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麻石课

时间:2023/11/9 作者: 安徽文学 热度: 13637
刘捍华

  一、梦里一场雪

  刘知仁觉得身上的匪性正一点一点消失。

  “知远是不是该回来了?”他问知信。知信正在稻床边磨斧子,磨刀石旁码了一山堆的木头,都是好木料,没有一个节子,匀称修长,品相很好。埋头磨斧头的知信没听清知仁的话,“这些木料都是从獐子冲拉来的,和往年一样。”

  知仁讲究,他过冬喜欢烘火,架起劈好的大柴,一间房子就红彤彤的。木料必是獐子冲的,獐子冲的树木吸收了更多的阳光,烧起来有股特别的清香,人闻了,说不出的神清气爽。木料不能有节子,一有节子,烧起来有浓烟,知仁闻了就会一个劲地打喷嚏。

  要是别人,知仁早就开骂了,对知信,他狠不起来。自从父亲天问莫名其妙地失踪,他觉得就多了一份沉甸甸的责任。

  别人不知道,石匠知兵晓得。知兵木讷,一石磙压不出一个屁来。但精通石头,熟悉石性,石头是他最好的朋友,大家干脆叫他“石头”。天问还在响马岩的时候,就总是说:“跟石头喝酒,是一种安心妥稳。”

  石头善于寻找上好的石料,一般石匠,对着山上凸出来的石头一通乱砸,用钢钎、钢楔、各色锤子鼓捣,鼓捣出一块块棱角锐利的石料。石头对这些做法早已不屑,粗活全都交给了徒弟们,粗制滥造的石料全都塞进投石机。他找石头,是沿着山的脉络寻找,拿锤子敲敲,贴近地面听听,点点头,就在他停下来的地方,准有一片结实坚硬的花岗石。

  细心地开采,大型的石料就运回去建了祠堂,方方正正,一直垒到屋檐滴水。祠堂大门两边的立柱,是两块上佳青石,刻有一副对联,字遒劲有力,据说是天文的手笔。

  藜阁家声远,

  墨庄世第长。

  稍薄点的,石头就搬回家。再后来,石头彻底放弃设计和打凿建筑、军事、生产生活用石,只专心刻碑。

  刻碑很讲究,按照刘家庄的规矩,应讳则讳。

  生、老、病、死、苦,富、贵、贫、贱、绝。

  依这个顺序,碑文尾字只能落在“生、富、贵”上,其他诸字都须避开,是为避讳。一般石匠都刻下六个或七个字,简单,还讨人巧。石头就不,他只按自己的意愿去刻,任何人都说服不了他,他喜欢把尾字落在“生”上。

  知仁走进院子,石头正在一片冬阳下,专心致志刻碑。阳光照射石碑,碑上腾起一面淡淡的烟雾。

  “知远该回来了吧?”知仁问。“哪个晓得,往年这个时候早死回来了。”石头还是趴在石碑上,瓮声瓮气,头也不抬。石头的堂客(老婆)萝卜早端了长条板凳过来,“大哥,你歇下,水正在锅里烧着,等一下,就给大哥泡碗滚跳跳的茶水。呆子,你也歇下,过来陪大哥拉呱拉呱,一天到晚就对着青石碑,不晓得犯了哪门子邪。”

  石头停下来,拍拍手,掸掸灰,嘿嘿地笑。萝卜点着他的额头骂:“呆子,你要有知远一半的灵泛,也好些。”知仁拦住萝卜的话,“呆有呆的好处,最起码石头对你忠,整个庄子里也找不出来第二个吧?”萝卜知道知仁在敲打她,再不敢放肆,转身扭进厨房,“我看看水烧开没有。”

  萝卜嫁过来,在刘家庄很有些轰动,大家从没见过这么白净的女人,头大身子大,腿匀脚小巧,着实让人稀罕。闹过洞房,几个好事的小伙子就躲在墙根偷听。一个在那说,“你真是一根白萝卜,水甜水甜的,白萝卜水灵灵甜丝丝……”一个在那哼唧,“你就真是一截黑炭头,又黑又硬……哎哟,黑炭头,你轻点,弄疼老娘了……”

  引得大伙儿一阵哄笑,散了。背地里,大家叫两人“黑白无常”,黑煞勾命,白煞勾魂。也有人不怕死,一个叫徐小惹的,总趁石头外出时,溜进石头家,拿些无聊话撩萝卜。撩着撩着就生出了事端。一个月亮白白胖胖的夜晚,石头从被窝里钳出小惹,一锤就锤烂了小惹的祸根,再一锤就锤烂了小惹的脑袋。随后把尸首血淋淋地拖到獐子冲,第二天尸首被饿狼啃得光剩骨架。

  小惹的父亲徐四维请人把骨架抬回家,又派人马不停蹄地去找天问,叫天问来评理。天问没来,只让人带来一幅字,“四维不张”。邻居不理解,这是什么意思,就凭为天问当军师,做那么多事的份,他来都不来,是几个意思。徐四维老泪纵横,只一个劲在那打自己的脸,“他是打我的老脸呢。”

  “礼义廉耻,国之四维。四维不张,国乃灭亡。国如此,家亦如此。哈哈哈。”徐四维笑过一阵,草草埋了小惹,从此紧闭大门,不再过问响马岩的事,只潜心教授孙子尔诺。

  女人们倒放了心,再也不用担心水萝卜水灵灵的眼神,偶有个别胆肥的,偷偷瞄萝卜,“看,还看,再看大头小头都没有了。”萝卜倒也自然,进出任何人家,再不必享受女人的集体仇视,女人们热情地招呼萝卜,“你家石头,那是真正的男人,锤得了,放得下。”萝卜心下透明,明白话里话外的讽刺,只装作不知。她闲日子总比忙日子多,没人陪她拉呱,比死都难受。

  “你看,知远为什么还不回来?”知仁继续追问。石头闷声闷气,“他是花脚猫,到处乱跑。”停了一会,石头犹犹豫豫,“我,昨晚做了梦,梦见一场大雪,响马岩、凉亭河、麻石课、獐子沖,一直到夹石沟,一片白茫茫,耀得眼都贼花,什么都没有,只有雪,我总感觉,不好,很不好。”

  我也是,感觉非常不好。知仁没说话,只叹口气,“今年冬,只怕是没有雪喽。”话还在堂屋,人早就出了大门。萝卜撵出来,“大哥,水都没喝一口,空坐一晌午。”

  知仁还是决定去响马岩瞭瞭。叫上知信,清晨田畈静悄悄,偶尔有一头牛,在茫茫的田野中,孤独得可怜。河里扑过来的冷风,钻进鼻子,一阵钻心的寒。经过麻石课时,知仁回身望一畴平畈,忽问知信:“今年的稻子收了多少?”

  麻石课是一座山,靠近庄子的一面,山体平缓舒展,慢慢延伸,一直伸到河口,而另一面,却是悬崖峭壁,险不可攀。知信也回身看看,“够吃了,一半的稻子都运上了响马岩。大哥担心明年的年成不好?”知仁点点头,“往年这个时候是不是应该下第二场雪了?”“旧年腊月二十四下的是第三场雪。”知信若有所思,“今年的天气是有点反常。”

  响马岩离庄子有二十里地,走了一半,知仁就开始呼哧,气息不匀净了。干脆停下来,知信别过脸去,装作看田里的乌桕树。从五斗冲上响马岩,路陡峭,上到猪鬃岭,知信问知仁:“大哥,要不叫二哥他们派人下来接你?”知仁没有回应,极目四望,都是灰蒙蒙的,笼罩在深深的阴冷当中,山风一吹,知仁的脑子像被什么挑了一针,他蹦了起来。

  知信吓了一跳,做好了挨骂的准备。但知仁只是往前走,“昨晚上,你听到什么动静没有?”知信放了心,“没有。”“哦?”知仁回过头来,乜了一眼,像是看看知信撒谎没有,又像是看看来时的路,“我听见脚板响。”知信也回过头去,看看后面,空无人迹。猪鬃岭是响马岩的肾,树林茂密,杂木丛生。山岭平缓,沿着山脊向前走半小时,就到了响马岩的寨门。

  猪鬃岭表面平静,和和气气,内囊子里却有许多奇怪的危险。有一年,朱雀县令突发奇想,叫人带着五百兵卒,趁着热浪,从八方镇一个拐角,摸上猪鬃岭。上猪鬃岭只有两条路,一条是从八方镇西北角上,地势极险,关山难越;一条就是绕七口塘走五斗冲,地势稍平,但路极窄。五斗冲,是一个长长的山冲,所有田地加起来,却只能收获五斗米。官兵养尊处优惯了,摸上猪鬃岭,吐著舌头在猪鬃岭的树荫处休息。不久好似又集体得了失心疯,山脊山腰上乱窜乱跑,最终都中暑而亡。

  有一段时间,响马岩浸在恶心的奇臭里。天问派人四处找臭源,找来找去,在猪鬃岭旁的大淌里找到了,五百官兵横七竖八死在那里,臭不可闻。天问叫人挖了一个巨坑,掩埋了他们。淌是常见的地名,一溜匀的山地,带着清晰的坡度,山水顺着坡度自然向下流淌,山地就像山水一样,斜斜向下流淌,所以叫“大淌”。大淌是种红薯、高粱、玉米、小麦、大麦的好地方。第二年,无论种什么,大淌里的作物,都比别处的要壮实,收成更好。

  事后,天问在猪鬃岭的东南角加强了布控,增加了几个暗哨,防备官兵再次暗袭。在响马岩的最高处增加了岗哨,加强监控。但官兵好像忘记了这次耻辱,一直按兵不动。有人随口撩了一个故事,说是山魈带着官兵乱窜的。山里人信山魈,有一回,哑巴到獐子冲放牛,碰见了山魈,山里转悠三天,愣是没转出来。后来还是上山打猎的天益老汉给带出来的。知仁心细,带着知义、知智又走了一趟猪鬃岭。走着走着,就看见知义摇摇晃晃,赶紧喊他们用湿毛巾捂住嘴巴和鼻孔。四下寻找,在一个少有人去的山坡上,发现一片密密麻麻的花,水红、深蓝、粉白、浅褐,煞是好看。知义想闻闻,被知仁打了一巴掌,赶紧放开了花,紧紧捂住嘴鼻。

  小心翼翼摘了一朵拿回去,无人认得。还是知远解开了谜底,说那是曼陀罗花,有毒,能让人头晕目眩,三国时的神医华佗用它做麻沸散。天问叮嘱大家路过猪鬃岭时小心点,捂住嘴鼻,勿吸花香。

