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洪珍的日子

时间:2023/11/9 作者: 湖南文学 热度: 15158
雷青云

  



  一向很安静的庵子庙突然爆出一条轰动性的新闻。

  新闻是树声老婆早晨在溪边洗衣服时传出来的,几个洗衣服的女人听了都惊讶地张嘴“啊”了一声,随后,脊背像下雪,凉飕飕的。待回过神来,就开始骂钱佬倌:钱佬倌是个癫子,癫子的话你也信?

  到了晌午,巴掌大的庵子庙老幼皆知。

  钱佬倌不信钱,姓张,叫张小钱。据说在娘胎里缺少某种元素,生出来就汗腺缺失。汗液排不出来,毒素就堆积在体内,本该长毛的头上不长毛,只长豆大的脓疱,脓疱一抠,血就成痂,痂落成疤。如此反复,头上就痂痂疤疤像一枚枚铜钱,再加上脸上的皮也是皱巴巴的,二十来岁的小伙却如同一个沧桑的老头,于是,钱佬倌就名副其实。

  钱佬倌父母早亡,两个姐姐远嫁他乡,他是一人吃饱,全家不饿。庵子庙谁家有事要人手都喊钱佬倌,喊他有两点好处,一是他不要工钱,只管烟酒饭,二是不要互工,因为他家里从来就没事。

  先一天,树声家打井,喊钱佬倌帮忙。农村人打井,就是用人力挖。树声在屋前坪里用三根杉树扎了个三角架,架上吊了铁滑轮,绳索穿过滑轮一头伸到井下,一头在旁边的樟树上打了个死结。钱佬倌身子细,在井下挖,树声在上面扯。晚上,在树声家喝酒,两杯酒下肚钱佬倌脸就开始发烧,血往上涌,兴奋,人一兴奋就把不住嘴门,心旮旯里那点东西不由自主地被翻出来了。他拍着树声的肩说:“哥!告诉你件事。”树声问:“咋事?”钱佬倌拿眼四周瞅了瞅。树声说:“没人,老婆出去了。”钱佬倌把椅子往树声靠,头也往树声面前伸,树声见不得钱佬倌那疤疤痂痂的癞子脑,便起身去拿烟,他给钱佬倌一根,自己叼一根。钱佬倌吸口烟,下唇抿紧上唇,轻轻一吐,烟雾就从唇缝和鼻孔里冒出来在头上旋。树声端了酒杯说:“把酒喝了,早点睡觉。”钱佬倌连忙拦着说:“哥!哥!我还没说事嘞。”树声说:“你能有啥好事?”钱佬倌龇牙咧嘴地笑:“我怕吓着你呢。”树声道:“我咋場面没见过?”枪毙人我都见过。钱佬倌说:“嫂子在我还真不敢说,怕她晚上做噩梦。”树声不耐烦了,丢了烟蒂说:“到底是咋事?说吧!”钱佬倌用手抹了嘴说:“早几天不是下雨了吗?我想山上肯定有枞菇捡。前天,我吃了早饭背着篓子往山上去,路过峄山林场时,我突然可怜君生,君生是我的武打师傅。小时候看了《少林寺》俩人就躲在山上练。君生教了我两招狠的,可以一招致命。一招是锁喉,一招是踢裆。可惜君生如今跟死人没有区别。我想,既然到这里,就去看看吧。我走到林场门口,门是关的,我就喊洪珍,洪珍,我来看君生。喊了几声没应,我猜洪珍可能巡山去了,我环顾了一下,坪里木箱上有蜜蜂嗡嗡地叫。君生历来就聪明,有了工作还养蜂,蜂糖是额外收入。门没锁,我就推门进去,到堂屋我又喊洪珍,还是没人应,我就去侧房看君生。侧房摆两张单人床,靠窗户下的床上被窝里躺着一个人,是君生。靠门口的床上,你猜是什么?”钱佬倌故意卖关子。树声说:“是咋个?是鬼唉!”钱佬倌把手往腿上一拍:“我的个娘呀,被窝上卷着一窝蛇嘞!幸好我站在门口没有进去,便赶紧把门拉上。我当时吓得下面的家伙像坏了的水龙头,尿哗哗地在腿上流。我连滚带爬地跑出来,到了林场后面的马路上,头上的汗还落雨样。”树声沉得住气,脸无任何表情,只说了句:洪珍是个人物。钱佬倌不理解他的意思,把酒喝了,从桌上捡起根烟夹在耳朵背,摇摇晃晃地回去了。

