枯榆街的一家咖啡馆里,诺玛摆弄着盘子里剩下的鸡骨头,让它冲着自己填满鸡肉的肚子。她曾经在本科学书上看到过一幅母鸡的照片:劈开母鸡鸡胸处,像拉棉衣拉链般拉开鸡身,里面露出一串小葡萄一样的鸡蛋仔儿,如木薯般富有弹性……没有什么比诺玛刚吃完的炸鸡套餐更令人作呕的了。对,令人作呕,在胃里一阵搅动,无止无休。
诺玛的妯娌达米卡隔着餐桌,坐诺玛对面。她上下抖动膝盖,哄着怀里的婴儿。窗外,马路上停止线处,汽车纷纷在停止线前停下,然后转弯,或左或右。
达米卡说:“要是你不在意,我就……”
“怎么会一直不在意呢?”诺玛脑子里想着那串鸡蛋以为达米卡在说怀孕的事,道,“其实,每次感觉都不一样。”
达米卡没听诺玛说话,道:“……那我明天继续蹭你午饭,我只剩二十美元了。”
枯榆街并不是一条死胡同。诺玛手里拿着切黄油的餐刀,在她的幻觉中,她把街道一切为二,实现了分裂繁殖,就像变形虫一样。
服务员走到桌前,问:“女士们,你们還需要些什么吗?”
“不需要了!”达米卡说,“结账吧。”
“有核桃吗?”诺玛问道。
“核桃?”
“核桃!”诺玛又说了一遍。
“没有。”女服务员回答道,“核桃、山核桃、榛子都没有,我们这儿没有坚果……”
“你吃核桃?”达米卡问。
“吃核桃有助于怀孕。”
“管用吗?”
“我也是在网上看到的。”
达米卡抿着嘴,似笑非笑,露出半信半疑的表情。
尽管达米卡长相迷人,是荷兰与波多黎各混血的美人,但美貌并未提升她的智商。达米卡怎能知道核桃的健康功效呢?她呀,一无所知,诺玛心想。
宝宝打了个嗝,达米卡在宝宝鼻子上来了个爱斯基摩式的轻吻。孩子早不是初生儿了,但还没有名字。父母定不下来孩子叫什么名字,拟了个备选名单……达米卡的丈夫斯科特改名叫莱德了,他非常有创造力,给孩子取的名字充满亮点:波将金、阴影、大理石、电动、麻烦、美国、诺蒂卡、菊花、分数、框架、格子……这就是问题的症结。
“诺蒂卡?”诺玛问道。
“莱德说诺蒂卡的意思是海洋。”
诺玛还以为,诺蒂卡就是运动服的意思。
诺玛和达米卡几乎每天都一起吃午饭,但也不会聊个没完。她们只不过习惯了彼此,就像人们习惯了有电视机一样,即便不听不看,里面“哇啦哇啦”的声音,也会让人感到温暖。
诺玛如果不出门就餐,就泡在网上,阅读“备孕聊天室”的帖子:
宝贝37:昨天吃了氯地酚胺,恨不得把丈夫推下楼梯。
不孕症:做了三次试管授精,也没成功,每次费用一万五千美元,刚刚发现医疗保险居然不能报销。
瓦纳布:着床出血?有人遇到吗?
宝贝37:着床出血其实是受孕能力正常的女性传播出来的神话,根本没这回事,瓦纳布,那是你的月经。
花非花:做了子宫输卵管造影、子宫扩张术,正用排卵检测盒、体温计监测受孕。大家有什么建议?
诺玛没做过任何测试。甚至从未和医生说过自己的问题。她知道问题在哪儿,至少知道为什么自己生不了孩子,这不需跟医生说。“泰德出轨了。”诺玛淡淡地说。
宝宝猛地坐起来,睁大眼睛,盯着餐桌对面的诺玛,一脸惊讶,就像一只昏昏欲睡的小猫突然惊醒,冲出房间……
“哦,别这样,诺玛,别这样说!”诺玛不止一次说泰德出轨,达米卡只能这样劝解。
“为什么不能这样说呢?就因为我没有证据?那也并不意味着他没出轨。”
泰德整天忙工作,两人非得说话时他才开口,他也按时还房贷,而诺玛起初就认为贷款买房很愚蠢。泰德着了魔。几年前的一个夏天,他说服了诺玛,他们搬进了正在开发中的“狩猎牧场”小区。“现在的情况只是暂时的,”他说,“小区设施早晚会完善。”
诺玛认为“狩猎牧场”应该封闭管理。他们搬进来时,还没封闭,后来发生入室盗窃案,丁香巷的一位三十八岁母亲被人用胶带绑在餐椅上推进游泳池,侥幸活了下来。这促使物业对小区封闭管理了。
诺玛从手袋里掏出当天的报纸。跳过头版头条翻到第十一页,那里有她最喜欢的当地时政。最近,特约记者哈里森·内姆布里奇一直在关注一起商标纠纷案。内姆布里奇的报道写得很糟糕,充斥着庭审出席名单和晦涩枯燥的法律条文。但诺玛还是着迷,因为案件影响很大——在这小城里很少发生这样的事儿。
原告名叫德雷克,曾经是名律师。三年前,他商业意识膨胀,利用业余时间为英语单词注册商标,声称在本城固定范围内,只能由其本人使用。他选择了一些简单单词,如“最好”“与”和最能赚钱的“这”等等。这次版权案,琳达·卡纳卡斯担任了德雷克的代理律师。上小学时,琳达比诺玛高两班,琳达那班成绩是最好的,她也小有名气。琳达是个混蛋,她上初中时打电话给移民局,举报了非法移民赫克托·多诺索,因为赫克托的女儿玛丽当时正和琳达心仪的校园辩论明星约会;结果赫克托被遣返回洪都拉斯,玛丽和母亲不得不搬到另一街区的低收入安置房,尽管这是未经证实的传言。
德雷克版权案的被告是吉姆·爱德尔的遗孀玛格丽特·爱德尔。爱德尔现在继承了亡夫的汽车配件店“消声器之家”,因为在广告中未经授权使用“的”,被琳达和德雷克告了。
“我得走了,”达米卡说,“你能帮我抱会儿宝宝吗?”
