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英子死了!英子死了!……”张奶奶呼天抢地不停叫囔,叫声很凄惨。
“英子死了?”村民们围着张奶奶七嘴八舌,惊讶问。
“英子好好的,你怎么说她死了?”一位中年妇女睁着大眼对着张奶奶问。
“张奶奶,你怎知道英姨死了?你看见她死的?”一位抱着娃娃的少妇大声骤然问。
张奶奶诚惶诚恐又磕磕吧吧说:“英子真的死了!真的死了!我怎可以胡言乱语?否则我会遭雷劈的!”
张奶奶说,她今天一早就看见英子家养的鸡老窜进她家院子里,把它们撵走,但过一阵子又都来了,撵几次来几次。她在墙外拉开嗓门拼命叫喊英子,但始终听不到英子的回应。
张奶奶又说,她走进英子家的院子里,对着半掩半开的门再次大声叫喊英子,可是依旧没点动静和回应。她用力推开门步进阴阴冷冷的屋里并朝房里望,只见英子盖着破旧的棉被躺在炕上。她再次叫囔,怎么啦?病了?英子依旧没答话,只是睁了下眼,瞬即又闭上。她走进寒气逼人的房里,蓦地,她感到英子的脸容怎么如此苍白?苍白的犹如一张白纸不由得内心“咯噔”一声响。她战战兢兢推了推英子,英子的身躯微晃了一下乍然用她冰冷的手猛抓着她的手不放。
“英子她……她死了!我……我一挣脱就……跑,连……头都不敢回,没出院子还……还‘噗咚’翻了个筋斗。”张奶奶上气不接下气,“吓……吓死我了!英……英,英子……真死了!样子真……可怕!她那样子……真吓……人啊!”周围听她说话的人,个个屏声息气,浑身直发毛。
“快叫你爷爷去!”抱着娃娃的少妇对某小男娃说。
小男娃边跑边想,他首先要告诉爷爷的是英婆婆躺在炕上曾睁开眼瞅了一下张奶奶,然后要告诉爷爷的是英婆婆曾用冰冷的手抓着张奶奶的手不放,最后要告诉爷爷的是英婆婆死了,死的样子很可怕。
张奶奶依旧囗沫横飞在她院子外继续讲述英子死了的事,围在她身边的人越来越多。其实,英子除了年轻时曾有过被村民们津津乐道谈论的“香艳”故事外,她并没有什么值得人们缅怀的故事。她过去不是村里生产队的劳动能手,现在也不是富裕户,她是个独居的特穷困户。她自在这个村里出世以后,除了嫁到邻村的四年里不在这村里生活外,其余漫长的日子她没离开过这村子一步。这些年来,她默默无闻孤身过日子,与世无争。在日常的生活里少有人提及她,惟有小男娃的爷爷大山和奶奶杏花常关心她。
大山爷爷和几位村民来到,张奶奶的话音嘎然而止。
大山爷爷一脸肃穆步进英子屋里,紧跟他的是两位老年男人和三位胆大的中老年妇女。英子养的鸡也“咯咯”叫紧跟在后。张奶奶和一大群人以及娃娃们都站在院子外,个个心惊胆颤拉长颈脖子全神贯注朝屋里望。
英子就如张奶奶所述的身盖破旧棉被躺在炕上。炕是冷冰冰的,她全身也是冷冰冰的。她已没有心跳和呼吸了,她确实死了。从她安详似熟睡的颜脸和屋里不零乱说明她临死前没有痛苦的挣扎,她是安然离去的,绝对不似张奶奶说得如此可怕又吓人。
“妹子啊,你怎么不声不响就这样走了?”杏花奶奶柔肠寸断,泣不成声。
“就葬在她爹娘墓旁吧。”大山爷爷凄然说。“我们分头准备棺木和挖墓穴,并去个人到有关部门报告,务必天黑前葬了。”
(2)
英子她爹姓叶,原是村里的生产队长,人们都叫他叶队长。解放前,叶队长曾是某地主家的长工。由于他很贫穷,所以至到解放那年,人都近四十岁了才娶了某寡妇为妻,她就是英子的娘。英子她娘于翌年生了个女娃,叶队长欢天喜地给女娃取名英,全名叫叶英。她就是英子。英子年幼时非常乖巧,伶牙俐齿,很讨人喜爱。当她上学以后,由于长得俊俏,学习成绩好又能歌善跳,所以老师和同学们都喜欢叫她“小夜莺”。英子原来有个妹妹,但一出世便夭折了。她还有个大弟弟,可是在三岁时得了疾病死了。现在的小弟弟和她相差八岁。
由于叶队长年老才得一女一子,因此,对子女百般疼爱外还满怀期望。他期望两子女以后一定要成为有文化的大学生,不要像他那样是个无文化的农民。他深信不疑,只有有文化才能摆脱穷困的农村生活而成为城里人。可是当英子初中快毕业时,史无前例的文革刹那间令英子和其他孩子们一样都不必上学了。叶队长为此终日怏怏不乐但又无不可奈何,惟有归咎於是“天意”。他深知“天意”是任何人都不得违抗的,也违抗不了的。他想,既然如此,他为什么不利用自已小小的职权和影响力为英子谋个事呢?他深信不疑他这样的想法绝对没有违抗“天意”的意图。在他上上下下周旋疏通下,英子终於谋上了在村附近的供销点当供销员的事儿。虽然当供销员不是像城里人那样拿工资的,吃商品粮的,而是靠拿工分的,但英子从此不必像他那样终日在日晒雨淋,天寒地冻下劳累干活已令他很心满意足了。他还想,如果英子以后能嫁给干部或军人同样也是个很好的出路,不禁虔诚地对着悠悠的苍天拜了又拜并深深地舒了口气。
(3)
供销点是供销社为供应附近几个村的村民日常生活用品的杂货铺和收购来自村民的物品的点。它孤零零座落在四周一片农地和旷野的土路旁并分前后两部份。前屋是买卖杂货的铺,后面里屋是存货的地方。供销点长期以来由一位年老的老供销员打理,他叫吴大爷。吴大爷当过兵,打过仗,受过伤,身上还留着一粒弹头呢。他虽文化程度不高但很精明,为人又厚道,并且是个忠心耿耿,做牛做马都没有怨言的人。
十八岁的英子肌肤白皙,容貌娟秀,身段玲珑浮凸。村里村外无人不晓供销点来了位笑靥如花叫英子的,也叫“小夜莺”的俏女孩。
一位叫满囤的邻村年轻人,他有事没事总爱溜达到供销点。他溜达到供销点除了帮吴大爷干些粗重的活外,更重要的是想瞧瞧英子并和她搭讪几句。英子虽然不认识满囤,但她知道他和她曾是同校同学,比她高三届。英子忆起刚念初一时,每当放学回家,她总感到有位男生经常尾随她。她感到这男生很讨厌,直到现在她依旧感到很讨厌,特别是他嘻皮笑脸的模样更讨厌,他就是满囤。
一天下午,满囤晃晃悠悠,脸上堆满笑容又溜达到供销点了。英子板着脸对吴大爷说:“他又来了。”吴大爷一愣,英子又说:“他不是来买东西的,您把他撵走吧。”吴大爷含笑对着满囤,戏谑说:“囤儿,你没事总喜欢溜到这里来,干嘛?人家讨厌你呐,听见没有?”满囤睁了个大眼笑嘻嘻凝视英子,英子一脸不屑喃喃自语:“死不要脸!”满囤四处张望,不慌不忙把堆放着的两坛子酱油,一大麻袋盐,十几张草垫子及其他杂物都搬到里屋去了。
吴大爷说:
“英子,囤儿是个精明能干的小伙子,你为什么讨厌他?”英子内心嘀咕,他精明能干关我啥事?讨厌就是讨厌!
“我们这里的年轻小伙子有几个像囤儿的?”吴大爷拍拍满囤结实的肩膀,“你是活学活用‘雷锋精神’的典范。”英子鄙夷一笑,心想,不就是搬了些粗重的东西,这就算“雷锋精神”?
“英子啊,你听说过囤儿的惊人事迹吗?”英子蒙了,他会有惊人事迹?冷冷一笑,吴大爷您是否喝醉了?
