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许贵祥出院门的时候,太阳刚好从一块灰云后头滑出来,把村庄的屋顶、巷子照得白花花的,目光不管碰到哪儿,都像打滑似的不自主地溜,只能蜷缩起来,过了半分钟眼睛才适应。巷子空得像饿透了的肠道,看不到一点移动的身影。两只一身墨绿的鸟雀在前面屋顶上轻跳着,叽叽叫两声,飞走了。哪家的公鸡喔喔地扯了一嗓子,随后,寂静又悄悄铺展开,他哒哒的脚步声才水泡似的从寂静里冒出来。
他沿着围墙下的沟渠走,离开村庄,走过一片枯败的菜地,然后是一大片阶梯似的蚕豆田。豆子收了,光秃秃的,一眼望去,都是一条条凸起的田埂,像瘦伶伶的肋骨,虽然孤冷,但又倔强地守护着肥沃之地。
穿过豆田和一条通往镇上的公路,就是肥硕高耸的金山岩,整座山被茂密的树林贴身蒙着,像披着绿色的绒被。靠西边的半山腰,一个凸起的地方,露出一块黄土,状如牛鼻,大家都叫它牛鼻山。那是另一个人命运的牛鼻,他要牢牢牵住。
普顺可能会在牛鼻山。他没见过普顺,但这名字从记事起就留在他的记忆里,这人跟父亲有关系。他也没见过父亲,父亲死时,他三岁不到。他只认识照片上的父亲,严格说来,只是熟悉那个身形面貌。
昨晚,他又梦见父亲了。父亲跟相片上一样,好像是从相片上走下来的。身高和体型明朗了,中等个子,清瘦,窄脸,草绿色中山装。他呢,还是四五岁的样子。在一个枯草坡上,父亲背着他,右手扯着草往上爬,左手在身后兜着他的屁股。屁股下的手慢慢软下来,他也慢慢往下滑,父亲索性放下他,独自一人爬上去,不见了。他喊,阿爹,阿爹。没有回应,连风声也不响,山坡上的荒寂越来越浓,也越来越有力,把他的害怕挤迫出来,让后面的喊声渗着哭腔。最后,哭声把自己从梦中拽出来。泪水流向耳朵,悲伤和恐惧绵延到梦外。为不惊醒熟睡中的妻子,他悄悄用被子擦去泪水,抑制着澎湃的情感,让它静静平复。十多年的梦中交往,孕育了他对父亲的感情。每次从梦中醒来,都让他充满了悲伤和怀念。这让他明白,相片上一个不曾见过面的人,即使是脑中虚幻的交往,只要足够的次数和亲密,也会产生感情,跟生活里相处过一样。
普顺并不在父亲居住的这个村庄,在镇子上面一些。听母亲说,在他不到三岁的时候,一天晚上,普顺跟父亲从镇上回来,两人吵嘴,普顺把父亲推下路边的悬崖。普顺说自己不是有意的,父亲喝了酒,只是推了一下,被一个石头绊了,才跌下去的。没有第三个人看到。许贵祥母亲再是不信,也无处放嘴,找不到抓握处,只能流泪。普顺没有前科,法院找不到他明显的杀人动机,也了解到父亲生前的一些为人,基本上采信了他的话,判了七年。许贵祥母亲心有不甘,也没办法。
父亲许德会倒卖烤烟和牛羊,赚钱是顶呱呱的一把好手,放在现在这个时代,说不准能成为一个企业家。在他心中,只要能把钱赚得哗啦响,众人仰慕,就可以算得是一个成功人士了。父亲是他心中崇拜的偶像。
后来的几年,银行里欠下二千五百元的贷款。他熬着上到高一,不得不回来,因为母亲在夜里给别人浇灌楼顶,快走到二楼时,从搭起的木板梯上掉下来,砸断了大腿骨。他叫来一个驼背的草药医生,给她治腿。一年后,母亲能走路了,但落下一瘸一拐的残疾。每当生活有点小风浪,受点击打,母亲就想到自身的孤冷,跛着脚去父亲坟头哭抓一回,好像要把他抓回来,给自己遮风挡雨。
自从父亲去世后,家里的境况像车子失了刹车,一年年往坡下溜。如果父亲活着,自己也许能考上大学,有一份体面的工作,母亲不会落下残疾。说不准在城里早就有两三套房,亮晃晃的小车也肯定在村人面前闪来闪去了。现在,一连串的糟糕现实,明晃晃摆在面前,而祸头是普顺。他只蹲了七年监狱,出来又可以好好过日子,而自己家呢,好日子烟雾般飘散了,永远不会回来。他要找普顺算算账,他一直认为,对于做错事的人,要让他们疼一下,没挨过疼,他们就不知道自己错了。就像很多人,出了监狱照样干坏事,而且更恶劣,那是因为没有让他们疼到心上。疼,能让他们的改错更有诚意。
母亲断腿之后,他打听到普顺已到省外打工好多年,不知在哪个城市,无从寻找,这事也就放下了。
三年前,他结了婚,生下女儿。新婚那两年,他心思还浸在甜蜜里,淡忘了普顺。现在,甜味淡了,生活平静下来,淡忘的普顺又渐渐浮升上来。一天下午,一个掉了好多牙齿的远房大伯在巷子里碰到他,说,普顺回来了。那语调,那神情,好像在说,你爹折损在他手上,作为儿子该做点事吧。如果他不做,村里人也许会在背地里说他窝囊,说他不孝。昨晚那个梦,让他觉得,不做点事对不住父亲。
2
走了一段路,身上热起来。他把夹克的拉链拉下一点,扒开衣领,让身体透透风。手碰到内包里的匕首柄。刀叶半尺长,靠近手柄的地方有三颗阴刻的星,两边的刀口被他磨了近一个小时,能将纸片轻轻切开。心狠得不够,刀的锐可以帮一把。他宰过猪,宰过羊,能说话、有情感的人,他还没试过。不过,有父亲在心里看着他,有刀的锐,有普顺的恶刺着,他相信自己能把普顺收割掉。太阳钻进一大块灰云,山林暗了,显出肥沃的浓绿,又像灰云落下的沉淀物。身上凉下来,他把拉链往上拉一些,拉链有点涩,但还好。今后,他会常常想起这片阴影,还有这光秃秃的豆田,它们会在许多杂草般平凡的日子里脱颖而出,成为一抹耀眼的记忆。
