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这样的一个无所事事的秋日午后,我用了三年的石英手表突然停止工作。我一下子慌乱起来。那天我正在一个僻静的小村落里度假。——一个久居闹市、遵循时间约束的现代人是如何魂不守舍的。我把时间丢了,还是它把我遗弃。
灵镇,一个偏远的古老小镇,细心的人们可以从大多新盖起的粗糙流行的现代建筑中找到它历史的气息。它们堂堂正正地矗立在那里,好似一些爱时髦的年轻人,不到位的模仿依旧能感觉良好。走在坑坑洼洼的石板小道上,看道路两旁墙壁底部痕迹模糊的雕刻,不必在意它有多冷漠,与它近在咫尺。小镇上的人都匆匆而去,我几次打招呼询问的企图都被他们的背影拒绝。索性随便走走,任凭它是午后几点。风穿过逼仄的小巷,屋门口的灯笼哐哐直响。天色渐暗起来,或许新闻联播快开始了。我加紧了脚步,顾不得什么石雕、残迹。我是来度假的,也是访友的。老友曾子衿因生病从遥远的大都市回到故乡,许多年了。
推开一扇门,没有犬吠声。
“谁?”
“我来了。”
不用说,彼此的声音还是熟悉的。尽管是天黑,我仍能感受到到清透的目光。他说今天他很清醒,脑子里没有什么其他东西。
“门口老槐树上的喜鹊叫了一天,你也该来了。”
“你家的位置和你信上说的一样。”
我们一直是用古老的手写书信的方式联系。他父母在我们彼此问候的时候,静静呆在旁边,面带微笑。进屋、喝茶和闲聊,他们就张罗要我休息了。
那夜月似弯钩,时不时还有乌云穿过。我四仰八叉地躺在吱吱呀呀的大木床上,看月明月暗。房间很大,床很大,夜空很远,脑子很松。不用想起我花半月工资租来的鸽笼式的小房和占居半屋的小床了。睡意很快来临。一阵风吹过,院落里的落叶敲出了小镇秋夜的寂静。“啊”、“啊”的呐喊声,根本不能惊扰我的好梦。
第二天清晨,我依然定点醒来,没有犹豫就起床。这才真正看清楚老友子衿家的院落。布满青苔的地方,后院有一个小的池塘,池塘里有假山和游鱼。院里稀落长着红色的枫树和绿色的杉树,错落有致,乱中有序。杂草里可以听见虫鸣,抬眼望去,还可见炊烟。我不知道这是什么时代,仅觉得很熟悉。好友父母满含歉意的问候,让我很惊异。昨晚没吓倒你吧?我看着他们并不冷静的眼里,心里纳闷,昨晚怎么了?今天,天气晴好。我在神清气爽的日子里,总想着忘记和向往。即使想想什么也想不起来了,拥挤、嘈杂、郁闷和不知所措。好友还没起来,莫非他又病了?从屋外的田野走回来时,听到院子里的啜泣声。天空中有童年的纸鸢在飞,田野里有野菊花在开。还有人在哭泣。我没有询问,坐在哽咽的老人身边。
“他今天就不陪你了。”
我应声道:“嗯。”
多年前,老友和我同住一屋,那时我们正年轻。大学校园位于一个繁华的都市里。夜晚的清谈让我们可以回到真纯。他说,他家有一条蛇,是条家蛇,有点红色的。他们镇有一年秋天老鼠成灾,而他家却安然无恙。村民们谈论的一个主题就是老鼠,可他父亲的一句话让村民们愤怒,“我家没有老鼠。”人们都认为他是骗子,那个时代大家都掏心窝地表白,质朴也要表白,他父亲回到家里,也很纳闷。是子衿道出了秘密,他后悔了。因为秘密经人是可流传的。他在一次夜间撒尿时,见到了蛇。那晚皓月当空,厅堂里有月光照耀。蛇软软地扭动身体滑过月亮照耀的地方,并没有吓倒并不清醒的他。他的糊涂让他勇敢感觉到那蛇身上有红色,一闪,便不见了。他撒完尿,迷糊地听到邻居家追赶耗子的吵闹声。走回房内,很快睡着了。似乎梦中有长爪的蛇在飞,还有歌声。
