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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说二题

时间:2023/11/9 作者: 湖南文学 热度: 16134
(美国)赛珍珠

  赛珍珠(Pearl S. Buck),美国作家,一八九二年出生于美国西弗吉尼亚州,从婴儿时期开始在中国生活,先学会了汉语,才被母亲教授英语,幼時一直以为自己是普通的中国人,八十年的人生中近一半在中国度过,她说自己是喝长江水长大的,称镇江为“中国故乡”。其代表作《大地》于一九三二年获普利策小说奖,亦被改编为同名电影,女主人公阿兰的扮演者凭此片获奥斯卡最佳女主角奖。一九三八年,赛珍珠荣获诺贝尔文学奖,她是第一位获此奖项的美国女作家。她曾在金陵大学、南京大学、国立中央大学等地任教,与徐志摩、老舍、胡适、林语堂、梅兰芳等文艺界名人有过私交。她曾把《水浒传》翻译成英文,生前成立慈善收养机构和同名基金会,旨在帮助有亚洲血统的儿童,二战期间为中国人民募得百余万美元善款。赛珍珠一九七三年三月六日于美国佛蒙特州丹比城逝世,其生前最大的遗憾是未能在晚年重返心系一生的中国,时任美国总统尼克松在悼词中称她为“连接东西方文明的人类之桥”。

荷叶边



  “亲爱的,对付这些当地裁缝,就得够狠!”

  罗威太太——邮局局长的妻子——有些困难地让自己坐进自家宽敞阳台上的藤编摇椅里。她是个又高又胖的女人,满面红光,一看就是住在中国港口城市的这十来年里吃得太多,运动太少。此刻她正对着身边的客人说话,那张挤满横肉的方脸更红了。她身边站着一个中国男佣,他刚刚低声通报说:

  “太太,裁缝来了。”

  年轻些的纽曼太太用羡慕的眼光望着女主人。

  “阿德琳,我要是也能像你这样,擅长跟他们打交道就好了。”

  她一边嘟囔,一边缓缓扇动着手中的芭蕉扇,是从手边的小藤条桌上拿起来的。她继续用一种抱怨而不满的语气说:“有时候我还是觉得订新衣服不太值得,虽然这里很便宜,特别是当地布料做的。但在这儿做衣服太麻烦了,这些裁缝们真难搞。比如说亲爱的,有一次我的裁缝满口答应能三天给我做出来一条连衣裙,却连着一两个星期都没出现!罗伯特说,我看上去不够体面,我的衣服去参加拍卖会不合适。但我告诉他了,如果他知道找到一个合适的当地裁缝有多难,还有他们把袖子剪得有多奇怪……哦,天哪……”她的声音越来越小,最后随着一声叹息结束了。她再次飞快地挥了一下扇子,又用手帕抹去了嘴唇上方的汗珠儿。

  “你看我的!”罗威太太命令一般地说。她的声音低沉而不容置疑,灰色的圆眼睛很冷酷,在干枯的棕色小发卷下面显得间距更近了一些。她把那对眼睛转向中国男仆——那人正端正地站着,头微微低垂,目视地面——对他说:“伙计,带裁缝来这边!”

  “是,太太。”男仆低声说道,离开了。

  几乎是立刻,敞开的门外响起了轻柔平稳的脚步声。从房子的后门穿过走廊,跟在男仆身后走进来的,正是裁缝。他是个高个儿中年男人,比男仆还高,脸上带着一种控制出来的平静。他穿着一件褪了色的蓝色粗布长衫,手肘处有整洁的补丁,腋下夹着一个白布包袱。他向两个白人太太弯腰行了礼,就蹲了下来,把包袱放在阳台的地板上解开,里面是一本又破又旧的英文时装书,应该是来自美国,还有一件没做完的蓝白点丝绸连衣裙。他把这条裙子小心翼翼地打开举起来,让罗威太太检视。一看这硕大的尺码,肯定是给她做的无疑。她用挑剔的眼光冷冷地看了看,寻找着某个细节。

  忽然,她大声说道:“这领子不行,裁缝!我说了,要荷叶边!你看看,现在流行的!”她快速翻动着那本书,找到了有大码女模特的一页,“你看看,跟这个一模一样的!你做的那个平领子算什么?我不要,我不要!拿走!”

  裁缝平静顺和的脸庞上渗出了一层汗珠:“是,太太。”他的声音弱极了。随后他轻轻抿了抿嘴唇,喘了口气,又说:“太太,您先说要荷叶边,又说不要荷叶边。上次是您说要平领口的,荷叶边显胖。”他恳求一般地看着眼前的女人,但罗威太太冲他使劲挥着戴满戒指的肥手,她的藤条椅也随之猛烈地晃动。她用更高的声音说:

  “不,你说谎,裁缝!”她严厉地大叫,“我说了什么我知道,我没说过要平领口,从来没有!现在淑女们都不穿平领口了,你懂什么流行?”