公路上的车,不到一分钟就有一辆驶过,或小车,或面包车,或突突响的拖拉机。村里已有好几辆小车了,而自己家里只有一辆骑了五年的破摩托,他结婚时候,还向大伯借了一万块。如果父亲还在,自己不会这样。
四天前,他到普顺居住的村外,碰到一个六十多岁头发干枯的老头,老头在田间的水塘边放牧三條黄牛。许贵祥上初中时回家的路上见过他,知道他跟普顺一个村的。他确定老人不知道自己是哪个村的,因为他从学校出来后就去城里打工,很少在家。他递给老人一支烟,夸赞了老人的黄牛肥壮,最小的牛卖价都不少于一万五千块。他的话垒高了老人的得意,脸上的笑跳荡起来,问他哪个村的,他随便说了一个远一点的村名。他慢慢把话题牵到普顺身上,打听到普顺四年前从城里回来,在家里雕石像,这几天好像石头不够,在牛鼻山炸石头。几年没在家,炸石头这个说法,许贵祥有点耳生,但他还明白是剖开的意思。老人最后说,他这个人怪得很,说要建博物馆。普顺年轻时是个石匠,整天跟老父亲对着石头敲打,打出一座座墓碑,卖了贴补家用。他进监狱后的第四年,老父亲得尘肺病死了。建什么博物馆,这老头是脑子有病了,许贵祥说。
许贵祥穿过公路,走了三条田埂,进入金山岩。树枝嚓嚓地掠过他的头发,肩膀,手臂。林子阴凉,那片灰云跑向东方,太阳往西挪了一点,地面落下几个黄白的光斑。他本可以早点上来的,但他没有。在他有限的經验里,许多事发生在下午。这段时间,野外的人准备回家,人的身体和意识忙碌一天,渐渐生长出疲惫,麻痹,有条件发生很多事。
前天,他到牛鼻山看过,在牛鼻山左边的一个斜坡上,散落着大大小小的青石,一个大青石斜栽在半坡上,已经砍削了大部分,露出新鲜的切口。普顺没在那里。放牛老头没说普顺雕谁的塑像,他工作的园子用一把锁锁着,谁也看不到。老人说,他很少跟村里人说话,对人带理不理的。许贵祥接口说,会杀人的人就这个样,心里藏着狠。现在他问自己,我是一个对人冷淡的人么。他马上回答了自己,也是。许贵祥思考比说话多,这是事实。不过他也不是一块石头,有时,他会为电视里的一首歌,一个悲惨的故事而感到满心酸楚,为一个小女孩将气球遗落而心急。老人最后说,我也是听来的,普顺爱哭,动不动就哭。这倒让他奇怪了,一个大男人,又上了岁数,咋像个女人,动不动就哭。他心里说,以后,你想哭都哭不了。
清脆的叮叮声从前面蹿过来,在林子里明净如一滴滴水珠。快走出树林的时候,他停下脚步,前面是一块开阔地,一个瘦小的身影在远处面对着他,蹲在一个一围粗的条石旁,手握钢钎和铁锤,低头专注地凿去石头上的一块块棱角。细石片蚱蜢一样蹦起,钢钎下端笼着一团石粉雾。男人带着白色口罩和一副透明的眼镜,看不清面部。在他心中,普顺应该是个高大壮实的男人,而不是眼前这个样子。他不太确定眼前的男人就是普顺。如果是,凭着自己一米七三的个子,徒手就能把他料理掉。
离男人二十米远的树林边,一个穿橘黄色外衣的小女孩坐在地上,双手捧着一个手机,专心的样子好像在玩游戏。她看上去五岁左右,比自己的女儿大一点。他听母亲说,普顺进监狱前,跟另一个村的姑娘好过,姑娘有了六个月的身孕时,他进了监狱,她生下一个男孩,带着男孩另嫁人了。后来普顺在城里打工时,跟一个离过婚的女人结了婚。也许,这女孩是他跟离过婚的女人生下的。
许贵祥头顶上噗地掠过一阵风,树叶抖动着,唰唰响。天空青老,显出将要衰败的样子。他从包里掏出一副弹弓,右手的食指和拇指捏着皮兜,弹弓杈被橡皮吊着,在裤脚旁荡来荡去,悠闲得很。这是两天前他做的,妻子郑慧问他,怎么像娃娃一样做这东西,他说,没事打打鸟,枪又不准用。
在那小女孩面前做事,是否合适,他犹豫了,刚迈出的步子又收回来。但他心一横,马上坚定下来。走出树林,向蹲在石条旁的男人走去。他离男人二十米远的时候,男人停下手里的活,抬头看他,随即,低头继续敲打。女孩也看到他,抬起头慢慢站起来,手里还握着手机。孩子圆圆的脸,眼睛大大的,短头发用一根橡皮筋束在脑后,脸上的神情好奇而诧异。
许贵祥“国”字脸,淡眉细眼,时常抿着嘴,宽下巴,面色冷然。因为冷峻,在相貌堂堂上又加了一层威严。郑慧常说他的脸过于严肃。现在,他抿了抿嘴,抖落脸上的冷峻,让表情轻松、自然,把心思埋得深了又深,像藏宝一样。他走过去,四处看看,自语着,这儿也没有大一点的鸟,都只有鸡蛋大。男人抬起下巴看他一眼,手上的活没有停,不搭他的话。女孩蹲下去,继续玩她的手机。
许贵祥离石条一米远。男人头发上落了好多石粉,脑门窄窄的。男人放下手里的钢钎和铁锤。他问,大爷(方言,即大叔),你这是打什么?打碑,男人摘了口罩说。许贵祥也不戳穿他,在他面前来回踱步。他蜡黄的脸,瘦削的腮帮,小小的嘴,戴着眼镜,显得文弱。这哪是推人下岩子的体格呢,莫不是二十多年后被日头晒缩了,瘪了。男人不仅脸瘦,连肩膀也是薄薄的,形如纸片,仿佛生活抽去了他多余的赘肉,只留下骨骼和灵魂,就满怀信心地相信他足以抵御无处不在的风雨。许贵祥看着粗笨的石条说,这石头好,硬度够。他把弹弓塞进衣兜里,掏出一包软珍,抽一支递过去。
男人站起身,摆摆手,不会。
许贵祥问,打一座碑要多长时间?
