哥哥归
玉清是大户人家章家的遗后。那是民国年间的一天中午,俊生去看望久未谋面的亲家,亲家在李家弄做相帮阿姐。
亲家就是阿婆,也就是黑孩的奶奶。那时兵荒马乱,阿婆说,买三斤米割两斤肉,在市场上,只要你有消费意向,依然可以年底、清明、八月十五各埋一次单,人情真的十分浓啊。黑孩的婆婆要说漂亮应该首屈一指。后来,黑孩知道阿婆祖籍绍兴,由于上百府地少人多,逃荒要饭便成了普遍现象。那时,她才六岁便来到了相对富庶的下三府,江家用三块大洋把她收留了。又过去了许多年,她变成一个成熟的女人,也自然成了黑孩的祖先。黑孩还知道,他的爷爷好像好吃懒做,于是养家糊口的职责就全部落在了这位小脚祖先身上。黑孩还知道,有好多人称这个小脚祖先为阿六姐。
阿六姐在章家大宅主要负责浆洗缝补和来人待客,有时也要干一些扫地抹桌子什么的。那天,章老太爷又去上海了。尽管李家弄与上海相距不远,但一个来回起码也得十天半个月。
“那个男人是不是在找你?”那会儿,亲家正与一位气质不错的女子在交谈。他临近时,那女子微微一怔后问。
“找我?”亲家只顾说话没有顾及其他,她想我在李家弄做事很少有人相知,更何况男人,但抬头一看,却连忙起身,移动三寸金莲,款款相迎地说:“嗨,外公咋到这里来了?”
“没有想到吧?”俊生说。
“没有想到。”亲家每回都这么亲昵地说,“真的没有想到,那快坐、快坐吧!”
俊生那时正英姿焕发,高高的身材,俊朗的长相,右看舒服左看顺眼,俨然一位无可挑剔的翩翩美男子。
“你们是亲家,”玉清说,“那你们聊吧!”
“外公,”亲家说,“这位,这位就是我的老板娘!”
俊生点点头,上前躬身问好。
玉清走了,俊生坐了一会,跟亲家聊了一些家事,便起身告辞,回女儿家去了。
“阿六,”玉清轻声细言地说,“今夜同我睡。”
“我可不敢,”阿六姐说,“主仆有别呀!”
玉清说:“阿六啊,你咋说得这么生分,我们不是已成小姐妹了?”
“不过我们俩真的是一对亲姐妹啊!”阿六姐一边忙着自己手中的活,一边说。
“阿六,你停一下手中活,”玉清环顾左右压低声音,问,“那天,你和你亲家聊了些什么?”
“老板娘想知道?”阿六姐突然笑了起来。
“我只是随便问问,”玉清话锋一转,装着无意间提及地说,“他住在哪里?”
“西亩。”这时,阿六姐的脑海突然像流星划过夜空,说:“老板娘咋突然关心起我的亲家?”
“我只是随便问问。”玉清道。
“随便问问?”阿六姐问,“是不是想降爱于我亲家?”
一丝羞怯掠过玉清的清秀之脸,她努力掩饰着心中的几分慌乱后,说:“你不要太敏感,我只是随便问问而已。”
“那要不要在方便的时候,帮你介绍认识一下?”
“好啊,阿六,你不是想……”
“哎呀,死丫头!死丫头!”