  知义和知智迎了出来,把知仁和知信迎进大厅,让知仁坐在大条桌上方,却没理睬知信,知仁抬抬下巴,知信就在条桌下方坐定。

  他俩一直对来历不明的知信有偏见,不喜欢,知信也很少上响马岩。结巴端上茶水,边唠叨着:“老大,这是,前些,日子,借来的,叫,叫,叫什么,红茶,不,不,不好喝,你,尝尝。”结巴说话必须两个字两个字地蹦,不然就说不出完整话。知仁撇去茶盏面上的沫子,轻抿一口,大赞:“嗯,和山里的茶是不一样。”结巴欢喜了,转向知义,“二叔,那就,送给,老大?反正,你也,不爱,喝。”“谁说我不爱喝了,你个小结巴,还晓得偏心眼,只顾着巴结老大。”知义故意大着嗓门说话。结巴吐了一下舌头,高兴地走了。

  知信搓搓手,跺跺脚,知仁问他:“你冷么?”知信站起身来,“可不是,刚才淌汗了,现今坐下来,就感觉凉。我出去转转。”知义看知信走远了,就对知仁说:“大哥,你把他带在身边,迟早是个祸害。”知仁摆摆手,示意知智拢一下腊月的收获。知智就一一说了。

  “你们把布匹和50斤黄烟送到庄子上,还有,那些机器,多检修一下,不要到时候都成了聋子的耳朵。”知仁叮嘱他俩,“还有……”刚说到这里,响马们从五十里外的羊角尖回来了,纷纷挤进大厅和知仁打招呼。“妈拉个巴子的,晓得老大要来,再怎么的,我们也要弄只麂子回来。”大头在那恨恨的。羊角尖的麂子,类似于山羊,但肉质比山羊鲜嫩。当地的居民,只有最尊贵的客人来了,他们才会爬上阁楼,拿下挂在通风口的烟熏麂子肉。

  “都怪老天爷呀。”另一个人接了话头,“老是不下雪,麂子、黄羊,一到了雪地,再怎么快,也跑不过我们喽。”麂子、黄羊脚细,走在厚厚的雪地上,它们就惊慌失措,再也不能像平常那样腾挪自如。

  “是啊,大哥,这都快到年关了,雪花咋一点影子都没有呢?”知义问。“要是知远在家,就好了,知远该回来了吧?”知智也问。原来天文地理的事情,由徐四维解答,但四维恨死了石头,发誓不为刘家庄、响马岩做事,知远就接手了这一摊子,观天象、测吉凶、卜死生。但知远闲不住,不愿意在家待着,他的口头禅就是,“家里好,外头也不赖”。

  夜宿响马岩,静悄悄的。夏天,响马岩是哗啦啦的,旁边的凉亭河时不时发出怒吼,能惊醒鸟儿的梦。秋天呢,响马岩就笼罩在一片火红之中,田野上的乌桕树,山脊上的枫树,比赛一样,你红,我更红,尤其是霜风过后,红得更是单纯而又透彻。冬天就只剩孤寂了。知仁睡了一个深沉的觉,从来没有过的舒坦。

  第二天一早,知仁和知信在院子里打拳,知智撵了进来,有些慌张,“大哥,你说奇怪不,昨天刚说一冬没雪,夜里就做了个梦,梦里下雪,从响马岩,一直到獐子冲、夹石沟,白茫茫的。”知仁安慰他,“日有所思,夜有所梦。”知智看了知信一眼,知信走到旁边,拿起石磙,举了又举。“我听见收脚板的声响。”知仁一愣,看向知智,“暂时别声张。”

  二、最轻的拥抱

  知仁始终有一块心病,都知道,都不去触碰,生怕一碰,那块血痂就会“砰”的一声脱落。仿佛还在昨天,跟在父亲后面,看他走路,踏出一阵阵轰响。晨雾里,父亲迎着阳光打上一套柔和的拳。那时,他觉得,父亲已经柔软。柔软的父亲,他笑了起来,其实,我自己也正走在相同的路上。是不是都这样,父亲走着爷爷的路,我走着父亲的路,儿子走着我的路……一代一代,看不见尽头,永远没有尽头,像一条始终延续的脐带?

  近年关,家家户户都忙,庄子充盈着年画、豆腐、鞭炮、糍粑的味道。堂客阿莲总想着把父亲的画像挂上墙。但知仁不许,在他心里,父亲只是突然失踪,说不定在某个时节,他又會突然出现,风尘仆仆,一丝不苟,吩咐五个儿子检修响马岩的投石机、擂木机,站在麻石课高高的白塔上远眺四方。

  父亲是一个梦想家,他毕生都在做梦。有时,知仁这么想。他是不是又做下一个梦去了?

  有一年冬天,父亲突发奇想,嫌弃原先的老祠堂太小太破,决定扒掉,盖上一幢新的,要有厢房,可以做学堂。老人都跳出来反对,好好的祠堂,说拆就拆,那岂不坏了好风水?“难道,我们一辈子就在响马岩?”天问反问。祠堂就这么建起来了。

  正想着,天益老汉晃悠悠地走了过来,“知仁,我总觉得,这天啊,开始动荡了,不稳呢。”他喜欢说些古怪话,庄子里的人见怪不怪,知仁也不在意,任由他胡说。不想老汉又咕囔起来,“总睡不着,睡不着,头一挨枕头,枕头边好像就有一阵脚步声,等我点灯看,又没有了,等我准备困,声响又来了,简直要了我的老命呀……”

  知仁望向老汉,“你是说,你听见了收脚板的声音?”“可不是,一连好几天了,是不是那些老家伙活得不踏实了?”老汉晃悠悠地走了,留下一连串的咳嗽。庄子里一片喜庆,似乎又笼罩着一层莫名的愁雾。

  庄子有个古老的传说,人如果觉得要走了,他们就会把四处走过的脚步声收回,带往另一个世界。知仁觉得,人活一世,草木一秋,每个人都会担心自己在世间没有留下一点痕迹。在走之前,到自己曾经经过的地方转一转,把曾经的脚步,一粒一粒地捡起来,就像是老人在大路上捡拾牛粪。这是一种仪式,是告知、是怀念、是不舍,更是一种劝慰:即将离去,不要悲伤。但父亲从来没有回来转悠过,他一定没有去世,只是突然失踪,在自己最需要的时候,他会像从前一样,突然回来。

  一滴水跌进海洋,其实有细微的声音;一个人归于尘土,也有着细微的回声。

  腊月三十夜,鞭炮噼里啪啦此起彼伏地响起,招呼逝去的祖先回家,一起享受过年的丰盛和喜悦。知义、知智回来了,一大家子围着方桌正吃年夜饭,结巴闯进堂屋,跑得匆忙,被门槛绊了一下,“轰”的一声。知义笑了起来,“结巴,要压岁钱,也不必行这么大的礼吧?”

  结巴爬起身,顾不得拍身上的土,“老大,老……大,我,奶奶,不行……行了……”知仁拉上结巴,赶往竹竿家。竹竿是个篾匠,竹子经过他的手,化作薄片、细丝,任他揉捏成菜篮、担土的粪箕、捞饭的筲箕……因他长得高瘦,大家伙儿都叫他竹竿。竹竿看知仁来了,泪就往下掉,“只剩一口气了,我娘,可咋这么苦呢。”王奶奶隐约见人来了,把双臂努力向上,微微摇摇,结巴会意,挤到奶奶身前,“叫我,我呢,奶……奶……”王奶奶喉咙里一声响,颓然放下双臂,房间里的蜡烛“忽”的一声,熄了。

  结巴放声痛哭。“奶奶,你再,抱抱,抱抱,我……”竹竿也抽噎着,“快吃年夜饭时,我娘就不大对劲,她晃悠悠地走向我,轻轻地抱住我,拍了拍我的背……”竹竿命苦,三岁的时候,父亲就去世了,王奶奶一人把他拉扯大,给他学手艺,让他跟随天问走南闯北。二十六时,堂客又被凉亭河的水鬼拉走了,结巴原来说话很灵泛,但不见了娘,整天抽抽噎噎,就变成了结巴。

  知仁拉过竹竿,告诉他,把丧事缓一缓,等过了正月初七,再来知会大家。竹竿点点头,忍着伤心,“知仁,我娘抱我的时候,说了两个字,粮食。”粮食,粮食?知仁念叨着,他的大脑,好像被一根针挑了一下,疼得钻心。回到家,知义几个就赶紧围了上来,知仁微微一叹,“世上又少了一个贤惠的人……”

  各人心下黯然。知仁抽了两口黄烟,看着火塘旁边的知信,“你怎么不出去转转,和大家多唠唠,别整天大姑娘似的。”知信摇头,体弱多病的知礼走后,母亲水芹整天恍恍惚惚的,父亲从山外带回一个男孩,身材长相,都和知礼差不多,只是比知礼壮实,天问叫男孩知信。

  第二天早上,正月初一,男人们照例是在祠堂门口放爆竹,说说喜庆话,叫“出方”,一出一入,一年方始。知仁拿起“三音枪”,问石头,“火药够劲?”石头点头,“晒得紧,夯得壮。”三音枪是一种土制烟花,请铁匠将铁块融化,敲打成圆柱体,中间有三个不相通的孔,用来填火药,边上留小眼,用来插引线。大年三十晚,填好火药,装好引线。正月初一,齐齐摆在祠堂门口。疙瘩嫌弃三音枪只有三孔,又改良出五音枪。

  知仁喜欢三音枪,有劲,音骚,引线一点,“轰”一声,手臂发麻,响声能震碎对面山岗的积雪。大家捂住耳朵,静静等待开年第一枪。引线“刺刺”,但枪声没响,点了三回,三音枪始终没响。大家都愣住了,一时间不知道说什么好。傻二挤进人堆,“枪没响,嘻嘻,枪没响……”石头黑着脸,“枪声没响,今年兴旺!”

