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章正文

诗词 散文 小说 杂文 校园 文苑 历史 人物 人生 生活 幽默 美文 资源中心小说阅读归一云思

外祖父的大寿

时间:2023/11/9 作者: 安徽文学 热度: 12534
杨婷婷

  一

  外祖父要过六十五岁大寿,一家老小都期盼的大事,他自己并不在意。

  他总说自己吃苦吃惯了的,最受不住一家人太重视。一家老小若是忙前忙后,他反而拘束了,嘱咐我们一切从简。

  他说大寿秋天过,不用按照生日来。这么一来呢,可以通知所有人提前安排好时间;二来,他在春夏忙着做买卖,只有秋天才能空出一些时间。至于定饭店之类的琐事,也提前安排好了。那年是2004年,我13岁。

  外祖父究竟有多少兄弟姐妹,我从不清楚,家里人也不怎么谈到,只当我们小孩子不懂事。外祖父偶尔提到自己的身世,说父母早逝,还有一个后妈在世,现在住在北街破败的老木楼里,不知道有没有人照顾。

  我不太愿意去北街,整条街到处弥漫着刺鼻的霉气,碎石铺就的老路上早已被磨去棱角,晨雾笼罩着石路边的青苔与露水。早起的人打开门,那门是一块块长条木板拼成的,木门经过半个世纪岁月的腐蚀,都显得很沧桑。北街尽头有一条小河,是泉河的支流,小河上原本是木板桥,年久失修。后来,老街的木板桥被拆掉,在原处重建了一个钢筋混凝土的现代水泥桥,只有沿岸的老石雕还能隐隐浮出老旧的记忆。外祖母带着我经过这条北街时,我掩鼻而过,那条小河旁堆满了生活垃圾无人处理,泛绿的河水上铺尽了水葫芦,传说这条河还经常淹死人。

  外祖母告诉我,破败不堪的北街,在建国前期到八十年代,一直是我们这个小地方的商业中心,建国前能在北街生活的人全都非富即贵。可现在,北街成了被遗忘的一条老街。

  还记得外祖母把头凑到我耳朵旁小声说:“你姥爷祖上是地主呢,就住在北街。”

  说完,外祖母就警惕地看下四周,眼睛瞪得像受惊的小鹿,生怕说的话被别人听到。我看到外祖母惊恐的样子,哈哈大笑起来。

  “别笑,隔墙有耳呀!凑近点,我接着跟你讲后面的事。”

  建国前,外祖父的父亲在北街拥有半条街的门面,这是几代人奋斗的结果。说是地主阶级,其实外祖父的父亲也算是勤勤恳恳的本分人,家里的大部分开销都是依着收租,有些时候,租客家里实在困难拿不出租金,也不会格外计较。

  外祖父的父亲锦衣玉食惯了,租金也足够家里的开支,便过着阔家子弟的生活。外祖父的母亲在他七个月大的时候病逝。即使没了母亲,外祖父年幼时依然很受宠,从未吃过一点苦,最喜愛做的事,是牵着长工的手去门外的街铺买枣糕、麻馓子和冰糖葫芦。

  外祖父年幼时喜欢听街上的小贩吆喝,回家就当着全家人的面,扯着长音,用临泉话像模像样地喊着:“窝窝头蘸大椒……”“豇豆、咸菜、豆腐卤,八宝菜、咸榨菜,萝卜干子、拉拉菜……”。

  这一举动时常引得所有人发笑,外祖父会仰起红扑扑的小脸跟着咯咯咯地笑,脑袋瓜后面留的那条细长的“长寿辫”也跟着一颤再颤。

  受重视的男孩子出生后,后脑勺与耳朵平行的正中央,会留下铜钱大的一小块区域。每逢剃头,这一小块区域留着不剃。慢慢地,那块区域的头发留长,由男孩的母亲细心地扎出麻花样的小辫儿,用红色的棉绳系在尾部扎紧。我们都管这小辫儿叫“长寿辫”,小孩子们都喜欢跟在有“长寿辫”的男孩屁股后头,一起玩捏泥巴、摔蜻蜓的游戏。男孩12周岁生日的时候,再由家人领着去剃头师傅那儿,把“长寿辫”给剃了,由木盒子装好藏入家中。据说在全家的重视下,这样养的小孩子都能聪明长寿。这一风俗延续在了舅舅的儿子身上,所以我还见过“长寿辫”。

