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树轮志

时间:2023/11/9 作者: 湖南文学 热度: 13782
李旭

  



  一晃二十年过去了,二十前的那个春天历历在目,当时是怎样的煎熬,就像一剂剂的配方里,人生是哪一味中草药?

  我在浓重的中草药的味道里,熬到单位放假。我提着未煎完的一大包草药,戴上棉纱口罩等了好长时间,一辆出租车才停在身边。语言还是通过层层纱布和棉花,清楚地到达对方的耳朵里。汽车就像一个鸟笼子,给一只天空中自由飞翔的鸟,以阴影以说不出的霹雳。

  车行驶到郊区,空气明显新鲜起来。我们两个陌生人都激动起来,摘掉口罩。每一次在城里出门都是历险记。下了车,我和司机挥手告别,眼神碰在一起,有一种说不出的感情,让我心头一颤。

  借住在朋友的远郊寓所,我忐忑不安。因为朋友被隔离在单位了。到一个陌生的地方,我失去自己的生活节奏。一夜两夜三夜,气温骤低。因为来得太匆忙,生活用具都没带,只带自己的一个身体。虎不离山,龙不离潭,我仓皇流落在这难得的荒郊野外,又听说要保持空气流通,便将窗户都打开通风,而夜里被子太薄,三四夜下来,我不能不对生活感冒了。身上起了低热,而附近也没有医院。再说这个时节,能熬就熬,谁愿意光顾医院呢?我的心情骤然紧张,陡然涨成一条悬河,好像命运之神马上就宣布自己是一个大罪的逃犯,但心里我相信自己是没事的,只是偶感风寒。但这自信,也会被瞬息的洪水冲垮。

  朋友的家人对我虽然还不错,但我越来越焦灼不安。这是一个很偏僻的地方,恍若隔世。

  在夜晚,我感到自己所在的房子仍像是一辆出租车,载着我在黑暗中行,踽踽独行……

  但清晨我霍然从窗户看见一片树林子,它们的枝梢好像要伸过来,在无声地唤着我进去。我证实了,那片林子确实存在,我仿佛发现新大陆,便去寻找它。

  这可能是我于都市圈生活中遇到最大的一片林子。虽非老林,但已步入青少年期。有花有朵,有松果有桃红柳绿有槐桑。林子好似无边无际,我越走就越有新的树林冒出来。

  一眼望无边际。我突突的心像兴奋的小鸟往里蹦跳,里面人迹罕至。

  我看见——生,从土里萌芽,钻出来,见风日生长。树下野草、野菜啊,一天一个样呢。而草药的某一种也在这里吐着绿呢。我想象自己变成一棵树还是一只鸭鹅,生长在这里。

  这就是闪在我面前的绿色的恩光,树还小,还没有叶子能将尘世遮挡在眼外。我长时间坐在一棵小杨树前,目不转睛地看着她,看着她未睁开还未长成的眼,看一棵树,满身的如繁星的图案,长向长空,好像黑夜在向白昼生长。

  远方传过一阵阵警车的呼啸声,使我的心又一阵阵地哆嗦。人们此时是多么需要流动的空气和灿烂的阳光。这些都成了生命最重要的部分。而此时只有这片小林子能给我。任何一次出行都或是一次遇险,而我出门没走几步就到了它眼前。人世就像一个火柴盒,一根根的命运排在一起,惊心地等待燃烧,变为灰烬……世界还不像黑乎乎的手掌,猛地把人们抓住吗?似乎那看不见的毒火随时随地就流进了人类的火柴盒……

  风,刮过太多的风闻,飞过一只鸟,哪怕是鸽子,也会惊吓到我的灵魂。

  只有树是可靠的,无责的,无辜的,我们瞬间互信,坦然面对,虽然我们互不认识,是陌生者。但我不会将人间的恐慌感染给树,树也不会传染我的呼吸,它给我的只有氧气。

  林子多么静啊,我没有觉察到另外的人迹。而内心有怎样的风啸啊,每个毛孔仿佛都竖成风孔,任时间宰割。每个人都可能把死神领到你跟前,毫无所知地呼吸着他的气息。而树,一棵棵树像嘴对嘴吸出人口中的废气,吐送生命之神的气息。树的呼吸道里长满碧绿的闪闪发亮的叶子,像一块块城砖垒筑城堡,阻挡什么又保护了什么。哦,让我房上的木梁重新长出绿叶,让砖石回归生机勃勃的泥土。