男人说,这要看是多大的碑。他的眼睛停留在石条上,石条落了一层薄薄的石粉。许贵祥绕着石条,嘴里问这问那。他知道,不问,话就没法继续下去,没有话的空白像一块沃土,容易让人生长出戒备。
3
树林里的阴影更重了,像一床湿透的棉被。许贵祥走出林子,手里白亮的匕首一路用力砍着伸到脸面前的树叶,树叶们纷纷坠落。普顺的孩子为什么出现在身边,她在家多好,在树林边玩她的手机也可以,她怎么会来到身边哭喊。她不走进树林,他的手就不会松开普顺的脖子。他最怕孩子撕心裂肺地喊爸爸妈妈,那稚嫩的喊声是用生命在全力呼救,钻心钻肺,足以洞穿最硬的钢铁,昨晚梦中的自己不也是这样呼喊的吗。
事后,许贵祥总在问自己,这件事就这样了吗?第一次不成,后面也难成了,他家里人一定知道了,村里人也会慢慢知道。许贵祥听母亲说,父亲死时,普顺家说赔偿两万块,到普顺爹死时只给了一万五千,后来母亲也没有再去要,说他家连只牲口也没有,只有两头瘦得要倒的架子猪,看着也过得可怜,再说,硬逼,他们家也拿不出来。那时,他一心想着要普顺的命,根本就没想到还欠着的钱。现在,普顺的命是要不着了,要着了,派出所随便打听一下,自己也会被扯进去,他不想让事情变成那样。普顺在城里打了十多年的工,一二十万的积蓄应该是有的。
普顺家很容易就找到了。院门是半开着的,他走进去。没有狗,也看不到一只鸡和鸭。他以为,自从石场那件事后,普顺会养一头凶悍的狗,可是没有,没有任何防御,连院门都是开着的。小女孩蹲在屋檐下玩手机,看到许贵祥,赶忙跑向南边的厨房。
一个四十多岁的女人从厨房走出来,皮肤微黑,阔脸,小鼻子,宽肩,上身是很旧的花格外衣,下身是灰蓝色裤子,脸色忧郁。一身灰暗,加上终年劳作,女性特征所剩无几。小女孩躲在她身后,两手揪着女人的衣角,一对黑碌碌的眼珠惊恐地对着他。他走向女人,小女孩把头缩回一点,抓着衣角的小手更紧了,握成了拳头。他问女人,普顺哪儿去了。
他忙,有哪样事跟我说。她面无表情,那语调好像在说,有能耐冲我来,别对娃娃爹下手。他感觉,女人就像一尊石像杵在自己面前,即使洪水滔天也能岿然不动。他听到身后传来叮叮的铁器敲打声,扭头看一眼园子,园門紧闭着。他转身走向园门。
推园门,里面好像闩上了,纹丝不动。他用拳头擂了两下,园门开了,普顺走出来,口罩和眼镜都没戴,衣裤上全是石粉,像从碾房出来似的。他反身扣上门扣,转过身,问,有什么事?直视许贵祥一眼,把眼珠转向一侧。
我爹不在的时候,你家赔偿我家两万块,还了一万五千,剩下的五千我妈一直没来要,现在你得还,二十多年过来,现在的物价,不可能还是还五千,我多的不要,你就还五万。
要还你钱,你有字据吗?身后的女人发出疑问。
许贵祥侧了一下脸,多少年过来,字据早不在了,但欠着五千块这是事实。
有字据才是事实,没字据就不是事实,女人说。
普顺看女人一眼,垂下目光,又抬起来,语调平静,是还了一万五千,剩下五千没还。普顺说,说难听点,你没有字据,我可以一分都不承认,你拿我也没办法,最多就死在你手里。他低下头咳起来,拳头抵着嘴,声音空洞,胸腔里像什么也没有,脸挣得酱紫,一点血色也涌不上来。许贵祥看着他,等后面的话。
一分钟后普顺停止咳,继续说,从良心上讲,我应该还这五千,过去的五千是值现在的五万,可我没有那么多钱,以前是挣了一点钱,全用在博物馆上了,那上面至少还缺着五六万呢。咳嗽又拦住了他说话,许贵祥看着他弯腰低头在咳,心里晃荡了一下。
他终于从咳嗽中挣脱出来,我就还你五千,加两千给你,算是二十多年来的利息,总共七千。
女人马上道,你连治病的钱都没有,哪儿拿七千给他?
算了,欠钱就应该还,他制止了女人。
许贵祥原想他会赖着不给,想不到他愿意还钱,可七千太少了,他是找借口不想多还。少了五万没法谈,许贵祥提高了声调。
我确实拿不出那么多钱,你如果不信我在博物馆上还差着五六万,可以去问问村里人,他说。看他说得不像在撒谎,即使说到法庭上,他咬定不欠他的钱,照样一分也拿不到,拿他的命,没戏了。再加一千,许贵祥说。
多五百我都没办法,他说。看他坚决的样子,许贵祥低头想了想,好,就七千,写个字据。普顺走进堂屋右面的屋子,女人转身去厨房,小女孩跑到她前面,院子里剩下许贵祥一人。
三间瓦房,房梁灰暗,柱子的红漆暗淡斑驳,虫子开出一条白色浅槽,房顶深褐色的瓦上贴着一些干了的苔藓,像一个个补丁。北边是耳房,楼上堆着灰白的稻草,楼下是牲口圈,可圈里空荡荡的,仿佛牛马集体逃荒去了。他想到普顺说的博物馆,这人是古怪了,那是政府的事啊,个人哪有那么多钱往里塞,莫不是他以后要用博物馆赚钱。他想进去跟他说,不能少五万。普顺走出屋,手里捏着一张纸片,像捏着一只白鸽,纸片两端翅膀一样上下扇动着。纸白鸽飞到许贵祥面前,他没有去接,说,你要建博物馆?
