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成 婚

时间:2023/11/9 作者: 湖南文学 热度: 15300
钱幸

  

春梅



  到了约定地点,对方还没来。他们没有接头暗号,凭的是春梅手里的《童安晚报》。报头一张酒业集团大佬的巨幅照,被春梅捧着,捧出了遗像味道。十月的风敲打干涩的石板,青苔在石缝里干黄了,落叶扑着脚撵人,没有可疑对象,春梅左右换着脚,不时打眼一睃。

  一个老头慢慢站到她面前,年龄坐五望六。

  “你好,我是赵海鸣的父亲。”

  “你好你好,我是魏芙瑶妈妈。”

  两个人报上儿女姓名。这在齐城府前公园相亲角并不罕见。他们像刺客相逢似的,神色慌张且高度警惕,一前一后,往公园旁的肯德基走去,坐下后,再次自报家门,彼此清楚了:老头儿子在齐城做摄影师,三十二了;春梅这边,女儿三十四了,挑拣,挑着挑着就险剩了。春梅描述女儿用的是“险剩”,“险剩”还不是“剩”,是有期待可能性的,是给自己也给女儿留了余地。接下来,两位老人滑入“王婆卖瓜”及“褒贬是买主”阶段。老头放大儿子的身高和追求,尽量不提收入和稳定性;春梅则从“女人因优秀而孤独”这个论断长驱直入,说得好似商品大促销——不买就是吃亏。老头和老太太唇焦口燥,彼此都满意了。

  春梅代表女儿下了结论。女儿的本意是不结婚,她说结个婚就得三五年内告别直播行业,得不偿失。而春梅的意思,婚姻和孩子才是女人长久的事业,公司离了谁都转,只有家庭才是避风港。她女儿又搬出五险一金跟养老院来兜底护卫,春梅恐吓她:到时候护工拔了你的氧气管你都没处说理去!

  春梅主要怕女儿被人笑话,也怕自己给人笑话——不让“人家笑话”可是春梅活着的底线。她一直坚守底线思维,从三年前就专职给女儿相亲,经历了从挑人到被挑的飞流直下。春梅总结,女儿的优势就是“不慌”。这点随春梅,不管心里多慌张,面上都大气从容。别小瞧这点,在终身大事上,这还真是个大优点——有些事你一急,就容易把男人拱跑了。男人是什么东西?男人都是些前面吊着东西耍驴的。本来资源少,结果对手多,春梅的日子不好过,但着急也只是春梅着急。她给女儿打电话报告,女儿说:“好了好了,妈,我搞直播呢。”好像这终身大事跟她无关。春梅既生气,又暗地欣赏。

  这就是遗传——春梅就是不慌的。春梅丈夫开大车打瞌睡,撞毁了栏杆,从高架桥上冲出去,沉入水里,捞起来都已经发泡胀大,春梅和女儿被人拦着,没见着他最后一面——幸好没看到,春梅恨她丈夫,若看了,恐怕会因怜悯他而冲淡了恨意。她丈夫在外面有另外一个窝,那女人恨春梅霸占婚姻之名,逢年过节就来家里闹。春梅就是稳,就是不离婚,因为在老家,离婚会让人家笑话。春梅丈夫死后,她做起月嫂,指望安顿了家,好彻底松快心情,女儿生了孩子,她还能学以致用。在相亲角辗转许久,才发现这根本是男方市场。她干月嫂的那家产妇是晚报编辑,月子里,主妇抱怨婆婆,春梅抱怨女儿,两人各说各的,却冲破了种种界限,达成了高度一致:女人难啊!产妇善心忽起,要帮春梅女儿在晚报信息栏刊登征婚信息。

  来电话的就是老赵。春梅看老赵实诚、厚道,又透过老赵的性格看到了赵海鸣的本质。老赵觉得春梅不老相也不妖艳——他门口那些跳广场舞的女人,有些抹得比年轻女人还凶猛,一见老头接近,立马拿腔作势,手脚摆得更张扬更得意——嗐,有什么可得意的!青春早就罢了市关了门的!春梅呢,看着就老实安稳,是过日子的女人,教出来的女儿指定不坏。

  春梅抄了老赵的电话,又把女儿的电话从本子上撕下来给他。

  “我让海鸣先联系芙瑶。”老赵说。春梅又觉得老赵办事也妥帖。

  春梅住在城中村,五十多平的房子,还是房市炒起来前买的,是过世男人唯一的留存。她女儿偏不住这儿,要住在市中心摩登区。人蚂蝗似的钻来钻去,高楼噌噌噌长到天上。每回过马路,春梅的肩膀让人撞来撞去,她不适应。

  芙瑶到家时,天黑得透彻了,高架桥上澄明的灯把走廊照得比白昼还明。她搭眼一看,春梅跪在走廊地面上哼哧哼哧擦得带劲。

  “赶紧起来,妈,到哪儿你都服务不完人民。”

  娘俩钻进芙瑶房间——芙瑶跟另外两对合租的大三室,一間住着夫妻带孩子,一间住着小情侣。房价高,但没高得那么离谱,离谱的是这对夫妻和这对情侣。无疑,他们给女儿带了坏头,树了坏榜样。怪不得女儿都不急找对象,是给预告婚姻中无尽的麻烦和琐碎吓着了。

  芙瑶支着直播架,春梅一边收拾房间,一边把男孩的条件一说。历经唇齿润泽与时间美化,赵海鸣的形象已明显拔高,成了准女婿。芙瑶胡乱应着,懒散地往手指盖上涂指甲油。春梅擦桌面,撂倒一个拇指高的小瓶后,芙瑶才醒了似的扑上来,“妈,这一千多呢!”她心疼地从地上掬起液体,用棉球一点点蘸了吸了,脸从地上拔起时,接近扭曲了。春梅往胸腔里紧收一口气。这点插曲让母女俩接下来的谈话磕磕巴巴。稍晚,芙瑶让出半个背来,春梅跟她挤在被窝里,刚要入睡,听见开门的声音,她拍拍芙瑶的肩,听她嘟囔道:“是带孩子的那对。”像响应似的,闯进了小孩子锐利的尖叫,好像把春梅的喉咙挖了一道。她睡到迷糊,又被另一种噪音吵醒,一个女孩的声音高高提起来,“不行不行就不行!”

  春梅在芙瑶那里挤了三天,腰要断了。她身体力行地告诉女儿,还是得结婚,结婚了就有了宽敞的去处,省得跟人挤。结婚了她心里也踏实了。而早起一小时化妆的芙瑶,一面往脸上扑粉一面说道:“结婚有什么好,给男人做老妈子,还得生孩子。我现在自由自在多好!”