  外祖父四岁那年,他父亲续弦,外祖父有了个后妈。童年的好日子到头了。

  “这小兔崽子不听话,昨个让他端个碗,还把我的冰糖燕窝粥打翻了。管家你听好了,把他领到街上随便塞给哪个拍花子的,回来就说走丢了。”后母揪着外祖父的长寿辫,恨不得把那辫子从头皮上硬扯下来。

  外祖父丢了,一家人乱成一锅粥,外祖父的爷爷当夜差人赶着马车挨家挨户地找,才在乡下一家卖红薯的棚子里找到外祖父。

  二

  建国后不久,外祖父的父亲被打倒,家里的土地和门面都被收归国有,外祖父的家一下子垮了。外祖父的父亲难以承受长久的殴打与辱骂,在一个雪夜,病逝在泉河边临时搭建、无法挡风的破棚屋中。

  外祖父幼年享福,成长过程中却吃了不少苦头。三年自然灾害时他饿晕过去好几次,吃过树根也煮过死狗。对外祖父来说,最难挨的,还是刚成年时的“文化大革命”。

  父母已双亡,地主阶级的帽子无处可安,外祖父班里的同学就专门欺负外祖父。文革刚开始,外祖父就无奈辍了学,下放到了农村。那时,温饱再度成了问题,外祖父常年穿着到处破洞的麻布裤,大雪天也只能穿着单薄的布鞋,脚上起着冻疮,裤脚离地面足有十公分,裤长跟不上外祖父一直蹿着的身高。

  后来外祖父还笑着跟我说,从没想到吃不饱还能长高个,成年后长到了一米七几,“二十三,猛一蹿”在他身上也得到了印证,长就了近一米八的大个。

  从外祖母那儿听来的故事很曲折离奇,勾起了我对外祖父童年生活的好奇心。

  “丫头,可不能让人知道你姥爷成分不好呀!”外祖母揪着我的小耳朵,再三嘱咐道。

  “什么成分不成分啊?听不太懂,书上没教过呢。”趁外祖母不注意,我溜去院子里摘葡萄玩了。

  外祖父和外祖母二十出头结婚,婚前外祖母不认识外祖父,只知道他成分不好,不是很愿意嫁,又不敢违背家里人。

  外祖母的父亲很喜欢外祖父,觉得他勤恳踏实。听人说外祖父在学校报纸上发表过几首小诗,写得一手好书法,还在乡下学校当老师,有一些才华。又念在他年纪轻轻没有家人的照看,身世也颇为凄凉。

  “兰英啊,你们两个年轻人在一块儿,会把日子越过越好的。”

  外祖母不是软弱人的性格,本不想依从父母之命和不相识的人结婚,可她又实在无从反抗。到底不是亲生父母,不可以过多地任性。

  外祖父偷偷告诉我,内战时期,一位英俊潇洒、军官模样的人怀抱一个女婴跟随部队南下,途经临泉时遇敌军堵截,不得已躲到北街闪进一间食铺,乞求这家年轻的夫妇收留这个女婴。这家人心地十分善良,感慨乱世之中的不易,夫妻二人当时还没有孩子,便答应军官一定会将这女婴视若己出。军官重重磕了三个响头表示谢意,留下女婴和身上值钱的细软,当夜摸黑南下逃走了。这女婴就是外祖母。