诺玛掠过报纸,看了达米卡一眼,道:“行,没问题。先上趟洗手间啊!”随即,她把报纸折起来。
女洗手间的隔断由清爽的铝制材料制成。诺玛小便时,将头靠在隔板上,看着自己扭曲的影子。上月染的深栗色头发,现在瞅着像黑色;白皙皮肤在黑发映衬下,凸显脸上每个小包包和瑕疵的红与粗,不是她吹毛求疵。
诺玛思量达米卡说只剩下二十美元。思量为什么妯娌和她吃午餐从来不结账。诺玛突然感到什么东西脱落,一股血流落到马桶底部,像条黑乎乎的死鱼。
诺玛问达米卡怀孕需要多久,达米卡答:“不知道。需多久?十五分钟?”诺玛解释说:“不,不,我是问,你试了多久?”达米卡说:“试?亲爱的,你什么意思?”
诺玛和泰德已经试了两年多。诺玛每次月经,能量就从身上铁与血般泄漏,性就像死亡一般。
她很难责怪泰德出轨。也许她该找个情人,没准他能让她怀上。当然,这些事都不重要——无论爱情、孩子还是婚姻。
她将额头靠在铝板上,猛地戳了戳腹部。“醒醒!”她对卵巢说,感觉它就像龙卷风来时屋顶上邪恶女巫皱巴巴的脚。洗手间墙上涂着:请致电1-800-3825462“爱偶”公司。诺玛坐在马桶上,从手袋底部掏出手机,拨通了电话。
“喂?”
“嗨。1-800-3825462‘爱偶公司吗?”
“不,对不起。这里是1-800-3825462‘繁育公司,提供分裂繁殖产品和相关服务。”
“分裂繁殖?”
“是啊。就像变形虫那样分裂繁殖。”
诺玛赶紧挂断电话。
诺玛结了午餐账单。回家路上,从枯榆街左拐,进了拉雷路,随后抱头,用手指用力按着眼角,备孕失败后的一年她开始哭泣,现在真的很善于哭泣了,甚至都不需要再在镜前练习了。拉雷路人烟稀少,是个任人尽情哭泣的好地方。
城里人行道和车行道间留了大片绿地,由属地企业和房屋业主维护,人们曾经为绿地构成的美丽街道画卷引以为豪。但拉雷路这里只有古老的农场和休耕地,人行道两侧枯草恣意生长齐腰,没有企业维护。汽车经过时,人行道上的诺玛若不弯腰躲进草丛,从车内人的视角看,诺玛就像遨游在黄绿色海洋中一般。
诺玛现在没了汽车,压根没有人告诉她,汽车得换机油,就像向她保密似的,结果泰德给她买的二手福特车的发动机报废了……她看见那些有汽车的人就不爽,每人都有宝宝,都有空调车,宝宝舒适地坐在里面,不用摇下车窗……
备孕的每一天,越来越煎熬。
诺玛轮流摁着单个鼻孔,把鼻涕擤在草丛,结束了这场哭泣。
从拉雷路回家绕远道,但那里充满金色,也很安静。这里还没开发,但路上已开始出现测绘用的橙色塑料丝带,很快就会开发到这里了。最近几年,城市一直在向外扩大,就像陷入流沙就要沉下去的人拼命地用手抓取土地一样。很快,这里就没有什么是不可知的、不见光和神秘的了。不会再有黑暗中的黑暗。
今天,拉雷路空无一人,阳光明媚,温暖安详,让诺玛回忆起遥远的初中岁月。那时候,午饭后回到教室,下午课上,看了名叫“哺乳动物”的视频。老师调暗灯光,诺玛陷入恍惚,那不是睡眠,却胜似睡眠。她一会儿在飞翔,一会儿又同身后的男生约会,青春的骚动发生在这个少女稚嫩的肉身内,旁人并未察觉。拉雷路仿佛是条秘密隧道,在初一那年一个同样温暖安宁的下午,诺玛似乎听到有人说,“哎,来呀,来这边!”顺着声音,她走进隧道……
身后忽然传来“沙沙”声,人行道拐弯处,窜出来一个骑着男式越野单车的女人。看不出年龄,尖嘴猴腮,颧骨突出,抹着厚厚的胭脂,嘴角一片蜡黄。女人头发向后披散,额头上缠着条卷起的头巾,让人不禁想起澳大利亚歌手奥莉维亚·纽顿·约翰那首歌曲《身体碰撞》……女人又凶又脏,眼神如吸毒者般涣散,个子出奇地矮,好比四十岁的灵魂嫁接在十岁身体上。
诺玛不认识这女人,觉得她像鸡。不,没准是毒贩。不,肯定是鸡。
拉雷路上就她们俩,那女人直视前方,嘴里叼根烟,单手扶柄,另一只手晃来晃去,视诺玛为空气,一阵风一样从诺玛身边掠过,消失……
诺玛感到一阵毛骨悚然,那感觉,就像眼前涌现一堆聚集成一团的巨大飞虫……
沿着拉雷路,走进松树林,空气湿润起来,地上布满青苔,天空被松树枝遮掩,使诺玛美好的思绪无法飞向天空。来到关闭了二十年的旧疗养院车道上,小时候就听说“闹鬼”。疗养院像只灰色青蛙趴在小山丘上,铁丝网围牢窗户。这里原是探险家迪尔穆伊德·格雷迪于一九二七年穿越桑拉山谷后建造的豪宅,他和团队一直寻找香格里拉——那座远离尘嚣而虚幻的城市。团队二十七人,五人幸存归来,其他人都死于疾病和非命,好似被神一块块吃掉的盘中糖果。
格雷迪建造了这幢灰色青蛙般的房子,在里面住了七个月,后来有一天他被一块松动的石板绊倒,坠入空荡荡的混凝土游泳池,摔死在最深处。
国家轻而易举地得到了这幢豪宅,改造成为精神不得安宁者服务的疗养院。诺玛十三岁时,最后一位医生治疗最后一位患者,患者名叫沃尔特,承认自己精神没问题,只是孤独才去了那里。医生提议俩人一起退休,去热带休养。沃尔特就同意了。报纸第十一版还报道了这事。