“某年冬天邻村发生火灾,有个娃娃被困在屋里,火势很猛无人够胆枪救娃娃。”吴大爷喘了口气,“嘿,囤儿一赶到便奋不顾身冲进熊熊大火的屋里。”吴大爷赞叹一声,“不消片刻,一个火球从屋里冲了出来。”吴大爷呵呵笑,“你说,那火球是什么来的?是囤儿呀。他的头发,眉毛全烧没了,棉衣仍着火还散发出阵阵的焦糊味呢,但在他怀里啼哭的娃娃却安然无恙。”
英子在校时曾听校长赞扬过有位校友在一次火灾中英勇救娃娃的事迹,没想到这位校友竟是在她眼前的满囤。她露出腼腆的笑容,瞟了他一眼,暗忖,怪不得吴大爷对他总是刮目相看的。蓦地,她感到宽额头,鼻梁挺拔,浓眉,并有扎实身躯和黑红肌肤的满囤还有几分可爱。她不明白,她为什么会无缘无故讨厌他?
“囤儿,打仗就要像你这样的人,要胆色过人。”吴大爷长长地叹了一声,“你本是当兵的料,但你却没能当上兵,可惜呀!”
“你为什么没去当兵?”英子羞答答问。
“唉,真倒霉!”满囤一脸皱皱巴巴,“征兵时我得了急性肺炎,错过了机会,否则我恐怕已当上了连长都没定呢。”他趁吴大爷离开时挨近英子并抓她的手,笑嘻嘻,“不过,现在想想也没什么。”英子猛地甩开他的手,瞪了他一眼,满脸通红。
日复一日过去了,满囤不论是上午,中午还是下午,只要有空,他一定会出现在供销点,仿佛他也是在供锁点上班似的。英子不再讨厌他了,反而很乐意和他无拘无束说说笑笑,听他说天道地的胡侃。
春去冬来,吴大爷缩着脖子眺望已灰蒙蒙的天空便关上供销点的大门,英子穿上厚实的棉袄跟着吴大爷从后门走出,收工各自回家。正当英子迎着飒飒的寒风低头快步走在渺无人烟的半道上,忽尔,她听到远处有叫喊声不由得心头一悚,回头一望,是个黑影正朝她奔来陡然打了个寒颤。
“‘小夜莺’,”满囤上气不接下气跑到英子身旁,“是我!我在对面避风的老槐树下等你很久了。”
“干什么的?!”英子很不悦,“我以为是个鬼,吓我一大跳!”
“世间有鬼吗?”满囤嘻嘻哈哈手持用白纸包得很工整的物品递给英子,“这日记本是送给你的。”
“我不要。”英子甩手就跑。
在冷冷的月光下,满囤和英子为一本日记本一路上拉拉扯扯,你追我逐,争议不休。满囤毫无办法索性抓住她,硬把日记本塞进她的棉袄兜里。
“本来想送个更好的东西给你的,但太贵买不起。”满囤轻声在英子耳边又说:“这日记本只能属于我最亲爱的人。”
“你说什么?!”英子边走边斥道:“别胡言乱语!”
“我不是胡言乱语,我深信你一定会很喜爱这日记本的并会一辈子保存它,因为日记本里留下了我对你的一片真心。”满囤的话令英子噗嗤一笑,暗忖,谁要你的真心?真心是什么?纯属无稽的多心!
满囤想拉英子纤细又滑溜的手,但她却把双手死死撑进棉袄的袖筒里,他无计可使惟有挨着她囗若悬河又说又笑。
“‘小夜莺’,我觉得你很像……”满囤得意忘形说着说着不说了,不停搔头摸耳眺望四周黑漆漆的荒野仿佛正寻找什么。英子反复思忖,他觉得她会像谁呢?最好说她像《红灯记》里的李铁梅就好了,因为她自觉自已很像李铁梅。可是满囤不仅不开口,反而装腔作势得像正在推敲肚里的什么大文章。英子一直哑忍着,满肚子的闷气都要给急炸了。
“我像谁?”英子实在忍无可忍摆出一付冷漠的颜脸,不屑一顾问。
“像我媳妇。”满囤嘻嘻哈哈贴到英子耳边说。英子一愣,旋即把一双手从袖筒里抽出来,又打又捶满囤。满囤不躲也不闪反而趁机抓住她冰冷的手,疼爱得又摸,又搓,又哈气,憨笑又说:“是不是?”英子瞠目而视,娇羞说:“不是!不是!不是!”
英子回到家悄悄躲在自已的小房里。她趴在炕上手持封面印有“工农兵”图像和“好好学习,天天向上”八个字的崭新粉红色硬皮日记本。上学时她曾经很想拥有这样的日记本,由於没钱,因此始终没拥有过。
她随意翻开第一页,赫然看见满囤用彩笔在页里画了只正在高吭的漂亮小鸟立在枝头上,韵声悠扬。左上角写着:“送给我最亲爱的小夜莺”。右下角写着:“最爱你的满囤。六九年冬。”英子顿然浑身起了鸡皮疙瘩,汗毛全竖起来了,多肉麻的字呀!被他人看见还得了?!
她翻开第二页,画里是一男一女手牵手,很快乐,很惬意。写着:“革命终身伴侣”。她哑然失笑,满囤竟把她视为他的终身伴侣了,真够滑稽。
她聚精会神一页页看满囤画的画,其中一页画了个身材玲珑浮凸的女孩。她感到画中的女孩很像她,因为头发,衣着像她的。她不禁怪异地笑了起来,满囤怎么把她的身段画得宛若外国女明星?她的胸脯绝对不像画中的那么夸张。
她继续往下看,其中一页画的是威风凛凛的浓眉,宽额头,高鼻梁的解放军,显然这是满囤画自已。她怪趣地咯咯笑个不住,他怎么会成了军人?这军人还是高级军官呢,就像电影里的将军。
她继续看,有一页画是画偌大的院子里有间青砖瓦房大屋,一对年轻夫妻和一男一女的小孩在耍乐。她蓦然打了个突,画中的右下角竟写着,“父亲,赵满囤。母亲,叶英。儿子,赵小满。女儿,赵小英”的歪歪扭扭小字。她捂着肚皮笑个不住,眼泪都笑出来了。她真没料到满囤的想象力丰富得俨如小说家。
她像看小人书般饶有兴趣地反反复复看来看去。她一时被画中的画逗得咯咯笑,一时又蹙眉陷入沉醉。虽然满囤的张张画似天方夜谭,但张张画却触动了她的芳心。她迷迷瞪瞪把日记本捂在心口,如果她和满囤真的能如画中那样恩恩爱爱,又有间青砖瓦房大屋和一男一女的孩子,该多好,浮想联翩。
一天过了又一天,英子感到她脑海里好像莫名其妙地装满了满囤的身影,有时她还会莫名其妙地无缘无故挂念他,甚至在睡眠中也会莫名其妙地做和他在一起的梦。她曾做过很奇异又难以忘却的梦,梦中不知是在什么地方,那里有密布的树林,有许许多多盛开的花,有绿油油的草地,有雀鸟在歌唱,远处云雾山中有个古刹,……他俩如胶似漆地缠缠绵绵竟令她感受到了从未感受过的完全不能自我的亢奋。当她如醉似痴从睡梦中醒来,骇然发觉裤叉怎么湿透了?好像是遗尿了。她慌失失赶紧换裤叉并深深地倒吸了囗凉气,幸亏是一场梦。可是魂牵梦萦又沁人肺腑的梦幻却依旧浮浮现现着,总是挥之不去。
(4)
七月的天很闷热。每每遇到这样的天气时,吴大爷浑身会又酸又痛,因为他身上的弹头在这时候会作怪。英子要吴大爷回去休息,但吴大爷不肯,他担心她一人忙不过来。下午四点钟了,满囤风风火火,大摇大摆来到。
“囤儿,你没事就帮着点英子,我要回家服药休息。”吴大爷话音一落,满囤喜笑颜开急扶吴大爷说:“我送您回去。”吴大爷手一挥,满囤也就不扶吴大爷了。吴大爷又对英子说:“可能会下大雨,没什么事就早点收工吧。”没等英子回话,满囤已拉着吴大爷往门外迫不及待要他赶紧离去。他有时感到吴大爷挺碍手碍脚的。
满囤虽不是供销员,但他扮得很像供销员。他一会儿给什么奶奶秤一包盐,一会儿又给什么大娘打一瓶醋,一会儿又收下小女娃送来的三只鸡蛋再秤秤可换几两酱油,一会儿什么大哥的来买一包“大福字”香烟还给了他一支,……
才五点钟,天空乌云盖顶得像天黑了。英子想,快下大雨了,不会再有村民来买东西了,便关上大门收工。她和满囤匆匆从后门离去没走多远,倾盆大雨从天而降,他俩湿淋淋又匆匆跑了回来。英子满脸愁容痴望乌云密布的天空,满囤却喜不自胜。
“是骤雨,不会下很久。”满囤赤着膊,漫不经心说。