  外祖父要过大寿,外祖母是最早张罗的人,她早早嘱咐四个儿女要把时间空出来给老爷子过寿,尤其是在外地求学的小女儿,一定要把申请出国工作的所有事项都在8月之前办妥。

  外祖父外祖母养育一男三女,老大是我的大姨,现在学校教书,丈夫是警察,二人育有一子;老二是我的母亲,婚后与我父亲跟着外祖父外祖母做生意,有我和弟弟两个孩子;老三是我的舅舅,婚后与妻子也跟着外祖父外祖母做生意,育有一儿一女;老四是我的小姨,读书很有天分,一直读到博士后,小姨夫也在美国工作。

  小姨没毕业就拿到了美国那边三家公司的录取函,她早早地把手头的事情安排完,挑了一个11月份才去上班的公司,6月份便回家陪伴外祖父和外祖母。外祖父的六十五岁大寿是立春那几天,小姨提出要过的,外祖父一开始坚决不依。

  小姨湿润着眼说:“爸,您就听我一回,虽然人家都兴过六十大寿或者七十大寿那样的整数,但您也别太老思想了,这不是正好今年我可以空出大把的时间陪您,所以挑的今年吗?”外祖父的其他儿女和外祖母也围着外祖父,好说歹说,算是把外祖父过大寿的事情敲定了。

  之所以一定要过这个六十五岁大寿,家里人都心照不宣,只是我们这几个孩子懵懵懂懂,以为大寿有好吃的、好玩的就是办寿的最好理由。

  其实,外祖父在年前就查出了肺癌,那时我还小,只记得那年冬天我们家没有过年,一家四口去给外祖父家看守房子。除了我们,其他人都陪外祖父去上海化疗了。

  一开始,外祖父还积极地配合治疗,外祖母在他耳边唠叨:“你就是抽烟抽太多,年轻的时候劝你你不听,说什么‘饭后一支烟,快活似神仙。老了你更不听了,说我不能连这点爱好都管着。哎,如果当初你不选择做生意,而是继续当老师那多好,这身体呀,真不至于会这么差……”唠叨得多了,脾气不是很好的外祖父也听得烦,想发火时转念一想,和自己老婆吵了一辈子架,也就不跟她计较这一次了,就“扑哧”笑了,边笑边咳。后来听外祖母说,外祖父夜夜咳血,疼得翻来覆去睡不着觉,可他从来不让人担心,看到我们的时候,都是温和地笑着。

  治了两个月,外祖父坚决要走,舅舅怎么劝都不听,年轻时的倔脾气在此刻翻了倍,全因为陪护的护士不小心说漏治疗费用。外祖父开始不配合医生治疗,心绪也坏了许多,每天都喊着要回家,把几个儿女训了个遍。最后还是主治医生松了口,私下跟外祖母说:“唉,我们尽力治疗了。接回去吧,让孩子们陪着好好玩几个月。要注意他的情绪。”

  三

  六月开始,一家人就成天地聚在一起,我们一大家子十几口人,一起去踏青,一起去下馆子,一起去爬山,那是我记忆中最热闹的一段时光。我们一家人把周边玩个遍,小姨提议一家人去琅琊山玩。

  于是上班的跟领导请假,做生意的歇业几天,一家人便往滁州去了。琅琊山位于滁州西南方向,秀美异常。爬山的路上,几个孩子叽叽喳喳不知疲倦,大人们则一边欣赏沿路的风景一边讨论如何过大寿。外祖父呵斥我们几个孩子不要乱跑,又嘱咐大人们出来玩不要想着大寿的事情。

  爬到半山腰,峰回路转之间,醉翁亭显现在我们眼前。外祖父将我们几个孩子一一唤到身旁,挺直了腰板说道:“‘醉翁之意不在酒,在乎山水之间也。山水之乐,得之心而寓于酒也。这就是那个有名的醉翁亭啦。”外祖父話刚说完,外祖母便笑他:“好像年轻时候文人的样子啊,老头子,现在还能像当年一样为这周边的美景赋诗一首吗?”