诺玛糊里糊涂地就走进疗养院,也不知道算不算非法闯入。
一辆绿色荧光轮胎的越野单车停放在疗养院前门旁草丛中,一个车轮在微风中缓慢旋转。诺玛想,那蟾蜍般的可怕女人没准在候诊,当然,也许是来见已婚情人的。精神恍惚常发生在丈夫出轨的女人身上,世界开始充斥隨时随地交配的人、动物、叔叔和阿姨,世界就像春意盎然中绿藻覆盖的池塘,诺玛孤身站在干涸的河床上。
透过前门旁狭长的玻璃,她看到屋内的几处瓷砖已脱落,墙纸因潮湿变棕,但也不是那么可怕。阳光洒入房间,屋内的残迹不乏现代感,有烟灰缸、笨重的遥控器、一对舒适的诺格海德皮椅,过去拴门用的链子在微风中晃来晃去……
诺玛溜了进去,问:“有人吗?”没人回答。
疗养院里阴森寒冷。诺玛背靠门厅的墙,静静地站着,像飞蛾落在斑驳的树皮上,二者融为一体。她的眼球开始跳动,向左,向右……不停地跳动。她又嚷嚷了一声,问:“有人吗?”没人回答。
屋子弥漫着一股臭味,活似一口烂牙的味道。空气异常沉闷,来自地下室的味道挥之不去,犹如腐尸、熊粪般。淘气的孩子们在这个废弃的房子里聚会,偷走和损坏家具,胡乱涂鸦,到处搞破坏……尽管如此,房间残迹仍显露出昔日的辉煌。华丽的装修,精致的细节,八种不同颜色的意大利大理石和橡木雕塑鹿背上的壁炉架……诺玛不禁在惊叹,建造这样一幢房子得花多长时间!?肯定很长……
中央旋转楼梯流线平滑。“有人吗?”她又叫了一声,仍旧没人回答。站在楼梯栏杆散落的地方,她可以透过后窗向外望去,外面一定是曾经的游泳池——一些女学生在那里发生意外,镇政厅就用泥土填埋了废弃的游泳池,故而现在只能看到被填埋得与地面平齐的方形水泥池壁。
她环顾左右,两边是一模一样的走廊,到处都是门。诺玛向右边走去……
“有人吗?”她喊道,不免有些紧张起来。她瞥了一眼身后,抬起头,正上方是脏兮兮的天花板,一大片棕色液体渗透,围着一个个不均匀的环扩散开来,应该是漏水了。她扭头向后望去,脖子朝后仰着,双臂交叉放在胸前,不禁惊呆,仿佛那团斑点向她讲述着这些污迹形成的漫长神秘过程,三十六年来的泄漏,留下如今这般暗黑而深邃的印记。三十六年,正好也是诺玛来到这个世界生存至今的时长,她觉得自己如此空虚。诺玛呼了口气,扭正了头。而那个像是鸡或者毒贩的女人正站在离诺玛不到一尺远的地方,一双饥饿的眼睛,盯着诺玛。
“你好!”诺玛说。
“你在干什么?”
“没干什么。”
女人脏兮兮,细小的毛细血管伴着汗迹,落在脖子上,轮廓清晰可见;指甲上沾满泥土,如同刚从坟墓里爬出来一般;锁骨上的一颗黑痣格外大,似乎身上所有的污垢,都产于此。诺玛不禁一阵颤抖,她感到,这女人的污秽,充满了震慑的力量,一种让人无处逃遁的力量。
“你叫什么名字?”女人问。
“诺玛,”诺玛说,“你是谁?”
“诺玛。”脏女人回答。
“不可能。”
“真的,我真叫诺玛。”
诺玛不相信她。
“你来这里干什么?”脏诺玛问道。
“我也不知道。”
“他们这里不再接收疯子了,你知道的。”
“什么?”诺玛问道。
“这个地方过去是疯子待的地方,每个房间里都是疯子。”她指了指走廊的方向,道,“每扇门后面,医生坐那儿,拿本夹子,问每位病人,‘你有什么问题?,病人会反复从头开始,一遍又一遍地讲述着同样的故事——他们如何被父亲虐待,如何被迫饲养实验室的猴子,如何看到第一颗原子弹在新墨西哥州的沙漠中爆炸,以及任何困扰他们的事……日复一日,病人就在这些房间里,一遍又一遍地讲述自己的故事。当然,每次都可能会有一点变化,经过年复一年的讲述,病人终于意识到,自己只能接受被虐的现实,无力改变。嗯,这才是你真正的问题。”
诺玛不知道该说什么,道:“就在这些门的后面?”
“对!”脏诺玛说。她开始沿着走廊走去。诺玛犹豫片刻,急忙跟了上去。病房都很小,许多金属架病床留在那里。在第一个房间的门口,脏诺玛说:“看!”她指著一张无比肮脏的床垫,道:“现在孩子们就在这上面干,我看见过的”。
干净的诺玛端详着床垫。
脏诺玛看着她,说:“什么?你居然觉得你比他们强?比我强?”她的话似乎并非空穴来风——刚才,诺玛心里在嘀咕,我比脏诺玛强,我敢说,她在那张肮脏的床垫上睡过……
诺玛情不自禁地低声回答道:“对。”
“你并不比谁强。我可以证明这一点。”
“好,那就请证明吧。”
“咱们比试一下。”
“好。”
“咱们看看到底谁懂的事情更多。”
“好呀!”诺玛说。在她看来,人们,特别是她丈夫泰德通过床边的一堆堆传记和历史书,收集知识,只是为了装点门面,以备不时之需。故而,诺玛更倾向于人的直觉对世界的认知。尽管如此,她还是同意比试,相信自己懂得比脏诺玛多。
“首先,我知道,你丈夫和谁睡……”脏诺玛说。
“谁?”