  只有一棵树也许就够了。此刻一棵树与我相依为命,对着我出神。我哪怕变成一个虫子进入树里也好啊。但我愿自己是一只鸟。啄木鸟,而一只百灵此时也只能安静张不开喉咙。我变成一片叶子、一个芽从树梢上长出来吧。要是林中有一小木屋,我的职业是护林人多好啊。有一棵参天老树,长着一个深深的树洞,正好能容下我的身子,樹梢上长出巢,而一个人的身体太庞大了……

  眼下林子里的树不算太大,但一望无际,虽没有绿荫能将我遮蔽,但它们的无限,让我稍感安慰。树木成林,意味着人烟的稀少。城里的人流车流淹没了太多的树,没有多少树能成林,一棵棵的,像在那里罚站受刑。

  没有谁能走向我,因为我连哭都不好意思哭出声,只有树和花是无罪的。

  对于树林,能看到的枝干只是它尘世的部分,它们还有向下的根、向天的梢。



  我久久地对着一棵树坐下,像风暴之中的打坐,让光天化日照射我,让风儿散发我像是燃烧的心情。我的手不停地摸着额头,额头凉下来,就像手在林下可手到病除,我可以暂时地放一放倒悬的心了。林下微风、微风吹拂的树林,决定我的体温,牵系起伏。

  作为一个草木之民,我并不能坐成一棵树,因而忧伤。为摆脱这种伤神,我又起来一圈一圈地在目前的林中走动,像一枚石头在林的绿波中投下动静。我是在一个清晨发现穿过马路,林子是向前延伸的,树也越来越高,指引我惊喜的心向前。当我步入一片白杨林,它们的浓荫像巨大的千只佛手把我揽在怀里。我泪流满面,兴奋得像一只喜鹊,蹦来跳去。地面落满厚厚的往年落叶,我走在上面沙沙作响。树上的眼睛已长出来了,神奇而漂亮得惊心动魄。我感到这世界有冥冥之中的力量。如果在白茫茫的世界里,没有一片绿,没有造物主画出的绿叶,谁来抚慰一颗受惊的心。

  挺拔笔直,要把天的眼钻开,一眼无边,滚滚向前。那树上的眼睛,各种各样,我要每天都走进它们的行列中,寻找灵魂出窍的感觉。很灵,我的低热真的就下去了。额头凉爽,额头就像我命运的晴雨表、显示屏。手搭凉棚向上望,灵魂随它一点点拔节、上升。

  这里有那么多的守望者,好像一个孤独的被追杀者,被一个方外的邻国接纳,置于众目睽睽之下,好像置于光芒万丈的众神巨人注目之下,得救了一般。

  高大的眼睛王国,排列着它整齐的阵列,像一座城堡的卫队。树林旋转了世外的年轮,似乎将我收留了进去。我坐在它们的行列中,相依为命,相互呼吸,患难与共。

  我发现周围的春天,依旧在绿,绿了此岸,绿了彼岸。枯萎、死亡的冬天打风头上跌落下来,像一只只虫子被啄木鸟啄得我冻僵的心儿咚咚直跳。阳光射过来,我才发现它的灼热。

  所有悬着的心,像悬着的河流,是决堤,还是将慢慢平落大地?我隐约预感时间的天平将倾向人间,驱散心头仿佛望不到头的阴霭。

  我感到了饥饿,天就要黑了。我重复着日出时走过的道路,返回住地。现在我还不能在林中生活。它还没有果实哺育我。我还找不到籽实和汁浆的缘分。

  我走在两行眼睛的林荫里,不知道在远郊,为什么有这么漫长的绿化地带。偶尔还能看到瓦砾人烟的痕迹,树林钻破水泥石子又把土地显露出来。它们是不是一种等待,等候喧嚣的都市何时走到这里,这些树林就何时变成楼盘、市井?人在走,树也像是跟着走,一棵棵,年年岁岁人不相同,岁岁年年树相似。

  我看到小树也在行走,走向大树,川流不息的车辆并没有它们快。我走过湿润与干燥的心情,走过惊惶的人烟,走向心灵的自然。

  树之上,是鸟走的路。它是天空铺在红尘之上的道。但鸟还未来,羽毛还少。当一只鸟和一个人互相惊心,一朵花也许要溅出泪来。我们最初的家就曾在树上,在树上有巢,与天相通,与泥土汁水相联,飞翔和行走如一。有巢氏失去了半空中的生活和睡眠,来到房子里,大兴土木,毁林开山,蓬勃的生命凝固修饰为居所,就一定快乐、幸福吗?