在李家弄,章家是大户,一字儿地横亘在棋子山下,坐北朝南,依山傍水,环境十分安适。棋子山,形似棋子,传说因有两位赤脚大仙在此博弈而得名。掠村而过的西苕溪静静流淌,旧时的青砖黑瓦垒砌的两层建筑陈旧破败了,但也显示着当年的富庶与繁华。俊生颤巍巍地走上了塔山岭。李家弄就在脚底下了……
“你找谁?”俊生走近章家大宅时,看门人问。
“阿六姐。”俊生说。
“好像回吴家墩了。”
过日子真是不易。亲家也是个顾家的女人。俊生想既然亲家回家了,李家弄也就失去了亲近,更不该久呆。那么,去吴家墩看看女儿、女婿、外甥和亲家也好。
“你是找阿六的?”大门“咣当当”打开了,随即,从俊生的背向传来问话声。
“是啊!”俊生收住脚步,回转身,眼睛倏然一亮。这一亮使他清醒地认识到,眼前这位冰清玉洁、香气袭人的贵妇人便是与他有一面之缘的章家女主人。
“阿六姐回去看妮子了,”玉清说,“下午回来。”
在俊生眼里,玉清的美丽是自然的:尽管头发水亮,发髻是那种常见的、盘根错节的地主婆发式,但她颀长的身子显得风姿绰约;她的脸宠是粉白色的,但粉白色中又有红色的底蕴;而眼睛是憔悴的,大小几粒雀斑均匀、奇巧地分布在眼圈四周……俊生的嘴唇翕动了几下,竟没有发出声音。
其实,玉清活得很苦,夫君章雪轲是个财主和开明绅士。生活中,章老太爷虽然不吃喝嫖赌,但由于过度地热衷于社会的公益活动,好像忘记了床上的性事。表面上,玉清衣食无忧,前呼后拥,但长夜难挨。章老太爷的双脚是很少落地的,一会儿在上海,一会儿在杭州,一会儿在南京。总之,他就有这么忙,双脚总是在路上。玉清虽然长相和自我感觉不错,并且“主内”也井然有序,但她无数次自怜地说,自己是守护庄园、点缀门户的瓶中花……
“亲家,”玉清说,“我也这样称呼你了。假若你没有急事可以在这里等她;如果闲不住,也可以帮我们抬抬缸搬搬甏的做点事!”
俊生喜不自禁,毕恭毕敬地说:“愿听从老板娘的吩咐!”
俊生开始在章家打工了。
俊生干活很投入与卖力。无论是上山落水、耕田耙地,只要是章家的活儿,他都会不遗余力地负责到底。一段时间后,俊生便成了章家不可或缺的重要帮工。
入夜,章家大宅的走廊尽头和拐弯处挂起了大红灯笼。暗红的廊柱和黝黑的板壁间,会不时地飞出一只只蝙蝠。深夜来临了,章家大宅显得阴森而神秘。阿六姐干完了一天的活,舀来一盆洗脚水,关上窗户,松开裹脚布,然后,重重地喘了一口长气,这是她沉重的一天里最为轻松的时刻。
月亮冲出黑云,浅淡的月色洒在这座古朴的大宅里。此刻,长工短工和相帮阿姐们早已各自就寝。大宅有前后六进,每一进都有新气象和一个天井,每个天井前的大厅里都挂有屏风与就餐议事的八仙桌和太师椅。主宅最后一进的左侧有一个大花园,花园的四边偏房是仆人的栖身之处,偏房的再外面便是身高八尺的院墙了。
夜深时分,玉清莲步轻移地来到了俊生的偏房前。玉清有了与俊生交流的渴望。这份渴望似乎掩饰已久,一旦萌生就有无法扼制的暗涌。她知道,俊生一人住在这里。她轻轻地敲门,俊生很惊觉地问了一声“谁呀”,玉清轻声一应,“哧溜”一声钻进来,一闪身,门便被反闩上了。
“老板娘,你咋来了?”俊生从迷糊中惊醒,挣扎着从床上坐起,准备披衣摸索点灯。
“我咋不能来?”玉清压低嗓音,纤手压住俊生的手说,“你不要忙,我坐一阵就行。”
俊生停止了忙碌,双手在玉清的手中,只是扭动了一下身子,比较舒服地躺靠在床上。
“来我们这里多久了?”玉清口吐幽兰地说。
“半年多了。”俊生略作思索后回答。
“习惯吧?”
“习惯。”
“习惯就好!”玉清说,“假若不习惯就趁早走人,我看你给我家打工也不会有多少出息。”
“兵荒马乱的到哪里去?老板娘是不是不要我了?”俊生忧心忡忡地说,“再说,我也舍不得你呀!”
