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68年10月,北方的天气已有了寒意。
10月18日那天,学校召开全校师生大会。会前,各班都跳了几支“忠字舞”。在文革后期,“忠字舞”对学生来说就像是兴奋剂,激情涌动的会场许久才平静下来。校长开始讲话了。宣布了来自“上面”关于新老三届学生全部下放农村接受贫下中农再教育的决定,并且要求在两周之内全部下去。会开了不到20分钟,我们就从高中生变成了插队知青,于是就有了我们这一代人的那段不可多得的“老插”生涯。
我们这群长白山大森林的“林业子弟”,被指定下放到离家100多公里远的一个公社。我们班11名男生和4名女生组成了一个集体户,户名在筹备期间就取好了,叫“傲冰霜”。我们落户的那个村子,革命的名称叫“长胜大队”,原来的村名叫“大蚊子沟”。
“大蚊子沟”是两山夹着的一个宽阔的大沟趟子。我们的住所是生产队仓促赶盖的一座用石块垒墙,茅草苫顶的房子,我们称它“石屋”,坐落在村子尽东头的高坡上。石屋是三大间,宽宽敞敞。东间是11名男生住的,对面两铺大炕,西间又用木板隔成两小间,一间有一铺大炕是4个女生住的。另一间当做储藏室,放了两口大缸,缸里满满的,是生产队前些天为我们腌的萝卜咸菜。中间的一大间是吃饭和活动的地方,三个镶着15印大锅的灶台,连接在火炕的墙壁外边,一条长长的木桌,面对面能坐16个人,正好是为我们15个人准备的。
进村第二天,我们就把大蚊子沟转了个遍。回到石屋七嘴八舌地编起了顺口溜:从东头到西头,其实一条“街”,就是一座“楼”。这“街”就是村子中央一条不足500米长的大道,那“楼”就是家家房后都竖起的窄窄高高,只能容下一个人的茅房。大蚊子沟最“繁华”之地是大队部那一带。每到傍晚,大队部门口木竿子上挂的那盏大马灯通亮,一条街都能看得见。大队部边上有一家“代销店”。刚下来那会儿,每天收工吃过晚饭,我们的最大乐趣是三五成群地到这条街上逛上一圈。边走边说边唱着歌什么的,有的人还吹着口琴。头几天,我们注意到沿街一些人家的小玻璃窗内有一张一张的脸往外瞧,后来,每当我们来到街上时,就有青年男女走上来和我们打招呼,也凑到一块有说有笑的,一些姑娘的身上也飘出了香胰子味儿。东北那旮旯有“三大怪”,其中一怪就是“大姑娘叼个旱烟袋”,大蚊子沟大多数的女孩子都会抽烟。不过,自打我们这帮在老乡的眼里是城里人的知青进了村,也真怪,这些姑娘都齐刷刷地戒了烟。有一天,我们得到一个“情报”,让这些姑娘有毅力戒掉不大不小的烟瘾,一个重要的原因就是集体户的男生特讨厌抽烟的女孩子,很显然,她们是在讨男知青的喜欢!在田里干活时,一个小媳妇跟我们说,俺家的小姑子自打你们知青来了,像换了个人儿,烟也不抽了,洗头也不使碱了,也学着你们的样使“香胰子”了。在那个时代,知青下放是接受贫下中农再教育的,但是,从另一个角度看,知青的社会作用不可否认。由于知青的到来,给大蚊子沟这个长久封闭而沉闷的小山村带来了鲜活的气息,得益最大的是和我们年纪相仿的这拨年轻人。他们通过知青了解外面的世界,调整着自己的思想和情感。没有多久村里的年轻人几乎与我们融为一个整体,不仅白天在一起劳动,到了晚上,我们还没有吃好晚饭,几个性急的姑娘和小伙子就来到石屋,小伙子放得开有说有笑的,几个姑娘很腼腆,倚在门框上,盯着我们吃饭、洗碗,然后看着我们拉琴、唱歌。村里的姑娘们热情、朴实、能劳动,也很有动人之处。这里我先透露三年以后我们集体户集体返城时的结果:户里的男生和女生没有成就一对伴侣,却有两个男生做了大蚊子沟的女婿。