嗯。
那你以后可就赚钱了。
赚哪样钱,我以后要捐给政府,不赚一分钱。
那你不是亏大了?
从别人的角度来说,是这样。
他说,你得写张保证,如果用博物馆来赚钱,你得给我五万。可以,普顺说完又转身回屋。过了五六分钟,普顺再次出来。他想不到普顺答应得这样干脆,有点相信他以后会把博物馆捐给政府了。他接过两张纸条,看了一下,上面的字笔画松散,像胡乱搭的瓜架,欠条上大写“柒仟”的“仟”写成了“千”。七千块我一星期内还你,普顺说。他把纸条折了两折,好奇心驱使着他,顿了两秒说,我可以看看你的石像吗?
普顺开了园门,许贵祥跟在他身后。满园子站立着石头,都是跟真人一般高。有些石头已雕成人像,有男有女,神态、身形各不相同,有几个还是石条。不管石条还是石像,都间隔两米左右。从石像身上凿下来的大石块全堆在南边的柿子树旁,地上只剩细石片,脚踩上去,是硬铮铮的嚓嚓声。每个石像下端是一个方形石墩,石墩正面刻着名字,许贵祥只知道其中的朱允炆和刘伯承。石像阔脸宽额,一脸慈祥,目光炯炯,上身夹克,下身长裤。朱允炆是“靖难之役”后避难狮子山的建文皇帝。他光着头,面容清癯,一身袈裟,胸前挂一串佛珠,跟寺里的塑像相似。刘伯承一身军大衣,神情坚毅。许贵祥蹲下身,细细看那名字,这笔画似曾熟悉,一时又想不起在哪见过。他问哪个写的字。普顺答,刘从会。刘从会跟许贵祥一个村,听说是父亲的生前好友,初中毕业,没考上高中,喜欢写毛笔字,曾在镇上摆过两年春联摊,这些年做些鸡猪生意,偶尔有人在年三十前几天找他写几副春联。
许贵祥看着林立的石像暗想,这人是脑子有病,整这些伤身费钱的事。不过,这老头并不像他想象中那样恶,倒有几分软和。他看完全部石像,走到普顺面前说,你的博物馆就摆这些?普顺说,光摆这些咋行,还有他们留下的遗物。
在最北边的屋子,许贵祥看到满屋子的老物件,有破损的土碗,草帽,毛笔,书本,还有土布衣裤,有的摆在两个靠墙的货架上,有的装在地上的蛇皮袋里。货架的每一层贴着写了遗物主人名字的纸片,每个蛇皮袋上也写了名字,这些字都是刘从会的手笔。许贵祥看着这些遗物,仿佛走进老人们口里偶尔讲起的旧时光,旧时光在他心里渐渐洇开,有些潮润,有些柔软。
4
许贵祥回到家。他有点疑惑,普顺这样的人咋会把父亲推下山崖呢。母亲说是两人吵嘴,他才把父亲推下去的,许贵祥一直也是这样认为。跟普顺接触了两次,怀疑他不是那样的人,一定还有一些原因。母亲那儿问不出什么,她只说,父亲在七里八乡是出了名的会挣钱,普顺可能眼红,就为几句吵嘴把他推下去。他觉得这理由站不住脚。
刘从会说话有一说一,不会添油加醋,在审判普顺的法庭上,他也去了。他应该清楚具体情况。
他走进刘从会院门的时候,已是黄昏,刘从会坐在屋檐下,手指间夹着香烟,面前顿着一杯茶水。刘从会已经五十岁,黑头发里夹了几根白发,圆脸细眼,神色沉静,望着院墙外的天空,那里,夕阳离山顶只半拃高。他起身从屋里拿来一个方凳,并给许贵祥倒一杯茶水。
许贵祥坐在他身边。一只灰猫踱到刘从会脚下,矮身躺下,仿佛要来听听俩人说什么新鲜话。刘从会递给他一支烟,他摆摆手。石场那天的软珍,是他特意买的,他不会抽。许贵祥闲聊了两句,把话头扯到父亲的死上。
二爷,在起诉普顺的法庭上,你也去了,我爹跟普顺在回来路上争吵的事,普顺是咋说的。
刘从会挺直腰,深深吸一口气,悠长地吐出来,唉,二十多年了,他的话咋说的,原话我记不得了,但大体的意思是说,你爹在街上喝了点酒,不是太醉,路走得还算稳,普顺在路上碰着他。你爹常去普顺他们村,跟他买过烤烟,买过牛,所以两个人熟悉。普顺说,你爹在他面前吹嘘,近处这几个村,最有钱就是他,电视他家的最大,牌子也是最好的,谁也买不起三轮车,他第一个就买了。普顺当时也年轻,听不得他吹嘘自己,说,你以为我不晓得,你能把那些次等烤烟买给烟草站,全靠你在里边认识站长和其他人。你还跟他们合伙,三更半夜,在烟包里藏石头,卖了第一车,每个人都分到好多钱。卖到第三车,被查着了,站长换掉,你一口咬定没参与,没被追究着。你爹听后,心里不乐意了,说,哪个跟你说的,边说边封起普顺的衣领。你爹那脾气,平时对人客气得很,但火爆起来,手就过去了。一个烟草站的职工对他拿去的烟挑三拣四,他过去就两巴掌。普顺是个天天打石头的人,手上是有劲儿的,他拨开你爹的手,在他胸口上推一把,也怪运气不好,你爹退了一步,绊在地上露出半截的石头上,身子歪歪倒倒的,最后掉到石头箐那个岩子下。普顺就是这样说的。光他两个走一路,真实情况只他俩认得。不过,我相信普顺说的是真的,我想不出他有意推你爹下岩子的理由。
我爹真是火爆脾气?许贵祥问。
有点火爆呢,刘从会说,打烟草站职工的事,还有把石头藏在烟包里的事,确实是真的,那年,全村哪个都这样说,我也是为烤烟卖个好价钱,跟你爹相处。刘从会好像为了消除说他父亲坏话的嫌疑,补充道,但你爹平和起来也平和,不像有些霸道的人,连平时说话都冲得很,他完全不是那样。
太阳已落下山顶,院子渐渐暗下来。刘从会起身进堂屋扯亮灯,叫他去里面坐。他端着水杯进去坐在长沙发上。
他沉默了一会儿,问,普顺石像上的名字是二爷写的?
