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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说家不是旁观者

时间:2023/11/9 作者: 安徽文学 热度: 14619
黄咏梅

  在过去的很长一段时间里,我的写作都喜欢选取些奇怪的人和奇怪的事,剑走偏锋。这或许和我在传媒界工作有关——每天都能接收到很多稀奇古怪的新闻消息。我的同事们知道我喜欢写小说,经常问我:“要不要给你提供些创作素材?”说实话,在这个信息发达的时代,哪里会缺乏创作素材?现实发生的事情,远远超过了作家的想象力。一点不夸张地说,跑突发新闻的记者,接到报料电话,第一句问的就是:“死人了吗?死了多少人?”做社会新闻版的编辑,每天选择记者当天稿件的标准也往往是:这件新闻死了5人,头条,这件死3人,二条,这件闻所未闻,三条,这件既没死人也不新鲜,枪毙……做新闻的人深谙吸引眼球的法则。说得好听是冷静,不好听就是麻木,如同他们应对种种现实的态度一样。写了十多年了,我开始意识到,我不仅想象力跟不上现实生活,甚至连情感力也在逐渐消失。

  我很喜欢一部英剧《黑镜》,里边有一集讲的是一台“真人秀”节目,由观众参与,共同完成一个个提前设计好的环节,令人惊悚、落泪。由于现实的乏味,虚构的故事已不能满足观众的感官刺激,因此,“真人秀”设计和布局上的“真实”,便重新唤起了观众的兴趣,但是,这种兴趣仅仅停留在感官,一阵掌声过后,观众的内心又如离开的席位一般空荡。这让我联想到我们的写作。一些作品表面上反映出了现实生活的真实现象,反映出了社会某群体的真实生活,但却缺乏对人内心世界的探寻,这些故事,多半都是对外部命运的体现,而人物只是外部命运的一个道具,就如“真人秀”里被设计的那些人。的确,很多作品读后让人觉得“惊奇”和“感慨”,但是,却并不动人,甚至再往深想一层,会有上当受骗的感觉。

  在我一贯的观念里,小说家就应该是个无比冷静的人,是个现实世界的旁观者,在写作的时候,更应该像个做手术的医生,一点一点地割裂,一点一点地剖白,又一点一点地缝合……只有这样,才能更完美地呈现故事的全过程,深掘出人性的隐秘地带。这是一项无比残酷的事业。这样的冷静和残酷,这样刻意地去节制甚至隐藏自己的情感,随着写作训练的时间越来越长,其后果就是:在现实生活中,我越发难以动情。我想,不是情感消失不见了,不是我变成了一个没心没肺的人,而是,这些情感都被我习惯性地约束并打包整理起来了。

  记得有一次,我和一位男作家聊天,他说他时常写着写着,就会心痛、心酸,严重的时候还会边写边掉眼泪。我当时看着这个魁梧的男人,觉得有点不可思议,怎么会把自己先写哭了呢?现在,我逐渐接受,如果自己的作品都不能打动自己,谈何去打动读者呢?是的,我们已经不乏稀奇古怪的事情以备我们写作之需,可是,仅仅以此吸引读者眼球,让人张大嘴巴久久合不上,写作与还原新闻有什么不同?更进一步说,假使写一个杀人犯,作家成功地用想像和笔法还原了案件的现场,也成功地推理出犯人的作案心理,挖掘了人性的某些弱点,但是,也只是成功地为读者提供了一个完美的个案标本,其意义仅限于此。我很欣赏评论家常说的一句话:“新闻结束的地方,才是作家开始的地方。”作家沿着这些已经发生的新闻,缓缓地、艰难地挺进,从新闻人物的内心逐渐进入到读者的内心,一笔,轻轻地将人的情感“放倒”,将人们的冷漠、隔膜、躁郁、疑虑等情绪统统“放倒”,这样的作品才会动人。

  2013年,我从广州调到了杭州,从媒体调到了作协。我的旧同事们都开玩笑地说,你现在真的变成一名作家了。我知道,他们的玩笑半带取笑。甚至有个人,竟然说:“你现在退下来了,要好好享受生活。”这话让我哭笑不得。我理解,他所指的“退”下来,不仅是指职场,更多的是指生活场。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作家在人们眼里成了“坐家”,成了一个社会闲暇人士,他们认为作家参与社会的方式,仅仅是坐在家里,靠自己的想像描写生活,宣泄情感,是隔岸观火的起哄者。生活如火如荼,时代突飞猛进,这些,似乎都与作家无关,作家在其中究竟贡献了什么?说实在的,我也一度很怀疑自己。可是,当我读到那些真正打动自己的作品之后,内心湿润,仿佛与他人进行了一场深度的对话,找到了一位失散多年的老友,那种温暖,无以言表。是的,这些温暖就是作家默默给予的,是作家用一双参与社会的无形的手给予的。

  毫无疑问,按照作者的心意和想像虚构出来的东西,散发着迷人的魅力,语言、结构、虚构的真实度……这些迷人的作品常常给我带来“惊艳”之感,可是,随着年岁的增加,阅读体会的累积,我渐渐发现,也许有的作品结构简单,并没有太多的叙述技巧,甚至笔法拙朴,有的地方还会露出虚构的马脚,但读着会讓人鼻子一酸,甚至热泪盈眶。如今,我更为珍惜这些动人的作品。在杭州这个闲适的城市,成为作家,并不意味着我退出了生活,退到了书房,日日伏案乃至隔岸观火,相反,我想更仔细、更耐心地进入生活,进入到生活的最里边去,作为一个虚拟的、坚定的在场者,毫不掩饰自己的情感,写出动人的作品。

  写作的确发生了很大的改变,写作者成为或者凝视那些闲逛者、观察者、溃败者、流浪者,无论是哪一种,都是对“人”的记录和研究,以自己的感受和理解,呈现这个时代中的某一类“人”,优秀的小说往往能将这类“人”变成“我”,更优秀的小说往往会替这个“我”不断地叩问“我是谁”。我想,这是无论身处何种“代际”中的人都无法逃脱的追问,也是文学能得以代代延续下去的“命脉”所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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