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故人帖

时间:2023/11/9 作者: 安徽文学 热度: 11862
姚中华

  二? ?憨

  清晨,雾气浓稠得像一张网,紧紧网住河边的村庄。村里人大多数还沉浸在梦乡,二憨提着鱼篓一溜烟溜出了庄子,像一条漏网的泥鳅。他要去河边起钩收鱼,察看一夜的收获。

  二憨是我的邻居,与我同龄,我俩一起长大,又在同一天跨进小学大门,而且分在同一个班级。读到小学三年级的时候,二憨难倒在“九九乘法口诀表”上。我和班上其他同学很快背诵过关,他背到五九、六九乘法口诀时总是卡壳,像是一道无法跨越的坎。老师气得掴了他一巴掌。老师出手并不重,却打出了他的拗劲。从此,他死活不愿意再踏进学校的大门。

  二憨父亲知道这件事后,在家中闷闷地抽了两袋烟,然后把烟袋在桌腿上磕得啪啪响,丢下一句“看来真不是一块上学的料!”就下地了。

  其实,在那个年代,孩子上不上学,是父母眨巴眨巴眼就能决定了的事情,只是,二憨的父亲多抽了两袋烟。

  二憨在家排行老二,据说三岁多还不会说话,一家人愁的以为生下一个憨子,于是二憨、二憨就这样叫开了。

  二憨对“九九乘法口诀表”犯迷糊,有些事却有过人之处,比如逮鱼捞虾。

  我们上学要经过一条小河。河水时涨时落,水落的时候,二憨能辨认出河边上的鳖路。野生老鳖生性狡诈,只有在晚上才出来觅食,在河边留下不易察觉的脚印,一般人很难辨认。二憨似乎有火眼金睛。好几次,他顺着鳖路,一路跟随,居然在河边草丛中捉住吃饱喝足正贪睡的老鳖。二憨洋洋得意地抓住惊恐万状的老鳖,美滋滋地送回家,至于去学校上学的事,早已忘到脑后了。

  辍学后,二憨更加专注逮鱼捞虾。水乡,纵横密布的河湖沟汊是鱼虾繁衍生息的温床,也成了二憨施展逮鱼捞虾绝活的舞台。二憨逮鱼的方法很独特,用手指一般粗细、半尺长的木棒做棒竿,系上鱼线、鱼钩,再用一条活蚯蚓穿在鱼钩上作诱饵,晚上沿着河堤将鱼饵抛进河中,只等着第二天早晨起钩收鱼。二憨会察看水情,知道把鱼饵投放在哪里,鱼儿最容易上钩。这让我既羡慕,又佩服。二憨得意地告诉我,早晨一看鱼钩线在水草中绷得直直的,拽上来,准是一条上钩的大鱼。二憨有几十根棒竿,每天早晨起鱼回家,提在手里沉甸甸的鱼篓总能赢来村上人羡慕的目光。

  二憨兄弟多,家中日子过得很清苦。自从辍学回家后,他家餐桌上有了鱼虾荤腥,有时逮的鱼吃不完,二憨还挑拣一些鲜活的提到小镇上卖,换些零花钱。

  二憨日子似乎过得很惬意,他的父亲却不愿意。父亲说:“逮鱼捞虾,误了庄稼。”在二憨父亲眼中,庄稼人种地是根本,地里才能刨出生活的希望。

  在父亲严厉的目光下,二憨只得收起逮鱼的棒竿,踩着父亲的脚印,下地学习割稻插秧。

  我读高中的时候,二憨已经是父亲得力助手,庄稼地里一名壮劳力了。从学校回家,我去看他。见到我,二憨放下手里的活,掂了掂我背在身上沉甸甸的书包,用一种好奇的眼光看着我,问,这么多书,你能读得完吗?

  二憨平时寡言少语,一副心事重重的样子。其实,我知道他心里最怕两件事,一件是怕算账,一件是怕将来娶不上媳妇。前者也许是小学老师那一巴掌留下的阴影,后者却是基于现实的担忧。二憨个头高,长着一副结实的身材,地里的农活也是一把好手,但家中贫寒,一个穷字剥夺了他所有的优势。村上已有几个娶不到媳妇的光棍汉了,二憨害怕重蹈他们的覆辙。

  二憨在懵懵懂懂的年龄,看中了邻村一个女孩。女孩其实长相一般,二憨却对她情有独钟,每次遇到总是找她搭讪。一次,女孩提着篮子去河边割牛草,下到一个河坎处,半天不露头。二憨怕有什么意外,慌忙跑过去。谁知女孩见到二憨,慌忙提起裤子,朝他一顿臭骂,从此不再搭理二憨。二憨觉得很委屈,却又找不到解释的理由,越发觉得将来娶不上媳妇了。