  知仁抱拳,“大家该放炮竹了,放吧放吧。”于是“噼里啪啦”里夹杂着“轰轰轰”,好一阵闹腾。大家团拜一圈,嚷嚷一阵,怀着忐忑,各回各家。尔木带着几个小字辈,在祠堂边寻找那些没有点燃的,或没有完全炸开的爆竹。把爆竹剥开,将黑色的火药倒在一起,点上,蓝色的火焰腾起,“痴——”,倒像是一声长长的叹息。

  正月初七,晴了一冬的天突然飘起细细的雨。

  初一为鸡日,初二为狗日,初三为猪日,初四为羊日,初五为牛日,初六为马日,初七为人日。女娲娘娘怕人类孤独,在捏泥造人之前,先造了家禽。谁料到人类善变、贪婪、追逐食物和色欲,那些朋友,能吃的,都被烹煮炖熬烤煎炒。

  东方朔在《占年书》里唠叨:“人日晴,所生之物蕃育;若逢阴雨,则有灾。”庄子里的人,当然不知道东方朔的叽叽歪歪,但他们有自己的判断,“七晴八雨,物丰民阜。”萝卜扭进来,找阿莲说话,“怎么就下起了小雨,凉亭河也不晓得涨水没有,亲戚走动,真不方便喽。”阿莲正在扫地,头也不抬,“晴了一个冬天,下点蒙丝雨,又有什么打紧的。”

  “我倒不是担心别的,我是担心石头啊,从去年腊月,到今年正月,他就一直趴在那不声不响地雕呀刻,魔怔了。”知仁从书房探出半个身子,“萝卜,你叫石头过来,说我想和他喝酒。”萝卜赶紧侧转身子,“好嘞,我去叫他过来。”

  “知远会不会也失踪了?”知仁问石头。“那倒不会,他多精明,能掐会算,总能躲过灾星。”石头对知远很放心,但他晓得知仁和自己说的不是一回事,不愿提起那壶烧人的酒。“那你说……”石头喝下一杯酒,“该来的事,迟早要来,该走的人,迟早要走。”“你是说……”

  “我是说,自从遇见梁武陵,天问叔就变了,他的心就不在响马岩,也不在刘家庄。”石头平日不多话,今天他晓得知仁存心要解开心结,搬走心上的花岗石。“那他会在哪里?”石头摇头,“竹竿的心,全在竹子上;疙瘩的心,全在烂铁上;木头的心,全在木料上;我的心,都在那些石头上。”“其实,你们都是醉汉,碰见了,就一门心思钻了进去。”知仁若有所思。

  “天问叔也是醉汉。”石头笑。“他醉在哪里?”知仁自言自语,“他醉在哪里?”知信突然做声了,“武陵?是不是梁武陵?”知仁摸摸脑袋,心里蹦出一个声音,父亲真的没走,他在等。“明天的事,知道都安排好了吧?”知仁问。“是的,我已经刻好了五块碑。”

  “五块?”

  “我一直没对你说,我做了五个梦,他们都晃悠悠地走向我,抱了我一下,轻轻地,然后就像空气一样,消散得无影无踪。”石头轻声说,生怕碰碎了梦里的拥抱。

  父亲失踪时,有没有给我一个轻轻的拥抱?知仁问自己,那个父亲,怒时生威,慈时生爱。初七夜,细雨转为中雨。知仁翻了一会书,却一个字都没看进去。干脆脱了衣服,早早上床睡觉。屋顶上的雨声,吵吵嚷嚷,一只猫在心里挠着痒痒。

  迷迷糊糊中,王奶奶走了过来,颠着小脚,拉着知仁的手,却不说一句话,只泪眼汪汪看着对面的田地,好像要把田地装进眼睛和心事。过了一会,王奶奶撇撇嘴,好像要对知仁交代什么,知仁却听不见任何声音,赶紧摇王奶奶的手,但王奶奶渐渐消失在一片黑暗里。

  卧室门口传来隐约的声音,是什么人,骑着风,来捡拾自己的脚步?“是我。”天益老汉走过来,轻轻拥抱知仁,“雨的声音,水的声音,都将消失,知仁。”老汉还是那样,说着古怪的话,让人费解。不一会儿,蝎子也走了进来。不死的蝎子,有毒的蝎子。他横着身子,一只脚向前试探,觉得道路足以承受他的重量,就把脚落了下来,另一只脚随即撵上前脚,滑稽而古怪。有次在玄武县,一个衙役嘲笑他,正在那笑呢,笑得很开心。等蝎子走远,那衙役还在笑,靠著柱子笑,旁边人觉得不对劲,推了他一下,衙役笔直倒了下去。也不知蝎子使的什么戏法,让嘲笑他的人在快乐中死去。但蝎子一直灰心,喜欢唠叨,“阎王爷马上就要收我了,马上就来……”唠叨了几十年,还是活得好好的。

  有几次,看起来实在不行了,吩咐儿子知明去准备后事。寿材重新上了漆,寿衣穿上,但蝎子又活过来了。等知明在獐子冲打猎被一只漂亮的梅花鹿勾走了魂,不幸跌下断肠崖,蝎子还是活得好好的。知明是蝎子在玄武县歇宿时捡的,狠心人把孩子放在客栈门口,蝎子看独眼的小家伙可怜,就捡回了家。

  “知仁,这次真不撒谎了,命,是改不了的。”蝎子兀自在那说,“女人啊,我很厌恶女人,知仁,你呢?”知仁正想调侃调侃蝎子,不想知智闯了进来,一脸慌张,“大哥,大哥,船没了,他们都在造船呢?”知仁刚想问,知智扭转身子,倏的一下,就不见了。

  知仁拽了空。这时,徐四维站在麻石课大声喊尔诺,知仁问尔诺哪里去了。四维不理知仁,还在风里喊,雨里喊,雪里喊,对着响马岩喊,“尔诺,尔诺……”知仁晓得四维对父亲天问和自己怨恨很深,只是劝慰他,尔诺迟早会回来的。“回不来了,回不来了,他已经走到毒盐巴里去了。”什么毒盐巴?知仁刚想问,一阵大风,把四维刮到了麻石课的白塔上,单薄的四维像一只小鸟,飘飘忽忽,不知去向。

  知仁再也睡不着了,只在脑子里把刚才的梦境,一遍遍地梳理。粮食。水。女人。船。尔诺。

  三、和自己相遇

  正月初八,大晴。知道从五十里外的操家岭请来一个地仙,看好出殡时辰,打好圹穴。

  竹竿和结巴哭得地动山摇,把七天以来强作欢颜的痛苦,一下子宣泄出来。知仁被昨晚的长梦折磨得不轻,昏昏沉沉的,却不得不打起精神,安排各项事。

  八仙在右臂上缠上白毛巾,竹竿带着结巴,向八仙一一拜谢,往常这个仪式由女人完成,但竹竿家唯一的女性,就躺在黑黑的棺材里。到了圹穴,知仁黑着脸,把知道拉过来,“一正一斜,什么名堂?”知道摇头,“我也弄不清楚,知远又不在家,我哪里懂得这些。”结巴的爷爷墓地正对荒农尖,奶奶的圹穴,却向后一扯,和爷爷来了一个面和心不和。地仙解释,王奶奶托梦给他,要永远望着庄子对面的田地。

  一个贤惠的人就这么轻易地远离了刘家庄,她会乘着风的翅膀,四处流离?还是会一直守着庄子,看着孩子成长?

  女人们在厨房里忙,一班一班,分工明确。男人们在祠堂喝酒。蝎子横着走了过来,轻轻地抱了一下知仁。天益老汉走了过来,轻轻地抱了一下知仁。他们轻飘飘地走出祠堂,只让知仁自个儿发愣。

  向上望了望,向下望了望,向左望了望,向右望了望,人影渺渺,知仁觉得是一场梦,梦境似乎早已开始,又似乎早已结束。

  二月二,龙抬头,蝎子终究没有熬过时间,走了。二月十二,春分,天益老汉夜里喝酒,喝着喝着,就溜到方桌下面去了。知仁猛然感觉到,梦是真的。赶紧派人到徐四维家。四维自从远离响马岩之后,就不再和庄子里的人交往。天问念旧情,也不等四维张口,按时供应他们粮食。四维安安静静躺在床上,平静中又有着些怪异。在书桌上发现了几幅字,带给知仁,知仁一看,一幅写着密密麻麻的小楷,是《桃花源记》,另一幅写着四个大字,尔诺而诺。

  粮食。水。女人。船。尔诺。

  知仁又把正月初七夜里的长梦梳理了一遍,吩咐下去,“大米,红薯,这些粮食,大家从今往后,不要糟蹋,要省着吃,平日吃半斤,从今而后只能吃三两。”

  “还有,知信,你带人赶紧去山里寻找水源,打井。”

  “叫知智回来。”

  大旱,显而易见。从去年冬天开始,老天就没正儿八经地下过一场好雨。知仁装作不动声色。田里是一道道清晰的伤口,找不到一片湿壤,种子们瞎了眼,不愿意被种进干裂的土地里。

  张着的,是一双双沉重、失望的眼睛。他们向上望了又望,向下望了又望,没有风,没有云,也没有雨。沉默寡言的石头也念叨知远,“怎么还不死回来?”该来的终究是没来,不愿来的终究还是铺天盖地地来。夜里,知仁展开徐四维写的小楷:

  晋太元中,武陵人捕鱼为业。缘溪行,忘路之远近。忽逢桃花林,夹岸数百步,中无杂树,芳草鲜美,落英缤纷,渔人甚异之。复前行,欲穷其林……南阳刘子骥,高尚士也,闻之,欣然规往。未果,寻病终,后遂无问津者。

  桃花源,世间真有桃花源?知仁苦笑。关于庄子的起源,说法很多。徐四维说庄子里的刘姓本是匈奴人,因受汉武帝恩情感召,遂改姓刘,定居长安,但不习惯长安生活,就辗转来到响马岩,“你不觉得我们骨子里好战、不安分么?”知远不同意,他从祠堂的对联上看出了端倪,“我们不是刘向的后代就是刘式的后人。”庄子里的人不懂,他也不急,向众人讲了两个故事。

  藜阁家声远。说的是西汉刘向。刘向特别聪明,博学多才,和我们刘家庄的“四大匠”差不多。正月十五闹元宵,别人都玩炮仗去了,只有刘向在书房天禄阁里看书写字。突然一个黄衣老人拄着一枝青藜杖,敲敲阁门进来了,一看,刘向坐那看书呢,老人拿起青藜杖一吹,发出万丈光芒,照亮暗室。刘向肃然起敬,神仙呀,赶紧让座、倒茶。老人说他是大乙精星,听说卯金氏之子好学,特来看一看,现在赠你一本《洪范五行》。

  “后来呢?”小孩子里尔金、尔土最喜欢读书,也喜欢问。“后来刘向就成了一代大师。”最小的尔土也问,“卯金氏之子是什么人?”知远刮了一下他的鼻子,“人不学,不知道。卯金氏,就是刘字啊,刘向姓刘嘛,是汉高祖刘邦的后代呢。”

  墨庄世第长。说的是宋朝刘式。刘式爱读书,去世后,没留下什么金银财宝,只有几千卷书。妻子陈氏对儿子们说,你们的父亲喜爱读书,他总说,金山银山,不如墨山。他给你们留下的,就是这么一座墨汁写成的庄园,你们在里面辛勤耕种,也会有很好的收成的。

  尔木恍然大悟,“哦,我明白了,算命叔叔说来说去的,是想让我到祠堂里去读书,哼,我就不读书,我就只练武,哼——哈——”爾木最顽皮,也最恨读书。知仁问他,“一辈子做响马?”“什么响马,我做四大金刚,做大侠。”平常他就喜欢缠着说书人刘知道,让他讲七侠五义。尔金瞪了一眼尔木,“这么说来,那我们的祖先都是读书人?”

