是最好的时段。这其实也是她工作处境的一个写照。近二十年的老科员了,才华出众还喜欢咄咄逼人,何况希灵这样的尊贵之身都对她谦恭备至,其他人包括上峰对她的任何做派就更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觉得她能不来惹你就该是谢天谢地了。

  叆叇对大片的紫色小花,是没有抗拒力的。她觉得紫色该是花色中格调最高也最富内蕴的,但花形要小,还必须是大片式的,那样才显出高贵中的平易,特别让人赏心悦目,也能引发深切的感动。这里的柳叶马鞭草完全符合所有的要素。

  叆叇在那里停车后,干脆走出来,坐在了一个小坡上。那样,大片的柳叶马鞭草也就尽收眼底了。

  她发现远处的花丛中冒出了人影。细一看,是一个穿西式短马夹的老头和一个明显年轻许多的妇人。两人先是款款然并排走着,不时交谈些什么。走了没多一会儿,很突然的,四手相握,跳起舞来,而且还是探戈。这不由得让叆叇忍俊不禁。在她感觉里,探戈是舞蹈里最搞笑的,尤其双面相对时突然地各自甩头,非常夸张,也非常神经质,让人很难琢磨那随后愈加性感的贴合,到底是由衷的融洽还是假意的妥协。因了这对男女的出现和作为,叆叇大觉扫兴,便起身回到了车子里。

  上班虽然只是点卯,但毕竟叆叇的能力在那儿呢。别人可能得两天才能勉强完成的一份外宣稿,叆叇不用两小时便写得溜光水滑。这样,下午去丁香书屋主讲,就完全可以心安理得了。

  丁香书屋在一座庭院式的古宅里,亭台楼阁一应俱全,早先是明末一位朝廷大员的官邸,属于文物控制单位。以希灵的能量,让书屋在此落脚,是毋庸赘述的。

  希灵的预告显然起了大作用,当叆叇走进那古殿形制的讲堂时,只见里面乌泱泱的已经坐满了人。希灵笑容满面地在门口迎候,挽着叆叇胳膊,让她先在讲台一侧的沙发椅上坐下来。

  叆叇稍稍平复了一下心绪,便将目光投向了靠门边的一个角落——这是她此番主讲能否安然的一个必须:“前提”以往都是早早就坐在那个角落里的,叆叇这次非常明确地告知他:不要来,否则晚上的约会就取消。“前提”看来还是听话的,直到希灵已经作好了开场白,那个角落也没有出现他的身影。

  在一阵热烈的掌声中结束主讲后,本来还有提问应答的互动环节。叆叇看了下手表,已经四点半了,便对希灵说,我还有些事,得先走了。

  希灵颇感错愕,因为互动环节正是叆叇最能吸引“粉丝”的,何况她已经在一家西餐厅预订好了晚餐。看叆叇真是有事的样子,也不好勉强,只能起身相送了。

  3

  叆叇与“前提”的約会定在了六点半,而且再晚些去也是毫无问题的。叆叇之所以急着要走,并非是想准时,而是觉得有很多事情还得再细细考虑。“前提”的所在在郊外,开车至多一个小时。叆叇盘算,慢悠悠地开过去,中间还完全可以歇下车来发发呆,理理头绪。

  头绪中的首要问题是:“前提”怎么会来丁香书屋听讲的?以“前提”的状况竟然会成为丁香书屋“粉丝”且特别专注自己,完全是一个怪异——她一直觉得是希灵在暗中起了作用。但经过多次细密地探询,这可能性似乎又该排除了。其次,“前提”的自诉是否绝对的可靠?虽然叆叇通过各种人脉渠道,对“前提”所有的状况,尤其是家庭成员结构,都已经掌握得一清二楚,但还是怀疑里面存有猫腻。除此而外,就是“前提”的本人了。想到这个,叆叇想哭又笑,想笑又哭,那份纠结,真是无以复加。

  其实,早上刚坐在梳妆台前的时候,叆叇就想取消这次约会了,觉得为那样一个人梳妆打扮实在是没有必要。然而,切近了看到自己面容,特别是以往一直引以为傲的皮肤和眼睛,她的心气陡然下沉。更有怵目惊心之感的是,在鼻翼的左侧,竟然出现一块椭圆形的瘢痕,虽然很小很淡,但那显明的趋势已经不容置疑。正是在这个时候,她才开始真正入心入意地审视自己的年龄,并将自己的妈妈和中学一位特别尊敬的女老师作为参照。

  妈妈是不必说的,在她三十多岁的时候,叆叇就已经将她视作老太婆了。那位女老师,叆叇曾经写过一篇作文,其中有一句:仰头一看,只见她苍老的脸庞上泛出了慈祥的笑容。掐指一算,当时的她才只有三十八岁,这就是说,比现在的自己还年轻了一岁!这个参照,如五雷轰顶,惊得叆叇浑身僵硬,久久回不过神来。