正当英子在堆满货物仅亮着微弱灯光的房里抖甩发上的水珠,抹拭全身上下的水滴之际,满囤惊鸿一瞥,在他眼前浮现的竟是婀娜多姿,翩若出水芙蓉的仙子不由得心头一震而血脉偾张。他爱怜问:“冷吗?”她俊俏的颜脸露出腼腆的笑容,低头不答腔。他轻抚她仍滴着水滴的颜脸,凝视她微颤着的紫红嘴唇情不自禁拥抱她。她欲拒还迎,感到暖乎乎的。他把她搂抱到草垫子上,她闭着双眼,胸脯一起一伏的,心跳不断加速。在他的拥搂和贪婪狂吻下,她浑身上下火辣辣的,酥软了,仿佛再次坠进梦幻中。在晃晃悠悠中,她湿透了的上衣不知不觉被他卸除了不禁令她打了愣怔而羞怯得以双臂紧抱隆隆的胸脯。他吞吞吐吐说:“裤子挟得又痛又难受。”她尚未听明他的话,他却已赤身露体令她大为震骇而紧紧捂住自已的裤腰带。她沉下脸,推开他,气咻咻说:“你想干什么?!”他愣住了,一脸窘样。她脸带愠色,又说:“我现在已为你做出了完全出格的行为了,难道你还不知足?!”她的斥责令他不敢进一步轻举妄动而耷拉下脑袋。她坦诚又说:“我以后会为你解裤腰带的,但不是现在。”他沮丧问:“什么时候?”她说:“只有我们俩成为夫妻时。”他不敢造次,但仍旧依依不舍搂抱她,可是她在他怀中却羞羞涩涩,扭扭捏捏,推推故故。倏忽,她感到一摊子热黏糊的东西沾满她的手而惊叫了一声,撒手从他宽厚又结实的胸膛中挣脱开。他抱怨她不该如此畏畏缩缩,大煞风景。她胆怯说她害怕。他说有什么害怕的?是男人都是这样的。
一个小时过去了,雨停了。英子摧促满囤该回去了。他俩从后门沿着田埂边的水沟渠走。
满囤说:“我要叫我爹娘向你爹娘提亲。”
英子说:“干嘛要如此猴急?等秋收以后吧,反正迟早我是你的女人。”
(5)
秋高气爽,天凉了。
傍晚,英子兴致勃勃回到家,但是她爹却一脸肃穆,郁郁寡欢瞠着她。她感到家中的气氛很不寻常,仿佛被冷飕飕的阴霾笼罩着令她生畏。
“你和满囤搞对象,全村里里外外的人都在议论纷纷,你知道吗?!”英子爹如雷贯耳的话把英子打懵了,低头缄默不语。“我绝对不能同意你和满囤搞对象!”英子爹仿如晴天霹雳的言词顿然令英子双耳“嗡”一声响,心悸涌向心头,摇摇欲坠得骨架子都要散了。
“爹,娘,满囤疼我,”英子抽抽泣泣,“他是勤奋的人,为什么不能和他搞对象?”
“你爹少疼你娘吗?你爹不勤奋吗?”英子爹深深地叹了一声,“可是你娘过过一天好日子没有?”英子爹睁着牛般的大眼,“满囤他爹连新房子都盖不起,难道你打算和他们捱苦?”
“闺女,”英子娘噙着泪花,“你爹累死累活,含辛茹苦把你姊弟俩抚养长大容易吗?爹娘为了什么呢?无非希望你们不要像我们那样穷困劳累,希望有个好日子过。我们穷困劳累一辈子了,想着你姊弟俩就忧心忡忡。”
“今日,满囤他娘来向我和你娘提亲,”英子爹以没有任何商量余地的囗吻,“我断然拒绝了。”他板着脸,怒气冲冲,“你要爹娘还是要满囤?!如果要爹娘就即刻离开满囤!如果要满囤就即刻离开爹娘!”
夜深沉,秋风瑟瑟。英子揪心揪肺痴望窗外满天闪烁的星斗,悲叹:“夜,为什么这样冷冰冰?为什么这样漫长?……我是未满二十岁的小女子,我该怎么办呢?”在心乱如麻又茫无头续的冥思中,她忆起了年幼时的饥荒年,爹娘为她和弟弟能多吃一口粮而宁愿自已挨饿的凄惨往事,不禁涕泪滂沱。她爱满囤,但她更爱含辛茹苦把她抚养成长的爹娘,再说,终身大事怎能由得自已作主?在两者必居其一的条件下,她将毅然决然承受柔肠寸断的痛苦和对满囤的愧疚了结和他的关系。
自此以后,满囤不再到供销点了,而英子不见他的身影,内心总是惘惘然。但是她又很怕见到满囤,特别怕他俨如隼般的眼神会把她深深慑住。这交交叉叉的矛盾心态宛若有一堆乱麻绞缠在她脖子上令她感到窒息。她失去了天真烂漫的笑容,换来的是忧忧郁郁的心情和彷彷徨徨的神态。
英子和满囤的事搞得村里村外风风雨雨的。有人说,英子根本看不上满囤。也有人说,他俩还睡过觉呢,满囤现在不认账。也有人说,英子有了当干部的对象了,不要满囤了。也有人说,叶队长要满囤他爹拿出一万元的聘礼,但满囤他爹拿不出来。当时的一万元可不是小数目,足够盖一间很好的新房子还有馀呢。英子对这些流言蜚语不予理会,但她爹娘却不胜其烦,天天唉声叹气。他俩盘计着,英子二十岁了,是该给她找个合适的婆家了。
(6)
冬去春来。一位媒婆向叶队长给英子介绍对象,男家是外村张老先生的小儿子,叫张建国,三十来岁,是位文职军官,现驻守外地。张老先生的家境比较富裕。他的女儿女婿都在北京,是当官的。大儿子和大儿媳妇在南方某城市,也是当官的。英子爹听了媒婆的介绍,笑颜顿生,但英子她娘却满腹忧虑。英子她娘忧虑张建国长年不在家,并且比英子大十来岁。英子她爹咋咋呼呼斥英子她娘,长年不在家有啥关系?又不是永不回家!咱俩相差近二十的,日子不是一样过?英子她娘无话可说,惟有囗囗称是。
英子和张建国交换了相片并通了几封信后发展迅速,很快便把亲事定下来了。张建国来信说,如果英子爹娘不反对,他三个月后的五一节探亲回家便准备和英子成婚。英子爹娘乐不可支。张建国爹娘更是眉开眼笑。张老先生夫妇对英子爹娘说,他们将送三千元的礼金,并且让小两囗子住进刚盖的新房子。他们又叮嘱,小两囗子一切的生活用品以及英子的衣着都由他们承担,英子人嫁过来就得了。还说,小儿子张建国将送一块“上海牌”的手表和一辆“凤凰牌”的轻便自行车给英子。
英子巧遇张建国对她来说不知是喜还是忧?喜的是她爹娘对张建国赞不绝囗,忧的是她始终感到张建国是个陌生人。虽然她觉得张建国的觉悟很高也很关心她,但始终激发不出她内心的喜悦。她还感到他的模样比满囤老沉,根本欠缺满囤生龙活虎的神态。
“囤儿也搞对象了。”吴大爷对英子说。英子一阵惊讶又一阵惊喜。“囤儿的对象是他表亲介绍的,叫喜妹,是另个县的。”英子听了如释重负,她希望喜妹能像她一样得到满囤的疼爱。“可是囤儿不想要喜妹。”吴大爷的话骤然像急煞车般把英子弄得目瞪囗呆。“囤儿他爹呵斥他,想要的摘不到,送上门的又不要,到底想怎样?”原来喜妹家境尚可,他们不仅不要聘礼还陪送嫁妆。“囤儿最后还是同意和喜妹结婚。”吴大爷的话遽然又让英子深深地舒了囗气。她问吴大爷喜妹长得怎样?吴大爷说他也没见过,只是听囤儿爹娘说蛮好的。
晚上有外地的“文艺宣传队”来表演和放露天电影,这一大喜讯令附近的村民们趋之若鹜,个个登门相告,就宛若要举行嘉年华晚会一样。露天电影有时一个多月放一次,有时半年也不放一次,而“文艺宣传队”倒来过好几次。
英子和几位姊妹走了一小时的路来到公社所在地的大空地。当她看完说说唱唱的革命文艺表演后猛然感到有人拍她的背脊。蓦然回首,满囤站在她后面,他的眼神似叫她出来一下。英子跟满囤走到远处偏僻地,忽尔一只小鸟飞掠过去把她吓一大跳。满囤心不在焉说:“甭害怕,是只夜莺,从我身旁飞走了。”
“这些翻来覆去的说教和样板戏,你不感到腻味?”满囤怅然又说:“听说你要结婚了。”
英子期期艾艾,黯然泪下,半晌才忧心如焚地挤出了她非常不愿意说出的话。
“你还爱我吗?”满囤的声音冷颤颤的。
“囤哥,很对不起,”英子手不停揉搓衣角,“把我忘了吧。”满囤心灰意冷,忿然离去。
本来满囤和英子风风雨雨的流言蜚语随着时光的流逝逐渐淡化了,但他们在露天电影的一次会面,流言蜚语又死灰复燃。传来传去,越传越神。有传说满囤拒绝和喜妹结婚,将和英子结婚。这样无根无据的谣传令英子心烦意乱得终日不得安宁。
(7)
“你这是干什么的?这样无法无天!”杏花声色俱厉训斥英子,“你要结婚了,满囤也快结婚了,为什么你和满囤要偷偷摸摸的?搞什么鬼?你别忘了,你是共青团员!”
