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约1970年,桃花含笑的季节,我的家乡来了一家昆明人,一个叫陈学琴的中年妇女带着三个女儿成了我们生产队的人。据说她是“右派”从省城遣送来滇东北的大山里劳动改造的。那时我才8岁,在脑中的印象是城里人穿得漂亮,长得白净好看。
隔壁周家房子宽敞,家庭条件好,陈学琴一家就被安排住在周家。我的父亲是生产队长,对省城来的人很关照,干活总是安排轻的,因此陈学琴把我家当做亲人,还给我水果糖,送花衣服给我妹妹。快过年了,我父亲破例将生产队所剩无几的麦子分了10斤给她家。大年三十晚,陈学琴一家寄居的周家没请她家吃年夜饭,我父亲得知后亲自去接她们到我家过年,远离昆明和丈夫的陈学琴刚端起碗,眼里就流出两滴叫泪水的东西。
陈学琴是一个挺坚强的昆明女人,刚来我们山里的时候,连山路都不会走,总是爬坡腿软,下坡崴脚。但她从接受贫下中农的“再教育”开始,背着还在吃奶的小女儿,天天与社员们起早摸黑出工,渐渐地从一个有点娇气的城市女人变成一个地地道道的农村妇女,一双磨出老茧的手与社员们一起挖地、锄草,再重的农活也能承担,再脏的农活也能忍受。每天收工,她背上孩子,怀里还抱着生火煮饭的柴草回家。后来,她家从周家搬到生产队让出的一间保管室里,与别人家的妇女一样养了一头猪,只是忙不过来打猪草,那头猪只长到70多斤就宰了。每天一早,我常常看见她在鸡声里开门,在炊烟上升时梳她的长辫子。
陈学琴的大女儿小蓓与我同岁,长得好看又可爱,我只能用我家门前一树盛开的桃花来比喻那张笑逐春风的粉脸。现在想起她倚在我家桃树下的模样,我有一种回到唐朝崔护题诗都城南庄的感觉。初夏,我家的桃子熟了,小蓓想摘桃子吃,被我大哥阻止。我很同情她,就偷了三个桃子送她。她吃着桃子,脸比桃子还红。小蓓在乡村上学时,与我同桌,她的数学好,我的语文好,我们就互帮互学。她还会唱很多歌,如“北风吹,雪花飘”之类。她有很多连环画,曾借给我一本《智取威虎山》。冬天了,我们在教室里烧起柴火读书,有的同学欺负她,不让她烤火。因此,她每天来上学都穿得厚厚的,独自坐在课桌前读写造句和加减。我那时就知道怜香惜玉,让她与我一起烤火。
陈学琴一家,在我们生产队生活了三年,因政策得到落实返回了昆明。走的时候,我家门前的桃花再度芬芳,她们家说不上兴奋也说不上伤感,总之心情很复杂,也许有一种悲伤是无法悲伤的。但是,不管岁月如何流逝,这世界怎样变化,我的故乡肯定占据了她一家心灵史的部分。
后来我听说,陈学琴给我家乡的一个人来过信,信中说她在昆明民族贸易大楼站柜台,她的丈夫是一家工厂的工程师,她的三个女儿都参加工作了。
岁月悠悠,多少往事也随风飘散,我家门前那棵桃树已枯死多年,现在连灰烬都消失了。但我常对往事牵念,想知道陈学琴一家后来的经历和各种变故。我虽然常翻《春城晚报》,但始终看不到她家的消息。我虽然偶尔到昆明,但人海茫茫,就是陈学琴、小蓓从我身边走过,或者在公共汽车上坐在我前后左右,我也认不出来。
我只能把这一段在家乡经历的往事留在心中了。
责任编辑:蒋建伟
赞(0)
最新评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