  “这是你应该承担的社会责任。而且,就说头发长见识短呢!你老了怎么办?过了三十就不好生养了,现在得生养两个才……”

  “哎哟!”芙瑶害了牙疼似的。

  “怎么了?”

  “又是子宫论。”

  “你太年轻不知道深浅,不晓得形势多难哪!过了三十,就算咱们心气高高的,那相亲角的男孩子就挑拣呢。我心里太窝憋了。你气死我算了!”

  “妈,这是你应该承担的社会责任。”

  “我以后不去了,就这个赵海鸣了。你也对你妈行行好,让我省省心多活两天吧!”

  门被敲开,是隔壁小夫妻,请芙瑶“帮个忙”——他们付宾馆钱,麻烦她腾出空,好给两口子演戏用。春梅待在那里,又见那女人去恳求隔壁小情侣了。女儿解释道:“准是同学亲戚来,装装样子。”话毕,手脚利索地收拾起东西来,这就见她耍杂技变魔术了:摊开一叠PVC碎花墙纸,从床头橱扒拉几个钉子,窗台摸出一个小巧锤子,哐哐哐砸到四角黑点上——墙面清洁完成;被单一卷,清空了床铺;又从床底掏出一个包,大得几乎能装下一个蜷缩的成年人——火速装下了其他物件。动作快得几乎闪了春梅的眼。

  母女俩出门前,听见那家的孩子从喉咙里扯出一阵嘶吼,而男人揍孩子的声音随之而起。下楼时,又遇见了那对情侣。芙瑶问:“去剧本杀还是酒吧?”对方回答:“这次各回各家。”芙瑶笑笑,带着老妈进了宾馆。

老赵



  老头叫赵树武,他当年也结婚难,但跟儿子的“难”还不是一种。在普遍穷的年代里,他家穷得特别——连面盆都是借的。他妻子从更穷的山区里来的,生下儿子,坐完月子,跟着敲梆子卖豆腐的小哥跑了。在儿子成长的年岁里,他闩了商水村的老屋,又卖了地,把儿子的户口迁到齐城——“再穷不能穷教育”,沿街锥鞋,一双双鞋把儿子送到了大学门口。每当儿子放假回来,他就爱盯着儿子的脚。他只消打眼一瞭,就知道什么皮质,什么价位,它们统统告知了他儿子过着的日子。都说鞋合不合适,只有脚知道,但眼也能知道。老赵就是从鞋上来关心着儿子。

  儿子是摄影师,心也高,命也背,几乎是在房价最顶处买的房贷了款。这想都不敢想的虚妄数字,就背在了爷俩身上。儿子毕竟在大城市,吃的穿的用的都讲究,老赵顶欣赏儿子的讲究。他在土里熬了一辈子,就想看到这个“上等人”从自己身上超拔出来,仿佛是另一个自己在人世间滚一圈。但老赵也羞愧,在商水村,人们穷,可穷得有张有致,也可以说,该穷的地方穷,不该穷的——譬如结婚,譬如添孙,那绝对铺张,一切都给儿子置办好,盖房、娶媳妇,一条龙的。老赵没有能力给儿子买房,还是贷款,老赵的压力大了;在商水村,人们思想还不解放,传宗接代思想重。老赵老婆跑了,只剩一个单枝,单枝没结果,上不了族谱,老赵抬不起头。

  他怀念做皮鞋的日子,近来人都娇贵得很、浪费得很,他们相当轻松相当随意地扔掉应该修而未修的旧鞋,啪啪按动手机,一双又一双新鞋从空中邮来,连他儿子也不例外。可惜了,儿子是43码的脚,他才41码,他捡儿子鞋穿时要往里面塞两团纸蛋,而大皮鞋穿在衰人身上,衬得人更不欢气。近来,他在工地上搬水泥麻袋,时常弓着腰,他发觉自己活缩了,脚也缩了,甚至要穿40码的鞋了。他把这看作一种衰退征兆。他暗下决心要给儿子了却婚姻大事,也给自己了却传宗大事。有了这样伟大的目的,心里才有奔头。他一直没婆娘,早就被苦累磨得没那个心思了。性欲这个东西也欺弱怕硬、嫌贫爱富,他没钱没精力打发它,它也早就不上门了。他清心寡欲地为儿子奔东走西,清晨在大栅栏门口等大卡车来招工。老赵形容自己,就像一双皮鞋,新买来时挤巴,挨着挨着,总算宽松点了,但鞋又开始破了旧了,该扔掉了。但他认为自己是那种厚牛皮的,也许是鳄鱼皮,耐磨、防水,还很硬气,他预计自己能活到八十五岁,最好跌一跤死掉,省却儿子床前尽孝的煎熬。这些年的劳累压驼了他的脊椎骨,腰向前佝偻,肩膀压得扁平,眼见着瘦小干巴了——就像牛皮缩了水。年初,建筑业清退令一出,许多工地都不再招超龄农民工。他带着厚老茧的手紧紧握着编织袋,站在求工队伍最前头——不是因为挤得过,而是工友们害怕他碰瓷。他不得不抓紧为儿子打算,不然过几年,他真的没法出力了。

  他带着好消息去找儿子,也是第一回看看自己的辛苦钱供着的房子。房间是崭新又高贵的,据他儿子介绍,是什么轻奢风格——各样东西闪闪发光,地板的砖明晃晃,好像一池子水,让人不敢下脚。一张单人沙发,对着一大面白墙,墙上挂了照片——都是陌生人像,还有女人的半裸照,吓得老赵一哆嗦。赵海鸣拽了天花板上垂下来的一根绳,滑下来一张幕布,请他吃外卖看投影。老赵对电影兴趣不大,对着屏幕,谈魏芙瑶的事情,夸上了天。赵海鸣对老赵给他筹谋婚事不甚关切,他摆弄着镜头,用三句话打發:“都行。随便。你看着办!”

  “男人哪,有个女人才好。”

  “那爸你呢?”