杏花是民兵队长大山的媳妇。她比英子年长,是村的妇女队长,党员兼团总支书记。自她嫁给大山来到这个村子后,她在村里和村外颇有威信,特别是在女人跟前,她享有相当的权威。她很喜欢英子,喜欢英子长得俊俏,喜欢英子天资聪敏,喜欢英子在她跟前总是嫂子长,嫂子短的。
“嫂子,我没偷偷摸摸的。”
“谁是你嫂子?!一个姑娘竟一点都不像个姑娘!这样不检点!”
“你说什么呀?我怎么了?”
“还狡辩!满囤她娘哭哭啼啼向我告状,满囤就是因为你不肯和喜妹结婚。”杏花愈说愈激动,早把英子搞得六神无主了。她气势汹汹又说:“你有未婚夫,满囤有未婚妻,你为什么这样不安份守已?你唯恐天下不乱?!”
“满囤结不结婚关我啥事?你怎么可以无缘无故怪到我头上?”英子嗔怒道。
“你……你还抵赖!”杏花觉得英子态度恶劣,不仅不向她做检讨,反而敢和她顶撞。“好!你爹娘百般疼爱你,不敢处罚你,那么就让我在组织上处罚你!开除你的团籍!”
“开除就开除!”英子愤愤说。
“你,你……”杏花被英子的话激得半晌说不出话。她没料到她特别喜欢的也最听她的话的“小夜莺”居然会说出这样的话。她大声呵斥:“你别仗着你的未婚夫是军人便可以胡作非为!”英子蒙了,嫂子怎会说出这样语无伦次的话?她脑海里直到现在根本就没有未婚夫是军人的影子,她怎会依仗他呢?但嫂子说满囤不肯和喜妹结婚反倒使她惴惴不安,宛若胸囗上压上了块重重的大石。
(8)
张建国探亲回来了,英子和他见了两次面。她觉得他穿军服的确很威武,同时,又有学问,无疑,他是位很难得的好男人。可是不知怎地?她依旧觉得对他很陌生,很拘束。她总觉得她只是敬仰他,心底里并没有爱慕他,更遑说像对满囤有发自肺腑的一股冲动。
还有三天英子就要结婚了。张建国的姊姊,姊夫,哥哥,嫂嫂和众多下辈都为他们的婚事回来了。
供销点就英子一人,吴大爷回去了。多数情况都是英子早来晚走的。英子看了看左腕上的手表已近六点钟了。她关上供销点的大门,把蓝色轻便自行车推到后门准备收工回家。当她打开后门的一瞬间,有个人顺势仿如一阵风窜进来把她吓出一身的冷汗。
“你怎么来了?”英子战战兢兢问满囤。满囤闩上门拉英子坐在板凳上。
“你要结婚了,我没有什么礼物送你,这毛线是送你的礼物。”满囤说着便把红色毛线递给英子。
“囤哥,我不能收你的毛线。”
“你嫌弃这毛线?虽然它仅够织件背心,但这是我对你的一份心意。”
“我不是这个意思,我真的不能收你的毛线。”
“我不是偷,不是骗,不是枪来的,你为什么不收?”满囤凄然叹了一声,“这毛线当然不能和自行车,手表相比,但是……”
“囤哥,你以为我很希罕这些贵重物品?我是身不由己的。”英子打断满囤的话说。
“那你为什么不要我的毛线?”
“囤哥,留给喜妹吧。”
“我爱你,我希望你用这毛线织件背心,天天穿在身上,那就等如我天天在你身上。”满囤的话俨如一枚针深深扎进她心窝里不禁令她痛苦得心都要被刺碎了。
“囤哥,你能答应我一件事吗?”英子怆然问。
“莫说一件事,一千件事我都能答应。”满囤决然说。
“你一定要和喜妹结婚,能答应我吗?”满囤无奈地点了点头。“如果你真疼我,就把我视作你的亲妹,同样,我也把你视作我的亲哥,把喜妹视作我的亲嫂。”满囤再次点了点头。
英子施施然解外衣,满囤睁着大眼,蒙了。她又解裤腰带,他懵懵懂懂,傻眼了。她向他妩媚一笑,胆色过人的他才顿然醒悟,如梦初醒。
“我说过,当我们成为夫妻时,我会为你解裤腰带的。现在虽然我们做不成一辈子的夫妻,但是我尚未人妻,你尚未人夫,我们现在可以无忧无虑做一个小时的‘雾水夫妻’。”她坦白又说:“如果失去这次机会,不会再有了。我的食言将使我内疚一辈子,使我痛苦一辈子。”
满囤抱起英子,双双倒卧在草垫子上。虽然他俩一肚子装满了凄怆和心酸,但是他俩感觉到的是仿佛是在花前月下的蜜月中。在荡荡悠悠中,她赫然感到有股莫名的疼痛,仿佛是被撕裂的感觉,不由自主要推开压在她身上的他。不消多久,她反而紧紧搂抱住他厚实的背脊,蠕动柔软的身躯,不停呻吟。一场激烈的激情过后,双双气喘吁吁,无言无语仰躺在草垫子上,灵魂深处的欲望和肉体上的满足,酣畅淋漓。蓦地,他乍然发现有血迹,惊骇不已。她说那叫“见红”,怎么连这点都不懂?其实,她也是前两天从她娘那儿听来的,她娘还谆谆说“见红”是件至关重要的事。他问痛吗?她没回答他却皱起了眉头,七上八下的。
七点来钟了,英子说走吧,很晚了。但是满囤苦苦央求她再多待一会儿。她想了又想,旋即对他灿然一笑,好吧,既来之则安之,把一切烦恼都抛到九霄云外吧。他俩就像生离死别相拥着,彼此有说不完的话,谈不完的情。
“哥,从今以后,我将为人妻,你将为人夫。希望你好好善待喜妹,好自为之,不要因为我影响你们两囗子。同样,我也不希望你影响我和张建国的生活。但是我将永远记住我有个非常疼爱我的哥哥。”她重重地呼了囗气,“我现在如获大赦,过去总感到欠你一份情。”
“怎么能这样说?”他深深地吁了囗气,“那是因为我没有褔气。”他大大咧咧一笑,“我不知前世作了什么孽?我一定要到阎王处讨个说法。”
“到阎王处讨个说法?”她锤了一下他的胸膛,仰首讪笑,“我也跟你一块儿去。”
英子再次催促满囤该走了,但是他却想再次欢好。她说,她感到隐隐作痛。他说,那就算了。她嫣然一笑说,来吧。她义不容辞,他怜香惜玉,双双再次缠缠绵绵得如鱼得水。
(9)
张建国和英子的婚礼办得很隆重,除了张家的亲朋戚友外,英子家的左邻右舍也应邀来了。
张建国爹娘乐得嘴都合不拢了。他俩说最小的儿子终于有了媳妇,他们死也瞑目了。英子她娘看见新房炕上整齐摞着新的褥子和棉被,房里的各式家具,衣柜里的各种料子衣物等乐得双眼谜成一条缝。英子她爹逢人便哈哈大笑。众人都赞新郎新娘是天衣无缝的一对郎才女貌,并夸英子必定是贤良淑德的好媳妇。可是大山却满肚狐疑,张建国各方面的条件都这样好,为什么到三十几了才娶上媳妇?而杏花自被英子顶撞以后还心存疙瘩,一直脸无笑容。吴大爷和老伴默默无语静待在一边,他独自不停喝闷酒。
洞房花烛夜,英子铺好了炕,卸下了妆,解完衣着默然坐在炕上,张建国喜气洋洋坐在她身边。她感到惊讶,为什么他的一举一动总是慢条斯理?全然不像满囤?然而更令她感到万分震惊的是他把她折腾了很长很长的时间,天都快要亮了,但是他依旧无法完成他想要做的和应该做的事。
“英子,很对不起,算了吧。”张建国垂头丧气说。