对于年轻人来说,生活永远都是美好的,哪怕是在困苦的时候,也是欢乐的。集体户的石屋成了大蚊子沟最具文化气息,最有青春活力的地方。
石屋15个人,还有两头小猪,这17个富有生命力的人和动物,组成了一个大家庭。我们经常做的事是对猪吹口琴,集体户的同学都会吹口琴,是因为口琴是乐器中价格最便宜的,都能买得起。两头小猪是我们的忠实听众,只要一听见口琴声,它们就会躺下身躯,把四条腿伸展开,歪着头,口里还哼哼叽叽的,我们就把这两头小猪叫“哼哼”。到了来年的腊月,我们的猪已经喂了一年多了,听说第二天队里要来人杀猪,我们几个女生都舍不得,给“哼哼”的最后一顿晚餐,做得格外仔细。第二天一大早,几个杀猪的就来了,手里拎着绳子,下到猪圈就绑猪,“哼哼”拼命地嚎叫,眼里流出了眼泪。我们都围在猪圈外,想看又下不得眼,用手捂了眼睛,从手指缝看。
祥子是我们集体户最活跃最聪明的一个,他的大变虾米汤,那叫“一绝”。知青的生活很苦,咸萝卜头子就苞米面大饼子是家常饭。一天,祥子从地里摘了两个大玉瓜,在瓜的上面开了一个小孔,喊我过去说:“你的手小,伸进去把瓜瓤掏出来。”谁也没有注意他要干什么。傍晚,有人见他提着两个空瓜朝小溪走去。第二天一大早,他就大着嗓子吩咐:“烧锅开水,咱今天的早饭是苞米饼子虾米汤!”说着拉上一个人就出去了,不一会儿的工夫,一人拎了一个大玉瓜进了屋,抱着玉瓜就往开水锅里倒,活蹦乱跳的小沟虾眨眼的工夫就由青变红了,虾米被锅里的开水烫得直直的,差不多有半寸长,我们美美地喝了一顿虾米汤。
石屋的冬天特别的寒冷,墙壁上挂了一层冰,晚上在小油灯的映照下,亮晶晶的,大家就把石屋称作“水晶宫”。“水晶宫”里没有忧愁,最热闹的是晚饭后,一片欢声笑语,悠扬的笛子、口琴声传出很远很远,尤其是祥子的二胡,拉得那才叫漂亮,一曲《赛马》,那么的欢快、热烈,那么的奔放、激荡。有“石屋诗人”的诗为证:“枯枕着衫暖寒壁,琴笛伴舞傻和尚”。
大蚊子沟的山,一座连着一座,拉拉扯扯,都三年了,没有人带着,我都不敢往山里走,怕走“麻耷”。大蚊子沟的水,硬的不得了,山溪两岸满是核桃楸子之类的树,溪水严重缺碘,不少当地人患了大粗脖子病,还有的人患了“大骨节”病,多数的当地人个子都长不高。那里偏僻、落后、贫穷,是锁住我们青春的一片不值得留恋的穷山恶水。可大蚊子沟的人纯朴、善良,可亲、可敬。我时常记起大蚊子沟的父老乡亲。有心直口快特爱唠叨的“碎嘴子”队长,有曾经在海南岛当过解放军排长的大队书记,还有纯朴泼辣的姑娘们,也还记得那个传统封闭山村的风俗乃至陋习。东北的风俗都差不多,什么“窗户纸糊在外,大姑娘叼个旱烟袋,生了孩子吊起来”,很多人都知道,但有一个陋习还鲜为人知,那就是“拉帮套”。有一天户里的一位同学神神秘秘地说,你们不知道吧,老顾是个“拉帮套”的。我们生产队有一户社员,姓萧,家里有五六个孩子,夫妇两个都有些“受水气”,就是身体比较矮小,骨节很大的那种病,患有这种病的人干不了重活。但是他家的生活与别人相比之下却比较殷实,原因是多年以来他家里有一位身强体壮、为人很厚实的壮年劳力在帮衬着,这个人就是老顾。听村里的社员说,十多年前,老顾从关外孤身一人来到这个村子,乡里人都把这样的人叫“跑腿子”。萧家的女人为人热情,针线活又好,经常帮助老顾缝缝补补,老顾为了表示感谢也经常帮着萧家干些重体力的活。日久天长老顾与这一家人处得挺好,孩子们也都叔长叔短地叫得很亲热,萧家做了什么好饭也叫老顾来吃。一些好心的乡亲们也觉得萧家孩子多,两口子累不过来,再说老顾也得有个靠头。于是就有人撮合,让老顾到萧家“代饭”,此后,老顾的一切经济收入,就都要交给这个家庭了。