真会说话!玉清心里“咯噔”一下。此话一出,俊生立即后悔了,这种话能随便说?真不知天高地厚。但俊生确实是心有所想后脱口而出的,说白了,也是来自肺腑的真心话!
风吹得树枝沙沙作响,犹如天簌之音,月光里还掺杂着几粒小雨滴,月影渗过窗棂,小屋的空气凝固了。
“老板娘,”过了好久,俊生斗胆地说,“我浑身躁热呀!”
“……那,”玉清说,“那就把衣裤全脱了!”
“我可不敢。”俊生紧张得连嘴下巴都在打抖。
“脱吧!”玉清说,“其实,我也一样。”
玉清开始不停地扭动着身子,突然,沉睡多年的欲望开始苏醒了。俊生紧紧地搂着玉清,变得粗暴野蛮起来……
小屋里充满了情欲。
阿六姐是第一个从章家大宅醒来的人。
太阳升得老高了,阳光斜射在章家大宅紫木廊柱和做工考究的窗棂上。玉清很少在中午起床,盥洗梳妆后走了出来。
“玉清,”阿六姐小声说,“今天好漂亮啊!”
“是嘛?”玉清确实有见人就想笑的心情,说:“我哪天不漂亮?”
“我是说,今天特别漂亮。”阿六姐说。
阿六姐发现,玉清眼中以往的忧郁不见了,更奇怪的是,昨天脸上还比较明显的黑油斑也在一夜之间退却得无影无踪。从玉清今天的肤色与笑靥里,阿六姐已猜到了什么。
黑孩曾经问过阿婆:“地主婆对你们好吗?”
“好啊,”阿六姐说,“比如,我和玉清就亲如姐妹呀!”
“那电影里的地主婆咋都这么凶?”黑孩说。
阿六姐那时已是地道的婆婆,牙齿开始松动和稀疏了。闲时,老人家还常常对黑孩炫耀说,她以前的双手还挺修长美好,伸展小手,翻转朝上,能放一个茶杯,当然,现在不行了,岁月确实不饶人。黑孩最喜欢听奶奶讲故事,从奶奶口中出来的故事就是与众不同。后来,读书不多的黑孩开始写书,尽管因为没有形成气候,但也颇有建树。无心插柳的是,他的新闻作品虽然没有荣获范长江奖类的荣誉称号,却也改变了他的生活轨迹,也使其在中国的现代化一流城市里,过上了所谓有房有车的“中产”生活,并且,时不时地出现在港澳通道和东南亚各地……当然,这些都是阿六姐去世25年后的事了。
“那我不清楚。”阿六姐的声音漏风了,显得低沉嘶哑,“反正,我接触过的地主婆和地主,对我们通常亲如姐妹,毒打、惩罚下人的事,我是闻所未闻……”
章雪轲老太爷回到了李家弄。章家愈发地门庭若市、人丁兴旺。那个他曾慷慨解囊资助的落魄书生,如今时来运转,俨然成了大名鼎鼎的“西北王”。但令人奇怪的是,章雪轲始终没有参加政府的公职,却凭着个人的威望,乐此不疲地做了很多民间善事,比如疏通河渠、兴修水利、兴建平民学校以及育婴堂等等。
“老爷,”一天,玉清小心翼翼地问章雪轲,“我是个妇道人家,当然没有你们男人的远见,只是如此的入不敷出,以后有个风吹草动咋弄?”