  二憨干莊稼活虽然是一把好手,但最让他着迷的还是逮鱼捞虾。二憨听说邻村有人养螃蟹发了财,很眼馋,也想试一试。刚开始,父亲朝他瞪眼,就是不同意,后来经不住二憨犯拗劲,只得咬咬牙,拿出家中刚分到的二分自留地,挖成一口养螃蟹的池塘,让二憨折腾。二憨像铆足了劲的发条,日夜守候在池塘边,满怀希望等待秋天菊黄蟹肥时刻的到来。谁知那年夏天,接连几天罕见的闷热天气,池塘缺氧,几千只蟹苗几乎全部死光。二憨在父亲的叹息声里,偷偷大哭了一场,为了几千只蟹苗,也为了娶媳妇的希望愈加渺茫。

  时间又过去两年,村里要招人承包鱼塘养老鳖。生产队长知道二憨从小就识鳖路,决定让他承包。这一次,二憨吸取了养螃蟹的教训,不再闷头憨养,虚心向人请教,时刻关注老鳖的动向。到了年底,一只只肥嘟嘟的老鳖在水塘边憨态可掬,爬来爬去,爬得二憨心中痒痒的。二憨把老鳖运到小镇上出售,不仅赚得钵满盆满,还认识了一位邻村卖菜的姑娘,后来这位姑娘成了他的媳妇。

  二憨养老鳖渐渐出了名,来他鱼塘买老鳖的、参观的依然叫他二憨。二憨媳妇不乐意,冲着来人说,我家二憨有大名,叫金贵!

  三? ?宝

  我背着母亲用一块黄帆布为我缝制的书包,沿着家乡长满青草的泥土路奔向学校的途中,常常能遇见放牛的三宝。三宝骑在牛背上,一副悠然自得的样子,本来就瘦弱的身体,伏在牛背上,像一只大鸟,两条腿吊在空中,兀自摆动着。

  见到我,三宝总是勉强伸一伸似乎直不起来的腰,然后用拇指和中指在空中打个响指,算是同我打招呼。

  三宝在家排行老三。乡下人给孩子起名比较随性,最省事的办法就是单取一个宝字,按照老大、老二、老三排序,大宝、二宝、三宝叫开了。三宝既是乳名,也是学名。三宝比我大,我不知道他上过几年学,当我背起书包去读小学的时候,他已经辍学在家,开始给生产队放牛挣工分了。

  其实,在村上,叫他三宝的人并不多,大多数人更喜欢叫他绰号“三猴子”。这一称呼不雅,听起来有一种侮辱人的味道。三宝也不乐意,俗话说“叫猴三天愁”。但他长相瘦小,本该生机勃勃的年龄,却像没有发好的豆芽菜,整天弓着腰,胳膊腿细的跟麻杆似的,头上顶着稀稀拉拉的黄毛,一副营养不良的样子。刚开始,人们叫他三猴子,他还瞪眼抗议,叫的人多了,渐渐觉得无所谓了,便默认了这个称呼。

  当然,人们称三宝为三猴子,还有另外一层含义,就是他鬼马精灵。父母没有给他一副硬朗的身子骨,却给他一个机灵、聪明的脑瓜。

  我听说,三宝上学时,成绩特别好,经常缺课逃课,还能跳级。后来因为家里穷,交不起学费,无奈离开了学校,还没有成年,便去生产队挣工分。

  水乡稻花飘香,田野风光有一种诗情画意般的美,然而水田里的农活却异常艰辛,犁田打耙,割稻栽秧,样样是重活,每一件干起来,都是汗珠摔得啪啪响。生产队长看三宝身子骨瓤得像一把没有筋骨的稻草,怜惜他,给他派了最轻松的活,放牛和护秧。三宝也活络,每次放牛,总是把牛喂得饱饱的,圆鼓鼓的肚子像气吹的,队长看着欢喜。看护秧苗时,他不忘给队长倒茶送水,在田埂上跑的屁颠屁颠的。队长说,三猴子这伢子,真的精得跟猴似的。

  然而好景不长。自从生产队换了一位妇女队长,三宝的好日子也到头了。妇女队长一心想在自己管辖的一亩三分地干出点名堂,出人头地,便思忖着怎样树立自己的威风。三宝成了她最佳整治对象。