“我不能平白告诉你,你得用东西交换,告诉我一些我不知道的事儿。”
“哦。”诺玛说。尽管床垫很脏,但她还是因为累,坐到上面开始思考。“好。”诺玛说着,陷入良久沉思。我知道些什么呢?到底能知道些什么呢?“我知道如何制作热洋蓟蘸酱。”诺玛说。
“这人人皆知,一杯蛋黄酱,一杯奶油奶酪,一杯罐装洋蓟,切丁。”
这正是诺玛的食谱。“再加上一点大蒜。”她说。脏诺玛只是盯着她看,没有回答,好像大蒜是一种不起眼的补充。“好吧。我知道如何按照总统任期的顺序,背诵所有美国总统。”诺玛说。
“好的,那你就说说看。”
“华盛顿、亚当斯、杰斐逊、麦迪逊、门罗、杰克逊、范伯……”
“哎呀!说错了。”肮脏的诺玛喊道,“你搞砸了,是门罗、亚当斯、杰克逊……你忘记说第二个亚当斯了。”
诺玛知道脏诺玛是对的,无奈道:“好吧。”
诺玛知道什么?真是知道得不多,她没有什么知识可以跟人交换的!“哎呀,告诉我,他毕竟是我丈夫!”她说。
“他是你的?听起来,好像你是他的主人似的?”
诺玛仔细地考量一番,“对,是这样!”她鼓起勇气说。
“你拥有他?”
诺玛知道这么说不对,但她还是说了出来,道:“对,他归我所有。”
“好吧,即便这样,你还得猜一猜,他到底和谁上床了。就算你猜到个把人名,我也不会告诉你猜得对还是错。我只是想看看,你能不能猜出来。”
“达米卡。”诺玛猜测道。
“我不能告诉你对还是错。”
“瞧,这事儿我还真不在乎。我无法确定,自己是否还爱着他。”
“那就再猜一下!”
“不是达米卡?”
“不是。如果真的是她,那岂不是太污了?”
脏诺玛在诺玛身边坐下,两个女人的腿碰在了一起,传递彼此身上的温暖。
“我不知道到底是谁。”诺玛说。
“我明白。你什么都不知道,却认为自己比我强。”
诺玛沉默了,盯着房间里一个旧手提箱——也许,这是其中一位病人留下的。
“再猜一下。”脏诺玛像马跺蹄子一样跺着脚。
“我真不知道。”
“好吧,我告诉你,是琳达·卡纳卡斯,那个律师。”
“对,我认识她。”诺玛说。此刻,她并未感到惊讶。
“你终于弄明白了些事情。你丈夫和琳达·卡纳卡斯睡在了一起。”
知道真相,这感觉真好。但转瞬,她又感到非常丧,双眼不知不觉模糊了……诺玛脚边那个小皮箱,款式比较陈旧,二十世纪四十年代风格,是带皮边儿的硬壳棕色“新秀丽”牌的。箱子手柄正下方,是一个简约的金色小锁和某人名字的英文缩写,字迹几乎模糊不清,它的主人也就模糊不清起来。脏诺玛注意到诺玛盯着皮箱,她用拇指按着黄铜小方块,将锁扣向左滑动,手提箱的锁竟然弹开了……箱子内衬是被人们早已遗忘的粉红色塔夫绸,侧袋的松紧带因过度拉伸变了形,好似一条疲惫而破烂的腰带。箱子里散发出陈年气息,放着一本速记员专用的速记本——一定是属于某位患者的。
“让我看看。”诺玛踢了一下箱子,这样她就能看到里面。她的祖母做了四十七年的速记员,是知名专家。“那是速记员用的笔记本,”诺玛说着,脸上露出她见多识广的骄傲感。
“是的,”脏诺玛不为所动地说,“封面上写着呢。”
“就算没写,我也认得出来的。”本子顶部是装订圈,细长的页面分为两列。诺玛觉得自己没准能懂一些速记内容,她敢肯定脏诺玛不懂速记。但当她拿起那本子,打开第一页时,发现内容并不是速记符号,而是正常英文。
两个诺玛就开始读起速记本里的内容来了。
在枯榆街附近的咖啡馆里,诺玛把吃剩的肉饼堆到一旁。
速记笔记本上这样写着。她们继续读着。
达米卡把婴儿放到上下抖动的膝盖上。诺玛说完话,将目光移向窗外,汽车在停止线前减速,然后转弯,或左或右……
“这里怎么写的是我的故事?”诺玛问脏诺玛。
“天哪,”她说,“你以为一切都属于你呀?”
两个诺玛继续读着。
枯榆街因一九三七年发生的枯萎病而得名。枯萎病摧毁了当时矗立在榆树街两排的十五棵树,即便有些树还没生病,但镇里的人不得不将它们全部砍伐,阻止疫情传播。于是,这条街道的名字便改了。
达米卡说:“要是你不在意,我就……”
“怎么会一直不在意呢?”诺玛说着,提高了嗓门。
“我明天继续跟你蹭午饭,我只剩二十美元了。”
诺玛没理她。她不敢相信达米卡又让她付午饭账单。她从手袋里掏出当天的报纸,摊开,掠过头版头条,翻到她最喜歡的专栏,沉浸在里面。
“消声器之家”宣布破产。
德雷克和卡纳卡斯庆祝胜利。
德雷克工业公司的律师琳达·卡纳卡斯表示,昨天她与当事人离开法庭时,正义得到了伸张。伯格法官裁定,“消声器之家”的所有者玛格丽特·爱德尔因在广告中未经许可使用“的”一词和“消声器之家”的“之”一词,侵犯了知识产权。爱德尔被判决罚款一万两千美元,爱德尔表示她实在“付不起”。第三联合城市银行将处置她的破产申请。
诺玛停了下来,没再读下去。文章旁边印着一张照片,是琳达·卡纳卡斯出席某场正式活动时的照片。她穿着优雅的黑色晚礼服,胸衣上缝着精致细巧的水晶珠。一个男人站在她旁边,男人的照片被剪了下来,除了一只手还搭在琳达的胳膊上……诺玛非常仔细地看这只手,感到热血沸腾……
“我知道她们之间的事儿。”诺玛拍了一下报纸,告诉达米卡,“她和玛丽·多诺索。”
“谁?”
