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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个我可以骂的人走了

时间:2023/11/9 作者: 安徽文学 热度: 12763
石楠

  这个我可以骂的人就是阿莲。她是我中学同学,我初二的时候她上高一。她出自县城的商家,我来自乡野。我住校,她走读。她是校花,身边常簇拥着追求者,我是个不引人注意的丑小鸭,上天又恩赐她一个好嗓子和音乐天赋,她和高她一级的音乐王子方同学常在一起,学校音乐室是他们的天堂,王子弹钢琴,她歌唱。不管是王子写的新歌,还是已传唱流行的歌曲,她拿到歌谱就能唱,她不但识简谱,小蝌蚪般的五线谱也不在话下。学校不管举办什么文娱活动,都少不了他俩。在学校的时候,我们只是点头之交,认识而已。我们成为无话不谈的闺蜜,是大跃进的浪潮把我们席卷到安庆以后的事。

  1958年,我初中毕业,因为家庭出身问题,再也享受不到助学金,带着失学的伤痛,来到安庆一家小五金厂打工。阿莲的音乐王子考进了上海音乐学院,她受不了王子对她日渐的疏淡,无意继续学业,也被卷入跃进大军,进了安庆一家很具规模的农机厂。那时拥有高中学历的人不多,她被安排在技术科学习机械制图。我们的工厂恰巧都在同一条路上,相距不到两百米。我忘了我们是在什么地方什么时候什么情况下相遇的。我只记得我们很快就从各自的集体宿舍搬到我们合租的一间房子。这间租屋离我们俩的工厂都很近。上班就三二分钟,是那种砖木结构的老式房屋,前后三进,我们住的那间是头进天井西边的厢房。房主曹妈妈热情善良,就像我们自家的老人。那是个鼓足干劲力争上游的时代,工作时间很长,班前会,班后会,晚上还要加班,几乎没有星期天。我们若能在某个星期天同时不加班,那就是我们欢乐的节日,就觉得幸福死了。我们可以睡到自然醒,相伴着到菜市买点菜回来自己做饭吃。那时的菜非常便宜,两角钱就能买到一斤活蹦乱跳的河虾。我们只舍得买几两,和白菜梗同炒,美味极了。有时我们只有一个人休假,也去买点菜,做好自己舍不得吃,要留到晚上两人共享。她有个好歌喉,一空下来就唱歌,她有一本《世界名歌200首》,那上面有很多好听的老歌,像《喀秋莎》、《青春的小鸟》、《天上人间》、《四季歌》、《嘎达梅林》、《黄水谣》,很多很多。她唱也要我唱,我虽然欠缺音乐悟性,但在她的带动下,也喜欢有事无事哼哼。这间小屋记录了我们青春的苦涩和快乐!可我们朝夕相处的日子不到半年就结束了,他们的新厂房在东门落成了,离我们的租屋很远,我们恋恋不舍地回到各自工厂的集体宿舍。但我们的友情并不因分离而变淡,而是更加亲密了。

  没过多久,她带来个长得很帅的男孩子,把我从宿舍拉出来,附耳问我,怎么样,漂亮吧?我点点头表示肯定。比那个人,还要好看吧?她说的那个人就是我们共同的校友音乐王子。我虎了她一眼说,你就知道漂亮!她嘻嘻一笑,我就喜欢漂亮!不到两个月,他们就结婚了。拥有一个英俊夫君,总是赏心悦目,令人羡慕的事。可太漂亮的男人,走到那里,都会吸引着爱美的女人。当他们生了两个儿女以后,工作的繁忙,家事的劳累,阿莲已从那活泼、浑身充满阳光的青春少女,变成了满脸倦容的女人,她的夫君却更加玉树临风。她从来不怀疑他对她的爱。突然有一天,她男人出事了,那个年代,对于生活作风处理是非常严厉的。