  妇女队长说,三猴子放牛、护秧是巧活,工分要减去一半;后来又说,三猴子怎么说也是男人,必须与其他男劳力一视同仁,下地割稻插秧。

  三宝刚学插秧,横竖不成行。妇女队长气不打一处来,跳到秧田里,将他好不容易栽插好的一趟秧,一棵棵拔掉,罚他重插。三宝眼泪在眼眶里打转,本想辩解一番,看到妇女队长好像还没有耍够威风,好汉不吃眼前亏,只得忍气吞声。

  这一天,三宝正在田里插秧,妇女队长又气势汹汹奔他而来。妇女队长故伎重演,先是骂三宝长脑袋不长眼,栽插的秧苗像驴子拉屎,歪歪扭扭,见三宝头也不抬,气得又要跳下水田拔掉他插好的秧。

  三宝没有和她争辩,只见他爬上田埂,慢悠悠地来到地头,从一堆衣服下取出一瓶水,咕咚咕咚地喝起来。

  妇女队长先是一愣,她不明白自己骂三宝,三宝居然还敢爬上田埂去喝水,定神一看,不禁大惊失色。原来,她看到三宝手里居然拿的是一瓶“敌敌畏”。这是一种剧毒农药,别说喝几口,就是闻一闻都会要人命。妇女队长顾不得矜持,吓得大喊大叫。几个男劳力跑过来,见状也吓傻了眼,架着三宝就往医院跑。三宝挣扎着反抗,无奈身体瘦小,几个男劳力像捉小鸡一样,提着他,一点都动弹不得。

  走到半路,三宝终于说出了真相,他喝的不是“敌敌畏”,那个“敌敌畏”瓶子早已被他冲洗干净了,里面灌的是白开水。他想以此杀杀妇女队长威风。几个男劳力一听,噗嗤一笑,骂道,你这个猴精!

  三宝的方法很奏效,从此妇女队长不敢找茬挑刺欺负他了。

  三宝到了婚娶的年龄,却一直找不到对象,介绍来的姑娘一见他长相,水都不愿喝一口就要走。三宝很苦恼,整天郁郁寡欢。

  有人给三宝出了个招,换亲——用他妹妹,给他换个媳婦。

  换亲既不合情,也不合法,但为了延续香火,贫穷人家只能把它当成没有办法的办法。

  三宝的妹妹叫兰花,虽然生活在贫穷人家,却长得楚楚动人,落落大方。如同所有花季少女一样,兰花也憧憬着自己的未来,幻想着美好的爱情,突然有人提出要给哥哥三宝换亲,本来一颗炽热的心,一下子掉进冰窟窿。得知要嫁的男人是一个比自己大十几岁,还有残疾时,兰花更是死活不愿意。三宝父亲无奈,哭丧着脸对女儿说,你总不能看着你哥哥打一辈子光棍吧。兰花哭了三天三夜,最终同意换亲。

  三宝娶上了媳妇,像是换了一个人,连走路都哼着小曲。三宝原以为从此会美滋滋地过日子,谁知道换亲结婚不到三个月,妹妹却突然失踪。三宝父亲带着两家人,找遍了亲戚朋友家,就是不见人影。

  自己的妹妹跑了,换来的媳妇也不愿意再待下去。三宝虽然把换来的媳妇视为掌中宝,却依然拢不住她的心。媳妇的话说得虽绝情,却在理,你妹妹走了,我也得走,这就是换亲的法则。媳妇最终离开了三宝。三宝瘦弱的腰更加直不起来了。

  我离开家乡后,再也没有见过三宝,听说他后来到广东打工,已经好多年没有他的音讯了。

  青? ?春

  在所有的吹奏乐曲中,我最痴迷的是箫声,悠扬、婉转,带着丝丝哀怨。我不会吹箫,村中唯一会吹箫的人是青春。

  我读初中的时候,青春刚从县城里的中学毕业,回到生产队当上了一名会计。会计掌管着生产队记工和分配大权,在队里算是举足轻重的人物。当上生产队会计后,青春依然是学生模样的着装打扮,穿一件干净的中山装,系着风纪扣,左胸前的口袋里别着一支钢笔,露出锃亮的笔头和笔夹,有意无意中透露出自己身份和水平。