  第二天,洪珍和蛇同居一室,共睡一床成了庵子庙的特大新闻。

  这天,钱佬倌照旧在树声家挖井。快晌午时,他在井下听见树声家来了许多人在叽叽喳喳地闹,而后,听见老队长钟叔在问,钱佬倌呢?树声说在井下,钟叔又问,钱佬倌讲朱生瞎子的媳妇洪珍跟蛇睡一张床,共一条被,真有其事?树声忙说,喝醉酒说的话,全是酒话。钟叔又说,现在庵子庙人人皆知,大伙都来找钱佬倌求证。一个女人高声嚷着:钱佬倌是个癫子,癫子的话能信?钱佬倌听见了,在井下骂:我冲你家娘,老子是癫子,你屋里全家才是癫子嘞!你妈妈的B。井底下骂人,上面听不见。钱佬倌憋着一肚子气,使劲一挖,一股水冒着泡往上翻,钱佬倌对井口大喊:“树声哥,出水了。”并把井绳使劲地晃。树声走过来探头对井下说:“你铲完泥上来吧。”树声一扯,泥筐就上来,然后又把绳放下去,钱佬倌在腰上系好绳,喊:扯。树声就弓起腰一把一把地把钱佬倌扯出井口。

  钱佬倌脸上是泥,身上是泥,像个泥猴。他解下腰上的绳,两只泥手在裤腿上擦了擦就问树声要烟抽,说下面太憋了。树声给了烟,又帮他点了火,说,兄弟,辛苦了。钱佬倌吸了口烟,把树声扯到旁边小声问:哥,昨晚的事,他们咋都晓得?他瞥了一眼坐在门口的一堆人。树声说:“都怪我那蠢婆娘嘴多,今早洗衣服时说漏了嘴。”钱佬倌说:“这是人家的隐私,咋能到处说呢?就像你到外面偷婆娘,能说吗?”树声拿手在钱佬倌头上抹一下,笑说,这事能比吗?钱佬倌说:“一个理。”树声说:“走!洗脸去,瞧你脸上的泥。”

  钱佬倌洗了脸,拿烟去樟树下吸,樟树下有荫,凉快。钟叔就笑着问他,你说的那事是真的?钱佬倌不理不搭,女人堆里有人笑说,肯定是钱佬倌想打洪珍的歪主意,没成,故意编说的。钱佬倌这下火了,他把胸脯拍得嘭嘭响,脚蹾得地上起尘,对天发誓赌愿:“如果我说半句假话,出门让鸟屎砸死,蚊子咬死……”话没说完,一只黑鸟从樟树上往屋顶飞,哔叽一声,一摊稀屎落在他头上,众人一阵哈哈大笑。有人喊,钱佬倌,遭了报应吧。钱佬倌气恼地顺手拿起晾在竹篙上一条短裤往头上擦。正擦着,又一女人高喊,钱佬倌,那是树声老婆的短裤嘞!众人又一阵哈哈大笑。钱佬倌拿短裤一瞧,是条花短裤。他呸呸呸地将短裤往地上一甩,用脚踩了几脚,就去樟树下吸烟,把烟吐得像烧了湿柴。



  关娇是庵子庙最后一个知道新闻的,是邻居吴婶告诉她的。关娇是洪珍的婆婆,君生的母亲。

  那日下午,关娇正在堂屋里剁猪草,吴婶进来神神秘秘,欲说又止。关娇奇怪,就笑问吴婶:“啥事?说吧!别神经兮兮的。”吴婶说:“外面乱风乱动地闹了半边天,你就没听见一点?”关娇停下刀问:“啥事乱风乱动的?我今天没出门。”吴婶结结巴巴说:“钱佬倌发诳,说林场有……有蛇。”关娇说:“林场有蛇不很正常吗?哪里没蛇?”吴婶说:“他是说洪珍房里有蛇,还说她跟蛇睡一起呢。你说吓人不吓人?”关娇的脸色一下就青了,她问:“钱佬倌怎么知道?”吴婶摇了摇头。关娇轻声自语,和蛇睡一起,洪珍不成了许仙?片刻,关娇将刀往木墩上一剁,拍拍身上的草屑,站起来骂,放他娘的狗屁!根生屋里前世造多了孽,出了个报应。根生是钱佬倌他爹。说着,她要去找钱佬倌,要当众撕烂他的嘴。瞎子丈夫朱生拿竹杆从房里戳出来拦她,根生的崽是个癫子,他的话你也信?吴婶急忙打圆场,村里人都说他是个癫子,都不信嘞。吴婶走后,朱生告诉关娇,你明天上山一趟,送些菜去,顺便探过虚实,要警告钱佬倌不要去林场骚扰洪珍。