  “可不是。不过,我现在觉得应是刘向的后代。”说到这里,知远顿了一下,看尔金们眼里充满疑问,“为什么呢,因为刘向和我的祖师爷,经历一样。我的祖师爷,那可了不得,是唐朝的王远知,他能知晓人的生死。玉帝生了气,小小凡人,竟能定人生死,不行,得把他的技法收回来。于是他就派雷公电母,把青丘元老送我祖师爷的占卜书收回去了。”

  知仁把《桃花源记》又细细看了一遍,突然,冒出一个古怪的念头,我们该不是刘子骥的后人吧?会不会是刘子骥留下了什么物事,一代一代相传,传到父亲手上,父亲按留下的标记,找桃花源去了?还是寻找另一个自己去了?

  “沁”咕咚一声断了。

  一条清澈小河,绕庄而流。小河边,有一眼“沁”,周围绿树丛生,两棵树王挺立其间,绿云扰扰,清新怡人。“沁”其实就是泉眼,冬天暖和,夏天冰凉。大伙儿习惯用“沁”里的水酿酒、煮饭。女人喜欢在“沁”洗衣洗菜,冬不伤手。夏天,就是不做事,在“沁”旁走走路,散散步,谈谈闲,也是一件美事。

  “水找到了吗?”打有记忆起,“沁”就从没断过,知仁感到了恐慌。“有两个地方。”知信避开话题。知仁不说话,看着知信。“一处在獐子冲,就在知明被梅花鹿勾走魂魄的地方,山崖下,有一根大泉水,自然形成了一个小池塘,水清,又冷,奇怪的是,塘里竟然有小鱼,永远长不大的样子,小巧得很。”

  “还有一处,就在夹石沟。阴排上,有两根泉水。”阴排,是太阳照不到的山麓;阳排,是太阳充裕的山麓。排呢,是庄子里的人对斜斜山坡的称呼。“但只有一根能用,其中一根,冒出来的水是铁锈色的,不好。”知仁对知信的啰里啰嗦烦透了,“那你赶紧组织大家去引水。”

  “都不好弄。獐子冲路途远,也没有正经路,只有猎人踏出的小路。夹石沟也远,还很古怪。”知信搓着手。“古怪?”“是啊,前天我带着疙瘩、木头他们去了夹石沟,找到了那根清泉,昨天再去,打算挖个深凼存水,但找不到那根泉水了。后在旁边又找到了,它好像长了脚一样。”知仁来了兴趣,“哦,有这样的怪事?我想去见见。”

  第二天,带上知信、疙瘩、木头,四人直奔夹石沟。刚进沟口,一阵凉意,知仁感觉自己的汗毛都怪异地竖起。两边是高山,太阳就躺在右边的山头上,狂妄自大,骄傲放肆。没有路,但有烫脚的河道。沿着河道直上,河边是成片的野桃树。“还有这么好的地方?”知仁感叹,山下的树木大都枯死了,夹石沟的桃树却精神抖擞。

  知仁心里一动,这莫非是桃花源?走了两个时辰,终于走到两泉之处。锈泉在左,清泉在右,对面是一支长长的山脉。知仁问清了清泉走势,站在阴排上,望着对面的山。山势连绵,一座小山向前一伸,似一条小龙,美美饮河水。一块巨大的石头,形如蛤蟆,蹲坐河边,似乎有“咕咕咕呱”的叫声传来。知仁看看泉水,又看看山,“不如挖口大池塘,不管山泉跑到哪里,都能保证泉水流到塘里。”

  说干就干,知仁坐在旁边,仔细观察泉水。开始,泉水并无变化,过了一段时间,泉眼好像凭空消失了。知仁盯着旁边,在离先前泉眼十步远的地方,泉水又冒了出来。知仁心里一动,走到泉水近旁,来来回回看了几次,看出了端倪。吩咐知信,沿着山泉走势,挖出一道长沟渠,顺势把泉水引进池塘。知信在那问,“大哥,要挖多长?”知仁指着前后两端,“你们发现没有,这根泉水,有四个窝,大概一个时辰就挪个窝。”知信挠了挠头,近处一看,果然如此。

  木头指着河边的蛤蟆石,“老大,那石头很奇怪,好像也能变换方向呢。”知仁赶紧看石头,蛤蟆的头,似乎真有些微的变化,它好像向左边稍稍扭转了一点。知仁警觉了,跑到山泉旁边,站在泉眼之处,两点一线,眼睛一瞄,发现蛤蟆石的嘴巴,刚好对准泉眼。

  知智并没有回来。知义怕大哥担心,叫人捎来话,知智出门了,带结巴、滚油、尔武一道。知仁倒不担心了,因为有滚油,滚油有两重意思,一是再难缠的人,他都可以揩点油下来;二是如果有人不幸惹了他,就会像被人丢进了滚油锅,活遭罪。

  庄子里了无生机,但知仁最担心的还是响马岩。响马岩,何曾有一匹马?只有一片光滑的岩石。居高临下,不可一世,站在寨子的顶端,就可以清晰地看见大地的脉络,感受到光阴的永恒。一条官道,从响马岩下经过。山里哪有什么“官道”,原本叫“宽道”,知远信口一改,就成了官道。跨过一座木板桥,就能抵达湍急的凉亭河边。河两岸,各有一座凉亭,供人歇息、候船。一条河,一条船,一个哑巴。这是进出庄子的唯一选择。

  知仁不放心,带着知信冒着酷暑赶往响马岩。猪鬃岭上花香隐约,“看来,那些曼陀罗花也快枯死了。”知信耸耸鼻子,拿开捂住鼻子的毛巾。寨子和庄子一样,静悄悄,没有活力。“他们去了哪?”知仁问知义。“我也不知道,老四嫌寨子闷,只说去踩踩,没说去哪儿。”“这可不是你……”知仁瞪了知义一眼。知义脸一红,一根轻巧巧的绣花针,又把头皮挑了一下。

  第二天,知仁帶上知信,从猪鬃岭下,沿五斗冲,过观经塘,抵凉亭河。河里似乎有淡淡的一线河水,又好像没有,细细的白沙直晃,灼痛人眼。

  船。

  这个时候,还需要船吗?知信莫名其妙,“大哥,什么船?”知仁才反应过来,不自觉地把心里的话说了出来。他摇摇头,“知信,你在这凉亭歇息过吗?”知信想了想,“父亲带我回来,在这打过尖。”打尖,是歇息吃干粮。“记得我十六岁那年,父亲带我去朱雀县,也在这歇息。我问,我们为什么叫响马,没有马呀。父亲说,他也不知道,大概是区分盗贼、土匪吧。我说响马不就是土匪吗?父亲摇头,说响马是行侠仗义,土匪是强抢豪夺……”两人不再说话,却不约而同叹了口气。

  四、温一坛时光

  一梦醒来,披一身寒气。响马岩的早晨,凉爽。河水虽干涸,树木依旧蓊郁,有着清新的冷意。

  知仁照例在院子里打拳,绕着寨子走了一圈。只希望知智平安归来,知仁心里默念一遍。这是老娘水芹教授的法子,要想平安,每日三遍。走到响马岩山顶,大头指着岩下的官道,“老大,那有一个人。”知仁朝下一望,果然有个人,看不真切,正坐在一块石头上歇息。“喂,是知智吗?”知仁把手拢在嘴边,向下喊。那个人并不回应。

  早上到中午,那人一点反应都没有。大头紧张了,“老大,会不会是探子?”知仁摇头,“不会,要是探子,他早就掉头了。”示意知信带两个人下去看看。两个时辰之后,知信回来了,“大哥,你猜是谁,是知远啊,知远回来了。”赶紧赶往大厅,知远正狼吞虎咽,嘴里塞满了大馍,又忍不住去呲溜一口稀饭,忙得不可开交。知仁看着他,“知远,知远。”知远并不理睬,吃好了,打一串饱嗝,把身体放进椅子,美美睡起了觉。知义看看知仁,知仁看看知义,一脸狐疑,这还是那个知远,话比凉亭河水还多的知远?

  一觉醒来,已是夜深。“你们是谁?我又是谁?”知远揉搓着眼睛,四处张望,一盏黯淡的灯火,好像是在一片梦里。大厅里只有知仁、知义。知仁笑了起来,“我是知仁,你不是知远吗?”知义也笑,“我看你,把饭都吃到脑袋里去了,吃迷糊了吧?”一说到吃,知远不自觉地吧嗒嘴,知仁倒了杯水给他。

  “知仁?”知远抓抓头发,“为什么不叫瓜子仁?”知仁和知义对望,“该不是傻了吧?”“那你知道自己是谁吗?”知仁问。知远站了起来,两腿并拢,站得笔直,“我乃大唐王远知。”然后朗声高谈:“吾善《易》,知人生死,作《易总》十五卷。一日雷雨,云雾中一老人叱曰:‘所泄书何在?上帝命吾摄六丁追取。吾跪地。老人曰:‘上方禁文,自有飞天神王保卫,何得辄藏箱帙?吾曰:‘是青丘元老传授也。老人取书竟去。”

  知义莫名其妙,“这鬼鬼叨叨的,是什么东西?”知仁倒听明白了,“知义,你还记得他在祠堂讲我们刘家庄的来源吗?他现在讲的就是他祖师爷王远知的故事。”知义恍然大悟,“哦——那他是疯了,还是祖师爷上身了?”鬼上身?