是呢,刘从会喝了一口水,接着说,读初中时候,他跟我同一届,只是不在一个班。我去给他写字的那天,他跟我说,为建博物馆,打工十五年节省下来的二十万全投进去了,三条黄牛和一匹马也卖了。武宁城边上那块近两亩的地,是他的一个熟人的,听说要用来建博物馆,就降到八万给他,也算是对他的支持。房子只能盖成平房,砖木结构,十间,省减又省减,也是花了十八九万,现在可能快盖起来了。后边还要好多钱呢,他正为这个焦愁。
普顺为什么要搞这个事?
刘从会低下头看着面前的水杯,茶水青绿,茶叶静静躺在杯底。我也这样问过他,他说,他年轻时候就想做个最厉害的石匠,整个乡甚至外地都能看到他打的碑,进了监狱,他的想法被废掉了。在监狱里读书看报的时候看到一篇文章,一个农村老头在一个山脚下,花了八年时间用石头搭建了五个人像,每一个都是四米多高,其中四个站成一排,都是外国人的样子,代表了非洲、欧洲、美洲、大洋洲,另一个是毛主席,毛主席跟他们一一握手。他从牢里释放出来,去湖南的一个家具制造厂当工人,有一年回来,听说他表姐家一个十三岁的男娃娃在一个墓碑上撒尿,被主人打得住院。那墓里埋的是个妇女,红军长征时她救了一个受伤的士兵,被国民党军杀了。刘从会停下来,喝一口水,接着说另一件事,他打工回来的前一年,他跟第一个女人生的二十二岁的儿子,听说刘家庄的毕摩坟墓里有几本经书,很值钱,他和另一个伙伴儿挖开坟墓,把棺材拖出来,拿了经书两千块卖给一个老教师,跟老教师说是花一千块买来的。墓主人报了案,派出所听说老教师那儿有几本经书,一追查,查到他儿子,判了五年徒刑。儿子进监狱这事儿,对他打击最大,于是他决定做这个事。
许贵祥起身提起电视柜旁的暖壶,给自己和刘从会续上水。此时他需要水,像一根久旱的苇草。门外昏暗了,夜色一点点扑下来,听不到别的声音,只有夜风噗噗地吹过屋檐。那只灰猫走进来,看看他,在他的脚旁躺下,好像眼前的人也很亲切,可以安心睡。他伸出手指在它背上轻轻抚过,那毛柔软而细腻,一股溫软从指尖传到胸口。灰猫抬起头看看他的手,又把头放到地上。
刘从会点了一支烟,继续说,他打石像前先是画在纸上,有些有照片,根据照片画上去,有的没有,根据别人说的,想着画。他给我看那些他画的人像,有字典厚的一沓,画废的有一纸箱。他本来是打碑的,跟打石像有些不同,为了雕得像样,他买了打石像的书来瞧。他先是在泡石头上练手,像样了才在青石上打,四年多,打了十多个石像。
二爷,给我一支烟,他对刘从会笑了一下。刘从会把烟递给他,并为他点上火。他噘着嘴吸一口,没吸下去就吐出来。还没吸掉半支,就丢进易拉罐做的烟灰缸里。半截烟在罐子里冒青烟,刘从会倒了一些茶水进去,烟才嗞的一声灭了。
刘从会看一眼门外昏黑的夜空,接着说,普顺用一年的时间搜集那些人的材料,他查过县志,笔记做了厚厚一大本。整个县他都跑遍了,远一点的乡镇他坐车去,近处能走路就走路,主要就是为省一点钱,半路上他没进过饭店或商店。头天他把馒头做好,第二天背上五六个馒头和一壶水就出门了。有一次,我去麻栎树做客,太阳还没有落,看见他坐在村外的路边就着一壶水啃馒头。他头发有些乱,还灰扑扑的,脸窄得只有巴掌宽。我叫他跟我去做客处吃饭,他死活不肯。
刘从会长长叹一口气,我叫他算了,这个事别做了,他说,我这辈子,这件事做不完,死时眼睛也不会闭。他都说到这个份上了,我还能咋说。他这个人犟得很,认准的事就去做,还要把它做好。他跟我说,十二岁时候,他听说金沙江边有一个大石头,刘伯承曾站在上面指挥红军过江,被称为“将军石”。他跟他妈说想去看看,他妈不同意,说太远了,要走八九个小时的路,不安全。他去约小伙伴儿,他们都不愿去。他口袋里装三个馒头,拿着手电偷偷去了,在“将军石”上手叉腰站了半个小时才回来,回到家已是晚上十点钟。第二天他爹从外地回来,知道后笑着说,这种事以后要跟我说一声,说完拿出酒壶,给他喝了五钱酒,他醉了一天。普顺曾说过,人活就是为一口气,没那口气就是个死尸。
刘从会停了两秒说,现在,他得了尘肺病,没钱治,就这样拖着。
许贵祥“哦”了一声,问,他为什么要把博物馆捐给政府,自己收门票赚钱不好?