英子很诧异,满囤说“是男人都是这样的”,可是他为什么不是这样的呢?疑惑不解。莫非自已缺乏应有的热情?太冷漠?因为她自始至终就像个木偶,任他摆弄。如果是这样,显然,自已也有很大的责任。
翌日晚上,张建国终於成功完成了他想要做的和应该做的事了。但是英子还是疑惑不解,为什么他和满囤在气势上有天壤之别?他就宛若在小阴天里下的不痛不痒的毛毛雨,而满囤却俨如有暴风骤雨之势,相去远矣!不过她还是感到很庆幸,因为他自始至终没提及令她担忧不已的至关重要的“见红”而释然。
张建国只有三个星期假,他和英子几乎晚晚都“例行公事”,有时行,有时不行,实际上成功的机会少得很。
英子很不解问张建国,你红光满面的,吃、喝、拉、撒、睡都很正常,为什么会这样呢?张建国说,他在驻地曾和一位女护士谈过恋爱,双方都已达到谈婚论嫁的地步了。可是婚前和女朋友上床却万万没想到他根本不能满足她而羞愧得无地自容。护士女朋友不仅没安抚他,反而凌辱他一顿后便和他分手。由於心理上留下了很深的阴影,从此,他对任何一位女孩子都心存恐惧感。张建国又说,本来他不想和她交朋友的,可是当他见到她的相片后却一反常态,不仅对她没有恐惧感,反而有亲切感。英子不否认他心理上是有问题,不过,她觉得他的身体必定也有潜在的毛病。张建国不否认他的身体的确有毛病,因为根据诊断他的内分泌不正常,属生理上的疾病。英子不懂什么内分泌不内分泌的,但她一再嘱他回驻地后一定要好好医治。
“你放心,我回驻地后一定会去医治的,不过,我最大的心愿还是尽快转业到地方上。”张建国笑嘻嘻又说:“我要设法转业到省城的市卫生局,以后在省城安家,这样你也就成了城里人了。”
“行吗?”英子喜孜孜问。
“没问题,因为市卫生局长原是姊夫的下属。”
张建国和他爹娘都希望英子别为工分而工作了,就在家待着,但她不同意。其实,英子愿意在供销点继续工作不是为工分,工分现在对她来说不算什么。主要的是她喜欢供销点的工作并且舍不得离开吴大爷,另外,不为人知的是她渴望能再见到满囤,因为他的身影有时会不期而然在她脑海里出现。
(10)
英子感到异常,不时作呕,她有喜了。这意想不到的喜事令她公公婆婆终日容光焕发,亢奋不已。她爹娘也整日喜上眉梢,雀跃不已。而张建国在驻地更是乐极忘形。
一天,吴大爷告诉英子,喜妹过来了,今晚将和囤儿成亲。他们不摆婚宴,两人登个记,两家吃一顿饭就算结婚了。英子长长地舒了囗气,心想,囤哥真遵守诺言,言必行,行必果。可是她很纳闷,为什么总不见他的身影呢?英子和吴大爷忙碌了一阵子后,只见一个女人朝供销点徐徐走来。她不买东西,黑囗黑面,獐头鼠目,东瞧西看便走了,她就是喜妹。其实,喜妹长得不赖,听说只是脾气臭了点,搞了几次对象都吹了。
时间过得真快,英子有六个多月的身孕了便在家待产。供销点临时由一位下乡的女知青替代。吴大爷说苦死他了,因为女知青日日夜夜想城里的家哭鼻子,又没有心机做琐碎的事常出错。吴大爷惟有要求英子生产过后还回来。
英子生了个男娃,白白胖胖的,很可爱。张建国来信说,取名张兵。一来,当前兴这样的名。二来,他是当兵出身的。三来,笔划不多,好写。四来,顺囗。她天天端详儿子张兵,发觉肌肤白皙,有一对双眼皮和水灵灵乌黑眸子的张兵完全像她以外,为什么张兵没有他爹的一丁点影子?她反而觉得张兵挺拔的鼻梁和宽宽的额头却十足像满囤不禁心惧地抽紧了囗气。她心慌慌搂抱着张兵相互对视良久,喃喃:“幸好你降临到这个世界上的秘密只有天知道,地知道,我知道,没有任何人知道。”不禁又深深地舒了囗气。
张建国在五一节前回家探亲,他终日逗着三个多月大的儿子玩,乐此不疲。可是和英子“例行公事”时却依旧萎靡不振,力不从心。英子问他有没有求医?他说有。她又问怎么一点进展都没有?他说算了,反正有了儿子已万事足。英子没怨言,反正她日日夜夜独守空房早已习惯了。
春夏之交的某天傍晚,天空仍亮堂堂。英子在回家的半道上喜出望外和骑着一辆破旧自行车的满囤意外相逢。他含笑盯着她身上的红艳艳毛背心,她抿嘴而笑,掠出苦涩的笑容。
“你的脸色怎么这样差?”满囤凝视身形比过去丰满,模样比过去成熟,但苍白的颜脸上流露着忧忧郁郁的英子,惊讶问。英子神情恍恍惚惚,不言不语。“听说你的儿子小兵长得像你一样俊俏又活泼可爱,小兵的爹张建国和你公公,婆婆疼爱得不得了。”满囤的话骤然令英子感到有撕心裂肺的感觉,刺痛刺痛的。她低头蹙眉伤叹:“哥呀,小兵的爹不是张建国,小兵的爹是你。他是我们俩成为‘雾水夫妻’时,一次再一次的激情中创造出来的。可怜你至今仍蒙在鼓里,不仅没能亲眼见一下自已的亲骨肉,同时也不能给予自已的亲骨肉点滴的父爱。”不禁双手掩脸凄怆泣啼不止。她陡然想捅破不为人知的秘密,但鼓不起勇气,因为依他的脾气和性格,她无法揣测将会出现怎样的局面和后果,惟有哑忍着。
“你怎么了?”他惶惶惑惑问。
“见到你不知是喜还是悲?”她轻拭脸上泪痕,怅然又说:“我该走了。”
满囤戚然伫立眺望英子骑车的背影直到在朦胧的天色中消失为止。他百思不得其解,村民们都说她的生活很幸福美满,可是为什么她见到他竟会哭泣得这样凄惨?他揣摩,她肚子里一定有一窝子苦水,有难以启齿的苦楚。他想着想着仿佛自已吞了“五味散”,满肚子的甜、酸、苦、辣、涩顿然涌上心头,苦不堪言。
(11)
夕阳西下,天空由光亮逐渐转为灰暗了。吴大爷先走了,英子打发走用芝麻换取芝麻酱的某大妈后也准备收工。她关上大门然后把自行车推到里屋的后门。当她开后门的一刹那,满囤像一阵风“飕”一声溜进来并敏捷地把门闩了。英子乍然一阵惊吓,猝然又一阵惊喜,情不自禁拥搂他。他毫无顾忌再次把她搂抱到草垫子上。
“哥,为什么总不见你的身影?为什么不来探我?”英子语带埋怨说。
“我不想扰乱你们的生活。”满囤带着几分鄙夷又几分懊恼,“张建国怎么会是这样?”
“他只是生理上有毛病,但人很好,很关心我,也很疼我。”
“那有啥用?他长年不在家,生理上又有毛病,你岂不是等如活守寡?”
“你怎能这样说?我有小兵陪伴嘛。”
“你说张建国生理上有毛病,小兵是他的吗?”满囤突如其来的问话搞得她一阵心虚而不知所措。
“是他的,绝对是他的。”英子果敢说。“不过是在很勉强下完成的,不像你进出自如。”她的话陡然把满囤逗得得意忘形,昂首而笑。
“我实在不想见到我那泼妇,我们俩跑了吧,那怕到深山野岭。”
“亏你说的出!我们都是上有老,下有小的!”