  早先,庄子里有一帮算命的。他们负责打探敌情,物色女人,贩卖庄子里的出产。庄子里女人少,且多为刘姓,婚嫁成了一个大问题。算命的有时凭三寸不烂之舌,就能为庄子引进优质女人。

  原先都是小打小闹。到知远,才声名远播。“我们是占卜术。”知远能说会道,“起源那可早。伏羲用龟壳算卦,汉武帝用鸡骨占卜,京房用铜钱占卜,邵尧夫、李虚中拆字、看八字,都相当厉害,当然,最厉害的还是我的祖师爷王远知,他创制了玄女课,能算人生死。”

  别人不服气,“你的祖师爷们都厉害,你呢,可有什么创制?”知远也不急,“我正在想呢,过不了多久,我就能创制出麻石课。天地之间,独一无二。”“拉倒吧,麻石课,那是五斗冲对面的一座山。”“山有朝向,人有短长,世间万物,都可隐藏。”知远说着说着就故弄玄虚。

  但知远就是有本事,远近闻名。他不需要任何外物,甚至不需要测字。占卜门类多,有鸟卜、钱卜、瓦卜、棋卜、鸡卜、响卜等,都要借助外物,知远不屑。有一回,十五岁的知仁跟着他,到朱雀县去给人算命。一路上,话不歇。“知仁,你还小,干我们这一行,要学会造势。想想,我们的汉高祖,那可是第一高手。还没起义呢,就开始造势。说有一天他母亲刘媪做了一个梦,和神仙幽会。他父亲去看,一条大龙伏在刘媪身上。这可了不得,说明汉高祖是真龙天子。这一造势,那些个能人,还不都乖乖地追随汉高祖。”

  “再看看我,不说千里之外的人晓得我,最起码,百里以内的乡亲,都知道我。”知远很得意。“我们刘庄算命的,是从唐朝延续下来的,宋朝时遇到过一次磨难。有一次,宋高宗让刘谢石拆字,拆‘春字,谢石说了直话,‘秦字头太重,压得‘日字没了光。丞相秦桧在边上听了,很不高兴,想办法把谢石处死了。”知仁不解,知远解释,“秦,就指秦桧,日,指皇帝,说秦桧权势太大。”知远顿了顿,“所以,坏事不可说透,好事不妨多说。这是我的规矩。”

  到了要算命的那户人家,屋明三暗五,家境殷实。主人约莫五十来岁,见知远到了,也不起身,就坐在堂屋方桌旁,一个妇女在厨房里忙碌着。知远也不恼,拉着知仁在他对面坐下。

  “这些年,我总有一件烦不完的心。”主人抽了一口水烟筒,咕噜咕噜响。知远看着主人,“烦不过心,好不过水,最累莫过后断腿。”主人看着知远,好一会,扭头对厨房里喊,“莲花,倒茶。”厨房里的人停了下来,端出两碗茶水。“先生,请喝茶。”主人客气起来,邀知远喝茶。“你看,先生,可有破解的法子?”知远装模作样吹口热茶,细抿一口,“好茶,是羊角尖的野茶吧。前些年春上,我到羊角尖去走亲戚,野茶隔老远就能闻到清香。”主人得意起来,“先生品茶,可和镇上的牛博士一比。”

  正喝着茶,一对小夫妻过来与知远见了面。两人都清瘦,女子忧心忡忡,好似有千斤心事。知远喝了茶,告辞,主人忙不迭地起身,去撵知远,“先生,先生,真没好法子了?”“有倒是有,叫儿子重物色一个媳妇吧。”主人付过钱,“还请先生包涵,紧实。”知远抱拳。

  知仁没明白其中奥妙,紧跟知远,“就这么简单?我还不晓得是什么事呢,那人怎么变化得这么快,先不理不睬的,后又毕恭毕敬的。”“此中有真意,只可意会,只可意会。”知仁不高兴了,“有什么了不起,不就一个算命的?”知远回过头,“这你就想岔了吧,要学会察言观色。”知仁不理知遠,知远倒慌了,“你注意到门口的桃树没有?”知仁想想,“嗯,有两棵,结满了桃子……哦,我晓得了,结满桃子无人摘,说明这家没有小孩。”

  知远故意考知仁,“聪明,聪明。除了桃子,还有什么?”知仁又想,“还晒了很多衣。”知远望着前面,不做声。“真没什么了。”知远骂知仁,“叫你用心,你又不注意。知仁,你以后是要做大事的,不仔细,怎么能成呢。”知仁鼓着嘴,“成大事者不拘小节。”知远想想,“也是,像我们这些算命的,就得小心仔细。晒的衣服里,你只要注意看,就会看到小孩子的衣服,尿布。衣服有新有旧,尿布也这样,说明他们家老早就开始准备小孩子的衣物了。”

  知远顿了顿,“到他家的三岔路口,你发现什么没有?”知仁摇头。“有杜仲和乌骨鸡的残渣。”知仁不懂药理,睁着无辜的大眼。“中医常常用杜仲炖乌骨鸡来治流产。”知仁恍然大悟,“哦,明白了,那对年轻人结婚很早,但一怀孕,就流产,家里准备了好几年的衣物,却老见不到孩子。难怪你说后断腿,我还以为你诅咒他们家呢。”“嗯,流产次数多了,就怀不上孩子了。”知远说,“以前他们家肯定也找过算命的,但都没有消除心梗,我就干脆点明。他还叮嘱我口风紧一点,我一向厚道,是吧?”

  知仁笑他,“就算你最不厚道。”

  正想着,知信慌慌张张闯了进来,“大哥,不好了,庄子里好多老人都不吃不喝。”知远在旁边拍手,“好哇,不吃不喝,长命百岁。”知仁下定决心,“知信,你先回去,对那些老人,只消得说一句话。”知信挠头,知远倒接上了话,“唱山歌,唱山歌,唱山歌。”知信还是不解。知仁摇摇头,“哑巴唱山歌,久晴必有落。”

  知智还是没有回来,知仁决定带着知远回去。还没进庄子,老远就听见哑巴站在麻石课上乱唱。知仁心里一暖,路上碰见疙瘩,疙瘩笑,“听听,哑巴在唱歌,咦,那不是知远吗,知远回来了?”知远笑嘻嘻地看着他,学起了舌,“知远回来了?”经过大树旁边,知仁似乎听到了“沁”的声音,知远也“咦”了一声,知仁越发有底了,“沁”回来了,大旱九个月,九个月大旱,终于要走了。

  知信迎了出来,“大哥,他们还是不吃不喝的。”知仁摆摆手,走进天圣家,天圣叔躺在床上,瘦成一把细细的狗尾巴草。木头在旁边,呆呆地坐着。见知仁进来,也不起身,木呆呆的。“天圣叔,哑巴真唱歌了,我和知远、疙瘩都听见了,你起来听听。”天圣不睬,有气无力,“省点吧,雨会来,谷子不会长出来。”木头也劝,“大(父亲),你如果饿死了,我不是要落个不孝的骂名?”天圣把身子侧过去,“名比命重?”

  窗外一声闷响,庄子黑了下来,天圣翻身坐起来,示意木头扶他。祠堂外边的稻床上,齐刷刷站满了人,齐刷刷望向天空。豆大的雨点砸了下来,打在脸上,生疼,但大家还是望着天空,眼里蓄的不知是雨水还是泪水。知远孩子一样,冲进雨里,仰天长啸。知仁和大家一样,都在默默祈祷,粮食,粮食早点回来。

  知智早点回来。知远早点回来。

  接连几天都是倾盆大雨,老天补偿起来,非常疯狂。庄子活跃起来,大家的心也活跃起来,迫不及待地跑到田里、山上、地里,听泥土、树木回神的声音。

  所有一切都回过了神。连知远好像也回过了神,一头钻进祠堂,把厢房打扫干净,又把尔金、尔雅、尔土几个小孩子拉进来,在里面天天教授《桃花源记》:……忽逢桃花林,夹岸数百步,中无杂树,芳草鲜美,落英缤纷,渔人甚异之……整齐的童声,让庄子似乎又回到了从前:孩子们读书,万物生长,天地祥和,没有纷扰,一个梦,一口茶,一杯酒,一条结满绳结的人生。

  凉亭河睡了一个长长的觉,一个翻身,醒了过来,怒涛如浊,咆哮向前,连庄子都能听见那激昂高亢的喜悦。等雨势稍小,人们搂起种子,小心翼翼地种进土地。只有土地,不欺负人,它们吸纳汗水、雨水、种子,然后让种子破土、拔节,让种子开花结果,让种子沉睡却又让种子无限膨胀,给人以力量、希望、美好和世间一切的尊贵。庄子里粮食还是紧缺,大家勒紧裤带,望着田地,都喃喃安慰自己,庄稼不会糊弄我们。

  知仁躲进书房,研究《桃花源记》,他总感觉,刘家庄的命运就系在这幅字里,或者就躺在这篇文字里。忽然,一个念头冒了出来:桃花源,盐从何处来?

  祠堂里,尔雅也问知远,“先生,桃花源里的人就不吃盐了吗?他们有没有咸菜吃?”知远一愣,迷迷糊糊,“不吃盐,也没什么大不了吧。”“先生,你这就有所不知了,说文解字上说,天生为卤,人生为盐。人不吃盐,肯定不行。苏轼有一句诗,岂是闻韶解忘味,尔来三月食无盐,这说明,没有盐,你就吃不下去。”知远拍手,“尔雅,真厉害,小小年纪,像个小书袋。”回头扫看大家一眼,下定决心,“从明天起,我不吃盐。我倒要看看,盐能奈我何。”

  知仁在外面,听了知远的话,摇摇头。找知信到盐窖里清点,“不多了,大概能用两三个月。”夜里,把知远、石头、疙瘩几人叫到一起,商量出山买盐的事。知远不做声,呆呆的,听知仁他们商量,眼里闪着好奇与懵懂。正在那吩咐,那根细细的针又来了,挑了一下,毒盐巴,毒盐巴……

  知仁顿住了,徐四维的声音在脑子里响了又响。“这样,石头,多带几个人,知信你也跟着去,盐不要买太多,就50斤吧,不要在一个地方买,多选几家店。”石头不解,知仁解释,“不要怕麻烦,现今小心一点为好,哦,还要特别注意一下尔诺,看他在干什么,如果他不做正经事,就带他回来。”疙瘩瓮声瓮气的,“石头才不会带他回来呢,说不定又一锤子砸了他。”

  “竹竿去不去?”疙瘩问。“这次,就不要叫他去了。结巴还没回来,我怕有个万一。你们还有一个最重要的事,打听知智他们的行踪,他们出去好几个月了。”知远在灯下突然喊了一声,“天问叔,你还好吧?”知仁吓了一大跳,向后望,没有任何动静。知远指着知仁,“你呀,你就是天问叔啊。”知仁赶紧拉住知远,“我是知仁呀,是天问叔的大儿子呀。”知远摇头,“不对,不对,你就是天问叔。”

  五、捕风的灯盏

  庄子似乎一切如常。

  知仁就是不踏实,女人阿莲在夜里也是翻来覆去,问她,她也不讲,只说眼皮跳得慌。只有知遠,还是记不起从前,在厢房里读书、教书。他有时把耳朵贴在墙上、地上,鬼叨叨的,“尔雅,尔雅,你听……”十几个孩子都贴近地面,认真地听,尔木骨碌爬起身,“有什么听的,屁都没有。”

  “不,有战马咆哮,有戈矛相碰,有皇帝登基,有尸骨累累……”知远还在那唠叨。尔土打了一个冷噤,“先生,你是说天下大乱?”“天下大乱,百姓遭殃。兴,百姓苦;亡,百姓苦。”知仁听了,不由得越发担心。知远望着知仁,“天问叔,我们研究的麻石课,你有什么发现没有?”知仁一笑,“我哪里懂得什么课,我只知道麻石课是一座山。”“不不不,麻石课是山,也是命,我们大家的命,都会得到麻石课的指引。”

  一个月后,石头回来了。“知智呢?”知仁问。“知智的碑,我早就刻好了。”石头低着头。心好像从山顶哗啦一声滚了下来,灯盏被一阵微风吹熄,知仁坐在一片黑暗里。天问走了进来,摸着知仁的头,深深地叹气,又轻轻地转身。父亲,我是否能像你一样,一走了之?把庄子就这样扔进一片黑暗,看他荒落,看他停顿,让他引颈眺望……

  世上是没有桃花源的!