  华而不实的华,本义就是草木之花啊,所有的华都源于自然、皇天后土。

  林子在世间仍有它生生不息的路、它的行走。它要绿的地方,沙漠里也会有江南,也会有此岸、彼岸。一条大路的两岸绿浪宽,树草都在风雨兼程,瓦片走成草,草又走成树。树边走,几只喜鹊边唱。

  这走动的绿意,体内有滚滚的车轮。时间并没有静止,一切都还在自转,并越转越快。



  密得如烧饼上的芝麻一样的生活,再有泼天的富贵都难免焦灼不安、火气升腾,浮躁起来。更多的建筑把人逼到墙角,突然遭遇生命的刀口,而无退身的空地。而这些林子在黄金地带,取代砖瓦、人烟,让大地现出它本来的绿意、空阔、光、风、歌声。这对土地来说,也是一次翻身解放。复活了的土地,长出它林木之身,有它的千姿百态。

  一座城如果望不到自然绿意,那就仿佛终年被白雪覆盖;不被枝叶伸展,那就是光秃,近于荒漠。

  这些按捺已久的芽,顶掉大地密麻的负重,诞生新的土地,书写着新的博物志。

  树千姿态百态,就像诗人热爱的女性,一步是桃林,一只脚是银杏,轻一脚慢一脚。脚面是杏花,还是白杨树守护的千眼万目?树的内心灯火通明燃向天空/一种红颜有众多的姐妹/而白杨树看透世俗之爱/没有果实落入内心。

  林子,已成我每天必到的圣地。而我一回到住地,特别是夜晚感冒就立刻发生,脸火辣辣,好像烧起低热。我的手捂着额头。仍然挣扎在无法预料的深渊。但我又坚信自己不会有什么。

  不能坐下来,不能停下来,我得不停地向树林走,要将心肝肺里的火散掉,越想越恐怖。收心凝神,把自己想成一棵树,就不怕了。

  一片此起彼伏的松林,开出白花像重叠的雪枝,层层蓬蓬,错落有致,让我想到群山连绵上的雪峰。不管是这惊恐的春天还是越走越近的夏天,都需要一座座雪峰来净化、修复。让雪松替下满大街的白。

  在松下坐一会儿,想象地面生莲蓬,请渡过,渡过时间的心慌,彼岸与此刻有何不同,有没有风声鹤唳?

  野草野菜在开花,心头毛茸茸的,像是有鹅鸭走出来衔草。放牧,这树底下不是心灵的牧场么?

  最烂漫的像不逝的烟花、仿佛要将林子燃烧起来的是一处桃林。见到桃林,我不禁要流出泪来。而泪也有了粉红的色彩。桃意味着避邪、奇遇。

  桃蕾桃苞像铃铛叮当作响,又像一声声刚降下人间还害羞的轻雷,洗去我心头的乌云。连天空也是粉红的了,而不是欲火的炽烈。是桃花的火在燃烧在流淌,在穿过我的生活。

  而地上也落满花瓣。一片片的花在落。把大地都染红了,像一针一针在缝着大地的桃花紅的新衣、新铺盖。

  你看那种落啊,不是一朵一朵的,是朵上的瓣,一瓣一瓣地织锦、描红,落花之间没有缝隙和僵硬。

  落落林下风。我看见大地变绿再变红。林中有风起,吹动阴霭,吹动桃花云朵,吹动心湖水。

  在一个初春,我像一个赶考的举子到了北京,一个早上我顺着苹果园地铁附近的金顶山漫游,这山望那山高,眼望见远处山气缭绕,便信步走去。山脚上下都是些还没有复活的低矮的杂草野树。见有条陡峭的路影,就爬了上去。太阳已露出整个红脸来了,林立的高楼已退得很远而低了,还未见一个人影,心正怯时,抬头猛见两株小桃树,开满粉红的花朵,就不声不响地在我的头顶上方!我惊呆了。人间的草还未返青,还蜷缩在冬天的尾巴上,而我竟在荒凉的山上邂逅了桃花。登高向上的桃花,朵儿越来越大,在山顶上成为浪漫主义的一群。我翻过一座座山,山上树木成林,不知名的花儿连不知名的果子都结出来了。我最后遇见连片的庙宇及洞穴、佛塔……有人告诉我那就是八大处。

  难道那些庙宇、神灵、风景,不是从两株小桃绽放出来的吗?