女人说得不错:睁眼看天下,天下已大乱。国军、日军、土匪,军军难缠。虽然孝丰或更宽阔的地域现在还算祥和;但枪炮声会说近就近的。他想,多做社会有益的事总不会有错吧。
留下部分土地供自家正常运转,其余的送给那些佃农、雇农和穷人们。当做出这个举措,章老太爷感到从未有过的轻松。他想,自己以前是个穷小子。后来,凭着自强不息和卧薪尝胆,终于有了今天。他清晰地记得,为了买第一亩土地,他五年没有吃过一口肉,五年没穿过一双袜子,在这五年里更甭说抽烟喝酒,甚至连茶都是那阵子戒的。什么叫清规戒律,这就是清规戒律。为了使自己的土地上能长出肥硕的稻穗,不管要走多远的路,都会把尿和屎屙到自己的田头。尽管,社会上流传章老太爷“吝啬鬼”一说,他听后也显得一脸的无奈。
“章老太爷是个大好人,”多少年过去了,阿婆无数地告诉黑孩,“那阵子,棋子山上经常打仗,一会儿是广西军在那里狙击日本人,这没话说,章老太爷积极地派人送水送粮,后来,新四军又被国民党围困在太阳山上,在弹尽粮绝时,他又悄悄地派人送粮上山,那会儿,我都参与装箩筐系绳索的工作,但那回,章老太爷却在半山腰……”
“后来发生什么了?章老太爷,他,有危险吗?”黑孩紧张地问。
阿婆长叹一气,话未出口,已经老泪纵横。
家道中落,一切都灰飞烟灭了。
十年了。
这道岭叫塔山岭,俊生在梦里已走过无数次。对面的斜坡上有一座新坟,坟头的青草十分嫩绿,坟前的桑地十分茂盛,凄凄的杜鹃鸟在声声啼叫:“哥哥归,哥哥归!”
俊生想,又一个人入土为安了。
这十年,天翻地覆,沧海桑田,自己久病在床,今天终于真切地踏上了李家弄的土地;不知玉清是死是活,十年间,没有她的一点音讯。
章家大宅一览无余:砖砌的院墙变成了篱笆墙,曾经的章家大宅里住进了十多户人家,偏房正是他曾经住过的地方,门前只是缺少了以往暗香浮动的情景。砖砌有序、错落有致的花坛上都种上了青菜和韭菜,并且,凭空多了一口汲水的深井。门前还有一段残垣断壁,不过已挖开了一个小门,走出小门便是连绵起伏的山脉。
“你!”看到俊生的那一秒,玉清愣住了,手中的镰刀突然掉在地上,她在瞪大眼睛的同时,“刷”地流下了眼泪,“你咋还记得我?”
“记得,记得啊!”俊生悲喜交加地说。
“你咋来看我?”玉清的相貌大变了,曾经的满头乌丝间已掺杂许多银发。
俊生拼命地抑制住眼泪,问:“你现在一个人过?”
“你为何不早点来看我?”玉清号啕大哭。
那个章老太爷死后,玉清就一直想找个地方好好哭一场,但她没有这样的机会,也不敢放声痛哭。这个梦想终于在十年后实现了。在旷野里,在自己心爱的男人面前,她终于可以放声痛哭。
“我们都老啰,”俊生说,“你要多注意身体,做不动的事就不要硬上了。”
“像晒谷这些事情我自己喜欢干。不劳驾儿子小林了,他现在搞建筑赚了好多钱,还回家种田主要是怕人说翻身忘本。其实,他早就不在乎几粒谷米的收成了。”
“儿子有出息就是最大的好!”俊生说,“你也算甜尽甘来了。我的孙子也考上了大学。”
“那就好,那就好。”
看一眼少一眼,看一眼入骨三分。而今天,他们只能彼此看看,许多积蓄在心头的惦念就缓解了。许多话他们用不着说出来,事实上,想见一回也只能给对方一个安慰罢了。
“你看,你的脖子,你看你脖子上的肿瘤怎么大起来了?”玉清问。
“是好像大了一些。”俊生坐在石头上喘着气说。
苦恋
天,黛青高远,犬牙交错的白云在“嗖嗖”奔驰。乾叔在咳嗽中起床。每天凌晨五点一过,再睡,身子骨就会疼痛。起床,咳嗽在加剧,陈旧的炕式床也被他持续的咳嗽声弄得摇晃不宁。
“咳嗽得这么厉害,不如去医院看看。”友根在楼上说,“爸爸!”