这个我不清楚,没听他说过。
他是不是还爱哭,两人沉默了几秒钟,许贵祥问。
是的,他跟我说他做的那些事的时候,莫名其妙就哭起来了。我问他咋了,他说,不晓得为哪样,就是想哭。
许贵祥看向屋外,院子融在夜色里,但能看出黑夜里模模糊糊的院墙高高矗立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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许贵祥回到家,郑慧坐在沙发上看电视剧,三岁多的女儿握着妈妈的手机玩游戏。女儿几乎天天如此。他几次说,看多了伤眼睛,要多活动,但女儿不听。很想改掉她的习惯,可没别的办法,他心里没有故事,小时候也没听母亲讲过,而且他也不喜欢看书,虽然在外几年走南闯北,知道很多东西,可回想之前周围的人和事,除了关于父亲的一点,所知极其有限。
这几天,他隐瞒了去找普顺的事。郑慧是他在城里打工认识的,在村里只跟几家亲戚来往,跟他们也只说必不可少的几句话,更多的是默默听人说。她怕生活里出现任何波动,如果知道他要去找普顺算账,她肯定要阻止,他不想受到阻拦。现在,他只想让事情悄悄过去,以后她可能会听到一些。他看了一会儿电视,什么也没看进去。他起身说,我有点累,睡了。郑慧不解地看他一眼,“嗯”地应一声,他很少这样早睡的。许贵祥躺到床上,脑子里现出普顺蜡黄的脸,蓬乱的头发,蹲在墙角啃馒头的情景。他又想到那些石像,那些曾经在这块土地上活过的人。他们为了别人,丢了自己的命,我呢,为了那失手的过错,竟想要他的命。何必去为难一个得病的老人呢,生活已经惩罚他了。他翻了个身,那些石像主人生前多轰轰烈烈,普顺才为他们做雕像。父亲是我的偶像吗,他不能确定。在渐渐模糊的意识中,他看到普顺园子里的石像动起来,身上带着一圈金色光晕。他们各自走开,走得越来越远,身上的光晕照亮了周围每寸土地。那些曾经熟悉的树木,田地,山林,房屋,出现奇异的色彩,它们漂亮极了,是他生活了二十八年来从未见过的。
他起床时,阳光已照到西边山顶。两只麻雀在院子上空的电线上站着,东瞧西看,嘴里叽叽叫着,好像在说一件激动人心的事。
院门吱咯响了一下,普顺走进来,还是一头灰败的乱发和一脸抖不掉的蜡黄。许贵祥原想过两天去找他要钱,想不到他来家里了。他说进屋坐。普顺友善地露了点淡淡的笑容,不坐了,还了钱就走,我还忙着呢。不急不急,他已经伸出手快去拉普顺了。普顺对他的友好有点意外,怔了一下,向屋里走。
刚坐下,普顺就从怀里掏出一沓钱,放到他面前。许贵祥没有去接,起身倒了两杯茶,一杯摆到普顺面前,自己端起另一杯喝一口,隔夜的水不烫。你点点,这钱,普顺两只手在两膝间揉搓着。
只是过了几天咋就有钱了,他说。
这是卖最后一条黄牛的钱,你去我家那天,我还没拿到钱,昨天我去拿回来的。
你身上的病多长时间了?
半年多了。
许贵祥抿抿嘴,神情沉了沉,你拿回去吧,不用还了。他把一沓钱放到普顺面前,最上面的一百元有些污渍,右上方折了一个很小的角。普顺眼睛睁大了看着他,两秒后回过神来,说,要还的,本来打工回来就应该还你,但钱用在博物馆上,才拖到现在。他的食指在鼻孔前擦了两下接着道,说到哪儿我都应该还这钱,你爹折损在我手上,我心里也不舒服。普顺把钱放回到许贵祥面前。许贵祥把钱又放回去,我爹也有错,不该动不动就出手,你也不是有意把他推下岩子的,不能完全怪你。我倒不缺这点钱,你就不一样,拿去治病吧,病好了你才能弄那个博物馆。普顺拿起钱,手腕搁在膝盖上,目光垂下看看手里的钱,抬起头,眼里含着泪水。他上下牙紧紧咬了一下,像极力要控制住喷薄的情感,庄重地说,谢谢你。
那些石像都是些什么人?他问。
普顺低下头沉思了一会儿,眼里的泪水消散了,掰着指头数,有指挥红军过江的刘伯承,有为给掉队伤兵送饭被国民党军杀害的农村妇女傅秀英,满肚子文化的去世了的大毕摩王福盛,避难狮子山的建文皇帝朱允炆,保护过朱允炆的凤氏土司海积。普顺的十个指头掰了一轮多。许贵祥说,朱允炆在武宁没做过什么,咋给他打石像?