  我从住处一次又一次深入树林,在连绵不绝的林中发现有一个园子。院墙低矮、破旧,旧门与墙之间有道大缝,人侧身就可以进去。我眺望着里边的人,一个女学生样的坐在湖坡的草地上读书。如梦如幻,我闪身进了园,那位女学生已不见踪影。

  这湖泊止息人间的尘土飞扬。水面很大,中间是土山、高地,长满树木。湖岸的一处蹲着一棵枝叶茂盛的老柳树。它的主干一人高处便分叉,分支按着各自方向长了出去。而它的结合处,像一张天造地设的床,我爬上去,睡在上面,闭目养神,打着瞌睡。我成了树的一部分、树的一个盹,一个丢了翅膀、沉沦在红尘的生物。树的轮在转,向上旋转,抬着我,旋向绿色王国的绿涛清波,盘向云天,我浑身长满羽毛。而对面的杨树眨着好奇的眼睛,望着我;深处的湖泊看得更清,它眼里的一切,我也看得清清楚楚,而杨树林的目光是含有隐喻的。

  我从树上下来时,湖里的鱼在慢慢地游,那速度呀就像是在尘土里走,在车辙里挪那样慢,慢得我心痛。我不想惊动它们,它们也不想惊动我。

  仿佛凡是动物,都是可疑的,心里自然设防。

  而两只绿毛鸭子游过来,看见了我,竟展翅飞翔像巨大的鱼鹰划过水面而去。那姿势若鸿雁掠水翱游。这鸭子是把大地当成浪花、天空了呀。的确,鸭在腾空而去。但它们不是远方,只是这片湖水里的生灵。湖水纯净,没有波纹,就像一块铜镜破土而出,映鉴事物,但波澜不兴。人心是最大的惊涛骇浪,构成另一片心湖。

  绿毛鸭在林地的心湖上游来游去

  游进我水色的身体嘎嘎贴水飞行

  什么样的季节能把鸭子迁徙

  向命运不可卜的风浪

  鸭飞湖在飞翔,低低地抓着土的动静

  像团团盘旋的磨

  把树上果子磨成湖泊

  你不能穿透尺水就像窥见沐浴的林

  鸭飞湖是树林藏在深处的影像,仿佛由它无数的秋波汇成,众生在此相看,互相看见。

  两只笨拙的鸭子变得灵巧,保持最初的性情、野性,守住最初的飞翔和游弋。那些水因而不腐,眉目清秀。

  不管是漫长林荫路还是鸭飞湖,我只能是一个游客、过客,或只能给我一次精神漫游,而不是我的生活,我也根本不是长在树上的一只鸟或果子甚至是个树饵、枝杈。而它们也不过是一片景、人造的自然。滚滚红尘的风声四起,即使我是片叶子也要被刮得四处漂泊。又有谁的根梢不都在飘摇的风尘之中呢。它们就像洪水中的鱼、龟,有自己的去处和存在。而一条承受我整个的生命的方舟,它又在哪儿呢?



  尘世的风声越来越紧,沙尘也来越大。人人向往的城市真的有这么一天,让人心生逃亡又无处可逃。

  在林中漫游,向深处漫游,希望看到更多的树木。我偶然发现在一個可能早已搬迁到城镇里的村庄废墟的林地里竟有好几棵槐树,一棵两棵三棵,一共八棵,八棵树无形中排成一种形势,让我有意无意把它想成八卦阵势。我兴奋地在槐树里走来走去,像回到故乡的怀抱。槐树散发一种独有的故乡的气息,枝干和叶子都会发出那种味道,更不要说那成串的槐花了。房前屋后都栽这种槐树,在春天里村庄弥漫在槐花的香气里,从小我就喜欢闻这种槐散发的特有的气味。

  它们伸出枝条,罩在我的头顶,有一种老祖母或爷爷的手在抚摸你的头的那种感觉涌上心头,故乡和童年不觉间就从脚底下溜了出来。

  乡愁漫上来,每一位游子都会得怀乡病,此刻更甚。在江苏的乡下,连家四周的槐树都会相信我,担心此刻的我。

  它们浑身上下散发药草的气息,在贫瘠时代,刚一吐露嫩芽就被采摘吃掉了,甭提那槐花饼的香味了。多少童话是在槐上坐着,多少春天是从槐芽开始,随槐花落而落。

  人在槐树下,仿若盘滞在一把刮不走的高高的绿伞下。这些古朴的槐不会开花,还是还没到开花的时间呢?谁能剥夺它们开花的权利呢?那些花,是可以做花饼子吃、烧汤喝的,特别鲜美,它们还是一种中药。