  第二天吃了早饭,关娇提了一篮子菜上山了。她买了肉、豆腐,在菜园里摘青椒、茄子,满满一篮。她到林场门口时,门是关的,她突然心里发悚。她喊,洪珍,洪珍,没人应。她估摸洪珍巡山去了,她从门角里拿了根柴棍把门扇轻轻顶开。然后,一步一步往前移,眼睛到处溜转,她用柴棍把门扇抽得“嘭嘭”响,而后侧耳静心听一会,没有听到任何动静,才麻着胆子进了屋。到君生睡的房里,她又用柴棍这里戳戳,那里戳戳,尤其是洪珍睡的被窝里,她又戳又抽。来到君生床前,见君生呼吸均匀,像是睡熟了。关娇喊,君生,我的崽,妈来看你了。她掀开被单看君生屙了屎尿没有,还好,没有,身上干干净净,也没有褥疮,床单上也干干净净,没有屎痕尿迹。多亏了洪珍,她感到很欣慰。她在心里骂,这个死钱佬倌,专门造谣生事,回去要臭骂他一顿。

  关娇从林场下来径直去了树声家。树声用砖在砌井口,钱佬倌弓着腰和泥沙,树声老婆和几个女人在搬运红砖。关娇在路边折了根枝条藏在身后,悄悄地绕到钱佬倌背后,用枝条朝他背上抽,边抽边骂:“你这个没娘老子教的,一张臭嘴到处造谣生事……”钱佬倌惊吓得跳起来,转过身,拿铲对着关娇,说:“你凭啥打我?”关娇怒气冲冲,说:“凭你一张不值钱的破嘴!”钱佬倌自知理亏,便软和下来说:“婶,那天我确实看见了蛇,没有乱说的。”关娇说:“我才从林场下来的,整个屋里都翻遍了,怎么一只虫子都没呢?”钱佬倌忙说:“蛇有脚可以走呀?”关娇拿枝条指着他:“既然你晓得蛇有脚可以走,为啥你还胡说洪珍和蛇睡一起呢?她是蛇精哎?你哪只眼睛看到她和蛇睡在一起了?”钱佬倌忙打拱手说:“婶,我错了,给你赔礼。”说着弯腰给关娇鞠了一躬。关娇又质问他:“你去林场干吗?你是不是癞蛤蟆想吃天鹅肉?钱佬倌,我警告你!下次再敢去林场,我就打断你的腿。”树声老婆走过来挽着关娇的胳膊说:“婶,你消消气,大伙都在骂他,没人信他的话,你大人大量,饶他一次。”关娇拿眼瞪着钱佬倌说:“还有下次,我就撕烂你的×嘴。”说完就丢了枝条,由树声老婆扶着走了。

  钱佬倌憋着一肚子气坐在砖头上抽烟,吐出一口烟圈,扭头看着树声,哥!就怪你。树声嘿嘿笑,不搭话。

  正当人们慢慢淡忘这件事时,林场旁边的路口立了块木牌,牌上写着:此屋有蛇,闲人免入。一时间,从此路过的人,心里总是凉飕飕的,好似体虚。



  峄山林场前身是峄山庵。据说,静依尼姑眉清目秀,乐善好施,庵内一度香火鼎盛。后来,红卫兵破“四旧”,赶走了尼姑,砸了菩萨,峄山庵逐渐败落。再后来,政府号召封山造林,把峄山庵修缮改为峄山林场。

  林场背后是条进山的斜坡土路,房前是峄山水库,水库窄长,像一条蓝色飘带绕进了山里。房屋与水库之间,隔着篮球场,木板搭的篮球架已腐烂朽败。从斜坡土路上生出一条岔道拐进篮球场,成了进出林场的主要通道。