  老赵瞪起眼睛,“你这孩子,怎么能跟我比?就说你得有个女人管着——少讲究那些不该讲究的。”

  老赵抱着被子在沙发上凑合,找了一张报纸包在脚上,害怕脏了儿子新崭崭、散发皮革香气的沙发。夜里翻来覆去跟烤炉子似的睡不着,非得起来找点事儿做做,瞧见门口的鞋架,他高兴这崽子会自我照顾:这一双双保养得当、软硬适中、舒适有度的皮鞋,都争着抢着跟他汇报呢。他蹲地上,狠命给儿子擦亮了每一只鞋,亮得能反光。

  在老赵的监视下,赵海鸣加了女孩的微信。

  老赵的心像一双崭新的小羊皮鞋踩到硬生生的地板上,真正踏实了。

海鸣



  赵海鸣跟老赵不一样,就像有些人晕船,船上的人晕地一样。他“颠簸”惯了,享乐惯了,舒服惯了,吃不得苦,受不得约束。赵海鸣天天跟老赵说,他不需要他到处打工,但老赵就是要帮忙,他的帮忙是盲目虔诚的,带着自我牺牲的味道。赵海鸣不想拿他的钱,拿了这钱,再去蹦迪,再去酒吧,就会犹豫片刻。要命的就是这片刻的犹豫。他喜欢享乐,他周围人都享乐,他享乐一点有什么坏处?但每逢跟朋友们在一起,他就有片刻心猿意马,心思跑到他父亲的生活上,甚至有一瞬间抵达了他父亲的工地,看到他那一身脏得发亮,像磨了一层铁片的旧棉袄——那都是他淘汰下来的,他年复一年穿着干活儿。这一幕,让他享乐的同时感受到针扎的微痛,好像花的那些钱在告诉他:你父亲一辈子受苦呢。但他一定要为老赵的苦买单吗?是他年轻时没有努力,又不是他的责任,他很努力考学,才混出个名堂。为什么努力的人要为不努力的人买单呢?没道理啊。

  女孩声音尖尖地往人耳朵里刺,“我是魏芙瑶,你有空吗?我正好在万达这儿待半天。”赵海鸣还没表态,听见尖声音旁一个厚实的低音在提醒:“……你就说是正好路过……”

  “我刚好路过啦!”尖尖声音挑起来,“方便的话,就见见。”

  到地方了,他刚站定,一个“中年以上”的妇女就拍拍他肩膀。对方掏出手机拨了号码,紧接着,赵海鸣的铃声响起。算是互相确认了。赵海鸣转头就想走,春梅扯住他袖子,百般解释说女儿的直播团队突发紧急情况,把她召回了。

  赵海鸣说:“大姨,那也不能咱俩相这个亲吧?”

  春梅笑了,褶子向两边拉扯开,“那谁说不行呢?咱们先坐下,坐下聊。”赵海鸣就跟春梅坐到他家楼下的小店,要了两份馄饨。热气一蒸,春梅高兴起来,“我做的馄饨才好吃呢。”赵海鸣本想吃完馄饨就走人,只好礼貌性问了句,“怎么个好吃法呀?”春梅放下筷子,“皮,是木薯粉和鳗鱼和泥,搁一点儿淀粉擀的,肥肉瘦肉和猪皮各三分,混着葱姜蒜,放入一把小芫荽,剁得碎碎的,黏得扯丝,拢成一个球,把擀得薄得像这点皮肤的皮——”她说着揪起手背上的皮,然后瞅着赵海鸣尴尬的神情大笑起来,“裹起馅儿,用熬过一晚撇去油的排骨汤下了……”

  赵海鸣笑笑,“大姨家吃得挺讲究啊。”

  “你大姨这辈子就为了闺女……”春梅倒了些醋给赵海鸣,后者没挡下,“阿姨吃不了这么多。”

  “我不吃醋。”

  “这不吃那不吃,怪不得干干巴巴。”赵海鸣这顿饭吃得相当不快,春梅把沉默的孔隙填满了,也甭管他嘴里装满馄饨是否能吐露清楚。她盘根究底,好似马上要确认他能否够格当她女婿——还没问他肯不肯呢。饭毕,赵海鸣暗暗决定,要把这个魏芙瑶从恋爱名单上撸掉,紧接着又怪老赵不靠谱。他还默默给春梅做了素描:一个完全为女儿活着的老妇女。又定个格:准是被皱纹拉扯的苦脸。

  倒是春梅,照准女婿标准盘问了赵海鸣后,欣喜地料到,原先闺女嫁不出去,那是自己没出马,没有调查就没有发言权。实践是检验真理的唯一标准。赵海鸣被自己考察过了,也就是实践过了,真理就是这个小伙子不错。两个人一面往回走,一面互相盘算。直到春梅提出想去他公寓,借用卫生间。

  春梅没想到赵海鸣的“里子”这么龌龊:房间装修精致,但一整面墙挂满了半裸女人的照片;垃圾筐没套袋子,溢满了外卖盒子、一次性勺筷和饮料瓶,洗衣机的外包装盒子立在一旁,搭满了穿过未洗的衣服。

  “不好意思,我爸上工了,好几天没给我打扫了。”

  春梅对他的说法挺失望,用完卫生间,站在门口,用一种不知当说不当说却绝对无法置身事外的口气叹道:“你说你们这些年轻人,怪不得结不上婚,你说你——”

  “谢谢!”赵海鸣砰地关上门,觉得两耳都清净了。

  这时候喇叭里喊起来——

  “小区封闭!小区封闭!谁也不许出来!”

  赵海鸣拉开窗,“怎么回事?”

  “把头缩回去!戴上口罩!”

  春梅下到一楼,单元门已被封闭。隔着铁门,没人听她解释情况。她煎熬地等了好一会儿,眼睁睁瞧着防疫人员给铁门消了毒,红封条贴了,不得不折回了楼上。她在门前待了好一会儿,夕阳从走廊玻璃上落下去。不得已,敲了门。赵海鸣先皱了眉,随后嘴一歪,笑起来。春梅先是讪讪陪着笑,随后脸拉下来。

  夜里翻来覆去,春梅快把下铺的床熨平了。赵海鸣也没睡好,这下好了,他哪儿也去不了,还要跟个老妈子日夜“厮守”。赵海鸣不是第一次遇到疫情防控,他囤了米面油,但还没怎么处理过——像他这样的男人,都是被外卖饲养成熟的,这会儿感觉肚子饿,到厨房里跟储存的粮食面面相觑。

  春梅觉少,一整晚又苦挨着,到早上昏昏沉沉,入了睡眠。房门响时,才惊醒,先闻到了一股焦煳味,又见了焦煳味来源:一盘烙过的鸡蛋饼。赵海鸣蹙眉,持叉子披沙拣金。春梅开嘴道:“这东西也能吃吗?”赵海鸣睨她一眼,端盘子钻入厨房。

  赵海鸣出来后,春梅又进去了,擦洗手盆,冲刷结了厚垢的案板,拖洗地板。角落里堆一袋熟石灰,加水澄开;泡发了米,蒜锤捣碎,成了浆状。澄清的熟石灰泼入,和米糊,烧开。顺时针搅拌,煮成稀米浆。等浓稠,转小火,继续煮,锅里冒大泡泡,倒入碗里定型,光滑嫩白,切方块。烧热油,加碎肉,下米豆腐。

  还没等出锅,馋虫钻入半个头,“大姨——你做啥呢?”