20年前的月光照耀着他的小脸。等他醒来时,太阳狠狠地照着屁股。父亲经过神婆的指引,点了几炷香,烧了几叠纸,就开始带领村民捕蛇。大人小孩的兴致空前高涨。蛇还在沉睡。蛇被打死时,可能在做梦,没有反抗。那时他清清楚楚地看到这条有成人胳膊粗一米多长的大家伙,红色的地方已经变黑。子衿说,昨晚它的魂早已飞走。人们兴奋地离去,留下子衿全家收拾残局。按神婆的指引,蛇埋在一个风水颇好的地方。子衿用稚嫩的小手给蛇坟添了几把土。
似乎从那一天起,子衿父亲意外地摔断了腿,生意也越做越差。他母亲也在父亲能用拐杖走路时,得了重风寒。家里已经有蜘蛛网了,耗子们也在屋顶上吱吱欢叫。院落里的树上稀稀落落地挂着几个柿子,并不明媚的晚秋阳光慵懒地照着,他的双眼因垂涎柿子而晃了。人们纷纷传说,那是一条修炼成精的蛇。流言越来越多,有人歌声悲凉。阵阵风起,滴滴雨落,悠悠歌终,子衿父母终于开始抱怨了。法事如期举行,他记得父母都老实地哭了。
第二天晚上,我见到了子衿。他眼睛迷离,但还是很兴奋地问我今天的田野和往日的都市。我们不紧不慢地谈着,就像多年以前。
那年,子衿从灵镇到上海,住我下铺。我们常常从夕阳聊到月升,从星辰侃到晨曦。他唯美的乡村世界,令我兴奋。我还记得他给我讲的他在年少时第一次见到拖拉机的经历。那次,子衿随父到小县城办年货,他见到一个被他称为怪物的东西,嘟嘟嘟地向他奔来,他撒丫子就跑。跌到了,爬起,再跑。最终在父亲的怀抱里用清澈的眸子惊恐地看它风尘仆仆地离去。
他很少上街,大多时间呆在图书馆看书。会见网友,玩网络游戏与他无关。有人问他,你能一直呆在一个上千年不变的伦理下生活吗?他清瘦的面庞带着清高的神情轻松地拿起一本《陶渊明诗集》,摇了摇,就走了。
他有过“绿鹅”般的梦。他梦中的“绿鹅”没有桃花般的烦恼,而他却数次在夜深时分有了沉沦般的幻梦。不知是桃花因人而变得粉红,还是人因桃花的盛开而有了春的颜色。他的桃花没有着落,忽入水中,成了鱼的玩物。魂魄就此被摄去。
“你知道当年我为何回家?”
“她玩弄了你的感情?”
“她亵渎了我的世界。”
“她挺不错的。”
“是吗?我怎么能相信一个在你面前如此娴静的女孩,会穿梭于几个男子的床笫,是为了爱情。”
“为了真正的自由的爱情!”
“她们会吗?”
“怎么是她们?”
“欲望不能打着爱情的旗号。”
“还记得那条蛇吗?”
“为何提起?”
“谎言。”
“纯真?”
子衿休学了。
临走前,我拍着他的肩膀说,给我来信。我从后来的信中觉得他很幸福。幸福是什么?他扎扎实实地生活在童年的地方,有父母健在,有田野闲荡。乡人们不再经常聚堆搬弄是非了,大家都忙着出外赚钱了。钱成为一种新的生活体验了。他的精神世界很好,没有时间观念。肚子饿了,去吃饭。想起问题了,去读书。身体差了,去帮父母种地。日子长了,写信问候大都市的我。有一次信中还风趣地告诉我,他也受到真正的“性教育”了。外地打工的青年人带回情色碟片,男女老少围着一起看。还激烈的讨论,嬉笑声一片。
在家呆了一年,他回来了。他一见我,就说,咳,你明亮的眼睛已经有夜上海的浮华了。我笑笑。那天晚上,我和他在校园里走了大半夜,几乎没有什么话。
毕业后,我们都留下了,彼此却很难见面。没过多久,他将再一次离去。他没多说原因,只是提到自己病了,父母年纪大了,想回去陪陪他们。
“哪天走,我去送你?”