  洪珍从山上下来,发现门开着,知道屋里进了人。她猜可能是婆婆送东西来,她进屋寻了一遍,没人,也没东西。她就洗了手去给君生按摩,按医生交代,每天要抽出一个钟头给他按按摩,以防肌肉萎缩。她掀开君生身上的被单,里面臭烘烘的,她把君生翻过来,抽出垫在屁股下的旧衣服,衣服上是屎,她把衣服折叠又擦了君生的屁股,收拾干净后,捏着衣服去水库里洗,屋前铁丝上晾晒的花花绿绿的衣裤都是君生的尿片子。洪珍边洗边叹气:唉,这日子何时是个头啊?眼泪就叭叭地掉在水里。眼泪有盐,一群小鱼就围着她在水里啄眼泪。

  洪珍结婚时,亲朋好友左邻右舍都说洪珍命好,有福气,找了个好男人。君生高大,面相好,皮肤白,又是林场工人,闲时还养蜜蜂。那时,蜜糖是稀罕货,一般人家里见不到,洪珍家柜子上瓶瓶罐罐都是蜜糖。来了客,舀一匙温水一冲,香就飘了一屋,唇一粘杯,甜就进了血管,浑身像冬日里照了暖阳,舒坦极了。

  君生婚假一满就带洪珍住在林场。恰逢林场改革,实行承包。君生凭当地人的优势承包了峄山庵这片山林。从此,这山、这林,就成了他俩的世界。

  巡山时,两人手牵手,蹦着,唱着。尿急了,剐下裤子就屙,就两人,不需避人。遇到上坡,洪珍撒娇要背,君生就操起她双腿,把她撂到背上。洪珍趴在背上见君生脸上出了汗,就掏手帕帮他擦。累了,君生脱下衬衫说:“做野人多好呀!挂几片树叶就行。”洪珍笑他:“山上反正没人,树叶也免了。”君生笑说:“真的?我脱了!”洪珍说:“你脱呀,你脱呀!”两人叽叽喳喳,洒一路笑声。

  盛夏时,天气炎热。月光下,两人光着身子泡在水库里,洪珍初次在野外光着身子,像在做贼,总怕有人来。君生给她壮胆,说荒郊野岭的,白天鬼都没有,何况晚上。君生张开手脚,仰躺在水上,任身子在水上漂。洪珍不行,浮不起,君生就双手托她的腰。洪珍仰面躺下,一眼就看见天上的月亮,月亮也在看她。人浮在水面上,月亮看得清清楚楚。顿时,洪珍羞红了脸,她翻过身拿拳在君生身上捶,嗔怪道:“就怪你,就怪你,啥都让月亮看见了。”君生笑说:“月亮看见怕啥?它见过的东西多嘞!它就像个死人,不会说的。”洪珍说:“谁说的?月亮在天上,天也看见了。”君生说:“天是个瞎子,要是它看得见,世上就没有那么多冤案了。”洪珍急忙捂住君生的嘴,说:“上天有耳呢。”

  也许上天真的有耳。不久,一起突如其来的车祸让君生成了植物人,永远躺在了床上。

  从医院回来,洪珍坚持要把君生带到林场来,他熟悉这山里的每个旮旯,他喜欢这满坡的野花和唧唧虫鸣;他习惯了蜜蜂嗡嗡叫,她认为,这里的环境对他苏醒会有很大的帮助。更重要的是,她要带着他继续完成他的事业。



  农历七月半过后,一天上午,一胖一瘦两个外村人蹬着单车进了庵子庙。两人在村口庵子沟下了车,换上高筒雨靴,戴上帆布手套,提着尼龙网袋,扛着可以伸缩的不锈钢钳子,沿庵子沟涉水而上。沟底巨石凌乱,杂草丛生,溪水在杂草和石缝间潺潺而过。两人一前一后,拿钳子不断在草丛里扫动。

  钱佬倌从集上回来,沿路往沟底看,以为两人在找石蛙。过了桥坝,沟和路就平了,钱佬倌坐在坝墩上等。不一会,两人从沟底上来了。钱佬倌问,你们找咋个?走在前面的瘦子说,找蛇。钱佬倌一听,心里就发悚。瘦子递烟给钱佬倌,问,兄弟,晓得哪里有蛇吗?钱佬倌点了烟,吸着。胖子气喘吁吁,上来把网袋和钳子往地上一丢,就瘫在草地上。钱佬倌问,你们捉蛇吃?胖子心直口快,说,贩到廣东去,广东人喜欢吃。瘦子斜了胖子一眼,胖子笑着对钱佬倌说,没关系,都是自家兄弟。胖子爬起来,走到坝墩上挨着钱佬倌坐下,并给他一根烟,说,兄弟,有钱一起赚,你晓得哪里有蛇,带我们去抓,抓一条给三十元,行不?钱佬倌接了烟夹在耳朵上说,再来一根!胖子又给他一根,两边耳朵上像架了两门炮筒。钱佬倌起身拍拍屁股问胖子,你说话算话?胖子点头,算话,算话。钱佬倌手一挥,说,走吧!胖子和瘦子就拿了工具跟在钱佬倌屁股后面。