“那你离婚,我也离婚,然后我们再结婚。”
“不行!不行!我们该走了,否则太晚了。”英子站了起来,理好衣服和头发,“哥,别再这样了。你有妻,我有夫,如果捅出楼子可不是闹着玩的,那是极不光彩的羞耻事。”
“不行!”满囤急了,“你放心,我一定会加倍小心,绝对不会捅出楼子的。”
自此以后,不论春夏秋冬,满囤和英子会在四周万籁俱静又漆黑一片的孤零零的供销点里,不定时浸淫在幽会中。他调侃说:“没想到偷偷摸摸比名正言顺更刺激,更痛快。”她缄默不语,忧心忧愁,心想,他们这样的偷偷摸摸虽然很快乐,但肯定不会有好结果,可是又不能自拔了。
八月的某天晚上,正当满囤和英子在供销点堆满货物房里的草垫子上沉沉醉醉之际,倏尔,前后门响起杂乱的敲门声和呼喝声。呼喝声非常急迫犹如村民们正在围捕强盗令人闻声丧胆。在慌慌乱乱中,他俩还未来得及穿好衣服和从欢悦中回过神来,穷凶极恶的六条壮汉已破门而入。英子不认识这些壮汉,但满囤认得其中两人是喜妹的兄弟,不由分说便打了起来。英子被打瘫在地,满囤敌不过六条壮汉也被打得鼻青眼肿,双双被捆绑。不消多久,大山和几个年轻男人在喜妹的引领下来到。大山是本村的民兵连长,几个年轻男人也是民兵,实际上满囤也是民兵,还是骨干民兵呢。又过了一段时间,英子婆家村里的民兵连长也来了。看来这个捉奸行动是通过精心策划的。尽管满囤自夸处事机灵,神出鬼没得俨如精明的地下工作者,但他终究斗不过恍若反谍高手的喜妹。
“我早就知道这两个狗男女的奸情。我明察暗跟足足有三年多了!”喜妹一付张牙舞爪的面目,破囗大骂。
原来在这三年多里,满囤根本就不愿意和喜妹欢好而使她怀疑他一定和某个女人鬼混,最大的嫌疑自然是英子了。她还觉察到满囤有时在傍晚时分会突然失踪,不知去向。最后,她终于发现了满囤和英子秘秘幽会的地方。
“把他们送到县公安局!”喜妹唬叫。
“这是生活问题,由各村自已处理吧。我们不能把生活问题当作敌我矛盾来处理。”大山说。
“这那是生活问题?是道德败坏,破坏军婚的严重罪行!”喜妹的兄弟咆哮。在那个年代破坏军婚确实是极为严重的罪行的。
“这样吧,满囤暂时由你们看管。英子由我们带回去看管,她还有个娃需要照顾呢。等张建国回来看他的意见。他如果要起诉告到法院,到时再扭送到公安局也不迟。”英子婆家的民兵连长说。他的话大山同意,喜妹等人也无话可说。
(12)
小屋昏昏暗暗,满囤由两位民兵看守已两天了。晚上,大山单独找满囤谈话。他想弄清楚满囤为什么斗胆勾引英子?他为了什么?另外,英子有美满的家庭,她为什么会做出这样见不得人的丑事?
“满囤,你如实对我说,你和英子到底是怎么回事?”
“大山哥,我爱英子,过去爱她,现在一样爱她。”
“过去你和英子相爱过,大家都知道。可是现在你有自已的家庭,英子也有自已的家庭,你为什么要妄动不顾后果做出这样见不得人的羞耻事?难道你不知道破坏军婚是一桩严重的罪行?”
“知道,全是我一人造成的,英子是无辜的。”
“你为了什么?”
“大山哥,英子本来就属于我的,但由于我是个普通农民,所以我失去了她。如果你也像我一样失去了杏花姊,你将会怎样?”
“你还是没回答我的问题,你到底为了什么?是喜妹没有英子漂亮?”
“不是!我和喜妹没感情,我不应该和她结婚!”
“你和喜妹没感情也不能和英子胡搞!破坏人家的家庭!”
“胡搞?破坏人家的家庭?”满囤漠然一笑,“张建国不能人道,你知道吗?”满囤的话把大山吓一大跳。“我爱英子,我怎能忍受年纪轻轻的她等如活守寡?”他突然跪在大山面前,凄怆说:“大山哥,求求你了,我求你把所有罪过都推到我身上,说我勾引英子,强奸英子都行,说我是个十恶不赦的坏分子都行,把我毙了也行,我全认了。我没有任何祈求,我只期望英子平安无事。我在九泉之下必会感激你的。”
满囤之所以会说出妄自菲薄的话是有其原因的,因为他忆起他当红卫兵时目睹过揪斗地、富、反、坏、右、“五类分子”惨不忍睹的场面。他曾目击被揪斗的“五类分子”中有位长得很标致的年轻女子,她的头发被绞成像把扫帚,脖子上挂着“打倒坏分子XXX”的大牌子,一双胳膊高举着,左右手各拿一只破布鞋。她弱不禁风的身躯颤颤巍巍着,表情很痛苦。每当这些“五类分子”体力不支而跪倒在地时,他们必饱受一阵拳打脚踢,然后又被提溜起来。这样怵目惊心的场面至今仍历历在目,心有馀悸。他非常担忧英子以后也会遭遇到这样的下场。
“这点我怎么能做得到?如果张建国非要告你破坏军婚,也告英子道德败坏,腐化堕落,你们俩都会受到惩罚的。”大山叹了一声,“你做个检查,好吗?越深刻越好,争取张建国不告你和英子。这样就可以由村委会来处理,事情就好办多了。”
“做检查?”满囤目光如炬,“我为什么要做检查?这岂不是要我向张建国求饶?”他骤然问:“惩罚?怎么个惩罚?英子会被扣上坏分子的帽子吗?会被劳改吗?”大山缄默不语。
夜沉沉,雷声隆隆。满囤辗转反侧,无法入眠。他想,张建国一定不会放过他和英子的,以其坐以待毙不如铤而走险。他乘看守他的两位民兵熟睡之际越窗逃跑。虽然天黑得伸手不见五指,但他知道朝有灯光的水闸的方向去,再越过水闸便可以到达英子住地的后村。那里比较偏僻,不容易被人发现。他要不顾一切把英子带走,谁也拦阻不了他。他马不停蹄奔跑,蓦然回首,只见不少火把夹杂着叫喊声向他追来。在雷雨交加和犹如黄豆般的雨滴不停袭击下,他像个泥人气喘粗粗来到了水闸旁的下游。他不假思索旋即奔向水闸上又湿又滑的窄堤。在疾跑中,一不留神,他被一粗大的绳索绊倒摔了个大筋斗。他双手紧紧抓住堤上的围栏,双脚悬空。正当他使出浑身的力气企图攀回堤上时,突兀,围栏折断了。他没来得及呼叫一声便坠落到正在泄洪的洪流中。他被激流吞没了。
翌日下午,雨停了。满囤的尸体被发现在水闸下游的十几里处。英子得讯满囤的噩耗顿时哭得死去活来,恸泣嚎啕:“哥呀,你为什么会这样鲁莽?为什么这样不要命?我们能逃往那里?”