  这顿饭让赵海鸣缴械投降了。他惊呼:“这是我这辈子吃过最好吃的!”

  吃饭几乎成了他们一天最期待的时刻。春梅放下了锅盆,他放下了摄像机,饭菜开了胃,又冲开了唇齿,赵海鸣话多了,讲起自己,讲起老赵的不易。最后,他提出要给春梅拍照。春梅忐忑不安,赵海鸣调试设备,春梅的几张侧脸无辜地弹出。春梅愣怔怔看着,“这是我吗?”春梅端着机器颠跑到窗口,眯着眼睛往里探看,“老了,老了。”末了,春梅叹道。她不舍地把机器还给赵海鸣,“我有这么难看吗?一个眼大一个眼小。”

  “再给您照。”赵海鸣忽起了兴致。

  春梅僵直了背。刚刚生动地颠锅掌勺,这会儿硬得如一截枯松。

  “阿姨,笑一笑。”但笑容也像从老松树中生发的菌菇,遮着大大的伞盖。赵海鸣让春梅自然一点。春梅被歲月割裂的脸上透着微苦的表情。

  “阿姨,想想高兴事儿。”赵海鸣放下照相机。

  “头一回客户结账,我挺高兴的。”

  但显然不够,镜头里她肩膀微缩,脖颈向前靠。

  “还有呢?”他又问。

  “闺女找到工作。”喜悦一层层从她眼里泛出来,“听说签了合同,我都高兴哭了。”她提了脸颊上的垂肉,但苦脸的神情未改。

  “想想最高兴的。”

  “做饭!做饭时我忒高兴啦。酱、油、醋,在我手里就听话,松鼠鱼……”

  “好了姨,保持住。”他对着镜头调试,感觉还缺少什么。红色条纹的薄床单把人的灵气掠夺了,春梅缺少一种色彩。“哎呀,不照啦!”春梅臊红了脸,满墙的女人脸女人肩隔着薄床单注视着她。她双手在膝盖前不安地绞着。

  赵海鸣盘起照相机,单腿跪着,继续循循善诱,“年轻时呢,喜欢什么?”

  春梅低下头,年轻时——嗐!时间就是个不熟悉的邻居,偶尔到你家敲门做客,几年过去,敲门做客又是几年。她这辈子不过是一根扯长了的线,拴了这个针眼拴那个,从丈夫到女儿……她忽地一拍腿,“我年轻时最爱美了!我女儿随我——”恍恍惚惚地,那个敲着腰鼓的女孩儿就摇曳起来。顶顶聪慧顶顶不安分,唱的曲子调儿高,声音敞亮,歪晃脑袋,以为被所有人瞩目,她翻腾,舞起手掌宽的红条绳,坠坠拖摆在胸前胸后。小腰裹得紧紧,随着“咚咚嗒嗒”的鼓点摇摆。她闭上眼——那小女孩妖啊媚啊,还以为前面有着自己的大好河山,还以为就那么一路红彤彤晃到天底下。她居然还有那个时候!

  “对!就是这样!”

  咔嚓!

芙瑶



  春梅摸到芙瑶家时是一个傍晚。她跟赵海鸣待了整整一周才解禁。小夫妻给她开了门,那对情侣已搬走,小男孩正惊心动魄跳在他们留下的弹簧床架上。芙瑶开着直播,蹈风饮血似的往脸上抹雪花膏,片刻后又洗掉,抹另一种。春梅躲着镜头,等到夜里很晚,蹦床声终于停了。春梅想把这几天的遭遇都清清空。

  “闺女……”刚一开口,被芙瑶打断。

  “妈,我累得一句话都不想说了。”

  娘俩又挤在这张狭窄的床上睡了。

  春梅插空还是向女儿灌输赵海鸣。芙瑶不停打哈欠。芙瑶的意思,满不满意得她跟他处了才算,就算春梅跟他居家一周,离亲自体会差得还远。芙瑶扒了几口赵海鸣感慨“这辈子最好吃”的米豆腐,眉头一皱,“太油了妈妈。你不知道吃一顿油的,我得减肥多久!”

  “减什么肥!我们那时候都吃不饱,你们就减肥。”母女俩话不投机半句多,背靠背躺下。

  惊心动魄地等五天后取相片。到了日子,春梅又犹豫了,惧怕了。她拖拖拉拉,犹犹豫豫,忽想到,这又是另一个机缘。

  被支去取照片的芙瑶猜到了春梅的心思。她数着窗户算到赵海鸣家的楼层。铃响后,开了一条门缝的,却不是赵海鸣,而是一个老头。

  “我是冯春梅闺女,魏芙瑶。我找……”

  “啊呀!”老头一声惊呼,“啪嗒”——门就关上了。

  芙瑶等了十来分钟,差点想骂人。老头重又露出一张湿漉漉的笑脸。她进门,瞧见一边鞋架上搭着匆忙落下的毛巾。客厅里一张巨大的旧麻布窗帘被胶带粘住四角贴在墙上。谁叫她来前没通知呢,这赵海鸣接了一个急活,去三亚给人拍婚纱照去了。

  说话间,风从卸了帘子的窗户里刮进来,呼啦一声,客厅那面墙的一角贴布应声而落。芙瑶就见着了两个女人半裸肩膀的黑白照。芙瑶检视着照片,老头神情紧张,“这是客户的照片。说是艺术……”她等了好一会儿,终于等到老头从暗室里出来,手里捏着薄薄的照片,嗫嚅地站在她面前,像是负了某种罪。

  从看到背景墙开始,芙瑶就有了心理建设,但她准备得不够彻底。照片上,春梅穿着粗布衣,脸上却漾开了花朵似的笑,眉毛聳动,眼神流转,顾盼生辉——她可不像个有女儿的老女人,她仿佛在,芙瑶想,她在挑逗这个世界。她竟是一个有血有肉、极富魅力的女人。

  芙瑶的嘴渐渐张大。老赵在一旁补充说,这就是“艺术照”。芙瑶一言不发,把照片塞进手包,刚起身,被老赵慌张地叫住,“闺女,我也是今天刚到。你再坐会儿,我给你倒茶!”芙瑶谢绝,老赵的脸色又灰暗着。芙瑶要走,老赵突然道:“我知道你们就是不愿意跟我们说话的。”

  “啊?”