“记得玛丽·多诺索的父亲赫克托是怎么被遣返回洪都拉斯的吗?她被赶出了我们的街区,她父亲离开后,她母亲每个月的薪水再也承担不起咱们街区的房租了,她们不得不搬进低收入安置房。”
“有点印象。”达米卡抚摸着宝宝的头说。
“是琳达·卡纳卡斯给移民局打电话,举报了赫克托。”
“嗯。”达米卡看着窗外。“琳达·卡纳卡斯,”她说道,咬着嘴唇,“那是很久以前的事了。对,我记得。”半晌,她大声呼了口气,道:“诺玛,你现在怎么样了?”
“你指什么?”
“明白了……”
诺玛懂了她的意思,道:“我昨天来月经了。”
“哦,亲爱的。对不起。”
“是啊。”
“听着,诺玛,我有个朋友,她想生个孩子,四年了。整整四年!你能想象到吗?”
能,我能想象到,诺玛心想。
“嗯,你能想到,到底发生了什么?”达米卡问道。
“四年后,她终于有了自己的孩子,要不你不会给我讲这事儿。”
“嗯,你说对了,就是这样的。”
“她多大?”
达米卡略有点儿厌烦,没有搭理这个问题。诺玛猜,那个女孩估计也就二十二岁,或者是比诺玛小更多岁……至少,她丈夫爱她。
“你知道诀窍是什么?”达米卡问道。
“什么?”
“签署领养文件!我敢保证,只要你和泰德填领养文件,你肯定就会怀孕。”
“我会考虑的。”但诺玛心里真正想的是,所有生了孩子的人,说这话题十五分钟,就都该闭嘴,她们根本不懂她的感受。
“我得走了。”达米卡说,“我得整理下,你能帮我抱会儿宝宝吗?”达米卡把脚伸到桌子下面,探寻装尿布的袋子。把宝宝递向诺玛。
诺玛掠过报纸,看了达米卡一眼。“我先上趟洗手间啊!”诺玛收好报纸,拿起手袋,走出雅座。
女洗手间的隔断由清爽的铝制材料制成。诺玛将头靠在这清爽的地方,她其实不需要小便,只是想独自站在女洗手间的金属墙内,待一分钟。
请致电1-800-3825462“爱偶”公司。
诺玛指着那些字。从钱包的最底部掏出手机,拨打了1-800-382-5462。
“喂?”
“你好,这里是1-800-3825462‘繁育公司,提供分裂繁殖产品和相关服务。您需要什么帮助?”
诺玛艰难地咽了咽口水。
“嗨。能转下客服吗?”
“请稍等,正在为您转接。”
诺玛听着电话。电话那头,穆扎克人开始唱起来,“当你我爱抚,真诚得无以伦比……”
“你好。‘繁育公司。您需要什么帮助?”
诺玛喜欢这首歌。
午餐后,诺玛从枯榆街左转拐进拉雷路。诺玛简直无法忍受那些有汽车的人,眼里每个人都开着一辆全新的空调性能完善的汽车奔跑着,没人开车时摇下车窗……路上再也没有老旧破车,在诺玛看来,这是美国道德沦丧的标志!说起来,也就是大约两个月前的一天,这个时间点儿,她的车报废了,她却没有钱买新的!泰德告诉她,他不会给她再买一辆新车了,因为她没有爱护好他给她买的头一辆车……
打那以后,诺玛慢慢养成一个习惯,喜欢在别人的汽车门和引擎盖上划拉自己家房门钥匙。她不认为这样做不好,她觉得自己已经手下留情了——例如,她本可以用博伊刀刺穿别人的汽车轮胎;或者用螺丝刀撬开汽车的引擎盖,拧下机油滤清器;或是切断冷却液软管;或是倒接汽车电瓶上的电缆正负极……她没做过任何一件可怕的事,比如炸毁汽车经销店!
诺玛右转,拐进通向精神障碍疗养院前门的车道上。她溜了进去。“有人吗?”她喊道,没人回答。诺玛走上中央楼梯,她顺着楼梯的平滑曲线走着。“有人吗?”她又叫了一声,仍没人回答。诺玛转向右边,再次喊道:“有人吗?”随即,她瞥了一眼身后和头顶,僵住了……正上方,天花板污迹斑斑,大片棕色液体渗透、扩散成笨拙而不均匀的环,蠢蠢欲动……是漏水了,诺玛盯着污渍,打量着它的轮廓想。她在下面转了一圈,一直盯着污迹,脖子向后扭,双臂交叉在胸前。她似乎着了迷,污渍看起来像胎儿,四条腿的胎儿!
“嗯。”
她站到了那里。
诺玛有个问题想问脏诺玛,道:“你是哪里的?”
“你觉得我是哪里的?”
“嗯,我听说了,你是分裂繁殖中心的……”
“白痴分裂繁殖中心?”
诺玛沉默了。
脏诺玛也沉默了。
“恰巧,我一直备孕来着。”
“哦,孩子……他们真的联系你了。花了多少钱?那东西简直太屎了。超级屎!”她说道,“备孕套装从来都没用。你从沃尔玛买的?那儿的备孕产品从来都不好用。”
“你到底从哪来的?”