“没用,真的没用。”乾叔说,“我得的是富贵病。”
这是年后的冬天,每踩到一个水坑便会有“咔嚓咔嚓”的薄冰破裂声。
乾叔出身草根,总感到现在的生活就是富庶。他摸索着裹起衣衫,趿着鞋拉开家门。正东的天边总是通宵灯火通明,乾叔知道那边就是县城递铺。
“咋会没用?”友根已经公鸭嗓子,“现代的科学都这么发达。”
“发达有什么用?我得的真是富贵病。”乾叔撒完尿,抽紧裤带回到家里说,“我这病叫老慢支,也就是报纸上经常说的要冬病夏治的疑难杂症。治不好的,至少目前还没有特效药。”
想想也是,看病得花很多铜钿银子。再说一年到头也就这么点钱,现在的医生、医院又是那么黑,总会变着法儿榨干你的荷包。能省则省,能熬则熬吧,友根就要中考,读书费用就会猛升。乾叔已经打听了,如果友根争气考得分高能顺利地进入高中,那么,就会省一大笔钱,如果考试成绩一般,还差那么几分或几十分,那就真会要人命,择校费、借读费等一学年下来少说还得额外再付万儿八千。三年下来呢,不是让人抽筋剥皮,若是再读上四年大学……
乾叔倒抽一口冷气,不敢往下想。但不往下想行吗?人是有思维的动物。乾叔还不晓得的是,高中也在推行校中校和产业化,门槛费比民办的更凶更狠。到时恐怕只能卖血了。
“不要胡扯了!”乾叔开始点火煮饭,“尽量学学你的海哥,读书不多却在外面混得人五人六,每年都会给他老娘寄来万儿八千!”
“又是海哥!”友根说,“好像他成了我们这里唯一的英雄了?”
“那当然,”乾叔咳嗽着说,“假若当年他能有机会再多读几年书,说不定施瓦辛格的加州位置就是他了!”
友根说:“没有正规的书读可以自学啊?”
乾叔说:“自学就辛苦多了。海哥倒是自学的!听说前年他已经报名竞选联邦议员了。你假若有他那股卧薪尝胆的劲儿,起码考个北大、清华、浙大什么就不会成问题。”
海哥十六年后才坐在那里喝咖啡。这是一个乡下仔埋窗苦读、筚路蓝缕的理想结果。乾叔想,几十年过去了,他倒还喝着了咖啡,我至今连咖啡味都没有嗅到!这样想着,乾叔就有点心酸与悲壮。其实,友根也够努力和辛苦了。现在正读初三。每天都带着饭盒早出晚归、风雨无阻,往返于乡镇中学。乾叔对儿子其实还是放心的。起码,他看到儿子在非常努力地读书。
“爸!你也有点烦?”友根说。
天还很黑。早早吃了饭,乾叔就要去“上只角”挖冬笋。那个地方原先是个乡镇,后来修建成水库,人口被悉数迁徙了,留下的便是一望无际、群山叠翠的毛竹林。
那回,乾叔从递铺城里的一个垃圾堆里发现了一台旧电脑时,真是如获至宝。乾叔出生在50年代。读书时也正处于“学制要缩短,教育要革命”的阶段,但他确实是个高中生啊。当年,他的父亲也是这么说他自己,但他却在高考时以2分之差而名落孙山。那时没有民办学校一说,更明令禁止办高三复习班,于是,他没有出路了,只有回家种田。
上路了。乾叔一抹嘴巴,推出老爷自行车用蛇皮袋裹着冬笋锄头,把它绑在车架上。
月亮被吹了出来。尽管毫无生机,但依然显得那么老谋深算。脚踏车的影子与月影重叠在一起。旷野四周静极了,只有嗖嗖的风声。快快地踩!今天最好能挖上十斤八斤!