  外祖父思杵了片刻,缓缓吟道:

  清风携绿袭佳人,

  琅琊芍药半边生。

  酿泉锦鲤含绿水,

  回首独看自成行。

  常言道女子无才便是德,谁能想到,外祖父这样小有才气的七尺男儿,也会因为写诗遭了罪。“文革”最后一年,外祖父外祖母已结婚数载,日子过得还算有滋有味。有一天,外祖母挺着大肚子从上班的地方回家,做好饭菜等外祖父回来,可快到深夜也没见他回。外祖母着了急,只能向邻里挨家挨户打听,打听许久才探出消息。

  外祖父被抓啦。

  一切源于外祖父以前曾在校报发表过几首诗,小有名气,几个红卫兵小头头想请外祖父写大字报,又想走个形式查一下外祖父的阶级成分,一查才发现外祖父祖上是北街的大地主,立刻将外祖父抓住,关在审讯室审问。

  外祖母急得没了主意,这么个手无缚鸡之力的孕妇半夜闯入审讯室,对那几个头头破口大骂:“你们几个凭什么抓人?他很早就没了爸妈,十几岁开始吃糠咽菜长大,比你们哪个活得都苦!我一个孕妇挺着大肚子,难道你们不应该把他放了回家照顾我吗?我是咱这片儿有名的妇产科大夫,你们得罪了我,但你们的媳妇迟早有用得着我的时候。那个二柱子,别低头,看着我,你还记得前年你老婆难产,是谁保得母子平安吗?毛主席教导我们,没有调查就没有发言权!没有正确的调查,同样没有调查权。你们在这瞎审一通,他跟你们一样也是劳苦大众,你们调查清楚了吗?”

  就这样,外祖父破例被释放了。外祖父一直很感激外祖母,两个性子急躁的人难免性格有些磕碰,外祖父往往会服软,想着或许是一直记着外祖母共患难的情。

  外祖母确实是最考虑着外祖父的。过寿前一天,外祖母将住着的小院子打扫得干干净净,还从集市上买来三盆外祖父最爱赏的秋菊,品种颇为名贵,名字也优雅得醉人。一盆“绿水秋波”,一盆“瑶台玉凤”,还有一盆“胭脂点雪”。三盆秋菊在院子的葡萄架下争奇斗艳,美得不似人间之物,市面上很难找出品相如此好的秋菊,外祖父这个爱菊之人都未必能做到,外祖母一定是花了不少功夫。

  大寿那天,一家老小早早起床,每个人都穿上最体面的衣裳,聚到外祖父家。中午简单吃顿饭,下午大家就陪着外祖父聊天,准备晚上去饭店给外祖父过寿。不知是谁引了话头,说是去照全家福,于是就有了现在挂在我家客厅六寸大的全家福。

  大家拜托照相师傅挑一个最喜庆的布景。男眷们换上中国红的唐装,女眷们换上中国红的旗袍,小孩子们的衣服也是红彤彤的发亮。全家福照完了,一家人的脸上洋溢着喜气,喜气一直延续到晚上摆寿宴。晚上六点钟,全家人到定好的饭店吃寿宴,期待已久的寿宴终于开场了。

  阜阳的寿宴自然是要吃八大碗:熘鱼片、烩虾仁、全家福、桂花鱼骨、烩滑鱼、汆肉丝、汆大丸子、松肉。八大碗的来源众说纷纭,据传苏东坡出任颍州知府,好友米芾来看望他,二人南下游玩,在途中饥饿难忍时,一户农家正在摆宴,好客的农家人盛情邀请两人入席。酒足饭饱后,苏东坡一时兴起,随口吟道:“举箸失量八碗入腹容易,宴罢无瘾三年去意可难。”主人知是夸赞自己做的菜,觉得两位都是大有学问的人,于是再请题字。米芾回想刚才吃的八大碗美味,一蹴而就,“八大碗”三字便跃然纸上。