“生病了,来我老家。”
灵镇秋日的田野里还有人在放风筝。秋风从西边吹来,我耳旁能听到它呼呼走远的嘲弄。野草也已枯黄,星星点点的黄绿还可以勾起我对玉兰叶子的怀念。
夜深了,脑子里突然想着,快上班了,我几乎可以肯定是晚间11点。我是个中规中矩的现代城市人。定点睡,定点起,赶车,签到,开会。我已经习惯机械的都市生活了,不能像子衿家后院的黄瓜想开几朵黄花就开几朵。
临睡前,顺手翻开子衿书架上的一本书。我看到子衿第二次回家后,我给子衿的一封信:
子衿:
你还好吗!
今天是晴朗的一天。
太阳总是过早地照在我的床上。掀开被子,让阳光直晒自己的身体,懒洋洋地过了几分钟,便起床,去养活自己。说了一天的话,但没有一句是想说的。做了一天的事,却没有丝毫的喜悦。能梦想成真吗?
狗尾巴草长得正旺,还有蓬勃发展的势头,可秋风瑟瑟的日子不远了。校园里卖冰棒的小贩,放着“吻别”等多年以前的调子,兜揽生意,我也顺便想起并不艳丽的美好过去。
日子涂了重彩让本来的田园生活过得脏乱起来。没情没味的,似乎因全面发展自己,却不再那样美得让人留恋。心里复杂的其实过于简单,因为总在迷失中混乱。聪明人,只是屈服了生活,而不屈服又能怎样?没有足够的能力和天赋,而又有过多的执著,太可怕了。是啊,这样的日子,心里安静得有点想飞。不用回头,绚丽的日落已红遍天空。
喜鹊变少了,猫儿也不常见了,罕见的麻雀那天却如愿地飞到我的身边。它不停地短飞,试图飞出我身边包有玻璃的走廊。我痴痴地看它。如果我不打开窗,而它执意离去,不是它死,就是心碎。唰地几声,银杏树随风低吟。它更加着急了。我禁不住打开一扇窗,它却从我的头顶飞过,飞向曲折的长廊尽头,我看不到它。也不必回头,余晖刺痛了双眼,耳朵听到,抓到了的雀跃声,是个年轻人的声音。
也有不知名的蓝色小花在半坡上开放。今天是个晴天,星光点点。
小鱼
第三天,我必须回去了。天空一改前两天的晴朗,淅淅沥沥地下起雨来。院内小池塘里的睡莲叶子啪啪响,有些嗡闷。
我真要走了,雨在午后止了。子衿精神格外地好,一定要送我离去。小镇上车来车往。他热情地与人打招呼。灵镇的古老街道是晴朗秋日的午后,并不令人感到冷漠。他絮叨着多年以前的“绿鹅”和光怪陆离的大都市。我没在意他的絮叨,上了回老家的列车,明天8点还要工作,我必须尽快修好我的手表。
回来没几天,收到一封信,是子衿写出的。
小鱼:
我是突然想起灵镇的秋天而决定离开的。秋过了,就是冬天。我也不再渴望春天的到来。
我的童真无法面对生活,而怀念纯真时代的心情一旦产生,就似一种欲望一样,让人心碎。可我还想用它来飞翔。在大都市里我无法生活。我还以为回去后,我可以很幸福地生活。其实我错了。我们都没有着落。世界已经变了,谁也逃脱不了迷茫。还记得我家的蛇吗?我们每个人心里都有一条会飞的蛇。它们互相残杀。我选择了逃避,可当我勇敢面对时,我会像蛇一样先将魂魄飞走,再死。
好了,止笔。
子衿
我推开窗户,面对层层叠叠闪闪烁烁的高楼,大吼一声,子衿啊!
责任编辑赵宏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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