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隔湖审视与舒缓平静的时空穿行

时间:2023/11/9 作者: 湖南文学 热度: 13313
胡睿臻

  “楚国”是一个历史名词,人们多用它来指代两千多年前荆湘大地上的族群、政权及文化;“出发”则隐含了起点、行走、到达等诸多与历程相关的事物与动作。把诗集命名为“从楚国出发”,意味着作者的思绪将穿越时空,撷择历史深处的过往事象和留存至今、独具地域特色的日常物象,携带着它们穿过文化的隧道,到达属于自己的艺术目的地。



  凤鸟是远古楚文化的图腾,是能够承载人的魂魄上天入地的通灵神物。诗剧《楚凤飞腾兮》由此展开构思,用凤鸟的飞翔与观看融汇楚国的历史、楚诗的形象元素和楚地的生活场面,构铸出新的艺术形象与意蕴空间。凤鸟眼中的范蠡和西施走进楚人的农事场景,走进由“一声声喊着发芽”的稷稻麦豆粟、辽阔的蛙声、开始受孕的禾株所构成的立体图景;他们“对视的顷刻/一粒水稻变成一千颗水稻/一万颗水稻”(《凤凰于飞》),暗含着范蠡善于经营、富甲天下的典故;这些富有增殖力的意象,喻言了楚人耕作下楚地的肥沃与繁盛。作者构想了隐藏在乐曲中的采桑女子,让宋玉的琴声与采桑女、与凤鸟相互幻化,构成音乐内外的双重视角和被看者、观看者互为观看的视点往复,构成了凤鸟、楚乐、楚女、楚文化之间多重隐喻的循环,把楚文化无形弥散的涵容力量变幻为可视的空间形象,传达了下层民众与阳春白雪原本就共生互容的文化新意。作者把凤鸟设计为老子的对视者,用“老子不是天下第一”(《凤鸟之文》)反转口头俗语,创造出老聃用胡须钓鱼、用《道德经》作茧自缚、李树的果子裂变衍生的奇特意象,实现了对老子思想的动作化、视觉化表达。凤鸟参与和见证了屈原的浪漫、伤痛及沉没,作者用它无所不见的眼神创设屈原沉水时哗然站起的奇崛幻影,把历史事件和历史人物的影响叠映到令人惊异的诗歌形象之中。作者还重塑杜甫晚年的心境,把《登岳阳楼》的老病孤舟和他早期的昂扬、一生的苦吟、对身后繁华的推想糅合在一起,在鲲鹏如凤凰涅槃般燃烧的光焰中寄寓了杜甫用生命写作、杰作传世、后人赞誉等多重蕴含。《洞庭湖之战》中的岳飞看见士兵射落白鸟,白鸟的羽毛“悠然飘来/那一刻,他的心紧了一下”“他怕,只要这一接住/那片飘着的羽毛,就变成了自己”;这些描写假设岳飞对自己命运的预感,暗含历史上猜忌将领、诛杀功臣的故事,让字面描述的形象与字面下的跨时段信息形成比照,不着一字地强化了人们对岳飞遭遇的叹惋。

  可以看出,《从楚国出发》的构思潜藏着实际上的现代起点和虚拟中的往昔起点,前者是现代的价值立场和审美准则,后者包含从古至今湘楚的历史、文学、自然、生活中的艺术符号及它们所涵载的情感、观念、技艺、审美。作者的构思从现代起点向历史回溯,捡择散发着不同文化、审美气息的艺术符号,重构出新的诗歌审美和新的意义倾向。



  當奇思幻想的野马在历史中穿行的时候,跨越时空的想象、飞扬多变的意象、高低起伏的情思,往往会让诗歌具有开阖动荡之美,而古代楚国的诗歌已经具有瑰奇斑斓的色彩和汪洋恣肆的动态。但《从楚国出发》的历史穿行与符号拼接却呈现出平静而素洁的美。