乾叔垂手一摸捆绑在车架上的冬笋锄头,然后想,若是当年不修水库没有那片毛竹林,那么,像他们这些缺乏一技之长的草根人怎能维持家计啊?当然也就缺少了周润发与章子怡在竹梢上飘来飘去的打斗场景。
乾叔喜欢看时尚类电视节目与杂志。当然,看这类杂志大都是在每月一次的理发店里。乾叔知道戴安娜王妃的多情与博爱;还知道林青霞与邓丽君在法国裸泳;还知道最近香港的黎天王被女友“吸干”了;最近又有娱乐新闻说,风流小生李亚鹏与天后王菲正准备在家喜迎他们的小宝宝出世呢……
能挖冬笋也得算一技!乾叔自我反诘。再踩上个把钟头,水库就临近了,人也就陷身毛竹洋里了。
小梅去杭州读了农业大学。
小梅的父亲是个民办老师,小梅是乾叔从小学到初中和高中的同学。多少年来,他们已成为“风雨同舟”的隐性情侣,也成了无话不说的好朋友。现在,小梅登上了凤门,而乾叔却只能回老胡村务农。起先,他们鸿雁传情,书信来往频繁,渐渐地,小梅的回信就稀疏了。理由是,学业太忙。
夏天,小梅回到了老胡村。这是她上大学后的第一个暑假。乾叔在第一时间放下繁重的农务赶了过去。一阵寒暄后,他们变得无话可说。小梅的目光也变得有点古怪和恐慌。乾叔第一次有了被人拒之千里的感觉。人,真的会变,环境最能造化人。但往深处想,乾叔也觉得小梅没有错,又没有给过自已承诺,自己也没有为她付出什么,充其量也就是同学而已。不过,还有他们俩的一吻,那一吻是不能定情的,歌里也这么唱。按照老胡村的规矩,像乾叔这样年龄的人,都应该婚娶了,而他却连女朋友也没有。那阵子,给乾叔说亲的人真多,但他总是笑笑后婉拒。后来,老胡村的人终于恍然醒悟,乾叔的心仍在小梅身上。
乾叔对小梅爱得走火入魔了,并且,在心中暗暗较劲与发誓,自己总会活出一个人样!
“癞蛤蟆想吃天鹅肉!”有人说,“可能吗?一个农夫,一个国家干部。哼!”
“哈哈哈……”
乾叔开始苦恋。他知道这种修成正果的几率比中福利彩票的还要低。但乾叔喜欢等,痴痴地等,相信会等到云开日出、风生水起,起码也要等到小梅大学毕业,被人迎娶……
这一等就是十年。小梅官至正科后,终究还是嫁入官宦人家。每年,小梅都会来老胡村看望父母。每次都是驾车前往,好像都在公休假日,并且都是行色匆匆。
天亮时分,赋沟坞村好像一幅水色山岚的油画,挖冬笋的人都从这里进入毛竹洋。乾叔把自行车放置在田坎下,解下蛇皮袋,扛起冬笋锄头往大山深处走。
水库就在跟前,翻过大坝沿着山间小路走,不一会儿,便真正地身陷毛竹洋了。
乾叔穿着山靴子往山里走,咳嗽声不断。人老了,乾叔想,否则,咋会如此,不过自己也只有50多岁,好像还没有多少老吧,可是,咳嗽声真的比往年厉害。
乾叔把蛇皮袋系在腰后,躬着身子,捏着锄头在山地上寻找。老胡村的冬笋宛如锄头般小巧玲珑,远远看去,颇像孔雀脑袋。毛竹山上杂草不生,竹子也总显得那么亭亭玉立,苍翠欲滴的皮色、竹叶仿佛弹指欲破……
乾叔三十岁了,也想谈婚论嫁了。乾叔像是沙滩上的鱼,可身边的“水”早已蒸发无几。乾叔成了名副其实的老大难。这时,一位远房热心的老伯伸出了橄榄枝,在他的牵线搭桥下,乾叔与一位哑巴女成了亲。友根便是乾叔的老来儿子。哑巴女比乾叔小一轮,整天像吃着辣椒似的抽着气。那阵子,老胡村开始分田单干,吃饭问题开始解决。
那回乾叔刚从田里归来,小梅拖着儿子突然就走进乾叔的家门。哑巴婶更是惊讶得滋滋吸着气,热情地让凳就坐和泡茶招待。乾叔与小梅有好多年没有见面了。
“真是稀客啊!”乾叔说,“哪阵风把你这个大小姐吹来了?”