  不,有。天问转过身,不在这里,就在那里。

  什么是桃花源?

  人有情,地有信。

  盐呢,有没有毒?石头把十几袋盐,分别用银针试了试,摇摇头。知仁悬着的心放了下来。

  响马岩已乱作一团,响马们被熏风、暖香、软语激活,一个个把自己的荷尔蒙毫无保留地释放出来。因为,女人来了,且是五个。大头带着小勇在山头巡逻,突然听见嘤嘤的哭声,小勇眼尖,看见岩下的官道上,五个人正在那歇息,有人在揩眼睛。

  两人对望一眼,“女的?”小勇点点头。也不跟知义打招呼,风一般冲下山,把五个女人背上山寨。等知义晓得这件事,女人们已坐在大厅里狼吞虎咽,知义问她们为什么会来到这个偏僻的地方。

  都不做声,知义以为她们听不懂自己的话,放慢语速,问她们的名字。一个女人落落大方,声音挺大,“我叫胡四姐,大家喊我四姐好了。”大头看着她,“这倒好,我们平白多了一个四姐,这名字,多占便宜呀。”一个穿黑衣的女人,朝知义一笑,知义觉得自己的心“砰”地一跳,“我叫小倩。”“我叫小琐,她叫……”旁边的女人推掉小琐的手,“我自己说,我叫红玉。”大头喊了一声,“好吃好吃,恨不得吃了。”响马们大笑,笑得红玉莫名其妙。庄子里把红薯叫作“红芋”,刚好和“红玉”同音,红玉不知道这些,在那莫名其妙。大家都盯着最后一个女人,个子高高瘦瘦,说话声音蚊子一样,“我叫莲香。”小勇接嘴,“那你得让我打打。”乡间有“打连厢”传统,演员拿着棍子在台上边敲边唱。用二尺长的竹子或细木制作棍子,挖出四到六个空当,串上铜钱。表演时,上下左右舞动,用棍子敲击四肢、肩、背部,就会发出清脆悦耳的响声。

  早有殷勤的,把卧室腾了出来,请五个女人去歇息。胡四姐伸一个懒腰,“是得好好睡一觉了,这几天,可把姐几个累成狗娘了。”

  知义叫大头、小勇把这几个女人赶紧送回去。响马们聚集在厅外,七嘴八舌,“听听听,这几个娘们可真累坏了,打起呼噜来,也像唱歌。”“去去去,你们家的蓬蒿,呼噜声不比她们好听?”响马们相互打趣。大头和小勇垂头丧气地走过来,“别闹腾了,二哥要把她们送走。”送走?大家面面相觑,有人说了一句,“也是,从来没有女人上过响马岩,这可真破了规矩了。”“可惜了,可惜了。”有人一迭声地叹气。

  知义是被一阵琴声惊醒的,“当——丁——冬——”,零零碎碎的,扰人美梦。知远在刘家庄也是坐立不安,放了学生的假,跟着知仁转,“天问叔,你听,麻石课……”

  知仁不理他的唠叨。石头冲了进来,笔直冲向知仁,还没站定,就嚷:“知仁,木头,木头不行了。”知远跟着知仁往外跑,到了木头家里,木头和女人蜷缩在床上,抖个不停。知仁问他们,木头早就说不出一个字。知仁扭头望着石头,石头摇头,“会不会是盐巴?”石头一拍脑袋,说木头家是最先吃新盐的。知仁冷静下来,吩咐石头赶紧收回新盐,叮嘱庄子里的人暂时不要吃盐。

  不是验过吗?怎么还是有毒?知仁想不通。知远看着知仁,“天问叔,我十天没吃盐了,力气都飞了,不吃盐还真是不行。”知仁也看着他,最聪明的人如今却变成了傻子,“你说,知远,盐怎么有毒?”知远眼珠子一转,“有哇,我碰见过呢,有的毒浸到盐巴里,平常看不出来,一遇热,毒性就出来了。”知仁一把抓住知远,“那你说,是什么毒,怎么解?”知远挠着脑袋,“什么毒来着?清风毒,弱水毒……”他仔细想了一会,突然跳了起来,“是惹水毒啊,好解好解,中毒的人只要出一身汗,就解掉了。”

  能不能相信这么一个神经兮兮的人?知仁倒有些害怕了,但是,不相信又怎么样。 “你见到尔诺了吗?”知仁问石头。“没有,不过听县衙里的人说,他在盐市里。”石头说。“那你回来怎么不对我说?”知仁高了声音。石头嗫嗫嚅嚅,“我不愿意提他。”“不愿意,不愿意,这关系到整个庄子,你做事不能好好想一想?”石头犟了,“我哪里知道?”“你不知道,砸死小惹时,你不知道就已经种下了仇怨?”知仁看着石头,“原先你们四个,是我父亲的左臂右膀,如今不太平,你们也得多担点儿。”石头怔了一会,“盐的事,我想办法。”

  知远跟在知仁后面,还是寸步不离,“知远,有什么事?”知远回答:“麻石课,去麻石课。”知仁的心定了,和知仁开起了玩笑,“一座小山,有什么好事?该不会是你把算命的金子,埋在山上吧?”爬上麻石课,山顶一块平地,不知什么人,把几块大石头胡乱围成一圈,正对着山顶的白塔。知远绕着石头走了一圈,“就是这里了。”知仁笑了,“可我们没带锄头啊,怎么挖?”知远倒愣住了,“挖什么?”知仁说:“挖宝贝啊。”知远不理知仁,迎着风,竖起了一对招风大耳,“你听,你听,在响马岩呢。”

  两人决定上响马岩。离寨子老远,就听见古琴的声音,一个女人在唱:

  华山畿,华山畿。

  君既为侬死,独生为谁施?

  欢若见怜时,棺材为侬开。

  知远早就风一般地冲了进去,“青凤,青凤……咦,你不是青凤,你是谁,你怎么会唱《华山畿》?”

  知仁走进大厅,响马们在那七嘴八舌,都没注意到知仁的脸色。知义起身,“大哥。”大头还在兴高采烈,“这几个娘们,唱歌就是好听,二哥非要撵她们走,这不暴珍天物吗?”尔武嘲笑他,“没文化,就别装斯文,是暴珍天物吗,暴殄天物啊。”大头也笑:“我哪里舔得到,是吧,老大……”老大阴着脸,大头吐了一下舌头,赶紧溜出大厅。

  知义说:“大哥,这几个女人,是大头他们背上来的,我看她们可怜,就暂时收留几天,否则早就轰下山了。”知仁不做声。“山下大乱,朝廷应该暂时不会派兵到我们这个山旮旯里来。”知仁沉住气,“明早把她们全部送走。”知远走了出来,“仁者,谓其中心欣然爱人也。知仁,你这样做,可就对不住你的名字了。”知仁奇怪地看着他,知远也看着大家,“我,刘知远,魂回来了,魄也回来了。”滚油笑,“你不是大唐王远知吗?”“我既是王远知,也是刘知远,远方事,不可知,且看眼前三五尺。”

  知仁打断他的话,“仁义和庄子,哪个重要?”知远摇头,“仁义和庄子,是不搭界的,是两码事,仁者爱人,包括庄子和生人。”知仁在心里又默念一遍:

  粮食。水。女人。船。尔诺。

  该来的都来了,躲也躲不开。知仁转而问:“知远,你怎么突然就醒了?”知远岔开话题,“该醒就醒,青凤……莲香,你把古琴搬过来。”丁丁冬冬乱拨了几个音,滚油突然说了一句,“我看刚才莲香唱什么棺材的,太不吉利了。”知远笑他,“这有什么吉利不吉利的,这是一个故事。说南朝时候,南徐有一个书生,出门踏青,碰见了一个姑娘,一下子就喜欢上了,害了相思病,还没等上门提亲,就病死了。临走的时候,他告诉家人,要把自己葬在华山旁,也就是他第一次遇见姑娘的地方。”

  “刚走到华山脚下,拉车的牛就不走了。停住的地方,正是姑娘家。姑娘出来,见了拉棺材的牛车,不悲不惊,转身回家,梳妆打扮,唱着这首歌,唱到棺材为侬开,棺材真的应声而开,姑娘就跳了进去。”莲香接口说道。知远忽然泪流满面,“青凤死,我独生……”操起古琴,丁丁冬冬,一通乱弹。莲香止住他,“逝者长已矣……托体同山阿。”知远点点头,平复心境,手腕轻扬,一曲舒缓的欢乐就在响马岩铺开:

  我曾抛楼台,自诩游侠,殷勤行江山。

  九州風物里,朝暮多徘徊,阅后添倦怠。

  生平事纷乱,偶得闲暇,回眸带笑看。

  奇趣如波澜,摘过二三瓣,温酒细赏玩……

  莲香眼里有亮闪闪的泪水,她面对知仁:“这是一个有情义的人。”知仁知道,知远消失的日子,一定经历了许多。但知仁不去追问,他晓得知远不说,自有不说的原因。知义问几个女人怎么办,其他人都目光热切地望着知仁。知远低低地说:“让她们留下吧,她们来,自有说不出的苦衷。”知仁晓得知远的心思,也不点破,“让她们先住下吧,回头还是要把她们送走。”几个女人高兴起来,只有莲香,依旧一脸平静。