(13)
张老先生夫妇要儿子张建国和英子离婚,并且要告英子生活腐败堕落,但张建国却不想离婚也不想告英子。他说,只要英子能承认错误,在家安分守己,他可以既往不咎原谅她。
英子爹娘本来深恶痛绝英子做出伤风败俗的丑事,但当他俩明白了自已闺女内心深处一直隐藏着不为人知的苦楚后,顿悟得伤心欲绝。
英子坚持离婚,她不想再过孤寂又苍凉的生活了,她只指望有儿子小兵陪伴就心满意足了。可是出乎她意料之外的是法院竟判决儿子小兵由张建国抚养,另外,由于离婚是她提出的,所以她得不到任何补偿。英子不服,她要推翻小兵抚养权的判决。她私下找了一位女审判员,她要把不为人知的事向女审判员和盘托出。她想,女审判员一定会同情她的,因为她也是女人。
“张兵不是张建国的儿子,他是我死去的情人满囤的儿子。”英子一五一十把过去和满囤的关系详尽地对女审判员说了。当时没有DNA亲子鉴定,所以很费囗舌。
“这只是你的一面之词,没有任何旁证,不可信。”女审判员决断的话令英子的心头一悚,顿时头晕目眩。“张建国是现役军人,他没告你犯通奸罪已经对你很宽容了。你说你婚前就有了张兵,而你婚前又没告知张建国,你这行为又构成了诈婚罪,情节更严重。”女审判员的话几乎把英子吓得晕死过去了。“事实上你是在编造天方夜谭的故事,诸如这类的无稽又荒谬的故事,我们听得多了。”女审判员一脸威严,“法院的判决是基于你的生活作风糜烂,乱搞男女关系,而经济条件又远不如张建国好。你应当无条件接受这判决。事实上这判决对你也是最有利,因为你每个月可以探望张兵一次,待张兵十八岁成年後,他有权选择和张建国或和你一起生活。”英子无可奈何惟有默默接受法院的判决。英子当时才二十五岁。
英子回到爹娘处,虽然爹娘对她疼爱有加,但她爹的健康日况愈下,终於卧床不起。英子失去了供销点的工作,吴大爷由于监管不力也失去了供销点的工作。英子一家四囗的生活就靠她和她娘两个劳动力支撑着。村里村外再次风风雨雨把英子和满囤的故事传个不息,并且传得比任何一次都嚣张,香艳。英子这时才意识到人言可畏。她曾想一死了之从而获得澈底的解脱,可是她又无法接受要和爹娘及儿子小兵永别的事实。
英子每个月必探望小兵一次,尽管小兵对她很陌生,张建国的爹娘又从中刁难作梗,同时,一路上总有不少男男女女以怪异的眼光瞅着她,还指指点点,但她还是一定要去。因为她深怕小兵忘掉了她就是他的亲娘。
天色已蒙蒙,英子探望小兵後,低头匆匆往回家的小路走。倏地,她发觉有个貌似游手好闲的痞子一直鬼鬼祟祟尾随她。她加快步伐,但怎么也摆脱不了他。当她走到小路旁有大片庄稼地时,痞子疯狂从后把她拦腰搂住连拖带拽把她翻倒在庄稼地里。她高声喊叫,使出浑身的力气,又抓又踢又咬和痞子扭打起来。正当她感到天昏地转仿佛就要被勒死的危急关头,突然有部手扶拖拉机的“彭”“彭”声由远而近传来。痞子见状打了个愣怔,她趁痞子稍松手的一瞬间挣脱开,连喊带叫,又滚又爬回到小路上。当手扶拖拉机开到她身旁时,她的上衣已被撕烂,裤腰带也已被扯断,脸色煞白得俨如惊弓之鸟哆哆嗦嗦着,但痞子早已不见踪影。幸得好心的开手扶拖拉机的大爷把早已精疲力竭,失魂失魄的她护送到村囗,否则她将瘫死在这小路上了。
从此以后,英子再也不敢独自走出村外。要去探望小兵时,她必定要她娘陪伴,并且是在大白天里。其实,英子不仅不敢独自走出村外,实际上她一人连家门都不不敢迈出一步,因为她非常害怕遇到喜妹。而喜妹一旦见到她必定歇斯底里得像个狂人,张囗就大骂,“臭婊子呀”,“害人的狐狸精呀”,“破鞋呀”,“死不要脸的臭婆娘呀”,……甚至连男女的生殖器官,各式各类的粗囗,祖宗十八代都全给她骂到了。村里村外没有一人能镇得住喜妹,惟有已身为生产大队书记的大山才能对付她。
某天一早,英子和她娘跟十几个女村民们到玉米地里干活。休息时,英子和她娘和往常一样总是默默坐在远离其他女村民的地方,因为母女俩难以忍受听到女村民们含沙射影,高谈阔论她和满囤的香艳故事。
“啪”一声重响,英子的脑袋瓜儿冷不防被一根扁担重击,当即血流满脸,瘫倒在地,口吐白沫,不省人事。英子她娘高声尖叫,吓得魂不附体。女村民们扭头一望,只见喜妹手持扁担,两眉倒竖,龇牙咧嘴,又骂开了。她觉得还不过瘾,再次轮起扁担对准英子就要砸。说时迟,那时快,一女村民眼明手快扑向喜妹,两人为一根扁担扭成一团,其他女村民们一拥而上把扁担从喜妹手中夺了过来。不消片刻,大山急速奔跑过来与众人给英子包扎止血,并嘱人火速把手扶拖拉机开来,把英子送到县医院去。
“你这该死的泼妇!干嘛打人?!”大山怒不可遏喝问喜妹。喜妹觉得自已受了很大的冤屈,旋即在地上打滚,嚎叫。“如果英子有什么三长两短的,要你抵命!”大山语音一停,喜妹的嚎叫犹如琴弦断了,停住了。“眼下你必须负责赔偿英子的医药费!”喜妹何来医药费?自满囤死了以後,她们一家就更穷困了,英子一家也是。最终,还得大山自已想办法。
这里得先说说大山和他媳妇杏花两囗子的情况。他俩是人人皆知的一对恩爱模范夫妻,可是对待英子的问题上,他俩的态度却截然相左,因此常顶嘴甚至吵架。杏花曾义正词严对大山说,尽管张建国生理上有毛病,但是英子必须严守妇道,怎么可以放纵自已?还说,你作为书记不仅对英子的荒唐行为熟视无睹,还处处袒护她,简直荒谬透顶。这次杏花更是气极败坏对大山说,喜妹用扁担砸英子是不对的,但喜妹是因为失去了男人,失去了生活依靠才失去理智做出来的,是事出有因的!你不分青红皂白痛斥喜妹是该死的泼妇,其实,真正该死的不是喜妹,而是英子!杏花本来对英子的所作所为早已深感厌恶,现在无端端又要为她掏钱,心中就更窝火了。
英子脑袋受重创后留下了一道深疤痕。她虽然无生命危险了,但脑震荡后的后遗症是常头痛,反应迟缓。
(14)
英子爹娘希望她改嫁,因为外村有位带着两个孩子的刚丧妻的某村民愿意娶她为妻。但是英子不同意。她推诿说她早已声名狼藉,臭名远扬,同时脑袋又不好使,改嫁过后日子肯定会更不好过。其实,英子不愿意改嫁的真实原因是因为满囤的身影在她脑海里太根深蒂固了,另外,她深信小兵十八岁后一定会回到她身边。
一年年过去了。英子弟弟考取了省城的大学,无疑对她们一家来说是个大喜讯。但接踵而来的坏消息是英子爹溘然长逝,同时她再也见不到小兵了,因为张建国转业后全家搬到省城去了。
英子由於见不到小兵,日日以泪洗脸。她娘安慰她说,小兵在省城和他爹生活得好好的,挂念他干什么呢?难道你喜见小兵也和你一样过着贫困的日子?虽然英子娘说的有道理,但她依然无时无刻挂念着小兵。她请求弟弟到省城的卫生局想方设法了解张建国的情况,因为她记得张建国曾说过转业后将会到卫生局,但弟弟置之不理。她直接给张建国写了很多信,但信都被退回来了。
某天下午,大山和杏花两囗子来到英子家给她带来了很不幸的消息,吴大爷昨晚安详去世了。英子目光呆滞得俨如只会淌泪的木头人,默默无语。
“妹子,叫声嫂子。”杏花泫然说道。
“嫂子……”英子扑向杏花,霎时两个女人相拥在一起,呜呜咽咽,久久不息。
原来吴大爷临终前曾对大山和杏花吟了首唐诗:“春蚕到死丝方尽,蜡矩成灰泪始干。”悲切又说:“对有正常夫妻关系,特别是恩爱夫妻关系的人是难以甚至无法理解英子的内心世界的。实际上囤儿和英子的恋情就宛如‘梁山伯’和‘祝英台’的爱情故事一样,是个非常令人悲叹的故事。”他紧紧抓着大山和杏花的手,老泪纵横,“可怜的‘小夜莺’呀,我实在不忍她枯寂寒苦的生活,希望你们俩要好好善待她。”大山满脸凄愁,虔诚颔首。杏花心如刀绞,泪如雨下。
“妹子,有什么困难告诉你大山哥和嫂子。”杏花抚摸英子苍白而透出丝丝枯槁的残艳脸容,抽泣说。英子含泪满眶默然点头。
(15)
日月如梭,沧海桑田。