  走到林场岔路口,钱佬倌指着木牌对胖子瘦子说,我没哄你们吧!俩人看了禁示牌,笑着说,没哄,没哄。有了捉蛇的人,钱佬倌胆子也大了,老远就在喊:“洪珍,洪珍,我带人帮你捉蛇来了。”天气好,洪珍正戴着纱面罩在清理蜂箱,蜂在洪珍头上密密麻麻旋成一团,嗡嗡地叫。洪珍听到有人喊,便直起腰来,手中的蜂页无意中在空中挥舞了一下,成团的蜂一下就散了,蝗虫一样遮天蔽日,到处乱窜,嗡嗡声像天上在过飞机。钱佬倌两只手在头顶交叉乱舞,边舞边喊:“洪珍,洪珍,快把蜂收了,我是来帮你的。”胖子瘦子站在后面不敢乱动。

  洪珍放下手中的活走过来,头上的一股蜂也跟了过来,钱佬倌见势吓得转身就跑。洪珍喊,莫跑!钱佬倌还是跑,人一跑,头上就有风,蜂群就追风。在岔路口钱佬倌被群蜂蜇得哇哇大叫,额上立刻肿了一个大红包。钱佬倌捂着额喊:“洪珍,快拿药来,让蜂咬了。”洪珍转身拿了药膏帮他涂抹。钱佬倌埋怨道:“我是好心来帮你,还让你的蜂咬了。”洪珍笑了笑说:“你帮我咋个?”钱佬倌说:“你屋里不是有蛇吗?我请了两个师傅来帮你捉。”说着眼睛瞟了下胖子瘦子。胖子瘦子忙点头:“是的,是的。”洪珍脸色一沉,质问钱佬倌:“你咋时看见我屋里有蛇?你再造谣生事,休怪我无情,你滚!”钱佬倌见洪珍生气了,忙说:“我是见你立了木牌,才……”洪珍说:“我立木牌是防小人。”说完转身就走了。

  钱佬倌尴尬了半天,骂道,神经病,没蛇立什么牌子!然后,对胖子瘦子说,走!我带你们另外去找。过了岔路口,钱佬倌又返回,嘴里骂,你娘个×。就把木牌拔出来丢在杂草里。

  钱佬倌让蜂蜇了一下,洪珍又给涂了药,以为没事了。可第二天早晨醒来用手一摸,额上的包不仅没消,还长大了,硬硬的一坨,像块石头。不疼,不痒。

  他去树声家玩,树声给他个土单方,说要用女人的尿搅和黄泥巴敷在伤口。钱佬倌知道树声在逗他,说:“你狗屁,到哪里去找女人的尿。”树声笑说:“你到哪里蜇的,就到哪里去找呀!”钱佬倌说:“不敢,又是蜂,又是蛇,不死也得脱层皮。”树声说:“蜂是真的,蛇是假的,她立牌子是吓唬像你这样想打她主意的人,不信,你晚上去试试看。”钱佬倌说:“你尽出馊主意。”说着就往树声家井边去了,那里全是挖出来的新泥巴。他捡了一坨到樟树下,自己拿尿在淋。树声见状大骂:“你病蒙了,那里是井呢!”钱佬倌边淋边说:“给你家水里加点调料呢!”钱佬倌把尿泥敷在额上就回去了。

  下午睡一觉起来时,尿泥干成了铁砣,再也粘不住了。额上的红包软了,里面似有虫在拱,很痒。钱佬倌拿指甲去抠,越抠越痒,越痒越抠,结果把包抠破了,血流了一脸。到了晚上,额头开始火烧火燎,难受。他翻箱倒柜找不出一丁点能涂能抹的药。没法子,只能去林场找洪珍。

  因为晚上,钱佬倌不敢抄近路,近路是小道,尽从柴草里过。他走大路,大路是早些年汽车上山拉树的路,有两条车辙,去林场要绕一个大弯。钱佬倌沿车辙走,月亮光光,山风微微,草丛里虫鸣唧唧。风一吹,钱佬倌似乎不疼不痒了,精神也好多了。到了岔路口,木牌又立在那,钱佬倌哼了一声哄鬼,就大摇大摆往林场去。