  通灵神鸟的活动范围不受时空限制,它能飞翔于不同的时期和场景,与不同的历史人物自由相遇。在时空广袤、无限延伸的背景中,《楚凤飞腾兮》凤鸟的飞动就显得舒缓而平易。作者常把历史人物的人生浮沉放置于湘北的洞庭湖畔和楚民的日常生活之间,在它们所提供的恒久的时间坐标中,个人在政治中的成败得失、壮烈惨痛只能表现为令人习以为常的平静。于是,范蠡在轮转循环的春播冬藏中卸下风云叱咤而归于惯常,屈原哗然站起的奇崛感被汨罗江水淡化为川流不息的悠长余味,方城战火的悲壮、霸王虞姬的悲凉在残垣野草的蛐蛐声中、在漫天飞舞的稻花中转化成无尽的沧桑。与此相似,诗集中的自然物象也常常以洞庭湖为背景,在似乎非常短暂的喧哗之后回归漫长的宁静。比如,猫的叫声“再怎么夸张,也只是/大湖轻描淡写的几粒尘埃”(《我欲涉洞庭》);鲤鱼跃起的一朵浪花,不管多么令人惊喜,刹那间就汇入了湖水沉沉的平静;鸟儿的跃动、水牛挥洒的泥浆、麋鹿的繁衍生息、鱼儿的生死腐化,只是“洞庭那张生宣上的几点墨趣”(《湖滩之上》)。《从楚国出发》主要取材于楚国的历史文化和楚地的自然风物。前者容易受人物、事件的影响而走向多样的情感状态,容易生成咏古叹古、感慨深沉的抒情语调,但作者只是用符合语法常规、没有明显变形跳跃的句子描述自己想要组接的场景,把能够通过场景拼接暗示出来的价值倾向放在波澜不惊的语言基调之中,使运思、取象都有大幅跨越的诗作体现出平淡、悠然之美。在后一类作品中,作者多用拟人的细描手法为动物植物立心,用常规句式营造出整个世界只剩下抒情主人公向着自然物象低声诉说的静谧语调。诗集中急促激昂、声韵铿锵的作品非常少见,像《龙舟,龙舟》那样用短句的铺排来表现龙舟手飞扬的节奏、把心绪推向激越的写法,也是开始于雕塑般的静穆、回归于雕塑般的静穆。

  由此可见,意象并置所显露出的时空背景和句式、语调的选择,是形成《从楚国出发》静态美的主要技艺因素。它们让曾经“迷失在楚辞奇幻异彩的服饰里”的诸多形象,在新的诗艺结构中“不动声色,一身澜衫”,“洁净得半尘不染”(《我是一个穿汉服的书生》)。其中,广袤亘古的时空、宏阔深沉的洞庭、绵延不息的日常生活明显起了更为主导的作用。



  作者在《自序》中写道:“湖是我生活的场所,成为我创作的环境和状态,也是我思想的状态。如果你也在夜深人静的时候看南湖”,“一切都在你思想的俯视之中”。湖水是贯穿《从楚国出发》的核心隐喻。它隐喻了难以测量深度和广度的楚国文化积淀与艺术符号汇集,隐喻了作者与文化之湖、艺术符号之湖之间看与被看的对象性关系,还隐喻了作者和历史之间既在其中又有距离、既可选点进入又能纵览全局的相对性位置。这种隔湖观看的距离为作者带来了辽阔深远的时空视野与文化视野。在跨时段的距离感和文化视野中,作者从容检视楚国的历史事象和洞庭湖畔的日常物象,体贴入微地揣摩它们可能具有的情感、观念样态,让它们带着曾经的信息进入自己的诗歌拼图,用看似客观的拼接规则完成了对历史文化的理性反思,在细腻的抒写中展示出冷静的写作态度。作者在距离感产生的时空背景中重组艺术符号、搭建诗艺结构。于是,飞动就显得悠然、斑斓浑融为素净、思绪腾越与意象飞举被波澜不惊的语调轻轻道出。隔湖审视的文化姿态与写作姿态,让《从楚国出发》的历史穿行呈现为静静诉说的审美形态。