  “你们整天就对着手机,”老赵摇着手机,“这玩意儿有什么好看的?”

  芙瑶看了看老头的手机,笑起来,“大爷,您这个是老年机,肯定不好看啊。您儿子是摄像师,给您换个智能机多好,好用着呢。”

  “有啊,海鸣有换下来的。”老赵钻进暗室翻箱倒柜,拿出一只看上去簇新的大屏手机。芙瑶给他演示。老赵像举着一只无价的花瓶,又像是端着一只易碎的盘子,手指打着颤儿,好像碰哪儿哪儿疼。

  “哎呀,你就大胆动嘛!坏不了!”

  老赵忽然把手机摔在沙发上,手机又从沙发弹到地上,他赶忙蹲下捡起,又放在茶几上,表示不学了。“那白浪费我那么多时间,早知道不教了。”芙瑶推门而去,把老赵一张错愕的脸留在房间。

  地铁上,芙瑶拿出春梅的照片,仔细端详。快到站了,才发现手机在响。芙瑶把照片夹到手指间,屏幕上,老赵发了一串串乱码。微信电话响了,点了接听,那边没有动静,想来是老头摁错了。芙瑶挂掉,地铁门开了。有人推挤,春梅的照片轻飘飘扬起,芙瑶伸手向前抓,没攥住。照片落到车轨上,寂寞地躺着。

  春梅起夜,芙瑶还在给产品做分类。春梅问:“照片呢?”芙瑶头也不抬,“丢了。”春梅又问:“见赵海鸣了吗?”芙瑶回答:“没呢。见了他爸。”

  “怎样?”

  “就一普通大爷。”

  “我照片呢?”

  “说了,丢了嘛。”芙瑶把散落一地的化妆品收好,“妈妈,你那样不好看。”她轻声说道。春梅脸像挨了烫,瑟缩着,眉目往皮肤里陷得更深。

订婚



  老赵学会了用微信,了不得,一个六十岁的大爷学会了用微信,恨不得时时演练,顿顿操习。他给赵海鸣发语音:“能听到吗能听到吗?我是你爸我是你爸,我打听到这边工地上又有活了,我是说有活了。”赵海鸣漫不经心地回答:“爸,这不是对讲机。”但赵海鸣是感激春梅和芙瑶的。所以当老赵催他再跟魏芙瑶联系时,他默认他确实该去。为保证见面的万无一失,俩年轻人都对了下时间:白天不行,赵海鸣要出门拍摄;夜里不行,魏芙瑶得直播卖货。工作日不行,赵海鸣还得去工作室剪辑;周六不行,魏芙瑶直播室里人最多。他们就便插空,约在了一家咖啡店。

  芙瑶来得早了,傍晚的夕阳突袭在玻璃上,刺得她睁不开眼。她刚睡醒就过来了,并记得报告了春梅。春梅那边刚眯了一会儿,产妇生了一对平均仅三斤的早产儿,全家对小东西束手无策,全指望她的同时又擅长指手画脚,把她折腾坏了。但魏芙瑶一说她来相亲了,春梅的觉就醒了,“太好了,你就当这是你唯一的机会了。想想年龄!”

  赵海鸣倒霉,临出工作室,一沓胶卷遍寻不到。他是胶片信守者,认定胶片的层次感、细节和颜色,数码就算穿跑鞋都赶不上。那胶卷记录了小夫妻的新婚影像,画面是千篇一律的甜腻笑、拥抱、亲吻,令人深感厌倦。但新婚照是来钱快的项目,其次就属小孩百天、周岁。最后,他在纸篓里发现了胶卷。被结婚照耽误了自己结婚的可能性,想来都觉得是一种讽刺。

  他到咖啡店时,女孩已走。他没脸给她发信息道歉,问了服务员,坐在她坐过的位置,要了份牛排,刷了一百八。插刀下去见血,又想起老赵把他吃过的盒饭一点点挖出来蹲厨房吃掉,每次为了省塑料袋,非要手抓着垃圾,用外卖袋子装——他都不敢在家里扔避孕套——老头子一来,他连垃圾的隐私都没有。他哼了一声,吃了两口,全没味道,叫来服务员打包,想着回去不如就说是吃剩的——老头子非剩不吃。刚起身,啪啪的脚步声撵过来。

  “我的手机你见了吗?”

  “你谁啊,我怎么见你手机啊?”

  “就落这儿了,我刚在这儿坐来着。”

  赵海鸣便笑了,“来都来了,坐吧芙瑶。”

  魏芙瑶也笑了,“巧了,把手机落下了。你打打看,我听听在哪儿呢。”赵海鸣便拨通电话,没有铃声响起。

  “落哪儿了呢?明晚上还得直播呢。”两个人弯着腰找寻,又去前台看监控,摄像头太过清晰,在播送魏芙瑶等人的样子时,那副腹热心煎、唉声叹气的样儿完全展露。赵海鸣不禁想笑。魏芙瑶刚走,后面来了一男一女,男的坐下时,准察觉到了手机,跟女人一番交头接耳,两人没点菜就离开了。又调出门口监控,那俩人上了出租车,一路南开。他们又给出租车公司去了电话,联系上司机,知道那对男女停在一家宾馆。报了警,就火速赶去。

  民警进门。那男人跟女人原不是一家,他们在宾馆楼下吃了大排档,就上楼完成“交易”,这下抓双也抓到手机了。

  魏芙瑶请赵海鸣吃饭。两人回味这晚的险象环生,又端出彼此父母的窘状,这就让相识从相亲的框架中跳脱,抵达了洒脱清新的高度。说得高兴,赵海鸣就要了酒,结果魏芙瑶比他能喝,两个人仿佛有了交情,有了共鸣。饭毕,已是夜里两点钟。城市男女没有那么多的禁忌,他们聊得酣然,进入了一种男女之间非得继续探寻的阶段——开了房,就在那对小偷的隔壁房间。

  又有一天,魏芙瑶想去吃大排档,不愿意独个坐在大排档桌上——孤独得仿佛众矢之的,便给赵海鸣去了电话。两个人见面,身体比心灵还熟稔。

  这事儿本来没什么,都是二十一世纪的男女了。但几乎是同一时间,春梅跟老赵都知道了。老赵知道是因为给儿子打扫卫生时,从暗房的字纸篓里拎出了新鲜热辣的避孕套,联想到客厅里的照片,他旁敲侧击儿子的作风问题,赵海鸣心烦,就用跟魏芙瑶的事儿堵上老头子的嘴;而妈妈们天生就长着一对触角,极易捕捉到女儿的恋爱讯息,魏芙瑶也投降了。他们单纯的肉体关系很快被双方父母上升到了婚前恋爱关系上。春梅和老赵是这场上升运动的直接受益者,也就是说,他们再也不用小心翼翼地去公园相亲角察言观色,做贼似的推销儿女了。