  青春的父亲是镇上中学老师,他家也算得上是书香门第。他一口气从小学读到高中,高考时,一紧张把作文主题写偏了,仅仅三分之差,遗憾与大学失之交臂。

  回到村里,青春心中一度很憋屈,准备复读再考。此时,生产队缺会计,在队长三请四邀下,他最终接下了生产队的记账簿。

  在生产队,高中生是稀缺人才。青春的到来,给沉闷散漫的乡村带来了一股新鲜的空气。上工时,他让那些平时散漫惯了的大叔大婶们排成一队,一一点名,还要答“到”;下地时也不准打打闹闹。平时稀稀拉拉的下地队伍,一下子有了规矩。队长暗地里给他竖起大拇指。闲暇时,青春的身边总围着一群人,听他讲县城里的趣闻轶事,还有他从书本上看到的故事。渐渐地,生产队里有什么不明白的事,人们总是说,去问青春吧,他能说得准。

  人一旦有了优越感,就会产生惰性,渐渐地,青春似乎不再想着复读高考的事了。

  青春家有许多藏书。像《青春之歌》《林海雪原》《野火春风斗古城》等难得一见的名著,我就是第一次从他家书架上看到的。这些书,青春看得像宝贝,轻易不外借。

  青春家屋后有一棵枣树,树姿婆娑,树冠如盖,夏天,树上结满了青枣,树下是一片浓荫。周末,我常常和村上几个上初中的伙伴结伴来到他家,坐在树荫下津津有味地听他讲林道静、余永泽、金环、银环的故事。有时,他故意卖关子,比如讲到《林海雪原》中,小白鸽如何与203首长谈恋爱,他清了清嗓子,朗读起203首长偷偷写的一首情诗:万马军中一小丫,颜似露润月季花。她是雪原白衣士,她是军中一枝花。胜后静思小丫事,雪向我心……我们正听得起劲,他却戛然而止。然后拍拍书说,要想知道后来的事,你们以后自己到书上去看吧。

  青春家屋后有一口水塘,栽种了满塘莲藕。青春卖关子时,总喜欢来到藕塘边。亭亭如盖的荷叶在微风吹拂下婆娑起舞,轻轻摇曳,洁白和粉红的莲花隐约其中,有风无风,都能闻到一股沁人心脾的清香味。青春常常望着荷叶、荷花发呆,我们也猜不透他心中究竟揣着什么心思。

  青春的书架上放着一支箫。箫身细长,泛着紫红色的光泽。箫与笛子相似,但吹奏的难度却非常高,掌握不了技巧,连吹出响声都很难。青春却能吹出悠扬动听的曲子。

  水乡的夏夜,一天的暑气渐渐散尽,村里人们开始扎堆纳凉。村后有一个水库般大小的河塘,人们叫它龙塘,塘边有风,是夏夜纳凉最理想的地方。每到傍晚,家家户户都搬出竹席凉床在塘堤上抢占一席之地。劳累一天的村民躺在凉床上,一边摇着蒲扇,一边谈天说地,享受难得的清凉与惬意。

  青春很少到人群中扎堆纳凉,他喜欢独自一个人坐在龙塘边,吹他那支箫。箫声婉转、悠扬,带着一丝凄婉,在夏夜的晚风中传得很远。一轮明月升到空中,月光照在龙塘水面上,荡漾开来,闪动着粼粼波光,像是有人扔了一把细碎的银子。月夜箫声,让人感觉有一种说不出的美,也滋生出一种说不出的惆怅。

  每当青春吹箫的时候,河堤纳凉的人们便停下聊天话题,静静地去听箫声。一曲听完,有人轻声啧啧称赞。我不知道他们是称赞曲子,还是称赞青春。

  青春在生产队日子久了,他的婚事也成了人们议论和关注的热点。那时,生产队里有一位从城里来的女“知青”,打扮得很时髦,从人们身边走过,常常留下一股浓浓的香水味。女“知青”喜欢往青春家跑。人们都认为青春和她是很般配的一对。就在人们满怀希望盼着吃喜糖的时候,却传出青春和村里的荷香在偷偷谈恋爱。本来,青春和谁谈恋爱,都是顺理成章的事情,唯独和荷香谈,出乎人们预料。大家都心知肚明,荷香和青春两家因为祖辈宿怨,结下了解不开的疙瘩。

  果然,青春和荷香恋情一公开,立刻引起轩然大波。荷香父母坚决反对,甚至威胁说,青春再和荷香有來往,就打断他的腿。荷香哭得死去活来,甚至以死要挟父母,无奈父母就是不松口。后来,荷香父母想出了一个损招,为荷香找了一位刚从部队转业的退伍军人。青春傻了眼。在那个年代,谁插足或破坏军婚,是犯重罪的。青春只得向命运低头。

  每到夜晚,青春依然吹箫,只是那箫声,比以前更加凄婉,听起来让人有一种从心底不寒而栗的感觉。

  责任编辑? ?夏? 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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