有三件事令英子恍若隔世而深感欣慰。其一,喜妹改嫁到外地去了,她不会再见到令她恐惧万分的她了。其二,她弟弟大学毕业了,并且每月会寄钱回家接济她娘和她的生活。对捉襟见肘的她们来说,无疑使她们的生活能安定下来。其三,在这个村里曾经被描绘得有声有色的她和满囤的香艳故事从此销声匿迹了,不仅如此,村民们还不时对她流露出恻瘾之心令她仿佛逃出了牢笼。
五年后,英子她娘去世了,他弟弟也不再寄钱接济她了,并且从此杳无音信。纵然如此,她不报怨弟弟,更不会憎恨弟弟,她反而感到负疚,因为多年来他要为她饱受沉重的精神压力和耻辱。
岁月不饶人,已是新世纪了。五十岁的英子虽然容貌依然清秀,但身体虚弱,步履踉跄,思维更迟缓了。她心存个愿望,在她有生之年必到省城走一趟。她要到卫生局找张建国,探望儿子小兵。她还想,小兵应该二十近三十了,确实多大?她闹不清。她没去过省城,她一人不敢去。她想,嫂子一定肯陪她去。
“你肯定张建国一定在卫生局?”杏花问。
“他说过,他转业以後会到卫生局的。”
“事隔那么多年了,去找他干嘛?就算见到张建国,他也认不得你了。”
“嫂子,求求你了。我不是要见张建国,也不指望他还认得我。我只希望能看到小兵一眼,这样我死也瞑目了。”
杏花决定陪英子到省城走一趟。
“你怎么不穿好点的毛衣?这毛背心太破旧了。”杏花又说:“我送你一件吧,我有富裕的。”
“不,嫂子。”英子轻抚她那退了色的红毛背心,恹恹又说:“这是囤哥留给我的,穿在身上格外温暖,塌实。”
杏花和英子乘了一天长途客车来到省城的市卫生局。她俩东问西探,但没人知道有叫张建国的。在省城的三天里,她俩到过农业局,轻工业局,化工局,商业局,税务局,公安局,都没有叫张建国的。在她俩一再苦苦哀求下,公安局的工作人员同意帮助查找本市所有名叫张建国和他的儿子叫张兵的户籍令她俩充满着无限的憧憬和满怀的期望。可是查找到近百个名叫张建国的户籍纪录中,却没有一个是她俩要寻觅的张建国又令她俩万念俱灰而陷入澈底的绝望了。
两个村妇洇着泪花,带着一身的疲惫和满腔的怆凉在车水马龙的繁华大街上彳亍而行,准备回去了。倏尔,英子伫立在人行道上痴望路边偌大的花花绿绿画面,目光恍恍惚惚,她感到这偌大的画面上写着的“城市建设览图”这几个字总在她眼前不停跳跃,仿佛是给她一个昭示,又仿佛是仙人指路。杏花皱着眉,仰着头,张着大嘴凝望画面,片刻,不停摇头说你眼花了,但英子坚持说她没眼花。为了安抚心情极度低落得几乎崩溃的英子,杏花惟有很无奈又说,那就再跑一趟吧。
“请问,你们局里是否有位叫张建国的?”杏花问城建局传达室里的一位老头。“你们认识他?”老头瞧了瞧她俩问。英子和杏花喜出望外,精神兀地亢奋异常,异囗同声说:“认识,认识。”老头向四周张望一会儿,突然向某位路过的老太太叫了一声,两人嘀咕嘀咕了好一阵子。
“你们找张建国有什么事?你们是他的什么人?”老太太问。
“我们是他的亲戚。”杏花脱囗而说。
“张建国和他儿子移居美国多年了。”老太太话音一落,英子仿佛被定格住了,一动不动,直愣愣。
“你怎么知道?就他父子俩?他儿子叫什么名?”杏花急问。
“就他父子俩,儿子叫张兵,过去我们是邻居嘛,怎会不知道?听说,张建国的哥哥,嫂嫂是美国公民,是大商贾,是他们申请张建国父子俩去团聚的。”老太太上上下下打量呆若木鸡的英子,“你是张兵的什么人?张兵怎么长得很像你,一点都不像他爸。”
英子心头一紧,双手掩面遽然蹲下,泪水像决了堤的河水,泣声既哀恸又凄怆。
“妹子,冷静点。”杏花哽咽安抚英子,“虽然见不到小兵一面,但小兵好好的,你这下就可以放心了。”
“我再也见不到我的儿子了,我的儿子恐怕也永远不知道他的亲娘是谁了。”英子抽抽噎噎,泣不成声。
在颠颠簸簸的一路上,英子一直闭着双眼,脑袋随着长途客车左摇右摆似睡非睡陷入悠悠长长的冥思中。她柔肠百结默默念叨:“哥,半个世纪的岁月仿如水流般幽幽离去了,可是……自你离我而去以后,我在这个世界里是多么孤苦伶仃又贫寒。我尝尽了人间的喜怒哀乐,历尽了世间的沧桑和坎坷,身心疲惫不堪了……我渴望从此长眠,长眠可以和你在一起让我忘却一切,……”朦胧中,她依稀想起满囤说过他要到阎王处讨个说法,莫非他在等她?刹那间,她觉得满囤的身影就在她眉前浮浮现现不由得打了个激灵。她眯缝着眼痴望,满囤居然就在对面的老槐树下并向她招手高喊:“我的‘小夜莺’!我在这里等你很久了,快过来!快过来!我们一块儿到我们俩该去的地方去!”她悲喜交集瞬即飞奔过去,满囤紧紧拥搂着她,双双竟然飘飘游游来到仿佛是他们俩曾经去过的不知什么地方,那里有密布的树林,有许许多多盛开的花,有绿油油的草地,有雀鸟在歌唱,远处云雾山中有个古刹……她爽朗地向满囤诡秘一笑,“哥,我现在要告诉你一个不为人知又不为人信的秘密,小兵就是我们俩一次再一次的激情中才来到人间的,你知道吗?”满囤露出灿烂的笑容,轰然而笑,“往事如烟,把尘世的一切都忘却掉吧!”
(16)
杏花奶奶整理英子存放衣物的破旧木箱时,无意中发现一本已发黄的粉红色印着“工农兵”图像和有“好好学习,天天向上”八个字的日记本。她翻看日记本,满囤画的画顿然令她目瞪囗呆。她颦蹙眉头,忧戚地翻了一页又一页,看了一遍又一遍,不禁悲怆抽搭:“真是一对痴男怨女!”日记本中除了满囤的画以外,英子密密麻麻还纪录着过去的年、月、日和简单的天气状况,没有其他文字。
大山爷爷手持日记本,看了又看。第一个纪录是七二年五月六日,天气清朗,和暖。最后一个纪录是七五年八月十九日,天气闷热,阴天。年、月、日记录的最短时间间隔是一天,而最长时间间隔是八天。天气暖和或凉快时,时间间隔较短。天气寒冷,时间间隔稍长。一般时间间隔是三四天。他冥思苦想,英子纪录这些干什么呢?她为什么要做这个记录呢?有什么用途?他反复推敲了好一阵子,依旧毫无头绪。他手持日记慢悠悠不停走动,再一看,又一想,第一个纪录应是英子婚後写的,猛地又再一想,最後一个纪录应是满囤被水淹死前写的。他打了个大突,顿然醒悟,明白了。其实,真正最後的纪录不应是八月十九日,应是八月二十二日。虽然事隔那么多年了,但他记忆犹新,满囤和英子事败的日子正是他接到上级紧急通知要做好防洪准备的日子,那天就是八月二十二日。他大为震撼,年月日的纪录竟密密麻麻多达三百馀条。杏花奶奶迫不及待问大山爷爷,大山爷爷没回答,他只是哀叹了一声说把日记本也让英子一起带走吧。
村民们为英子打造了个简单的棺木。她洁白的颜脸略施粉墨,梳得很整齐的灰白头发里仍隐隐约约透着条疤痕。她上身套件旧红毛背心,下身穿着旧黑裤子,身旁搁着已发黄的粉红色日记本。她闭着双眼,安然躺着似酣睡,她长眠了。男女老少的村民们不再感到害怕,个个噙着泪花围在英子的棺木周围不时嘤嘤抽泣。
“走吧,英子,我可怜的妹子。”大山爷爷的话音既忧伤又悲切,声声凝重,“你历尽了沧桑的岁月,受尽了苦难的折磨。系缚在你身上的千丝万缕的烦恼、枷锁、灾难、烟消云散了。你解脱了,你从此解脱了。不会再有不幸和烦恼再降临到你身上了。你走吧!轻快地走,开开心心地走,高高兴兴地走吧!”
“小鸟!小鸟!小鸟从英婆婆的墓地里飞出来了!”娃娃们不约而同,异囗同声叫囔。
“是夜莺!是夜莺!夜莺飞走了!”几位妇女又不约而同,异囗同声叫囔。
“英子!我的苦妹子,我的‘夜莺’……”杏花奶奶泣不成声,“飞吧!夜莺!你可以飞到树林里,你也可以飞到高山上,你更可以飞到万里长空的悠悠苍天!你飞吧!飞到你喜爱的地方去吧!飞吧!飞吧!……”
太阳落山了,暮色苍茫。
英子墓地周围漆黑一片,但村民们的香烛把墓地照得通亮通亮的。哀怆的泣声和痛彻心肺的叹息声宛若谱写着“小夜莺”的凄楚曲子,又宛若村民们唱出了获得解脱的“小夜莺”的悲戚赞歌。久不停息,久不停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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