  按照黑格尔的思路,艺术作品感性的形式构成、审美风格即体现了人类精神某个发展阶段的特征,包含着创作者对自身、对物我关系的理解。那么,《从楚国出发》中在场的书写者表达或流露出的情感和观念,只能代表作品人文内涵的表层;而潜藏在历史穿行、符號拼接、静态审美之中的隔湖审视的文化姿态和写作姿态,才真正体现了一位现代学者型诗人对自我与世界、自我与诗歌、自己的写作与历史文化传统之关系的感受和体认,是作品人文精神的内核。这种姿态维持着现代和历史、自我与对象之间的辩证性距离,衍生了诗集构思的两个起点,衍生了进行于其间的穿行、选择、拼接、到达等构思动作,也衍生了其中大多数作品形象列置、心灵还原的方式以及这种方式所展示的人文内涵。也就是说,作者在文本之外有意无意地为自己设立的位置,他在这个位置上选择的文化视角、艺术方法,往往决定了他在文本中用语言文字构造出的思想、艺术的状态,决定了作品的艺术构思与艺术风格。



  刘创是一位现代的学者型诗人,这个身份决定了他要在文人诗的传统中写作。文人、学者是有形知识文化的传承者、生产者,他们的认知结构、情感结构受到已有知识文化的深刻影响,他们感受、评判事物的过程往往渗入了更多已有的知识和价值。换句话说,文人诗容易透过显性的知识文化看世界,甚至直接把对历史、文化的反思与评价当作诗歌的题材。与役卒怨妇、野老郊童心有感触、矢口而发的民间歌谣相比,文人诗有更强的理性色彩,也因为知识化、概念化、议论化的偏向而受人诟病。《从楚国出发》关于湖水的隐喻以及透过历史文化去观看、去沉思的写作姿态,表明刘创对自己作品的文人诗归属有较为自觉的意识。他娴熟地运用中外文人诗共通的艺术技巧,用组接场景的手法融理性思想于感性形象,进行了历史文化反思却避免了理性化的语言表达。这类似于中国部分律诗、绝句、小令的物象、动作描写,只用意象间的结构性关系流露价值取向;类似于美国兰色姆所提倡的“事物诗”(《诗歌:本体论札记》),使用了概念化的思想却没有概念化的痕迹。

  《楚凤飞腾兮》中的凤鸟穿行于不同时空的人物和意象之间,与《离骚》抒情主人公在神话人物之间的时空穿行有相似之处。然而,《离骚》的抒情主人公与作者高度叠合,借以实现思路跨越的巫灵形象与构思动作高度叠合,抒情主人公在天地河海之间的穿行与构思动作的大幅跳跃、诗歌情感的强烈起伏高度叠合;《楚凤飞腾兮》的凤鸟始终以另一个经历者的独立身份与人物形象并列出现在诗歌的历史场景中,以一个平行的凝视者身份映射历史人物的遭遇和内心;它更像是一个承担了叙述功能的角色,与另外的角色发生了情境性遇合。《离骚》中的先祖、神话人物是抒情主体为两种人生价值的冲突而设定的对话者,他们和抒情主人公之间的对话是抒情主体内心矛盾的一体两面,是这种浓烈感情的直接抒发。但《从楚国出发》更多地将抒写主体的心情、现代人的行为思想渗透、揉穿到万物与历史人物身上,为抒写主体的情感与思索塑造出拥有独立生命的“客观对应物”(艾略特:《哈姆雷特》);那些在诗歌中与物徘徊的“我”,更像是为了与这些有生命的艺术形象展开心灵交流而虚拟的形象或视点。《从楚国出发》的艺术主体并没有完全投入到作品之中,他与作品中的情思抒发一直保持着适度的距离,他的抒写略显冷静、韵味深长。

  这两点表明,刘创与无可逃避的诗歌传统之间也保持着既在其中又适时跳出、既受制约又汲取养分的辩证关系。他运用中国古代诗歌和西方现代派诗歌共通的艺术手法,在现代诗歌体式中熔铸楚国特有的文化、艺术符号,到达了明清以来文人诗所确立的静、淡、远的审美形态。这种始于传统的艺术重启,或许是“从楚国出发”的另一重含义。

  责任编辑:易清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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