常有老乡们在背后指点,萧家的老几老几,是老顾的骨血。
我至今忘不了在那片黑土地上的劳苦滋味。东北的农作物生长期长,玉米和豆子要三铲三耥。铲地是农活中最累的,天不亮就出工,天黑透了才回来,一天下来腰酸胳膊疼,第二天都爬不起来。铲地活儿重,一天能记两个工,这是那些强劳力抢挣工分的好机会,但不是谁都能干上这个活儿。生产队里干活阵势大,铲地时二三十人依次排开,最前面是“打头的”,挥舞着锄头铲得飞快,是全队先进生产力的标志,第二位是“二镖”,掌握进度,不紧不慢,后边一个跟着一个,谁想偷懒都不成,最后面那位是重要角色,叫“拉后兜”,控制全队的速度,谁的动作跟不上,就会被他压了过去,叫做被“包饺子”。我的视力不好,力气也不大,心里一急就苗草不分。“这地是怎么铲地,留下的都是草,不是吃人饭的干的!”第二天我就被刷到由老头老太太组成的辅助劳力组,干些送水做汤的活儿,拿的是卯子工。
每年秋天,大田的地三铲三耥结束了,用不到锄头就把锄头挂起来了,称之为“挂锄”。每当这个季节,生产队里都要组织社员到外面去搞副业,多数时候是到附近的林场搞清林。清林就是用镰刀把成树周围的藤条灌木砍掉。每次出去搞副业是我们最开心的时候,副业队集体开伙,吃的都是从村子里送过来的云豆、土豆、茄子、辣椒,比起我们在集体户吃了上顿没下顿的日子,简直是天堂。离我们不远又驻扎了一个朝鲜族副业队,是清一色的知青,每到晚上,他们又唱又跳,还拉手风琴,热闹到深更半夜。晚上,我们去学跳朝鲜舞,山里秋后的“小咬”在大马灯底下成团成团的,几乎把亮光遮住了。
今年是上山下乡40周年,我们这些当年的“老插”们,再次回到了当年的大蚊子沟。40年了,我时常回忆起我们“傲冰霜”集体户的每一个人。当年的“老插”,如今都已60岁上下,相聚在一起大家仿佛又回到了40年前。一路上我细心地寻找着40年前的记忆,但仿佛一切都是极陌生的。当年坐落在高岗上的那座每天全村最先迎来朝阳的石屋,已经没有了。几十年了,石屋是我唯一的回忆,我梦想有那么一天再回去看看它,摸摸我们曾经睡过的热炕。高岗下的那条小溪,曾经是我们浣衣嬉水的小溪,当年是那样的清澈,夏季水大的时候,我们夜里躺在石屋的炕上能听到哗哗的流水声。当年100多户人家现在只有70户了,大多数都迁回了老家山东。我们直奔老队长家,老队长的变化不小,人显得很苍老。见一下子来了这么多人,村子里的老老少少都到老队长家来看热闹。40年弹指一挥间,时间没有让大蚊子沟的面貌有多大变化,岁月却把当年的青年人变成了老人。近来,我的思绪久久地流连在那个时代,流连于艰苦并充满快乐的知青年代,怀念那纯洁而充满浪漫的集体生活。
责任编辑苗秀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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