他為人宽厚,不杀叔叔朱棣,逃难到武宁,也是多灾多难,应该打一座。有些人可能认为土司海积不该有石像,但他能在官府来搜时冒死救下朱允炆,也算了不起了。普顺说完,深深地喝了一口茶水。
你为什么要把博物馆捐给政府?他问。
普顺抿抿嘴,第一,我得病,没别的人管理;第二,也是最重要的一点,这些人像不是我的财产,他们家属能把遗物给我,就是对我最大的支持,我用这些不在的人来赚钱,我成什么了;第三,农村好多老人去镇上赶集,十块的车费都舍不得出,宁愿走路,我为什么要把这些困难的很少出门的老人挡在外面,让更多的人看到我们身边还有这些人,不是更好。
普顺走的时候,许贵祥把他送到院门外。
第三天清晨,许贵祥刚起床,刘从会打来电话,说普顺要把石像搬到城里的博物馆去,要人手上下车,问他是否愿意去帮忙。他和普顺的关系,刘从会是知道的,咋还打电话来叫他去帮忙,也许是听说他没要普顺的赔偿费,实在找不到人了,才打电话来问问。他脑子里显出普顺干瘪蜡黄的脸,和眼里饱含的泪水,犹豫了一下说,我去。
许贵祥骑上摩托,到刘从会家,带上他向普顺家去。进了村子,在巷子口的坝埂上,停着三辆货车。两个微胖的男人站在车旁抽烟,冷一句热一句聊,不知道是不是司机。他和刘从会穿过巷子,在普顺家院门外下了车。
普顺手里抱着一块近两米长的木板,从二楼上下来,见到许贵祥,微笑了一下,来了?嗯,许贵祥点了一下头。刘从会问他这木板用来做什么,他说在车上隔开石像,避免碰在一起擦破了。两人进了园子,五六个男人正在一个石像上拴拇指粗的尼龙绳,叽叽呱呱说要这样拴不要那样拴。普顺进来,看到一根绳子套在石像的脖子上,说,脖子不要拴。一个瘦高的年轻人问为什么,他说,不好。年轻人笑着说,它又不是真人,只是个石头。他说,不管,还是不要拴。另一个男人说,在普师傅眼里它已经是个人了,解开,解开,另拴。边说边解下绳子。一群男人呵呵笑着,许贵祥脸上也挂了笑。
进来两个肩膀厚实的男人,矮一点的男人看看笨重的石像说,一个少说有三百公斤。另一个说,咋不做成铜像。普顺回答,铜像可就贵了,一个就要好几万呢。男人们边聊边穿上木棒,四个人抬一个石像,园门和院门都够宽,稍挤一点就能出去。普顺说,还是抬毛石进来的时候,他就把园门改宽了。抬到坝埂的车旁,一个敦实的男人放下木棒,说,累死了。一屁股坐在石像上,普顺摆着头,莫坐莫坐,喏,坐在那个石头上,他手指着房檐下的一个方石头。男人笑着说,忘记了,脖子都不能拴绳子,肯定是不能坐了,起身坐到那个方石上。
八个男人抬石像,普顺和一个男人在车上摆放,加塞木板。忙到中午一点,才把十八个石像和遗物装进三辆货车。石像装两车,遗物放在第三辆上。
大伙在普顺家吃了午饭,已经是两点多。普顺让男人们坐上一辆面包车,跟在三辆货车后面,去城边的博物馆门前还要抬下石像,所以得跟着去。一个男人家里有事,没有去。一路上,许贵祥看着车上站立的石像,仿佛他们就是团结起来的一群人,正奔赴某个需要他们的战场。在那片战场上,他们英勇无畏,所向无敌。他仿佛听到他们的交谈声,看到他们的音容笑貌。他的手心黏黏的,全是汗。
到武宁城边的博物馆前,太阳离西边山顶一米来高。四辆车停在馆前的门口,抬的距离比在村里近很多。博物馆的房子都是平房,三面围着一个院子,是个四合院的样子,顶上是仿古琉璃瓦。名为博物馆,实际跟农家院差不多,院子里没有水池,没有一棵树,光光的,就是一个水泥地面。男人们走进每个房间,水泥袋、破损的砖头还在地上,像样的一件东西也没有。一个男人说,装修好,加上那些柜台,最少也得砸十万进去。
男人们看了一圈,回到车旁,把石像一个一个抬进每个房间。搬完石像和遗物,天色已黄昏。别人都走出房间,许贵祥走到刘伯承石像前,伸手摸向它的袖子,胸口,肩膀,一股温凉传进他的指尖,传到手臂时变成了热的,那股热在身上奔涌着。他紧紧咬着腮帮,腮帮跟石像一样硬。
6
在飯店里吃完饭,普顺找个僻静的旅店,几个男人那里住下,另外的几个到亲戚朋友家去了,许贵祥在街上转了一个多小时去他的姨爹家。姨爹在林业局上班,跟他不大说话。他在说普顺建博物馆的事时,姨爹眼睛看着电视,嘴里只是嗯、哦地应着。最后他说完,姨爹给出一句,有钱没处使,瞎操心。他不再说,喝了两口水进屋睡下。
天刚亮,许贵祥起床,他犹豫了一下,是否给刘从会打电话,如果自己一个人回去,不打声招呼,显得不礼貌。他还是把电话打了过去。刘从会告诉许贵祥,普顺昨晚十点多回旅店,倒在楼梯上,呼吸困难,把他送到县医院,医生说尘肺病引起的,他在病房里守了一夜。
既然刘从会在医院里看着,许贵祥觉得没有去医院的必要,他往车站走去。他去一条窄巷吃早点,在等店家煮面条的时候,他想到昨晚吃饭时的事。普顺端着一杯茶说,我不能喝酒,请原谅,你们今天来帮我这个忙,心里感激不尽,说实在的,今天能把博物馆建成这个样子,全靠好心人帮我……他说到后面,嗓子哽咽了,眼里闪着泪花。待大伙儿坐下,他来到许贵祥面前,喊了一声贵祥,伸出手,许贵祥伸手握着。他目光垂下几秒,抬起头,泪水快要流出眼眶,使劲抿了抿嘴,极力控制着泪水。谢谢,普顺说。把许贵祥的手摇了两摇,转身,他抽泣起来,是一种压抑不住的抽泣,是情到深处的抽泣。许贵祥握着他粗糙而硬实的手的时候,已经体会到这个老头全部的诚意和情感,听到那刻骨的哭声,他的心像在泥地上滑,自己失去了把控的能力。在听到少年普顺手叉腰站在将军石上时,也出现这样的感觉。
他匆忙吃了面条往医院走。