  林场黑了灯,屋像一堵黑墙横在那里。钱佬倌把门拍得“嘭嘭”响,喊:“洪珍,洪珍。”叭哒一声,灯亮了。洪珍问:“谁呀?喊啥?”钱佬倌说:“是我嘞,上午让你的蜂咬了,额上流血呢,找你拿药涂一涂。”洪珍在屋里骂:“死钱佬倌,半夜三更拿什么药?明天来!”钱佬倌说:“难受死了,你就给我抹一抹。”半晌,门“吱”的一声开了,洪珍拿一支药膏出来,并用手电筒照看钱佬倌的前额。说:“你等一下,我去拿碘酒给你消消毒。”钱佬倌也跟着进屋去,可脚刚迈进堂屋,就感觉不对劲。昏暗的灯光下有“嘘嘘”的声音,定睛一看,三四条蛇扭动着身子上来了。钱佬倌憋住呼吸,脚慢慢后移,等过了门槛便拔腿就跑,跑了一里地,实在跑不动了。他勾着腰,捂着肚子,气喘吁吁骂洪珍:“这个死癫婆,上午骗我说没蛇,原来她屋里是个蛇窝。”

  缓过了一阵,钱佬倌就坐下来抽烟。他想不通,洪珍为啥要瞒他?她为啥不怕蛇?哪天喊那两个捉蛇的人偷偷摸摸去她屋里把蛇捉了。正想着,身后荆棘里突然有窸窸窣窣的声音,钱佬倌又吓得三魂没有一魂。那夜,一闭眼,成千上万的蛇向他涌来。

  这一段时间,钱佬倌总是被蛇困扰着。正当他抓耳挠腮要不要请捉蛇的人时,洪珍找上门来。那天上午,他还在床上,听洪珍在喊,钱佬倌,钱佬倌。钱佬倌起床开门,见洪珍手里拿一瓶蜂糖站在门口。钱佬倌疑惑,问:“咋个事?”洪珍说:“你不是认识捉蛇的人吗?你喊他们到林场去捉。”钱佬倌奇怪:“你不是说没有吗?”洪珍说:“先没有,现在有。”说着把蜂糖瓶子往钱佬倌手里一塞,转身就走了。钱佬倌小声嘀咕着:“神经病。”



  刚进五月,太阳就火球样。吃了中饭,洪珍睡午觉,堂屋有老鼠叽叽地叫。她不明白,哪来这么多老鼠?经常在梁上穿来梭去,大的有两斤。有几次,她从外面进来看见老鼠在君生身上跑,吓了她一跳。因为天热,怕生褥疮,就没给君生穿衣裤,让他赤条条地透气,只在屁股下垫了旧衣服。她开始总不理解村里女人们吵架时骂“你是个让老鼠挖眼睛的人”这句话的意思。现在明白了。人死了,孝子为啥晚上要守灵,就是怕老鼠挖死者的眼睛。如果眼睛被挖了,说明没有人守灵,就是绝后的意思。君生和死人没有区别,从此后,洪珍出门就拿一块布盖住君生的眼睛和下身,怕老鼠啃。

  突然,堂屋里“嘭”的一声,像天上掉了东西。她出门一看,屋中央卧一条拇指大的花蛇,嘴里吞一只老鼠,老鼠的头在蛇嘴里,尾巴却在空中晃,像风中的草。蛇尾巴箍着另一只老鼠,老鼠肥硕,一嘴尖细的長牙咬住了蛇的腹部。蛇和老鼠是从房梁上一起掉下来的。洪珍见到蛇心里发悚,顺手从门后操起一根木棍。蛇鼠都不动,她以为全死了,用木棍想把蛇挑出去,木棍触到蛇时,蛇蠕动了,身子扭动起来,紧箍着老鼠的尾巴也慢慢地松开了,老鼠从蛇身上滚落下来,死了。蛇口里的老鼠尾巴也不晃了,一寸一寸往蛇口里缩。洪珍见蛇受了重伤,也就不忍心打它了,她把蛇挑到山上的草丛里,让它自生自灭。