  男人劳改去了,她一个人带着两个幼儿,还要上班,起早歇晚不说,那背后被人指脊梁骨的感受更让她痛苦。我心痛她,只要有一点空就去看她,帮她抱抱孩子,干点小活。有次晚饭后去看她,未进门,就听到她屋里孩子在大哭小叫,煤烟从门里滚滚而出。我用手帕捂住嘴,走进她那间临街的小屋。面前景象让我心酸,大孩子在地上爬,满脸是尘土泪痕,哭喊着饿,犹似戏台上的小花脸;小的女儿在床上手舞足蹬地哭。她在点炉子,脸上沾着煤灰。我心里像打翻了的五味瓶,为她的不幸和委屈而难过。我牵起大毛,用帕子擦去他脸上的灰土和泪痕,对他说,我们和妹妹玩去。我从床上把小毛抱起来,晃了晃,她就不哭了。我对阿莲说,你不能再这样下去了,你该和那个花花公子离婚,你这过的是什么日子呀!她使劲地扇炉子,没吱声。这样的话,我对她讲过很多次。她回答说,他们的婚姻是有爱情基础的,他只是一时糊涂,经不起诱惑,她相信他是爱她的。他现在落难了,她不能落井下石,她要加倍地去关心他,他才不至于气馁沉沦。我觉得她说得对,没再说了。可当我看到她生活的这副惨象,禁不住又说了。我从口袋里摸出两个糖果,哄着两个孩子。八点多钟,她的饭菜熟了,她先盛一小竹筒饭给儿子大毛,放到桌上,对他说,自己学着吃。大毛看着饭筒就哭起来。我慌忙拍抚着他说,快吃饭。他却越哭越凶。这时她才说话,这孩子一点不懂事,就想吃好的,我就那么点工资,也不能只顾我们自己,他爸在那种地方日子更苦,不能不给他买点营养品送去,哪能天天有好菜给他吃啊!不饿肚子,就是好日子。我这才拉过大毛面前的饭筒,上面就几节咸豇豆。难怪他不吃。我的气又来了,拉着脸骂她,你怎么能这么对待孩子,他刚刚两岁,不吃蔬菜和肉怎么长身体呀!你也不能这么苦下去,还有小的要喝奶呢。她从我手里接过女儿,坐到桌边,小毛的头就钻进她衣服里,捧起奶就使劲地吮起来。我的心不由一阵紧缩,泪水就下来了,情不自禁地说,你这日子何时是个头啊!她用衣袖揩了下脸上泪水,小声地说,只要他好好地改造,三两年就可回来。她说,上周日我去看他了,他变多了,晓得心痛我了,向我道歉说对不起,他知道错了!她抬起头对我嫣然一笑,知道错不就好了。人孰无过,过而能改,善莫大焉。是吧?我还能说什么。点了下头,我能帮你做些什么?她说不用,我能坚持下来。她果真坚强地支撑下来了。早上,风雨无阻地推着两个幼儿到几里路远的厂办子弟学校上班,把孩子放在托儿所,晚上又推回来。我隔三差五地从食堂买个菜,带去给两个孩子吃,因为我也不宽裕。她这样含辛茹苦,只期待她的爱人早些回来。当那人回来的时候,已是“文革”中期,她欣喜满怀地迎接着他。为了不让他人知道他这段不光彩经历,她煞费苦心地在他回来的那天,搬了家。她要他忘记他经历中这段不愉快的记忆,给儿女营造快乐成长的环境。可那人本性难改,没过多久,在她上班的时候,又与邻家的女孩子勾搭上了,不是女孩到他家来唱歌,就是他上邻家去拉琴。又犯事了。

  这次的事把她的心伤透了。我没劝她,她就决然地与他离婚了。独自带着两个孩子生活。我劝她再找一个,她淡淡一笑说,姐,我拖着两个孩子,长得还过得去的人谁乐意要我?可我这人天生爱美,太丑的人我也不想要,就这么过吧。她很坚强,儿女在她自行车上一天天长大,大毛进了她们厂的子弟学校一年级,小的也在学前班。因为疾病原因,有段时间我没去她家,她带着儿女到医院看我,身后还跟着一个男的。那人比她年岁大不了多少,皮肤粗糙微黝,个头也不高,他牵着大毛的手,没说话,默默地微笑着,阿莲也没给我介绍他。我也就没问,倚着床头,也对他笑了笑,算是打招呼了。阿莲转过头对他说,你领两个孩子出去玩会吧,我和男姐说会话。那人很听话地带着大毛小毛到病房外去了。我向门口呶了下嘴,她连忙拉住我的手小声说,他是隔壁厂的技术员,没结过婚,同事介绍的,他对两个孩子很好。我也只图这一样。她长叹一声,我这条件,还能要求别的吗?我连连点头,那就好。他们结婚后,又生了一儿一女。这么多孩子,日子的艰辛是可想而知的。在家庭生活中,她心里只装着四个孩子和她的男人,没有她自己。但她是个非常爱面子的人,除了我,从不在他人面前说她的境况。有一回,她对我说,她碰到我们母校的老校长,他离休后寓居在安庆。校长也很关心她的工作和生活,她都说很好。问她住在那里。她顺手一指,就在这条路上。没想到老校长提出要上她家看看。这是她没想到的,后悔不该说在这条路上,要回绝已晚了。她坚决不能让校长上她家,她怕校长看到她家困窘状况会伤心失望,更怕自己的面子丢失殆尽,只好采取拖的办法。她和校长边走边聊,走过了她的家门,还在往前走。校长走累了,问还有多远?她说,就在前头。他们继续往前走。校长又问,还有多远。她还说就在前头。走出她家几里远了,校长实在走不动了,她还说,就在前头。校长只好说,今天就不去了吧。她说完哈哈大笑起来。这个故事让我好心酸,在我心里撞击了很久,以此为素材,写了一篇短篇小说,标题就是《就在前头》,发表在八十年代中期的《安徽文学》上。