  两人的关系在老赵跟春梅的默许、祝福和敦促中,如一把火燒了麦秸地,噼噼啪啪,势如破竹。偶尔,当赵海鸣在暗房里洗结婚照时,些微的倦怠浮起;或者,当魏芙瑶做直播,听到保养得当的大姐们抱怨老公的早出晚归、外摘红杏时,某种恐慌从屏幕里溢出。两个人都察觉出他们并没有做足走入婚姻的打算,似乎被推到那儿了,形势允许,或者说,形势决定。在他们心里,这恋爱占尽了天时地利人和,是对春梅负责,也是对老赵负责的。

  但春梅和老赵还是不满足,他们更需要仪式确立,给这个关系盖个鲜艳的红章。芙瑶不愿意,春梅给她做工作,把隔离期间赵海鸣的好脾气好性格更添油加醋;赵海鸣犹豫,老赵就从芙瑶教会他使手机这事儿长驱直入,挖掘出体贴周到的姑娘是婚恋市场的漏网大鱼……芙瑶想要一点空间,春梅反而就不给她空间。她把自己一人拉扯孩子长大的历史钉入耻辱柱,声泪俱下地告诉她:女人是掐了尖不易保鲜的春叶儿,男人就是她必须蹚的火海下的油锅,否则,社会这道菜可就做不成了。而老赵没有别的本事,他默默擦着儿子的皮鞋,从皮鞋里努力读出儿子这一天的动向:有没有请芙瑶吃饭,晚上有没有去芙瑶那儿……他们订了婚。婚宴按照女方的习俗,在齐城开宴。老赵家包了车来了四桌人。他们喧哗又鼓噪,让芙瑶感到不自在。春梅和老赵脸上风风光光,带着一雪前耻的微笑。春梅给老赵搛菜,老赵的脸被酒熏得黑里透着一点蛮憨的紫。被安排在“女桌”的芙瑶被一圈老家不认识的婶子大娘媳妇儿陪着,而赵海鸣被春梅家的亲戚灌得满脸通红,出门就呕,吐出了胆汁。

  订婚后,芙瑶继续搞直播,挣钱并卖力花钱。春梅做月嫂出了事故,婴儿呛奶进了肺部,产妇投诉到家政公司,春梅丢了工作,也丢了脸,多年做工攒下的好名声毁了,又不愿意做女儿的负担,便回到城中村,伺候那儿的产妇们,收入少了一半多,但辛劳是加倍的呀——主顾还用着尿介子,又没洗衣机。春梅的脸像她搓洗的抹布,显得比往日更颓丧,跟女儿去挑结婚用的被子时,已经不像是母女,简直跨到三代了。

  老赵还在工地转,如一双旧皮鞋,鞋底磨薄了,皮面刮花了,不少包工头和工友都劝他别再干了,让这双皮鞋也保养休息。跟他情况相同的老友大多告老还乡。但老赵知道,有些鞋是不能保养的,穿坏了只能扔,但只要不扔,就还因着合脚、得劲,还能继续穿。他卷着煎饼,蹲在工地上,看着钢筋水泥在头顶上均等地切割着天空。他很满足地就了一口大葱,又掏出从破烂摊上淘来的二手水壶——若被赵海鸣看到,又嫌他不卫生。工头耳朵上架着一支笔,年龄跟赵海鸣差不多,指挥他干这干那,但他不总能跟上节奏。他老了,老了的意思是,老字辈要小字辈的人管着。活着活着就倒退了。不过,想到儿子的婚事和不远将来的孙孩,他心满意足地打了个嗝,泛出一点隔夜饭的酸臭。

  赵海鸣仍旧端着相机到处跑,毕竟还了贷就没剩几个钱。他单身已久,享乐惯了,现在要攒钱过日子——实在是苦日子。跟芙瑶出门,他得结账;过年过生日,又是一笔支出。他不肯将就,降低生活品质。况且,魏芙瑶的时间和精力都不是自己的,挣钱的反面写着辛酸。他跟她沟通,商量减少直播次数,但魏芙瑶拿出“事业”腔调,“女权主义”冒头。他确信她不会妥协。那他就更不能妥协了。而芙瑶那儿,她不仅难以挪出见面时间,且一旦有了时间,她就想逛街想挥霍青春。信用卡刷过卡槽发出的那声“哔——”,在奢侈品店内晃荡着,默默界定着人的身份和尊严。结婚?它能给人这种身份、这种尊严吗?

  久而久之,恋爱的火光燃料不足,烧出了洞洞坑坑的罅隙,那罅隙藏在底部,在身体交合后,欢愉潮退,一点点露出了寒碜。父母吃的苦,转化成了追忆往昔的难堪,他们不吃那套,从苦日子里,生发出及时行乐的根芽。仿佛报复性消费。父母肯委屈肯将就,组建家庭就显出了矛盾——两人美好生活的愿望跟满足这种愿望不平衡不充分之间的矛盾。

  赵海鸣问魏芙瑶:“咱们为嘛结婚?”

  芙瑶说:“可能因为老头子跟老太婆想结婚。”

  赵海鸣伸出一条腿,懒洋洋搁在芙瑶腿上,“亲爱的,我饿了,你去做个饭呗。”芙瑶乳房的一边搭在床沿,怜惜地看着自己皮肤上的樱桃痣,从包里掏出整套精华乳液涂抹,“你怎么不去?我还得准备直播呢!”

  “算了算了,叫外卖吧。”赵海鸣道,“哎!别弄脏被子。干洗店上回因为你那口红印都多收钱了。”

  “你整天就知道钱钱钱!”

  魏芙瑶一个翻身,把赵海鸣撂下来。她气鼓鼓地穿衣服,背上包,“真没劲!”

  “本来就没劲嘛!”