  自从蛇鼠大战后,屋里确实安静了,洪珍晚上觉也睡得好。可过了几天,楼上又是轰隆隆地像在跑火车,吱吱叽叽的打闹声不绝于耳,就连坪里的蜂箱都有被老鼠啃下的木屑。大白天,人突然闯进来,老鼠也不怕,敢和你对视几秒,床上的老鼠屎豆豉大一粒。洪珍用鼠药卤蒸熟的排骨都没用,它们嗅都不嗅一下,精明得很。洪珍没办法,只好给君生穿上衣裤,戴上墨镜。

  又过了十天半月的样子,洪珍从山上回来做中饭,推开卧房门取米时,见一条花蛇盘在君生肚子上。顿时,吓得手脚都是软的,尿也差点迸出来。她退回门外找了根木棍,木棍在她手里也抖。她不敢进去,只好硬著头皮倚着门对蛇求饶:蛇,你走吧,上次你受伤,是我把你送走的,我弱女子胆小,你别吓我。蛇晃了晃头,转身就溜了。洪珍丢下木棍,跑到水库边的树下,嘤嘤地哭了。

  哭了一阵,洪珍想起君生教过她的话,他说;人在蛇眼里是个庞然大物,只要人不犯它,它就不会犯人,彼此要保持足够的距离。擦拭完眼泪,洪珍进屋去。到门口,她用木棍把门扇敲得嘭嘭响,意思是把蛇吓跑。蛇似乎也懂她,溜得无影无踪。

  不过也好,蛇回来了,老鼠绝迹了。后来洪珍每回进屋都敲门打招呼,有时看见蛇盘在那里,也没有以前那样胆怯,只是谨慎地保持距离。

  有一次,洪珍巡山回来忘了敲门,进屋就见神龛下两条蛇绕在一起,缠缠绵绵。她心想,蛇也谈恋爱?她有一个原则:只要蛇不伤害君生和自己,它爱咋的就咋的,互不干涉。没过多久,屋里时常有蚯蚓样的小蛇爬来爬去。

  洪珍到底是女人,见蛇有自己的孩子,心里挺羡慕。她和君生谈恋爱时,也有过孩子,因怕别人说未婚先孕,作风不正派,就到医院把孩子做了。可结婚后,俩人再怎么折腾,也是好事月月有。不久,君生就出车祸了,生孩子,这辈子是不可能了。洪珍看见小蛇,感觉屋里多了一丝温暖。她进门或做家务时,尽量不弄出响动,怕惊扰到它们,既使它们爬到脚下,也不惊叫,只是说:小家伙,走开,怕踩到你们。小家伙也听话,乖乖地走了。慢慢地,洪珍和蛇像一家人,轻松进出,彼此尊重,平安和谐。



  七月二十三是君生生日,天下雨。洪珍不巡山,专伺候君生,帮他擦澡,给他按摩。以前过生日,洪珍都要做几个他喜欢吃的莱,陪他喝两杯酒,然后帮他揉揉肩,按按背。揉着按着,君生就热血沸腾,就迫不及待地要……可如今,任洪珍怎么揉,怎么捏,他就像个死人。按到私处,洪珍用手摆弄那软塌塌的东西说:“君生,你的本事呢?你以前不是老虎样要吃人吗?现在怎么怂了,你有本事起来呀!你连蛇都不如,蛇还晓得成双成对,生小孩,可你呢?”说着就眼泪汪汪地哭了。

  晚上,雨越下越大,间隔又闪电,又打雷。洪珍洗了澡,早早睡下。半夜,她突然被惊醒,感觉腰上冰凉冰凉,有软乎乎的东西在身上爬。她开灯一看,一条小蛇蜷缩在肚子上。她惊叫一声,抓起蛇住空中一甩,蛇被甩到对面墙上再弹回地上,她只听到“扑通”一声。她爬起来,钻到君生床上,用被单把俩人包裹起来。她抱着君生在被单里瑟瑟发抖,嘤嘤地哭。

  她后悔了,后悔钱佬倌带人来捉蛇时,不该打掩护,蛇毕竟是蛇。读书时就学过《农夫和蛇》,自己还想做那个农夫吗?不!天亮就去找钱佬倌。

  次日,太阳老高了。洪珍窝在被单里不敢露面,她怕大蛇小蛇此刻就守在床头,只等她露面。她在被单里用拳头把床板擂得“嘭嘭”响,她要给自己壮胆。擂了一会,屋里没有动静,她开始试着慢慢探出头来。她说,蛇,对不起!我不是故意的,请你们原谅。稍停片刻,她麻着胆子起来了,那条小蛇也不见了,她拿了瓶蜂糖,急急忙忙就去找钱佬倌。