  光吃八大碗宴席还不够味儿,还得配上一碗喷香的长寿面。这长寿面也有讲究,整碗只有一根面条,吃的时候最好不要弄断。外祖父那天吃的面叫“延生龙福面”,是家人特地央饭店一个相识的后厨做的。茶树菇、排骨、大骨汤、陈皮、白芷、菠菜等配上高筋粉做成的面,香味扑鼻。

  外祖父把一根面一口气吃完,面条分外筋道不易断。剩下一碗汤则分给我们几个小孩子喝了,说可以全家人都福寿延年。

  四

  小姨11月初去美国田纳西工作,出发前全家人都很依依不舍,小姨尤其不放心外祖父的身体,跟外祖父许诺等在美国安顿好,就会时常回家探望。

  小姨出国后,外祖父的身体每况愈下,小姨每天都往家打一个电话,外祖父乐呵呵地跟小姨聊天,绝不显露出一点点身体不适的样子。门市部的生意也由父亲和舅舅打理着,外祖父只管在家养病。

  外祖父本来是不准备从商的,改革开放以后,很多人下海经商先富了起来,外祖父想着家里四个孩子张嘴吃饭,工资不一定够家里的开销。在好友的劝说下,辞了工作,去温州织布厂进了几百块钱的布匹,在泉河商城盘了个门面做起生意。

  起初,店里生意不是很红火。时间久了,人们的审美逐步提高,外祖父店里的布匹花型繁多,能给人挑花了眼。赶时髦的小姑娘呼朋唤友地来外祖父店里挑花型,渐渐的店铺小有名声,方圆几里有不少人来到外祖父店里批发布料拿去农村集市卖。布料生意就这么一直做了几十年。小姨出国前最爱来门市部,穿上自家布料做的衣服当小模特,往店里一站就能引来很多顾客,专挑小姨衣服的花型买布料。

  小姨刚出国不到俩月,家里就出事了。外祖父突然去世了。

  那天中午,我照常从学校去门市部,远远看到父亲和舅舅正将上千匹布一匹一匹的往屋里搬。在泉河商城,盘下门店后,要贩卖的东西需每天早晨摆在门店前的场地上,晚上七八点钟再将摆放的货品一样一样往屋里搬。这么早收生意实在是异常。

  我问父亲:“为什么中午就收生意啦?”

  父亲脸色沉重,只是和舅舅闷头搬布匹。

  我越发好奇,又不敢细问。过一会儿,趁舅舅不在旁边,父亲在我耳边低语:

  “你姥爷去了。”

  我耳边如雷炸裂。下午照常去上学,我只记得我在课桌下躲着,哭了一下午。

  下午放学,父亲骑着摩托车来接我和弟弟,给我们在街边小摊一人买了一个肉夹馍,看着我们吃完,然后带我们去外祖父家。路上,父亲只嘱咐一句话:“虽然你们小,可能不太懂人不在了是怎么回事,但是记得,不准嬉笑打闹。”

  母亲和大姨披麻戴孝,站在外祖父家门前。

  门前空场地里摆满了花圈和待烧的纸扎马。

  我脑子“嗡”的一声,由母亲和大姨牵着往里屋走。她们哭着说了什么,我记不清了。院子里乌泱泱站了很多从别处赶来的亲戚,使原本不大的院子显得更逼仄。走到堂屋,外祖父的遗体被摆在屋子正中央,遗体盖上了白布。

  我再也控制不住,与家人跪倒在地哭作一团。外祖母在里屋哭着不肯出来,反反复复只说一句话:“这大寿刚过,你就这么狠心走啦,一句话都没留……”

  老规矩要守灵三天。小姨还像之前一样每天来一通电话。只要电话一响,大人们就慌着把院子里放着的丧乐关掉,整理好情绪跟小姨聊天。为了不露馅,他们嘱咐我坚决不能提姥爷去了的事,要跟小姨多聊最近的趣闻,千万不能被聽出伤心的情绪。