  知远魂不守舍,接连几天都跟在莲香后面,莲香走到哪里,他跟到哪里。胡四姐笑知远像个跟屁虫,知远也不恼,只在那一个劲地咕咕囔囔,这一次,再也不能让你走了。

  知仁还是不放心,问几个女人为什么跑到了响马岩。女人们相互使了个眼色,还是小倩先开了口:“我们是从玄武县逃过来的,山外大乱,许多胡人进了我们县。”红玉脸色苍白,“那些胡兵,无恶不作,烧杀抢掠,个个五大三粗,蛮横得很。”知仁转问滚油:“你们碰见的也是这群胡人吗?”滚油说:“这,我不是很清楚,但从身形来看,的确不是朱雀县的。”知仁顿了一下,头皮好似又被一根细细的绣花针挑了一下,钻心的疼。

  先前忙着对抗百年不遇的大旱,那刺心的痛,很久都没来了。知仁知道,那件神秘的事情,还是没有走远,它终究还是要来到响马岩,来到刘家庄。知仁问五个女人以后打算怎么办。胡四姐大声说:“大哥,你该不是又赶我们走吧?山外兵荒马乱,你让我们几个弱女子回去?回去我们不就是一个死吗,走走走,我们马上走……”响马们也不拦,都看着知仁。小琐突然蹲在地上,放声哭了起来,哭了一阵,竟然要吐。知仁望了知义一眼,知义摇摇头。

  小倩赶紧去拍小琐的后背,小琐哭哭啼啼,“打死也不回去,一回去,我们不就像娇娜一样,受人凌辱,想死都死不了……”红玉想说话,莲香止住了她,面向知仁:“我知道,大当家的是怕我们生事端,我保证我们不会无事生非”。知远跟着说:“仁义礼智信,这可是天问叔的想法啊,知仁,你得帮助她们。”知义突然做了声:“大哥,把她们留下来,也是一件好事。正好庄子、寨子里都有好一些光棍汉。”结巴忽然跳了出来:“那也,僧多,粥少啊,不够,分啊。”滚油笑了起来:“小子,想媳妇了?结巴的心,可真花,你前些日子不是说看中了栗树下的小花吗?”结巴急了,“我……我,什么,时候,说了?”尔武也笑他,“是小花没看上你吧?”结巴又急了,“什么,看,看不,上我,我,我才,看不,上她,她呢。”

  胡四姐听了他们的插科打诨,在那骂:“谁说我们就愿意嫁给你们了?”滚油转身看着她,眼里流过一丝轻蔑,“你们也没什么大不了,我一下子就能闻得出来。”红玉不高兴了,“你属狗的,能闻出我们的气味?”小勇来了劲,“那有什么大不了的,我也闻得出来,你们是——”他故意停了下来,看几个女人都焦急地看着他,才把谜底抖搂出来,“是狐狸精。”寨子里一片笑声。

  莲香正色道:“从前是从前,各有各的难处,现在我们都只想做一个平凡的女人,过安稳的日子。”滚油欲言又止,想了一想,就不再做声了。四个女人留在响马岩,莲香愿意回庄子。知仁长时间回味莲香的话,安稳?平静?生活就像捕风的灯盏,风是过客,却始终想拥抱灯盏。

  六、折叠的锋利

  四大匠。

  庄子四个匠人师傅,赫赫有名。石匠石头,木匠木头,篾匠竹竿,铁匠疙瘩,人们叫他们 “四大匠”,庄子里的人把“匠”念作“呛”,所以叫他们“四大呛”,说他们的性格能呛死人。山外人以讹传讹,喊他们“四大金刚”。

  知仁带着知远、莲香回到庄子里的时候,石头们已经动身,连木头都跟着去了。知仁埋怨阿莲怎么不拦下木头,阿莲倒生气了,“我怎么没拦,你哪里晓得我没拦,拦得住吗?”恰好木头的女人桂花也在,她点头,“是啊,连我都拦不住。”知仁把一腔火发到桂花身上,“你男人,你不晓得他的性格,你拦不住,还好意思?”桂花赶紧躲到一边,“他认死理,你又不是不知道。”知远拦住知仁:“他们都朽掉了,让他们一起去练练,说不定是件好事。”阿莲在那帮腔:“刀是越磨越快。”

  知仁不再理会他们,只是依旧担心,木头刚刚痊愈,他是否能够让鲜血磨快那把锈蚀的砍刀?

  早些年,四大金刚跟随天问走南闯北,为响马岩、刘家庄的太平立下不朽战绩。天问迷恋“桃花源”,跟四角镇的冬烘先生梁武陵交上了朋友。梁武陵以武陵人之后自居,开始并瞧不起一个老实巴交的庄稼汉,一交谈,才发现天问心里藏着一个久远而伟大的梦想:

  人有情,地有信,衣食无忧,自得其乐。

  天问醉心于寻找“桃花源”,有一回,带着几个年轻人到玄武县去贩盐,半途遇到一帮土匪,盐被抢走了。天问改了思路,要有队伍,要能对抗县衙,要能镇住土匪,这样不就是美妙的“桃花源”?正好江家山有一群打手,他们做着外出为人看家护院的营生,个个身怀绝技,名声响亮。天问亲自上门请来两个,到刘家庄教习年轻人。

  四大金刚在年轻人当中脱颖而出,石头、疙瘩狠,竹竿心细,木头擅长技巧,四人配合,逢战必赢。知信早就听说过他们的故事,安慰知仁:“大哥,他们四人一起出去,说不定更好呢。我想跟着他们一道去,石头嫌弃我,说我没见过什么大阵势,去了还要照看我,嫌麻烦。”知仁摆摆手,心里总有一丝不安,他扭头找知远,知远早就和莲香躲进了厢房。阿莲冷笑,“找谁呢,也不知从哪找来一个妖精?”

  知仁不理,阿莲平白多了一个对手,自然有怒气,还在那咕咕噜噜。知信说:“大嫂,大哥是那样的人吗?”阿莲反讽一句:“有你说话的份吗?你想想自个儿。”知信脸一红,知仁拉长了脸:“别给脸不要脸,这话,是你能说的吗?在我刘家,女人永远都不要乱说话,多说话。”阿莲哪里受过这种气,一下子跑到卧室里,哭了起来。知仁一直宠着阿莲,阿莲本是玄武县大户人家闺女,有一次独自逛街,被知仁看中,知仁一声不吭,扛起阿莲,塞进马车,一下子就拉回了刘家庄。

  “知远呢?”知仁问知信。“哪晓得?鬼迷心窍的。”知信摇头。一阵琴声从祠堂传来,知仁摔一句,“喊他过来。”

  知远并不愿過来,他叮嘱莲香,叫小孩子们读书。尔木早就不耐烦了,问知远:“先生,你什么时候带我行走江湖?”知远笑他:“江湖虽大,却不如家。走了,你们好好读《论语》,要不,叫莲香姐姐带你们读,好不好?”众人掌声哗然。尔土催促:“先生快走,大伯找你,去迟了,大伯会责骂你的。”知远一吐舌头,装出害怕的样子,引得莲香微微一笑。

  知远立刻觉得春天溢满了祠堂,又挪不动脚。尔土几个推着知远,把他推出了祠堂。知仁在书房里,盯着四维写的《桃花源记》,知远也凑了过去,看不出什么端倪。知仁也不看他,“知远,你的脑子没生锈吧?”知远一愣,“锈倒是没锈,只怕有些不够花了。”“我总有些害怕,知远,我总觉得响马岩马上就要塌了……”知仁一脸疲惫,“你要把心思花在庄子上。”知远脸一红。

  知远盯着《桃花源记》,忽然喊了一句,“奇哉怪也,这字里藏着一座山呢。”知仁跟着他的指头,一点一片,连起来看,果然是一座山,四维故意将一些字写得稍大,勾勒出一座山形。知仁觉得在哪见过,但一时间,又记不起是在哪里。知远看知仁还在思考,就说:“今明两天,我好好地琢磨琢磨。”知仁依旧盯着那幅字,不做声。

  庄子里的人,在夜里小心翼翼地磨镰刀,准备秋收了。他们相信,所有的植物都听得懂人话,看得见人的行动,猜得透人的心思。他们只在夜里偷偷磨镰刀,免得惊动稻禾,稻子一旦受到惊吓,就会立即返青,让你哭笑不得。一个清晨,雾像一条丝巾,柔柔地飘在麻石课对面的山腰。桂花在路边喊萝卜,萝卜走到稻床边,“快过来,快过来。”萝卜莫名其妙,跑到桂花身边,桂花指着麻石课对面的一丘田,“你看,你骂了你家的稻子吧?”萝卜望一眼,心一凉,嘴上还硬,“我有那么不贤良?”

  田里稻子全部返青,和周围的稻子形成鲜明对比。萝卜哭了起来,“老天,你这是不给我们活路啊。”她嘹亮的哭声,把庄子里的人都拉到麻石课山脚下。知仁和知信也撵了过来。没有人说一个字,秋天的河风吹在身上,凉飕飕的。萝卜脸上还挂着泪珠,望着知仁:“这可咋办?石头回来还不得把我埋怨死?”