  但那年深冬,他们还是按照订婚宴敲定的时间,准备结婚。

宣誓



  冬夜里升起赤红的月亮,在春梅看来,并不是吉兆。

  订婚依了女方,结婚仪式便安排在了老赵的商水村。老爷子很快活,他上回这么快活还是三十多年前,自己结婚时。

  商水村三面环山,一条道弯弯绕绕盘着山头连着童安镇,又从童安镇连上齐城。儿子三级连跳,在村里读书,到镇上考学,去齐城发展,等于光耀门楣了,现如今又有了归宿,儿媳也是齐城的,挣的钱也不少——搞网络的嘛。这就比商水村那些小妇女们有本事有能力。能娶到有本事有能力的女人,说明赵海鸣是真出息了,也说明他老赵家传好,有了后望。他一大早从工地上退下来,骑着三轮车沿商水村的泥泞路给乡亲们送请柬。老赵共送出百来份请柬,最远的送到了赵氏家族老寿星家。老寿星一百零二岁,两眼昏花,拿到请柬,往眼皮下一搁,是红色的,知道是喜事了。

  “后年修族谱了,到时候把孙孩写上。”

  老赵高兴,请柬落定了,好似孙孩就已工整地续在族谱上了,他们这一支也就连绵不绝延伸了下去。

  送完了请柬,老赵掏出攒了几年的钱,定了十桌酒席,打扫老屋,收拾主屋,请村里老人题了喜字,门楣上、庭院里、枣树上铺挂满了,红通通一片,张灯结彩。村里人给送来了包花生、枣子的红枕头。几个婶子把床上铺了五六层花被。她们恭喜老赵,老赵眉开眼笑,满脸鼓着一种饱胀的快活和骄傲——他的儿媳妇可是念过书、能挣钱的大城市人!

  春梅扎了簇新的彩花,把两个人的照片挂上,往墙上砸钉子,砰砰砰下去,墙皮掉了,赤突突的砖头露出来,落了一床的粉灰。好歹揳入钉子,婚纱照上了墙。她又觉得哪儿不对。照片是赵海鸣摄影工作室照的,没花钱。免费拍的照片就是没有花钱拍的那么郑重,充满了潦草和敷衍的味道。她瞪眼瞧了半天,发现芙瑶歪头咧嘴,赵海鸣眯着眼睛——两个人都太松快了,不像是紧张而快活的小两口,倒像一对经年累月的夫妻。正想着,相框哐地砸下来,腾地起了一层灰,春梅呸呸呸吐着嘴上粘的尘,心突突跳着,一种不祥感翻涌上来。

  婚礼在三天后举行。照理,新娘子该一早从娘家出发,但芙瑶头天夜里还要直播到夜里一两点。直播完就在出租屋里上妆。听说她要结婚,直播室开炸了,买过她美妆产品的主妇们热络地祝福着。不知谁开的头,无数张嘴聊起婚姻生活,又顺着婚姻生活的竿子溜到了女人一生这命题上。渐渐地,从女人一生这个命题上,抽象出一种血流成河的新娘红,直播间涌起一阵哭潮。男士们咒骂后退出,主妇们抱团哭得惊天动地。

  直播间成了婚姻的嗜杀会。

  一点钟,芙瑶从他人爱情的残渣与灰烬里拔出了肉身,距离她成为一个新娘又近了。这时门外响起了惊悚的号叫。芙瑶开了门缝,小孩子炮弹似的射過来,一头扎进她腋下,又从她腋下钻入她床底。隔壁夫妻蓬头赤足,女人手里擒着一只扫把,穗苗支棱着。那小孩想必躲着鞭打,而她既然被动犯了包庇罪,就似乎该将事情兜揽到底。她刚打开门,那女人就撕扯着她的衣裳,要把她这个人拨开,好进屋揪出反动派。

  “小崽子,你滚出来!”

  “你跟他生什么气?”

  “还不是因为你!你教得好——他小小年纪竟会骂‘婊子。”

  男人暴跳,女人号叫,小孩痛哭,把芙瑶挤到了房门口。

  赵海鸣本应回老家做准备,同事们的祝福他都收获了,但他坚持工作到最后。在工作室空无一人的暗室里,他从暗袋取出胶卷,在密封的冲洗罐中倒入显影液,又放入定影液。等胶卷变成底片了,拿夹子捏起,轻甩,放至放大机的底片夹和放大机上,“焖”一会儿,照片逐渐被唤醒过来。所有的颜色各就各位,拼合成了他跟芙瑶头挨头的照片。他忽觉得穿着西服的自己看上去很滑稽。一个人还没活够自己,就该拴上套开始为他人作嫁衣裳。他盯着照片里的自己,一阵不自在。

  潋滟的彩花让屋子飘满了一种凄艳。春梅给芙瑶打电话,不通,骑上车子去芙瑶那儿,拼命敲门,那对夫妻中的男人露出半张脸。客厅里仿佛进了贼,小孩子蜷缩在窗帘后面,女人转过脸来,告诉她芙瑶出门了。问去哪儿了,说不知道。

  春梅又返回家,没有芙瑶的踪迹。她跑下楼时,贴着鲜花的白色帕萨特开过来,从车上下来的却不是赵海鸣,而是老赵。老赵这边的情况跟春梅差不多——找不到儿子了,他不得不跟着婚车一块儿来,寄希望于赵海鸣跟芙瑶在一起。

  得知芙瑶也不在,两个人揪心的同时又有些放心。

  “赵海鸣那个狗东西!”然而他又分析说,毕竟是时髦的儿女,说不定他们嫌开车方式老土,碰头后一块坐车回家了。嘴上这样安慰着,心里火烧火燎地不踏实。司机催促着,老赵着急地往回赶。上车时,他问春梅:“亲家母,你也来,万一他们先到了呢?”

  他们一路无言。白色帕萨特在黑暗中哧哧哧刮着齐城的地面。艳艳的红花响当当地亮在车头,红得流了油,如一团血样的眼泪,镶嵌着。

  车从敞亮的城市大道开出来。他们一人占据一个窗户,看着这城市虚伪又明亮的夜晚。高架桥点燃了似的在面前横着,走进了又折开。万家灯火已经变成了微不足道的星星点点。多少人栖息着,多少人夜不能寐。老赵叹气,春梅也叹气。

  车在驶往城镇的道路上抛锚。婚车司机下车检修。要不是同仇敌忾,春梅也会抱怨老赵的——怎么安排这样的车呢?但是这一刻,她焦躁得牙齿都在颤:要是到了老赵那儿还是没发现女儿,那可不得了——她的亲戚们早已出发,她马上就要给人“看笑话”了。不,不会的,女儿毕竟是女儿,怎会让自己蒙受这奇耻大辱呢?她拼命对自己点头,一下一下在黑暗的后车座空气中凿出个窝。老赵没敢看她,甚至不敢出声。司机师傅总算修好了车,等在寒冬里的帕萨特师傅把烟蒂拧在脚下,灰色的烟钻进了平常的生活里,被一串黑色的帕萨特掀起来,又滚落下去。这一路格外漫长。而两双眼睛的窗外,也收录了一条道路从宽敞到狭窄、从平坦到泥泞的种种际遇。当车终于在蜿蜒的山道上盘旋时,春梅不知道,老赵不知道,到底这婚还结不结得成呢?