  小姨每天跟一圈人聊完,都会问:“我爸呢,让爸接电话呀。”

  家里人都借口说外祖父遛弯去了。瞒了两天,小姨在第三天起了疑心,盘问我母亲是不是有什么事瞒着她。母亲周旋了一会儿,再也瞒不住,哭着道了实情,小姨在电话那头只是一直哭,一家人看着此情此景,又撕心裂肺地哭作一团。

  五

  人的骨头烧成灰,是有味道的,凛冽又刺鼻。外祖父于12月23日去世,骨灰盒埋在了城郊的公家坟地。家人怕外祖母承受不住,没敢将外祖母带来。外祖父的儿女和儿媳妇、女婿们披麻戴孝,顾不得任何形象,跪在地上张嘴哭喊着:“爸呀,你怎么就这么狠心啊,走的时候一句话都不留,一句话都不留……”

  幼时的我目睹了整个过程,沉浸在悲伤之中,想着外祖父不在了,再也不能跑去撒娇讨一元钱买吃食,再也见不到他慈祥的微笑,再也不能坐在外祖父凤凰牌自行车的前杠上一起去大转盘看烟花,再也不能跟外祖父一起去泉河边采柳叶吹曲子玩,再也不能和外祖父一起坐在院子的葡萄架下吃西瓜……

  我只以为,外祖父是病逝的,从未想过其他。

  多年后,我读了大学,很偶然间得知,外祖父是自杀的。

  他用一根粗麻绳,将自己吊在前院仓库间的横梁上,结束了自己的生命。

  大人们说,外祖父去世那几天,家里人翻遍了每个角落,都找不到遗书。所以外祖母和她的儿女们一直介怀,觉得外祖父应当留下些话的,找了几天实在找不到,只能作罢。

  按照风俗,老人走后要过头七。头七那天,外祖父家不留人,但是前后门大敞着,据说这样可以将去世人的灵魂召回,让他再看一眼自己的家。

  头七过后,大人们按惯例要将家里细心整理、打扫一番。舅舅在打扫院子时,想把三盆已经枯萎的秋菊挪到别处,就这样,发现了压在“胭脂点雪”花盆下的遗书。

  舅舅捧着遗书,大人们围在一起。舅舅深深看了一眼外祖母,展开沾着泥土的信纸,认真地读。短短几句话,一直被哽咽声打断:

  我最亲爱的家人,不要难过,这是我的命。我这一生从没有吃过苦、受过累,我很幸运此生娶了王兰英同志,养育了这么多优秀善良的子孙。我也想多陪你们几年,但是对不起,实在太疼了,我熬不住,希望你们原谅我。

  不要告诉孩子们我用绳子上吊而亡,只跟他们说,我是在院子里的躺椅上寿终正寝的。

  此生有诸多遗憾,不知还有没有来生可以弥补。祝愿你们健康长寿,我会在天上一直看着你们的。

  以后遇到高兴的事,希望你们抬下头,看看我。

  梁刚绝笔

  没能见外祖父最后一面,也成了小姨终生的遗憾。

  时至今日,小姨都不知晓,外祖父并非是病逝的。外祖父自杀的事,可能我们还会一直瞒下去吧。

  小姨每年都回中国,一回家就要抽空去外祖父坟前,带上一只烧鸡,配着各式水果、点心,还要携一篮子纸钱。

  “爸,对不起,没能陪您到最后一刻。”

  “爸,我们都挺好的,您别担心,都挺好的。”

  “爸,您为我们操劳了一辈子,您辛苦了。妈也辛苦了,我们都会好好照顾她。”

  ……

  墓碑照片上的外祖父,笑得那么明朗和英俊。

  明朗到可以让世人忽略死亡。

  责任编辑 木 兮
赞(0)


猜你喜欢

推荐阅读

参与评论

0 条评论
×

欢迎登录归一原创文学网站

最新评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