“你猜。”脏诺玛说。
“又要猜?”
“猜下吧。”
她多付了二十美元,让他们快递过来。“签名!”快递员将手写板推到诺玛面前。盒子比超市里的平装书大不了多少,诺玛签了名,他把包裹往前推了一下,走了……
诺玛把盒子拿进厨房,用牛排刀把它捅开,里面有一张印得模模糊糊的说明书,和一个巴掌大小的培养皿,带盖子和鲜红色的底儿,花了六十八美元!这是魔法石吧,诺玛想。她放下盒子,退后一步,感觉自己跟傻瓜一样,恨不得把那玩意统统扔进垃圾桶,但她还是收住手走开了。接着,她登录网络聊天室,那里没什么太大变化,依旧是一群生不出孩子的女人们在念念叨叨……她转身离开电脑,咬咬嘴唇,对自己说,我去读一读那愚蠢的说明书吧……
她按照说明书要求,从培养皿上取下盖子,小心翼翼。说明书上说,使用者需要进食、飲水或刷牙一小时后,将唾液吐入培养皿内。清晨首次唾液效果最佳,但全天内进食、饮水或刷牙一小时后的任何时间均可使用。诺玛看了看手表,现在大概够一个小时了吧。她在嘴里攒了攒口水,把下巴贴在培养皿上,吐出温热的口水,然后将培养皿盖上,置于干燥、阳光充足处进行培育。
诺玛盖上盖子,把它放在午后阳光普照的窗台上。第二天早上,诺玛忘记了她的这个科学培育项目。她给自己倒了一杯咖啡,然后看到那个红色的培养皿。不是把它放在窗台上了吗?它怎么到厨房橱柜下面了?谁把盖子打开的?侧面的塑料还碎了一点点。是谁把这整套该死的东西都毁了?一定是猫,诺玛想,假如这家里真有一只猫……
诺玛知道脏诺玛是哪儿的。脏诺玛,只要收了钱,就人尽可夫,一下就骚气十足……“你和我可不一样。”她说。
“我和你一模一样。也许,你只是不喜欢你自己。”脏诺玛用背蹭着墙,就像动物蹭墙挠痒痒一样。“咱们接着读笔记本吧,我很替爱德尔太太担心。”
诺玛没有意识到脏诺玛知道爱德尔太太的事。“这到底是谁的笔记本?”诺玛问道。
前不久,诺玛被第三联合城市银行解雇了,她建议客户最好把钱放在自己家里,因为银行偶尔也会“犯错误”,趁乱渔利。“把钱还是存在家里吧。”诺玛低声说,“我就这样。”
那位客户是位比诺玛年长的女士。诺玛同情她一把年纪被蒙骗,想帮助她,就说了实话。谁知道这女人竟然与银行行长有着某种关系,于是,诺玛被解雇了。她离开时,没有像预想中那么拽——从抽屉里拿出所有百元大钞,站在银行大厅中央,人潮簇拥下,将钞票疯狂地抛向空中……诺玛悄咪咪离开了,异常冷静理智。
诺玛失业后,努力适应新的生活节奏。她午后会打会儿盹,即使如此,她还是从早到晚都感到疲乏困倦。当下,在疗养院,她在那张污渍斑斑的床上躺下,心想,要不睡会儿吧,可脏诺玛不想睡。
“咱们继续看笔记本吧。”
“你看吧。我现在困得不行……”
“你可能怀上了。”
“我不这么认为。”
“别这样,快来吧。咱们得一起读。”脏诺玛拉着诺玛的胳膊,把她拉起身,坐好。
手提箱个儿不大,款式陈旧,带皮边儿的硬壳棕色“新秀丽”牌的,可能出产于二十世纪三四十年代。箱子手柄正下方是一个简约的金色小锁和一个人名的英文缩写,字迹几乎模糊不清。诺玛用拇指按着黄铜小方块,将锁扣向左滑动,手提箱的锁弹开了,内衬是几近被人们遗忘的粉红色塔夫绸……
她拿起本子……两个诺玛开始读速记用的笔记本。
在枯榆街附近的一家咖啡馆里,诺玛擓起了她碗中最后一块木薯布丁,她确信,如果午餐除了甜点,别的都不吃,达米卡就没法蹭饭,让业已失业的诺玛买单了。
“要是你不在意,我就……”
“你没注意到吗?达米卡?怎么会一直不在意呢?每次都会有一点点不同!”诺玛尖叫道。
宝宝突然坐起来,睁大眼睛,隔着餐桌,盯住诺玛,仿佛有个小精灵刚刚在这孩子耳边低声叮咛,说出一个惊天秘密一样。“天啊,他盯着我看的样子,真让人感到毛骨悚然。”诺玛惊呼。
达米卡没有回答。
诺玛从手袋里掏出今天的报纸,打开,挡住了婴儿的目光。掠过头版头条,诺玛翻到第十一页,那里有她最喜欢的专栏。
爱德尔的悲惨结局……
德雷克和卡纳卡斯重返法庭……
玛格丽特·爱德尔的尸体昨晚被人发现,显然她系自杀身亡。她身上的一张字条上写着,她无法忍受“事态的最新发展”,也许指的是允许德雷克以远低于市场价值的价格,从第三联合城市银行购买“消声器之家”的幕后交易。字条上写道:“那是我先夫所有的遗产,现在它走了,我也该走了。”
從此,德雷克在当地拥有了六家企业。
卡纳卡斯和德雷克昨天再次出现在法庭上,开始对汤姆·极佳·特凯迪拉克在广告中使用“极佳”一词提起诉讼。极佳先生表示,“我并没有侵犯知识产权,我的名字就叫‘极佳。”对此,卡纳卡斯回应说:“可惜他的父母没有购买该项版权。”
“我得走了。”达米卡说,“你能帮我抱会儿宝宝吗?”