  虽然有山路,但一路导航过去,车子到达还是比预定时间早了一刻钟。这于叆叇一向的心气,绝对是破例的破例了。如此,在大门口等候的“前提”,惊喜得都有点不相信自己的眼睛,笑咧着嘴赶紧迎上来。

  叆叇尽管稍有懊恼,但想了想,觉得既然这样了就没必要作态,便拉开车门,跨下车去。

  “前提”的精心准备,是一眼就能看出来的,尤其大门上装饰的霓虹灯和主甬道两侧树冠上满挂的星形彩灯。叆叇已有提前到达之失,觉得就该以省免寒暄过门聊作弥补,于是,只看他一眼,便兀自朝里走去。

  “前提”本来在后面相随,也许觉得这样不妥,又连忙快步走到叆叇身旁,稍隔些距离在前面引路。叆叇侧眼一看,发现他不仅戴着领带,挺突的肚子上还亮着一只金色的领带夹子。脚穿的硬底皮鞋则无须探视,因为那“呱嗒、呱嗒”的脚步声响得够清脆的。

  出了甬道,眼前就很开阔了。不仅有大片的草坪和一条小河,居然还有亭子、假山、小桥和水榭,都用五颜六色的彩灯镶着边沿,看哪一处都亮得眼睛发花。最璀璨的是一只圆形的池塘,也就几十平方米,却在中间安了喷泉。看那喷泉喷出的带光水花时,叆叇发现一个角落有什么东西蜷缩着。仔细探视,竟然是一对天鹅。其中一只听到动静,抬起头来看了叆叇一眼,那小小的眼珠里满含惊恐。

  “还没服塘,”“前提”在旁解释道,“隔几天就肯游来游去了。”

  叆叇没接他话茬,继续朝前面走。

  走过了这片开阔地,“前提”将叆叇引到了一栋小楼前。小楼是仿古的,雕梁画栋。最显眼的是门楣上方的和合二仙,一个举着荷花,一个拿着金蟾,都眉开眼笑,嘴唇红得都要滴出血来。看门阶上铺着“欢迎光临”的红塑料垫子,就知道这该是餐厅了。

  “前提”的承诺遵守得还算不错。一路走來,至少没有见到任何人影。即使到了这栋小楼,也只有一个面相憨厚的小伙子挺直地站着。

  “请进——”“前提”微笑着勾下腰,居然还将右臂笔直地朝前一伸,这让他的圆脑袋看着就像陷进了肩膀里。

  叆叇心里微叹一气,想了想说:“先去看看牛场吧。”

  “看牛场?”“前提”有些困惑,“现在就去看牛场吗?”

  “是。现在就去。”

  “前提”本来想劝阻的,但一看叆叇神色,马上从口袋里拿出了手机。

  下面的情景颇出叆叇意外,也就两三分钟,便见一辆小车停到了跟前。

  驾驶员停车后,走出来笔直地站在“前提”面前。“前提”摆摆手,他一哈腰便走开了。

  “前提”驾车的时候,用免提向什么人发布指令。对方的应答很利索,就四个字:“是,董事长。”

  坐后座的叆叇心里舒坦了不少,尽管那车开得别别扭扭的,因为把舵迟钝,出门还蹭着了边墙。

  牛场离得不远,过个小山坡也就到了。进去一看,还真是现代化的。场地极其开阔,金属顶棚不仅牢固而且悬得非常之高。最让叆叇惊喜的是通道两边整齐的牛栏,一长溜足有上百米。因为突然亮出了灯光,所有的牛都从栏口探出了脑袋,场面非常壮观而且可爱。

  “可以摸摸它们吗?”

  “可以可以。”“前提”看叆叇兴致盎然,开心得什么似的。他一步上前抓住了一头牛的脑袋,让叆叇去摸。

  那牛很乖。叆叇用手指轻抚它的额头和鼻子,它都没动,只是用它的大牛眼翻看着叆叇。突然间,它嘴巴一开,伸出粗大的舌头舔了叆叇一下。叆叇一惊,笑着将手缩了回去。

  这个不意的快乐一直延续到了坐进那栋仿古的小楼里。

  包厢很大,就两个人坐在里面,显得分外空旷。桌上的菜肴之丰是不必说的,尤其酒水饮料,竟然白酒、红酒、啤酒、可乐、橙汁、椰奶等等一应俱全,还有两扎现榨的西瓜汁和甘蔗汁。

  看着那琳琅满目的排列,叆叇不知该开心还是该沮丧,牛场里得来的快乐则已经消失殆尽了。

  “前提”也是有知觉的,只是不明白叆叇的情绪何以如此起伏不定,难以捉摸。

  他有些手足无措,询问叆叇喝哪种饮料却未得到答复,光溜溜露出些白发茬子的脑瓜上都沁出了汗珠。

  叆叇一直沉默地看着他,突然说道 :“咱们去跳探戈吧。”

  责任编辑 张 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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