  她的四个孩子一天天在长大,一间房子实在住不下了,她天天为之烦恼,绞尽脑汁。有一天,天还没亮,我家的门就被她敲得山响,男姐男姐的呼叫声把我从睡梦中惊醒。我听出是她的声音,这么早来,肯定有急事。我一骨碌爬起来,披上外衣,奔去开门。她一把拉住我的手就说,男姐,你得帮我?我一边问她出了什么事,一边把她拉进屋,按她坐下。她说,房子的事。我知道她一家六口挤在一间十来平米小屋的困境,可我的房子也不宽敞,能帮得上她什么忙。就说,你要我怎么帮你。她说,她刚听说她厂里腾出了两间旧房子,就在厂边上,准备解决住房最困难职工。很多人都在争,她只要我到她们厂去一趟,就是帮她了。我没听懂她的意思,问她你这话怎么讲,要我去给你要房子?我又不认识你们领导。我去能要得到?她说,不是让你替我找领导,你只要去一趟,就说是去看我,别的你不用管,就是帮我了。我还是不明白,要她解释一下,怎么我去一趟就能帮到你。她对我苦涩地一笑,姐,你怎么就不明白,如今的人很势利,我是想借你的大名呀!借我的名?她点点头,我们厂的书记很喜爱文学,多次在学习会上说到你,口气里充满对你的崇敬,有想结识你的意思。只要你到我厂去找我,别的事我自己来办。姐,我知道你的心性,你女儿让你找人帮忙换个工作,你都没有去求人。我知道,这太难为姐了。可我也是穷途末路,没有办法的办法。大毛长成大小伙子,小毛也是大姑娘了,这么多人挤在一起,真是……她的泪水就涌出来了。我慌忙答应说,我去。要我什么时候去?今天上午。好。她激动地抱住了我,姐,真是我的好姐姐。

  既然答应了她,就得丢掉臭文人清高的德性。我快速地构思了一下,如何张开我这张薄弱的虎皮,去反串演好自己所鄙视的这一角色,达到帮助她的目的。我刚好出了本新书,本地的报纸正在连载。我想他们领导已在天天看连载了,就放了两本在提包里,还带上了几乎不用的名片,打着给阿莲送书的名义,去看她。从进他们厂门开始,逢人就打听阿莲的办公室在哪里,见人就递名片,说阿莲是我的同学好朋友,有人热情地表示要领我去她办公室,我说不用麻烦,自己能找到。实则我知道她们财务科在三楼,以前也来过。但我装着不知,见到办公室的门就敲,说我找阿莲。从一楼敲到三楼,几乎所有办公室的门都敲遍了。她的同事们看着我的名片,无不惊讶,在我的身后小声议论,啊,她就是那个女作家啊!阿莲的嘴真紧啊!那天学习会上书记向我们推荐她同学的小说,她也不吱声。瞒得还很紧呀!这就是我要的效果。我被她热情的同事们拥进了她的办公室,从包里拿出书说,刚出版的新书,我是给你送书来的。我要拿笔写上她的名字,她慌忙拦住说,别别,写送给我们工会阅览室吧,大家好轮流借着看。她的同事们围在边上,看我签名,七嘴八舌。有人说,市报一到,大家都抢着看你的连载,厂里就两份市报,今天看了明天就不一定能看到。有人说,我们书记最爱看你的书,那天还向我们推荐过呢。啊!我做出夸张的惊喜,说我包里还有一本,准备送别的朋友的,那就给你们书记吧!你们书记叫什么名字?他们争相写给我。我签好名,递给阿莲说,你代我送一下吧。说着起身告辞,我还要到别处去送书。

  我的表演很成功,阿莲厂的书记第二天就来登门道谢,在与他的交谈中,我装着无意地说了阿莲住房的困境。没有向他提任何要求。除了感谢他喜欢我的书,什么话都没讲。他却在临别时对我说,他太官僚,连自家职工的困难都不了解,很对不起阿莲。我笑着说,这不能怪你,阿莲太爱面子,除了我,她不想让任何人知道她的困难,你千万别这么说。我又送了两本自藏的旧作给他。他很感动地向我道谢。几天后,阿莲搬家了。我以此事为素材,创作了小说《反串》,发表在石家庄《女子文学》上。

  阿莲是个好女人,好母亲,她自尊爱美,善良坚强,她和我的友情,胜过亲姊妹,无论我说她什么,怎么对她发脾气,怎么骂她,她都是笑嘻嘻的,从不计较,还说,她知道我是为她好。就是我要她戒烟,她未能戒掉,最后,她竟死在这吸烟上。前年,她查出肺癌,她的儿女都很孝顺,国内国外的子女都请假来照护她,众星捧月般送她到上海肿瘤医院住院,争着要为她花钱。钱哪能买到一个人的命呢?她还是走了,她走得早了一点,她比我还小两岁呢。她走后这半年间,我不时就要想起她,心里就会泛起思念的涟漪,回荡着淡淡的忧伤,这就是失去知己朋友的那种痛。她在我和她的亲人心中是不朽的!我希望她在天堂快乐!

  责任编辑 何冰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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