  我害怕日光没落。

  我一连好几天都坐在这槐林中,守株待兔,心无旁骛,已彻底忘了世界现在怎么样了。而任何杂念都使我发热,咳嗽。对一棵树呼吸远比对人安全。不管是对人还是对己。

  是树呼入人排出的有毒的废气,又转送给人必需的氧气。

  从人间小区到林子,我就这样反反复复地随着日出日落走进又走出。

  我的魂好像放在林子里了。那儿比人间任何一间房子都安全。

  想起佛曾长时间坐在一棵树下得道大彻大悟,我就想哭了。我还没有悟道,我还没有得道,甚至远不像一个有所醒悟的人。像一只微不足道的虫子在人间忙忙碌碌,现在我随风起舞,要把一只盘旋在年轮里的虫子,变成年轮的花纹,与之合拍、合拢的一道道纹路。像树上一只会唱歌的候鸟,终会飞回故乡。像一只丑小鸭,飞成故土的留鸟。



  林中寂静也必有它的动。我看到叶子下的鸟,静得像一枚叶子下的果实。而地上一些小虫子在爬动,成群的蚂蚁在它到地下和地上的道路。

  我看到地面沿着一条条粗壮的线路拱起——使我惊畏。我不知道这是地下的何种生灵在走动、游行。这线路宽度是蚯蚓松土的多少倍。地下有它的人所不知、也不应知的秘密。

  那是根的世界,而根深蒂固,根生生不息,根是动的。

  而枝叶遮蔽了更多的秘密。有一首诗写道:林中有神,林中有神……

  林中有光的运行,也必有雷霆万钧。

  在一个晚上,我回去得有些晚了。天空忽然像推开它的门窗,拉亮它的光,发出巨大声响。电闪雷鸣。巨大声响,雷轰轰雨隆隆,使万物战栗!

  那雷鼓,那闪电,就像迅疾不能掩耳遁逃抓邪捕恶驱魔的风雷快手。一声猛似一声,地动天摇,排山倒海,雨水从天而降,击打下飞扬的风传着各种传闻的尘埃。

  我在林中一片空地中,看见雷火在树梢上行走,每棵高树都像接通天庭,有着巨大的威严。林子变成一片天火翻滚的火海。

  我仿佛置身天雷地雷之阵,却不知害怕。那天外的大声音、大光亮正是我心灵所向往的,赞美,敬畏——上苍啊,你没有忘记你的草民、草木之人哪。

  有巨大的轰鸣响彻头顶,隐约像父性之光,有它的万均雷霆,呵护着受难中的人子。

  成年的树梢天霆在奔跑,光的波浪奔涌。

  林就是天庭垂下的绿色的帐幔。此时时间漆黑,把路让给闪电,威严是瞬息万变的。

  漫漫尘路在天上缩为最短

  最快的时光

  林的眼睛都睁开了

  集合的目电闪雷鸣晴的阵列

  领取闪雷的蛇矛连环枪

  林梢长到天上,我敞露在林中童年的野地呀。

  啊,我是童年的林木,我是低垂之泪滴成云朵,是浓荫之中的旷地,是忏悔是伏地,非狐狸非羔羊。

  是一行发黄的诗歌来到你我中间,寻求庇护和呼吸光明与雷鸣的言辞……

  树不把金属长在体内,长成一行行,一行行的就成了诗篇。

  我仿佛看到杨树神奇的眼睛在此时都睁开了闪闪发亮。

  我时而回忆起家乡巫婆道师的咒语,天灵灵地灵灵,邪魔鬼崇现原形……

  当我独自一个人在林子中惊心动魄,那里有纯美清新的气息,那里静如墨绿色的深夜,那里有一个人为它静夜思。



  我的低烧仍然是时起时息,随心潮起起伏伏。进入林中则好,离开林中在寓所里便像热起。但我已经不再恐惧了,低沉、忐忑的心灵随着草木慢慢地往上生长,长成一个草木之人。

  树林是人类呼吸的交换站,过滤器,我和每一棵树在此相互呼吸。而那是怎样的一种呼吸对换啊。人把废气吐给它们,它们给人的是氧气。这就是天然的人树之间的无声的交流、对话。但往常忽略这种宝贵的会话,熟视无听。一棵棵绿树红花永远不会向我的内心倾吐假语谎言。人在树下呼吸、思悟,人为低树为高;再到互相看见,就像走在白杨树一身漂亮而神奇的眼睛下,让我灵魂出窍。连林木都能长出眼睛,必能心心相印,每一棵树都能丝毫无误地记载人和树共同拥有的年轮。