  他们恍惚间明白,如果到了终点,没能见着儿女的话,这场婚事,是绝对不可能成就了。在他们的内心中,有什么在慢慢地累积,然后倒塌,似乎儿女的背叛已经持续了很久,并且还将继续持续下去。

成亲



  芙瑶在河岸上走着,赵海鸣跟她一前一后。风吹动芙瑶的头发和衣裳,她的连襟短褂和长发都向后紧紧贴着身体。赵海鸣单单是瞧着,却不说话。走到一家新开的大排档,芙瑶停下来,扭头看着赵海鸣。

  “我们就在这说好了,谁也不能反悔。”

  “谁也不反悔。”

  “我可真没想过有一天我会私奔。”

  “……跟要结婚的人私奔,咱们数千年来第一遭了吧?”

  “说实话,我就怕我妈受不了。我要是真結婚,也是为了成全她的面子。”

  “谁不是呢?我也有个操心爸爸。”

  “他们就是想不到什么叫‘己所不欲,勿施于人。我有时候觉得,我享受一点自由,都是对我妈这么多年守寡生活的背叛。”

  “照这么说,我享受一点奢侈,就是对老头子这么多年节俭的背叛。”

  “同病相怜。”

  然后他们想到了这次相亲的结局,彼此相视一笑,又转过头,悻悻地盯着黑暗。

  “接下来怎么办呢?”

  “逃。继续逃啊。躲过这几天再说。现在出现就会被他们推上贼船啊。”

  “好歹这回后,总不会催撵咱们了吧?”

  “不会了——该丢人的丢了人,该出血的出了血,就‘舒坦了!嗐!”

  春梅在屋里躲着,是老赵的意思。春梅穿过摆了两桌的流水席时,院子里噼啪响着鞭炮。凌晨四点钟,月亮就如幕布上一点白颜料。顶头的枣树上头拉了一条电线,绑了不大的俩灯泡,不亮,却照得阴影重重。来帮忙的人堆好了火盆。新娘子要从这火盆上跳过去——验证婚姻就是一场赴汤蹈火的旅程。鞭炮声从春梅的耳边蹿响。老赵呵斥了一声,拉着春梅躲进了堂屋。她在堂屋里哭,外面摆满了的长凳上坐满了乡亲。她被人看了笑话,看了大笑话了。她的亲戚是贵客,拿红纸随了份子钱,都坐那儿挨着冻抱着胳膊等看笑话呢。她的心被揪起来又放下,放下又揪起来。高高的红蜡堆起了烛泪,映得屋里人影幢幢——都是来嘲弄她的。

  那蜡烛一会儿往东跑,一会儿往西蹿,哪里是蜡烛,是她的魂魄。风一吹,似乎要心碎了,散开了。真是丢人哪,从年轻时候起,她辛辛苦苦坚守着,先是坚守着僵尸一样的婚姻,再是坚守着空房,为了什么呢?就为了女儿的幸福!女儿的幸福——不就是婚姻吗?那是她女儿该得的,也是她该得的,怎么就得不到?

  她突然站起来,抓住了床单,哗啦一声把铺满了的花生和枣子、栗子撒掉,用力地扯,直到滑腻的布料裂开了锋利的伤口。那袭艳红的棉被扯开来,新鲜的散发着浓郁棉脂味儿的胆剖出来。她只要那个床单。她踩着屋里的方桌,又垒上拴了红布的木凳子,把自己送上去。红绫上椽,她就要一走了之。

  她拉紧了绳子。外面叽叽喳喳的吵闹似乎把门推开了。进门的是老赵。他皱着眉,见着她,瘦小的身子顶住了外面的乱,反手关了门。

  “亲家母!亲家母你先下来!”

  “让我死了——”春梅压低声音嘶吼。

  “亲家母!”

  她迟疑了,咬紧了牙,把红床单往脖子上套,老赵看着她,声音像哭,像哀求,像诉说,终于,春梅双手往前一推,向后倒下来,跌在床脚。

  “亲家母!”老赵眼睛红了,生了火似的。春梅站起来,“可怎么办啊——啊——”

  “亲家母,要是你不嫌弃……我老赵是个闲不住的人,我老赵好歹手里有个攒下的钱,我还能活,还能干。亲家母!他们都随了钱了,你我都收了礼了。咱们老了,活了这一顿了……”他突然从兜里掏出了手机,颤抖抖地,翻到了相册,展在她面前:是她的那张要取却没取来的照片。

  春梅愣住了。

  爱热闹又瞧不出好歹的乡亲们还在哄闹。老赵拿过红枕巾盖在了春梅脸上。春梅在一片红里头摇摇晃晃,像个还魂的死人一般,只看见老赵那双簇新簇新的皮鞋。她的火红的眼就追着那双皮鞋。她什么也不知道了。她只晓得被他拉着牵着,而上一回,亲历这么骇人的热闹的,还是三十多年前她出嫁的那天晚上。

  也是一个赤红的月亮。

  是别人的白天,又是他们的夜晚。热闹燃成灰烬了。流水席的人们都走了。唢呐声渐渐隔着几条街了。听不见万事万物,只有蜡烛泪滴答滴答落在桌子上。她忘记了老赵都跟村人说的什么,她的手被他攥着,扯得生疼,但她从这种疼中生发出了真正活着的欲望。她记得他声音里有了一种慌里慌张又意气从容的质地,仿佛他不是六十岁而是三十岁。仿佛她不是五十六岁而是二十六岁。仿佛本应就是他们结婚而不是儿女。仿佛这不是一场闹剧,而是一场蓄意已久的婚配。

  老赵把崭新的鞋脱下来,拿在手里,低头珍重地看着,“日子是鞋,”他憋红了脸说了这个让人费解的句子,“鞋啊,人总得穿。有些人光着脚,有些人喜欢穿布鞋,有些人习惯网上买鞋,咱们不能勉强。但是咱们穿自己做的鞋,穿咱们认可的鞋,走……走该走的道。也甭管前面还有路没。”

  春梅把红枕巾抹下来,她的脸通红,或者只是烛影而已。老赵领带歪了,系到了肩膀头上,活像个唐老鸭。春梅开始笑,涟漪一样,一波一波,她笑得难受,笑得喘不过气。老赵也粗声粗气笑了,蜡烛被笑声拱得一耸一耸的。

  责任编辑:刘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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