“谈不上,”小梅说,“一年总要回来几趟。”
“但能走进寒舍就是稀客了。”乾叔说,“你不会看我的笑话?”
“这话咋讲?”小梅说,“一晃多年,我们都老了。”
“你没有,”乾叔说,“我是真的老了。”
“谁说的?我的鱼尾纹已经很深了。”小梅有点发嗲地说。
乾叔确实老了,早已成了鲁迅笔下的中年闰土,而小梅依然细皮嫩肉,发质似乎比少女时还要乌溜顺溜,身材凹凸有致,散发出一种成熟女人的体香。
“乾哥,”小梅说,“我现在在县里分管蚕桑工作,我想把这项工作作为试点来老胡村推广。”
这是好事,这不是生财有道了?这样可以好好地改造开发西苕溪边的沙滩涂地,种上桑树,当年收益,三年成林,以后就能养上蚕宝宝了?乾叔说:“你真的要履行诺言了?”
“家乡嘛,总有一种难解的结!”小梅捧着茶怀,在手掌上转了一圈。
乾叔找了一块落满竹叶的草坪靠着毛竹坐了下来。他开始松开绑带,脱下山袜露出双脚,然后,解下挂在腰间的冷饭包。
这是上山人必备的午餐。乾叔艰难地啃着往下咽,全身立马有了精神。人是铁饭是钢。乾叔强迫自己多吃点冷饭后再去挖一阵,那么,友根的高中费用就多一截希望了。
冬笋深藏在土里,没有本事的人很难挖到。但乾叔长着一副火眼金睛,总是不紧不慢地抬头看看竹,看看竹梢的走向,然后,时不时地这里挖个洞那里打个孔,不经意间,一支支肥嘟嘟、嫩黄色、毛绒绒的冬笋就轻松、皮毛无损地出土了。
会挖冬笋的人压根儿不用耕田式寻找。
乾叔掂了掂蛇皮袋。一阵山风吹来,他打了一个寒战。这时,乾叔又想到了友根,想到友根马上就要中考,乾叔就会闹心,咳嗽也会随之而来,并且,恐怖异常。乾叔经常自问,考高中读高中都是好事,咋会有这种条件反射。三亩茶园四亩蚕桑地和人均一亩三分责任田,便是乾叔的“摇钱树”。当初几年,每年的收入除却农药、化肥等支出,日子总体还过得去。乾叔也知道,自己的幸福指数在老胡村已经高居榜首。那时,大伙都不富裕,缺钱在老胡村是普遍现象。随后,形势就急转直下了,世道也幽默他一下:蚕宝宝丰收了,强卖强买和有关单位打白条;粮食丰收了,价格却暴跌了,这让人还怎么活?