  “你们赶紧把稻子打回家。”知仁挥手让大家赶早去田里收割。回到书房,知远早就在那等他。“知仁,我们要背井离乡了,要重新去寻找桃花源。”知仁心里的一块石头反而落了地,他知道,该来的总会来。“你先说说石头。”知仁说。知远捏起几根指头,来来回回一掐,摇摇头,知仁晓得石头回不来了,心里不由一片苍凉,那些稻子早就知道石头不会回来了,故意返青,拼命延长自己的生长时间,翘首等待石头归来。

  莲香倒和小孩子们处出了感情。她教孩子们读书、弹琴、唱歌,连不爱读书的尔木也不逃课,平常一到秋收,他就会赖在田里不走,在田沟里挖泥鳅,到小河里去捉鱼。

  阿莲动了心思,极力撮合知信和莲香。知信倒是愿意,嘿嘿嘿地笑,阿莲骂他:“只晓得嘿嘿嘿。”知信大手一搓,“我就只晓得劈柴、练武……”莲香倒落落大方,平日不是在祠堂里教授学生,就是在知仁的书房里看书。阿莲时不时地叫知信进书房倒水续茶,知信扭扭捏捏地进去,手足无措,倒惹得莲香发笑,“小哥,你们这里有座叫麻石课的山?”知信点头。“那你什么时候带我去看看。”知信还是只晓得点头。

  他们爬上麻石课,豁然开朗,向前能看见响马岩的枫树林,也能看见凉亭河水汤汤流淌。莲香不由发出一声赞叹,“好地方。”知信咕囔,“也没见什么好来。”莲香指着环抱庄子的两条山脉,“你看,双龙戏珠。”左边是夹石沟的山脉,右边是獐子冲的山脉,两道山脉向前,一直到五斗冲边的七口塘,犹如两条巨龙饮水。山风一吹,吹动莲香的头发和衣袂,知信不由得看痴了,“真美。”莲香不理会知信的话。“你昨晚做梦了吗?”莲香问知信,知信摇头。“我做了梦,梦见一场大雪,把两座山盖得严严实实的,好大的雪啊,从来没见过这么大的雪。”

  正在那聊着,知信看见山塘旁边有幾个人影,他大声喊:“是石头哥吗?”没有人搭话。知信赶紧拉着莲香下山,刚到山脚下,那群人也到了小路上,是木头他们。“石头哥呢?”知信在人群里寻找,却没找见石头。木头、竹竿、疙瘩黑着脸,都不做声。

  几个人赶着牛车回到庄子里。知仁刚一露面,木头就放声痛哭,蹲在祠堂门前的台阶上,哭得石头门柱都摇摇晃动。竹竿说:“我们趁黑摸进一户人家,但刚一进去,就被围住了,我们杀得血肉横飞、昏天黑地。但他们好像看出木头体力不好……”

  疙瘩喊一声,“痛快痛快,好长时间没这么痛快过。”竹竿瞪了他一眼,继续说,“石头叫我们赶紧带着木头走……”疙瘩叹气,“真不该走,真不该走。”“我们不愿意走,石头骂我们,他不想我们都折在这里。”木头哭喊,“都怪我,拖了大家的后腿,都怪我,大哥,我们一同生,一起死,我马上就去追你。”不一会儿,萝卜也赶到了祠堂,“石头呢?”她问竹竿。木头扑腾一声跪倒,“嫂子,我们对不住你。”萝卜昏倒在地,桂花赶紧扶住她,“石头,你等着我,我马上就去找你。”萝卜发出一声喊。

  祠堂笼罩在一片惨烈之中。知仁吩咐木头几个回家,洗个澡,好好睡一觉。众人纷纷散去,知仁看着暮色渐渐合拢,虫鸣清越,四周静寂,说不出的苍凉。

  响马岩却长出了一片欢乐。

  知义挑出几个单身的小头目,让四个女人自己选择。响马们不干,他们商议几个人比武,谁本事大,谁就有权先挑选。胡四姐直嚷嚷:“怎么地,哪有这个做派,这是两情相悦的事,你们这么做,怕是一厢情愿吧。”小琐、小倩、红玉倒没反对。胡四姐不愿意,“不行,我只喜欢滚油。”响马们在旁边起哄,滚油冷冷一笑。选定日子,开始比武,结果是尔武第一、结巴第二、大头第三、小勇第四。尔武选了小琐,结巴选了红玉,大头选了小倩,小勇不高兴,胡四姐大大咧咧,“怎么?选了老娘,不是你的福分?”知义吩咐伙房,“开怀吃喝三天。”

  庄子里,萝卜却三天不吃不喝,第四天头上,真追随石头去了。腊月的一天,知远撵进书房,“找出来了,找出来了。”知仁看着知远,“要找五个做梦的人。”知仁的心突然晃了一下,“可是知智、石头都走了。”知远奇怪,“你知道什么梦?”知仁点头,“是找五个梦见大雪的人?”知远点头。“你做过这样的梦吗?”知仁问。知远的脸扭曲了,“以前做过,那还是在青凤出事的时候。”

  知仁算了算,“原先有五个,刚好五个,我,你,知信,知智,还有石头。”知信走了进来,“莲香说她也做过这样的梦。”知仁和知远相互对望,眼神里充满了疑问,她怎么会做这样的梦?知远叹气,“那也还差一个。”

  “仁伯,仁伯。”稻床上有人在喊。知信扭着尔诺进了书房,“大哥,就是他,害死了石头!”知仁冷眼望着尔诺,尔诺抖抖衣衫,“仁伯,儿子为父亲报仇,是不是应该?”知信大声说:“你害死了石头,就是不应该。”尔诺毫无惧色,“石头是我的杀父仇人!”竹竿几个闻声闯了进来,看着尔诺,一个个攥紧拳头,恨不得生吞活剥了尔诺。知仁止住他们,“过去的事就让它过去吧……”疙瘩不干,“怎么能便宜了这小子?”木头红着眼睛,“你就不能害我们。”尔诺冷笑,“我害大家?我有一百种方法害大家,但我早就对知远伯说过解毒的法子。”疙瘩还是忿忿,“你就是不应该害石头。”知仁提高了声音,“不要再纠缠了。尔诺,你怎么回来了?”

  尔诺整理一下衣服,“前些天,我做了一个奇怪的梦,梦见一场大雪,獐子冲、夹石沟、麻石课、响马岩,全被大雪盖住了。”知远笑了,“想什么,就来什么。”知仁发了一句狠话,“都不要难为尔诺。”

  寻个下雪的日子,五人来到麻石课山顶。找到看似胡乱却自成规则的大石头,分别坐下。知远翻开包裹,拿出一件灰色的粗麻布袍子穿上,开始念念有词:纯则粹,阳则刚,天行健,两仪遵道恒长;麻石课,松如浪,地势坤,厚德载物之相……

  知仁心想,这就是麻石课了。知远念毕,四野团团一拜,轻呼一声,“开。”一道阳光照射在雪地上,积雪慢慢融化,留下两个字,“七寸”。五人相互看了看,一脸茫然。知远问:“有叫蛇形的山吗?”知信摇头。蛇打七寸,人走正途,山川苍莽,积雪为路。知仁说:“知远,四维的那幅字,山形是不是蛇形?”知远点头。

  腊月二十四,家家户户打扬尘。知仁吩咐知信去响马岩,叫知义不要掉以轻心,又把庄子里的男人集中到祠堂里,说了两件事,把刀磨快,把饼烙足。竹竿愣了一下,率先感觉到了不同寻常的气氛,“我们这是要走吗?”知仁摆手,“我是担心,乱世之后,会有人拿我们当礼物。”转眼就到了除夕,小孩子们还是像往常一样,到处摔鞭炮。

  正月初二大家正准备出门,到亲戚家走走。尔诺急匆匆从麻石课跑来,“仁伯,响马岩冒起了浓烟。”知仁很冷静,“敲锣,到祠堂。”男女老少都来到祠堂,一片肃穆,风一吹,每个人都不禁打了一个哆嗦。知仁坐在板凳上,“自从我们来到刘家庄,在这里过日子,过着桃花源一般的日子。可是,这样的日子,是很难长久的。我们都晓得,这一天迟早要来。现在,男人拿起刀矛,赶往麻石课,女人穿上男人的鞋子,带着老人,往山里走,走左边的獐子冲。知信、知远、尔诺、莲香,你们四个带上孩子,往右边走,走夹石沟,记住,一定要沿河走,不要走小路。”尔诺跳了出来,“我不走,我回来,就是补齐四大金刚的。”知信也不愿意,“我也不走。”疙瘩向尔诺伸出大拇指,“尔诺,好样的。”尔诺一笑,“该报的仇我会报,该报的恩我也会报。”

  知远也恻然一笑,“我的心死了,我走又有什么意思?”知仁一挥手,“不要再爭,知信和莲香,你们带着孩子走。知信,你记得我们找泉水的地方吧,沿着蛤蟆石,向上一百步。”众人纷纷散去。阿莲带领老人女人,知信、莲香带着孩子,背过庄子,向山里走。知仁看着阿莲,阿莲看着知仁,“我们走了……”知仁在心里说了一句,“来世再会。”

  知义让人燃起松木,瞬间,黑烟就笼罩了响马岩。官兵趁着夜色,将小船翻转过来,人藏小船之下,悄悄摸过了响马岩下面的官道。等醉意轰然的响马们发现,他们早就走过官道了。知义吩咐响马,“带上弓箭!”率领所有响马赶往凉亭河边。滚油对小倩四个女人喊,“你们赶紧走,到庄子里去。”胡四姐大笑,“你还是心疼我们的嘛。”滚油骂了一句,“谁有心情疼你们,赶紧走。”小琐瑟瑟发抖,“覆巢之下,焉有完卵?到哪里,我们都是一个死啊。”红玉倒放开了,“总算过了几天安稳日子,也不亏了,走吧,我们一起走吧。”小倩说:“走到哪里去?”胡四姐豪爽一笑,“到阴间去等他们。”

  走到三岔路口,莲香对阿莲说,“姐姐,我们一起走夹石沟吧。”阿莲摇头,“知仁这么做,自然有他的道理,你们先走,我们来把脚印擦掉。”知信跪倒在地,阿莲摸着他的头,“不要辜负了知仁,把孩子们带好,有他们,我们就值得。”老人、女人、孩子哭成一片,尔土问:“为什么不和我们一起走?”阿莲大喝一声,“都别哭了,赶紧走,我们往獐子冲,把脚印踩深点。”尔金、尔土才明白阿莲他们是为掩护大家,莲香轻轻地说了一句,“走吧,别辜负了知仁。”

  当知信带着孩子走到蛤蟆石,官兵们已经到达麻石课。知仁一声令下,先是檑木,后是滚石,接着是四大金刚冲下麻石课,知远带领一队冲下山,一阵喧哗之后,空气似乎凝塞,知仁看看四周,空无一人。他拖起大砍刀,站在麻石课山下的小路上,站成一尊昂藏伟岸的雕像。

  知信沿着蛤蟆石上山,莲香站在蛤蟆石上。一座山,蛇形向前,长信乱吐,恰好盯住蛤蟆石。百步之外,有块墓碑,碑文是空的。莲香吩咐知信搬开墓碑,一个山洞豁然出现。“走吧。”等孩子们都钻进山洞,莲香对知信说。知信站在洞口前,庄子上空一片烟雾。知信的泪水扑簌扑簌掉了下来,莲香为知信揩去泪水,知信把墓碑移近洞口,侧身钻进山洞。

  官兵沿着脚印撵到獐子冲,阿莲早带着老人和妇女,从知明跌下的断肠崖跳下去了。知信和莲香走到山洞中间,有一侧洞,进去一看,几十具尸骨坐在地上,知信明了,这一定就是父亲天问他们了。尔金也感觉到了,“这是爷爷他们吗?”知信不做声,父亲虽然离开,却一直和庄子同在。等他们走出山洞,已是荆州地界,尔土望着陌生的大山,“小叔,我们什么时候回去?”

  责任编辑 赵 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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