诺玛掠过报纸,瞄了达米卡一眼,接着,她收好报纸,什么也没说,走出雅座。
女洗手间的隔断由清爽的铝制材料制成。诺玛在上好锁的隔间里疯狂拨号。
“您好,这里是1-800-3825462‘繁育公司,提供分裂繁殖产品和相关服务。您需要转接哪里?”
“转客服。”
“请稍等。”
“您好!这里是客服部。您需要什么帮助?”
“嗯。我觉得事儿来了。”
“什么来了,亲爱的?”
“我购买了白痴分裂繁育产品,我,嗯,我想事儿来了。”
“好运星与你同在!好运星与你同在!”
“谢谢!”
“不客气。现在还有什么我能为您服务的吗?”
“有。我觉得有些不对劲。我是说,我感到一些可怕的事儿来了。”
“什么事儿?”
“整个世界似乎都在分裂繁殖,我丈夫背叛了我。”
“是吗?”
诺玛思索片刻,说:“我认为分裂繁殖挺好的,但我改变了主意。爱德尔太太死了,而德雷克先生拥有了一切,我们得到的越多,实际所拥有的就越少。我的意思是,我本想要某些东西,可当我得到它时,它压根就不再是我想要的了。”她忽然恼怒地对着手机喘粗气,道:“我的意思是,这就像你吃了太多的面包,它难道就会在胃里像云雾般膨胀吗?”她的语速越来越快。“我的意思是,当你感觉越来越少时,它怎么会越来越多?我是说……”诺玛深吸了一口气,“我是说……”
“你说的话没有意义,这可能是基因组差异造成的。”
“什么意思?”
“这有点像繁殖排异……”
“有什么办法可以阻止这一切发生吗?”
“有的,但有点复杂。”
“告诉我!”诺玛喊道。
“还记得电影《超人》里克里斯托弗·里夫倒着绕地球快速飞行,促使地球逆向自转,使时光逆流吗?”
“我记得。”诺玛说,然后心想,克里斯托弗·里夫不是已经死了吗?
“那样做,可能行得通。”接线员告诉她。
“我很害怕。”诺玛说。
“嗯。”
这时,女洗手间的门开了。诺玛赶紧挂断电话。她对着空空的马桶冲了下水,旋即打开了隔间的门。
“我是诺玛。”
“你好。”
“嗨。”
“我想,我来了,你就不用再绕道拉雷路了。”
“但我喜欢拉雷路。我喜欢那里的宁静。”
“去那儿难道不麻烦吗?”
“不麻烦。”
“姑娘,我以为你会感激我呢。我不嫌麻烦来这儿找你,就是为了节省你路上的时间”。
“嗯,谢谢!你说得没错儿!”
“不客气。”
“现在又怎样呢?本子里的故事愈加支离破碎,片言只语,短得让人看不懂?”
“这样效率更高,你懂的。”
“那太糟糕了。我以前真的很喜欢去拉雷路散步。在那里,脚下的草地渐渐变成松树林,空气愈加湿润,随着两旁越来越密的苔藓,人行道变得暗淡。天空被松树枝遮挡着,我最好的心情留在了那里,而不会飘到空中,一切极其美好。”
“我带来了速记笔记本。”
“你不想歇一歇、缓一缓吗?”
“不想。”脏诺玛摇了摇头。
诺玛的手机响了。她从手袋最底下掏出了手机。是泰德。“稍等。”她跟脏诺玛说,然后接听电话。
“诺玛,”泰德说,“诺玛,我们必须谈谈。”
“我现在有点忙。”
“诺玛,你必须帮我。诺玛,我,我没有……啊!我的意思是,我不知道该怎么说,哦,诺玛,我犯了一个错误。诺玛,你是我的妻子,你是我生命的一部分……”
“泰德,我听不懂你在说什么。”
“哦,诺玛!”
“泰德,琳达在吗?”
“琳达?”
“对,琳达在吗?”
“在。”
“能让她接电话吗?”
“哦,诺玛!”他说道,大声呼着气,“我希望我能告诉你,你曾经……啊……”他猛地触电般地停下来,把电话递给了琳达。
“你想要怎样?”那十年级以后就未再听到过的声音,传到诺玛耳边。
“咱们放学后见。在丛林健身房旁边。不要迟到哦。”
诺玛在颤抖,挂断了电话,把手机放回手袋,突然感到一阵尖锐的刺痛。她的手袋里有锋利的东西。“嗷!”诺玛叫道。
“什么东西?”脏诺玛问道。
“没什么。”但诺玛明确地知道是什么刺痛了她——一把用来刺穿轮胎的博伊刀。她把手滑回手袋里,抓住刀把。
“在这儿。”脏诺玛说着,把笔记本推到诺玛面前。她们一起坐在同一个马桶座圈上。两个诺玛开始读速记笔记本。
在枯榆街附近的一家咖啡馆里,诺玛再次意识到自己没有怀孕。她还是独自在洗手间隔间里,双手抱头哭泣。“下个月!”她告诉自己道,“也许,下个月能怀上吧。”
她左转拐入拉雷路。那条路让她想起,初中午饭后,下午回到教室,在课堂上看科教短片的感受,好似回到曾经的慢节奏时代……“哎,来呀!这边!”她就这样走进了隧道。
她午餐后回到教室,浑身颤抖着。她从未和高年级学生说过话,可放学后,她得去见高年级的琳达,殊死一战。诺玛颤抖着,摸了摸手袋里的刀。
老师诺瓦克小姐说:“坐下吧,孩子们。今天下午我们看个短片。”
诺玛坐下后,诺瓦克小姐关上了灯,拉上了百叶窗。房间里很暗。诺瓦克小姐按下放映机上的播放键。随着“哺乳动物的奇妙世界”片头字幕出现,影片开始了……