  走过那么多树,走过这么难熬的时光,我遇到一棵老柳树,主干离地不高,三个分叉形成一个像盆地的空间,好像一张长在空气中的床,我爬了上去,睡在里面。像一只鸟,像树上结的一个果子。

  当身上手机响起,亲友如问我现在何处。我回复——

  我在树上睡着了。

  在空中,在风和日丽的春天里,睡着了,睡成一支分叉。

  朦朦胧胧中,我仿佛看见老树睁开眼睛,天空也会睁开眼睛。世界有时可以简略得只剩下眼睛。也许危难的人,最感动的是严严实实的一团雪白之中,只露出的一双双天使般的眼睛!没有遗弃你,注视并关注你。不会睁着一只风暴眼审视你,也不会将你打入另册。或许她们的眸只是树上生长的一种,像纪念碑上的一个浮雕。人若风飘絮,白絮如雪,是春雪还是恍恍惚惚的倒春白雪?季节好像一再失去边界,但树轮不会记错,岁月都被它画得圆满。天无绝树之路,插根柳条也能长成大树。

  第四天,我看见夜晚林子的上空雷霆萬钧,闪电千条万道。树眼闪闪发亮,在此时好像真的全都睁开了。

  之后的天空和地更加清新了。朋友处正好有一个鸟风筝。我没有放过风筝,因而一次次在林子旁边,我手中的鸟,风孵化的鸟,飞不高,跌落下来。一次次不懈努力,使我流下汗水,它终于飞上高空,越过林子,在风更大的地方,离阳光更近了一大步。

  更多的人在放自己的风筝,在没有林子的地方,这些手心里的鸟类、鱼虫,都飞到呼呼生风的高处。

  诗人说世界上最惊心动魄的是有树在用时光的轮渡渡你,在弹丸咫尺之地渡你去别处、去彼岸!



  二十年后,又是一个冬春相交之时,大街上寂静无人,我叶落归根,回到故乡。我拖着虚弱的身子,想看看湖水,看看一片林子。

  我戴着几层口罩,走一小段路就要停下来,趴在一棵树上,头贴着沟沟壑壑般的树皮,把口水吐在树根下,看着它洇下去。我的嘴里不停地想淌水,好像已经把什么不可能的东西融化成水,要我吐出来,昼夜不停,好像肚里有吐不尽的苦。我想我是有罪的,甚至连树、树叶都曾被视为有罪的,都可能传染。我曾对着每一个塑料袋、每一片纸恐惧,不停喷洒消毒液。但我已不再是惊弓之鸟了。一切都安然了,都尘埃落定了。人不会死的,谁也别谁连累谁,谁是灾星,众生葳蕤,春天又来了。

  半路上,我只遇到一个人,他戴着口罩,对我连打多少个喷嚏。风还刮着,风把他的喷嚏刮向我。但又有什么可害怕的呢?人人都会轮到,轮成一个圆圈、满圆。一棵棵绿树汇成江山,汇成长河,滚动连绵起伏的树轮,朝前走。

  沿途,我抱着一棵棵树,不停地对着树根吐着口水、黏液行走,走向熟悉的湖泊。就像一个陌生的自己又走回心湖。我再次看见大湖,湖边有一片树林子,我走进树林,爬上一棵树,心湖平静。整个湖边只有一个人。我在树杈上迷糊。

  我是一只虫子在一棵树里打着盹

  要努力做一只春天的益虫

  守在老树的树窟窿里

  在年轮里一只虫子写下苍遒的字疙瘩

  我是树皮里的一条沟壑向上攀缘,一枝枝地打盹

  那么多的岔路,但它们是一个天府盆地

  我在一百年前人梦遇的岔路里睡过了

  不眠的春秋我都入眠了

  睡眠的人被一棵树生长,轮回

  责任编辑:易清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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