日子过得越来越窝心,乾叔好像天天在作困兽犹斗。
灾难还是没有放过乾叔。
那天,哑巴婶莫名其妙地得了站立不稳的软骨症。乾叔和友根便火急火燎地用双轮车把她拉到了孝丰医院,乾叔忙不迭地挂号后把哑巴婶背到了中医科。
“打两瓶点滴,”老中医一通诊断后说,“然后,到农贸市场去买十斤排骨回去好好补补身子。”
“这样就行?”乾叔问老中医。
老中医推了推眼镜框说:“中医理论就是缺什么补什么,您的老婆不会有事,回到家后注意多休息少干活,过几天自然就会好转。不过,伙食一定要搞好。”
一场虚惊一场忙乎后,哑巴婶又回到了老胡村,要么一个感冒,要么一个伤风,总会花去三五百元,去医院成了家常便饭,乾叔的日子过得捉襟见肘、穷相尽显,好像掉进了一个深不见底的黑洞。
哑巴婶仿佛就是弱不禁风,捧着药罐头过日子的现代林妹妹。有一天,哑巴婶咳嗽出了鲜血,但乾叔家没钱去大医院就诊,只能在小医院为哑巴婶头痛医头,脚痛医脚,乾叔也只能奔命于乡村与医院之间……七八年间,哑巴婶没有大病却小病不断,最后却折腾出肺炎、肝腹水肿胀、胃出血、血透等一系列大病。看病、吃药、借钱、寻找民间偏方成了乾叔生活的主旋律。
但,哑巴婶还是撒手西去了。
入殓那回,乾叔其痛无比,流干了眼泪,哭痛了嗓子;入土那会,乾叔在疼痛之余,却有了一丁点的轻松……
那一年,小梅又回到老胡村,再次来到了乾叔家。乾叔上尖下细、瘦骨伶仃地凸现在小梅的眼中。刹那间,小梅的眼泪夺眶而出。小梅是来向老胡村谢罪的。如果当年,她不前来推动种桑养蚕,老胡村的人就不会如此现状,就会逼迫他们洗脚上岸,进军工业,起码可以进城打工。后来,小梅又给了他五万块钱,帮他们家渡过了难关。
瞎想什么!乾叔心里只是那么一闪。
太阳落山的时候,山冲地里就显得阴森与寒冷。乾叔把蛇皮袋捆绑上自行车,准备往回返。回家的路很轻松,更不用使劲踩。乾叔对这条路很熟悉,熟悉得能闭着眼行走。轻踩几下,自行车就趟着走了。乾叔想,按此速度回家天还不会黑。尽管家里没有人为他煲汤做饭,但回家的感觉就是好!起码有杯水可以喝,累了,总可以在床上无忧无虑地躺一躺。
老伴去世后,乾叔与友根就真正地相依为命了。一想起友根,乾叔就会莫名其妙地抽搐。离友根读高中的日子已经所剩不多,过了年后,乾叔就开始准备友根上高中的费用了。人们常说,上大学重要,乾叔认为,让子女读高中尤为重要。如果读高中的机会都没有了,那上大学又从何谈起?毕竟读高中时小孩还是比较幼稚,也不能说自主和真正懂事,你不让他继续学业,他又奈何?而读大学时情况就大不相同了,人也完全成熟了,只要他真的想读就有机会!起码还可以外出打工后再上学,起码还不会被人质疑为童工……
穷人家读高中不堪负重啊。友根还要读书,职高都不行,必须上高中。想到这里乾叔就咳嗽了,一咳嗽就刹住车,人就跳了下来,并且,流下眼泪。他无可奈何地看着捆绑在车架上的蛇皮袋。那里大约有十来斤冬笋,按时价每斤三元计算,大约也就是三十元人民币。他不知道到年中时如何才能筹措到两三千元学费?他知道,这笔钱应该不算大,但他感到蝼蚁负荆的沉重,他也不知道老胡村人均八千元是如何计算得来,反正,他家里是连鸡连鸭连猪连粮连青菜萝卜加在一起也没有这个数。
乾叔再蹬上自行车身子就有点飘忽了。这时,一辆轿车从后面风驰电掣般驰来,乾叔的自行车和轿车立刻纠缠在一起,拖行了一阵后,便失去了知觉。
醒来时,乾叔已躺在了医院里。
“我这是咋啦?”
“你被人撞了,”护士小姐说,“他们把你拉到医院门口就跑了。我们已经为你作了必要的抢救,暂时没事的……万幸的是,有个大姐把你及时送到这里,并且替你垫付了两千块钱住院费。”
“她,人呢?”乾叔问。
“走了!”护士小姐说,“不过你现在没有危险了。”
“大姐”,“一个大姐”?乾叔不停地重复着这几句话。后来,乾叔笑了,这回他忽然感觉到浑身一股春天的力量,充满青春勃发的力量了。


最新评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