“看哪,大猩猩在玩耍!”錄影带的解说十分生动,但诺玛昏昏欲睡。她沉浸在自己的白日梦中,那是令人憧憬的未来世界,一个她在书中不断读到的充满光明和光彩的未来,美好的婚姻,还有孩子……“大猩猩,就像人类一样,有毛发……它们像人类一样,照顾着自己的幼崽……”
房间温暖而黑暗,诺玛实在太困了。当时间被装进一帧一帧的电影画面时,会变得很慢很慢,甚至可以倒流……暖气随着热量的散发而发出“嘶嘶”的声响,诺玛实在是太困了……
“当受到挑战时,大猩猩将保卫自己的领土,发起攻击……”闭上眼睛,诺玛看到两只打斗中的大猩猩,一只逃上了香蕉树,另一只把香蕉树连根拔起,杀死了树上那只,同时也灭了那棵香蕉树……
“最强壮的大猩猩成为猩猩群的领导者,可以挑选自己的配偶。它通常会选择最有吸引力的伴侣……”
画面中,两只分别名叫泰德和琳达的大猩猩正在交配……
诺玛的头微微低下……
“别让她跑了!”琳达向自己的同伙大喊道。她们的穿着与琳达类似,是一群穿着海蓝色西装、棕色皮鞋的律师。诺玛在这帮人的追赶下,冲了出去,逃离丛林体育馆,跑出学校,朝枯榆街奔去。那里至少看起来很像枯榆街,而今的街道都如此相似。
诺玛右转,拐入拉雷路。那群恶霸紧随其后,像一群野狗一样咆哮着。她们是一群暴徒,一群无名暴徒。诺玛此刻汗流浃背,无暇顾及她们谁是谁,只管逃命。
“抓住她!”琳达喊道。
诺玛跑得飞快,树林在她眼前一片模糊……右转,拐入精神障碍疗养院的车道。
“快!”琳达尖叫着。一群野姑娘听到首领的声音,重新确认了自己的目标位置后,向诺玛追赶过来。
诺玛一口气爬上了石阶,抓住门闩。门锁着。疗养院就在几个月前关闭了。
“哎!来呀!这边!快点!”是脏诺玛。她站在疗养院左边的一个角落里,向后院望去,就像站在某个秘密隧道的入口处。她向诺玛指指游泳池方向,诺玛便朝那儿跑去,双腿蹬得如此之快,就像一架小型飞机的螺旋桨。在池子的最边缘,诺玛穿过巨大的混凝土洞。那一秒,她的时空暂停了。诺玛伸展得越来越远,越来越高,她用一只胳膊抓住泳池边缘,跳上坚实的地面,转过身,看到那群残暴的女孩正向这儿跑过来……她们肯定会摔断脖子,她们会滚入空荡荡的混凝土池子中,她们的肺和颈椎会被刺穿而死……她们会为亲爱的生命而尖叫,像水牛一样从悬崖边缘坠落……
诺玛掸了掸身上的灰尘,迅速转身。她不能让这种情况发生。
“停下!琳达!小心!有游泳池!停下!”
琳达被愤怒蒙蔽了双眼,冲向洞口,尖叫着,发出了“宣战”的呐喊。那群律师装的女孩迅速停在她身后,在游泳池前停止了奔跑……诺玛听到琳达身体的撞击声,看到琳达用一只胳膊抓住了泳池边缘……诺玛的刀在琳达身边晃来晃去,如果动作麻溜点儿,诺玛就可以轻松地砍下她的手,任琳达的身体坠入格雷迪旧泳池的深渊……
诺玛放下刀,抓住那只手,把琳达拖到安全的地方。
两个女孩都躺了下来,喘着粗气。
没看到暴力和血腥场景的那群女暴徒们因失望而散去。
“你为什么不杀了她?”脏诺玛站在诺玛面前,质问道。“她刚才要杀了你的。”脏诺玛说。
“我知道,只是,我累了……”诺玛说。
“你可能怀上了。”
诺玛懒得回答。琳达静静地躺着,诺玛认为她能听到自己无声的抽泣。脏诺玛在诺玛身旁坐下。
“那我们读完吧,只剩下几页了。我很想知道,你是否杀死了琳达。感觉她有可能在最后一刻,猛然发动进攻。她会握住你的刀,捅进你的心脏,或者,她会勒死你……也许,她会睡你丈夫,把性病传给你,让你没法怀孕。”
“我不这么认为!”诺玛说,“如果我杀了琳达一次,我就得一遍又一遍地杀死她,无限循环。我不想那样做,我太累了。”
脏诺玛什么也没说,看上去,她对这个如此简单的答案感到恼火。另有所想的她从身后口袋里掏出速记笔记本。
两个诺玛依偎靠拢,在泳池边缘摇晃着双腿。池子里本可能装满女孩们的尸体,但由于诺玛的善良,并没有……她俩正要开始读速记笔记本时,诺玛从脏诺玛手中抢过笔记本,拿着它在洞上面摇晃着。“我们不要这样。”她说,“我不想知道结局。”
“你不想?我们已经走到了这里,我们似乎必须走完呀。”
“难道你猜不出都发生了什么吗?”
“猜不出。”
“嗯,我能猜出。”
“那就猜一猜吧。”
“嗯,要么善取得了胜利……”
“要么恶取得了胜利。”
“是的,但到底是哪一方获胜呢?”
“善还是恶?”
“我也不太清楚。”
“嗯,猜一猜,”诺玛说,“猜一下。”
责任编辑:易清华
萨曼莎·亨特,一九七一年出生于纽约,曾获得国家图书基金会“五佳三十五岁以下青年作家”奖、吟游诗人小说奖、古根海姆小说研究项目奖,入围新锐作家奖。《某某故事》收录于萨曼莎·亨特首部短篇小说集《黑暗的黑暗》,讲述了一个有趣而怪诞的故事,该小说显示了亨特鲜明的创作特点和优势——当故事离她本人生活愈加遥远时,她愈亢奋,渐入佳境,同时,作品充满诡异气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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