普顺躺在病床上,身上插了好多管子,呼呼的喘气声在安静的病房里异常响亮。普顺见到他,艰难地说,身体不争气了。他的脸更小了,薄薄的嘴唇显出灰白;空空地咳起来,脸色铁青。许贵祥看着都为他难受。
许贵祥站在窗前,望着远处灰蓝的天空。普顺倒下,那个博物馆就没人打理了,那是他多年的心血和愿望,很可惜的一件事。刘从会走到许贵祥身旁,向他使了个眼色,然后走出病房。他看一眼床上闭着眼的普顺,走出去。
走道里没什么人,显得安静辽阔,护士站里穿着白褂戴着白帽的两个女护士低头办公。刘从会走到走廊尽头的窗户旁说,普顺的尘肺病到三期了,很严重了。昨晚找好旅店,他去还了一部分建房款,身上没多少钱了,连住院费预交的一千都拿不出,是我们几个凑了交的,那点钱三四天应该是撑得过去的。许贵祥说,他家还有什么可以卖的?有什么啊,只剩房梁了,刘从会沉吟了几秒,十一点以前他媳妇可能会到,那时我们一起回去。
刘从会给普顺喝了半碗稀饭,刚洗了碗,普顺媳妇走进病房。她面无表情,好像成这个样子,早就预料到。她看一眼躺着的男人,对着刘从会和许贵祥说,这个事真是麻烦你们了,没有你们送他来这儿,命怕早就没有了。昨天许贵祥见到这女人,她说话柔和了,在园子里,还拉着他的手说,侄子,我们真是对不起你家。
刘从会和许贵祥跟她说了几句后,走出病房。
许贵祥坐在客车上,看着窗外哗哗移动的树木、村庄,心里很沉重。如果这件事就此歇了,谁会来做呢,没有人了。他期望他能多活一年,半年也好。普顺曾跟他说过,小时候喜欢听故事,那些红军过金沙江,打土匪,民间高人的英勇故事,有时躺在床上,脑子里会出现他们战斗的画面。许贵祥没听过那些,连自己父亲都不了解,不知道他的品行,不知道他做过什么。以后女儿会了解自己吗,他不敢肯定。我又了解自己吗,我只知道要有钱,有好车,有好房,还有别的什么吗?他被自己问住了。普顺呢,什么也没有,只有博物馆。他希望普顺建起博物馆,让女儿离开手机,带她去参观,给他讲那些石像的故事。
现在,普顺处在最难跨的关口,需要有人扶他走过去。那一年,刚进城打工的第三天,许贵祥的八百块不知是小偷摸走了还是自己弄丢了,身上只有二十多块,还没找到工作,吃可以随便对付两三天,可晚上的睡觉就没办法。他找了几家僻静的旅社,要求店家暂时给他住着,找到工作再还上。他问了五六家,都不答应,最后是一个六十多岁的女店主容他住下。老妇人旅店里住了三天,他找到一份饭店的洗碗工作,跟老板预支了两百块才还上住宿费。临告别女店主,他说了很多感谢的话,差点给她鞠躬。
许贵祥再次去了县医院。在门诊收费处,给普顺交费,数了两千块,手还没伸进窗口,又从包里掏出一千一起递进去。
普顺女人低头坐在床边的凳子上。床上的普顺更瘦了,露在被子外的小腿细得没有肉,像落尽树叶的枯枝。女人抬起头,从身边拖过一个高脚凳子。
婶婶,医药费不用担心,我交了点进去,他没有坐,轻轻地说。普顺还是听见了,睁开眼看他,接着又闭上,眼角皱了一下,腮帮紧了两秒,松了,眼里汪着泪水。哎呀呀,侄子,你真是的,不消了,女人摆着头。她扯一下他的袖子,走出去了。许贵祥跟在后面。女人离门口两米停下来,转身说,侄子,真的不消了,昨日刘从会交了三千,我把这事告诉普顺,他就淌眼泪了。他说他好不了了,叫刘从会以后帮忙找找人,能不能想出办法,把博物馆后面的事做完。刘从会答应了,一定做到人能进去参观博物馆。女人接着从衣兜里掏出一张纸,说,他遗书都写了。把纸片递到许贵祥面前。他的心騰地跳了一下。
1.博物馆捐给武宁县政府,由他们安排人管理,免费参观。
2.我身上的部件可以随便取,随便用,眼角膜之类。
3.我的皮剥下来做成一面鼓,摆在博物馆里,参观的人敲一下收一百块,收的钱做博物馆的维修、建设用。
4.骨骼可以做成标本,医学上可以用。
签名:普?? 顺?? 杨亚芝
许贵祥感到一股震颤从脊椎骨蹿到头顶。他怔了半分钟,又看了一遍,心中不解,婶婶也签字了?女人叹了一口气,缓缓说,开始我不答应,像这样,整个身体都没有了啊,还四分五裂的,他说,人要改变老思想,人死了就是一堆臭肉,埋在土里还不是要烂掉,只是人不见,能用得着的就拿来用,怕什么。昨早上,他跟我说了半天。我想想,算了,满足他一个心愿,我不想让他走之前都不舒心。
许贵祥走出病房,感觉身体是飘的,连怎么来到楼下都不知道。
普顺呼吸衰竭,走了。医院按他的要求,取了能用的部分。杨亚芝最后还是放弃了在男人身上剥皮。她说,其他的依他,剥皮这事我做主。她最后说,普顺咽气前的一天说,建成这个博物馆,我这辈子值了。她还把医院剩下的三千块塞进许贵祥手里。他久久盯着那一沓钱,像钱里藏着什么。
三个月后,一个房地产公司总经理听说了普顺的事,捐赠了十万块,事情由刘从会去做。
开馆那天,人们一进门,看到院子中间的假山前一座两米来高的石像,面容清癯,头发枯黄,神色坚毅,石像下的方座上刻着两个大字:普顺。有人问,普顺是哪个啊?一个身边跟着五六岁男孩的中年男人说,建这个馆的人,听说是一个叫许贵……许贵什么的年轻人叫人雕刻的。他皱着眉,挠着头皮,就是想不起后面一个字,蓦然回头,看见身边男孩边走边玩手机,一把抢过来,说,玩什么玩,来这儿就好好看看。
责任编辑?? 洪?? 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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