  钱佬倌带胖子瘦子在林场翻箱倒柜。床上床下,柜里柜外,灶里锅里都翻了个遍,不见蛇影,只在柴火堆里看见了几截风干的蛇皮。他们又在房前屋后、水库四周、方圆一百米的荆棘草丛里探宝似的搜了一遍,蛇鳞都没见到。胖子瘦子就怪钱佬倌谎报蛇情,罚他招待酒饭。钱佬倌没气出,就背地里骂洪珍是个癫婆,说话颠三倒四。洪珍也奇怪,平时屋里蛇成堆,一夜之间,怎么就无影无踪了呢?难道蛇真的是仙,有先知先觉?

  蛇虽然不见了,但洪珍的心一直悬着,怕哪天它们又突然冒出来。听老人们说,蛇怕雄黄。她去集市买了雄黄粉,围着屋前屋后,里里外外撒了一圈。隔天见墙角落里死了蚯蚓、蜈蚣、蟑螂,洪珍心里才踏实一些。

  日子又回到了从前,巡山、养蜂、吃饭、睡觉,没有蛇的惊扰,日子平静、寡淡。



  到了九月,已经是四十多天没下雨了,日头还是火样,水库缩成了池子。长时间高温,人都受不了,何况蜜蜂?洪珍每天忙着清洁蜂巢,给蜂箱通风防晒,中午还要洒水降温。但也有好处,山上的野树野柴依然花色各异,满谷飘香。洪珍盘算今年比往年要多打一百多斤蜂糖,秋糖水分少,香味浓,自然价钱也贵。

  累了一天,洪珍睡得也沉。她睡了一觉起来小便时,听到外面有响动,以为是野猫野狗。窗外墨黑,还早,她又躺下,恍惚间,她听到有走动的脚步和搬东西的声音,顿觉奇怪。她起身到堂屋往窗外看,见坪里有人在搬蜂箱,一辆敞开挡板的小货车上搁着一盏手电筒,一束光线把所有的蜂箱照得清清楚楚。两个穿长雨衣的人正在将蜂箱垒到小货车前。有人偷蜂。洪珍嘀咕着去开大门,门在外面被上了插。她晃动门喊:“外面是谁?在干吗?”她扯亮屋里的灯,抓住窗棂大喊:“抓贼呀,抓贼呀!”两人没有丝毫胆怯,其中一个还笑说:“你喊吧,有卵用?”洪珍急得拍打着窗棂哇哇地哭了。

  两个人,一人车上,一人车下准备装车,其中一人说,歇一下,抽根烟。两人就坐下来,把烟头的火光吸得一闪一闪。这时,树林里起凉飕飕的风,四周草丛里呼呼地响,茅草摇曳。车上那人感觉不对劲,拿手电往四周一照,顿时,蒙了。手电光所照之处,他看到大大小小的蛇千军万马般向他涌来。有的浑身漆黑,有的通体花纹,有的粗如牛尾,有的细若牛绳。它们浑身磷光闪闪,像勇士的盔甲,它们扬起高高的头颈,伸缩着血红的芯子,宛如一支浩浩荡荡的大军,波浪汹涌般地涌上来了。他惊吓得跳起来喊:“快!快走!”车下的人扭头一看,吓得叫喊:“哎呀!我个娘呀!”说着就逃进驾驶室,“嘭”的一声把门关了。车上的猛拍车顶催喊:“快走!快走!”一眨眼,汽车就消失在黑夜里。

  汽车突然轰轰地走了,洪珍疑惑,拿手电照看,蜂箱山一样垒在那,蛇把蜂箱围在中间,像呵护着家一样。顿时,她又喜极而泣。

  一天晚上,关娇做了个梦,梦见一条巨大的蛇盘在屋里。她喊丈夫,朱生,朱生,快拿耙来!蛇说,妈!我是君生。关娇说,啊!你是君生?我的崽呀,你回来了。伸手去抱,双手一搂,搂了个空,梦就醒了。

  第二天,她去林场看君生。一进屋就看见大大小小的蛇,她对蛇说,君生,妈妈来看你了。她把梦告诉了洪珍,洪珍说:“难怪君生昨晚啊啊地叫了两声,我给他按摩,手脚好像也有些反应。”

  关娇听了,眼泪就簌簌地流。

  责任编辑:易清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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