  “是,太太。”裁缝说。他显然是妥协了,建议道:“那再给我点儿布吧,太太。我可以做荷叶边,没关系。”

  但罗威太太可没那么好商量:“是,你是没关系,但你浪费了我太多布料了。你以为我买这些布不用钱吗?你让我白花了多少钱!”她前前后后地摇晃,还使劲扇着扇子,脸颊变成紫色的了。她转头对着自己的客人:“我可是一直在等着那条裙子呢,米妮,可你现在看看!我本来想后天穿它去参加领事馆的茶话会呢!跟他说荷叶边,可你看看现在那个愚蠢的领子!”

  “嗯,我知道。所以我刚才也说了嘛。”纽曼太太用她疲倦又急躁的声音说,“我想知道的是,你打算怎么办呢?”

  “啊,你看我的。”罗威太太绷着脸说。

  她有一会儿没理裁缝,只注视着自己修剪得当的花园。灼热的阳光下,一个穿着蓝衣服的苦力蹲在一排菊花花圃上方,花朵们在九月的午后闪着光。绿色的草坪上有一条窄窄的土壤,刚刚翻好。她什么也没说,裁缝极不自然地站在那儿,手上依然谨慎地举着那件连衣裙。他的脸颊有一小股汗水滑下,他舔了舔嘴唇,用一种颤抖的声音说:

  “太太您想试试吗……”

  “不,我不试!”罗威太太打断他,“有什么好试?一团糟,领子都不对,还试什么试?”她继续眺望着阳光闪烁的花园。

  “我可以改荷叶边。”裁缝恳切地央求道,“没问题,没问题,太太。您说的我都能做,请问您什么时候要?”

  “我明天就要!”女人用响亮而强硬的声音回答,“明天中午十二点送来。你送不来,我不给钱,懂不懂?每次你说什么时候送来,到时候都来不了。”

  “没问题,太太。”裁缝隐忍地说。此时他开始将连衣裙快速叠整齐,他细长的双手动作轻巧。“我知道了,太太。我明天就带来,做好荷叶边,整件都做好,绝对好看的。”

  他谨慎地蹲下身,把裙子再包进去,把包袱认真系紧,确认没有挤到里面的东西。接着他又站起身候在那儿,脸上现出一种哀痛的祈求。他的整个身心都沉浸在这种祈求中,在他隐忍而棱角分明的脸和紧闭的嘴唇上清晰可见。他脸上的汗珠再一次冒了出来,连罗威太太都隐约察觉到了什么。她停止了晃动摇椅,抬头问道:

  “怎么了?”她尖声问,“还有什么事?”

  裁缝又舔了舔嘴唇,用低得像耳语似的声音说:“太太,您能给我点儿钱吗?一块、两块都行……”看到她要发火的样子,他的声音更低了,“我侄子今天要死了,他有三个孩子,还有媳妇,他们连买棺材的钱都没有,没有一点儿钱。他病得特别重……”

  罗威太太看着自己的客人说:“哇,说得多严重啊。”她喘了口气,做出一副被吓到了的样子。纽曼太太对她说:

  “我刚才不是说了吗,跟他们打交道就是麻烦,衣服裁得又……而且他们整天想的没有别的,就是钱!”

  罗威太太转过灰色的眼珠看着裁缝。他没有抬头,却用袖子偷偷擦着嘴唇。她又盯了他片刻,随后火冒三丈地说:“不,不行!你把裙子全做完,荷叶边做好,我給你钱!裙子做不完,没钱!门都没有!就这样吧,裁缝。”

  “是,太太。”裁缝叹了口气,脸上已经没有一丝期盼的痕迹,哀痛的神情也消失了。一种冰冷的绝望像窗帘一般覆盖住了他的面孔,“明天中午十二点之前我会做完,太太。”他说完就转身离开了。

  “你知道就好!”罗威太太胜利一般在他身后大叫,注视着他穿过走廊。随后她转身对客人说:“如果我说明天,”她解释道,“他估计就得后天才能送来。”她又想起了什么,在椅子中向前探身抓住一个铃铛用力摇,男仆出现了。“伙计,”她说道,“去看一下裁缝,看看他有没有拿走什么东西!”

  她的声音大到整个房子都能听到,裁缝的身影仍然在走廊尽头依稀可见,只见他挺了挺腰,又拐了个弯儿就消失了。

  “这些人可说不准。”罗威太太说,“你永远猜不出这些故事是不是编的。如果他们需要钱——他们总是需要,我从来没见过这么财迷的人——就应该多挣啊,港口有这么多想做衣服的外国人。但这个裁缝比一般的还差劲,总是想在活儿做完之前就要钱。有三次了,他都说家里有个孩子要死了,或者什么其他我连一个字也不会信的鬼话。肯定是抽鸦片或者欠了赌债,他们都赌钱,这样的人说话,你一个字儿也不能信!”

  “哦,我知道。”纽曼太太叹了口气,站起身准备告别。罗威太太也站了起来。

  “不管怎样,对付这种人就得狠!”她又一次说。

  裁缝走出巨大的白色洋房,沉默而迅速地走在炎热的街道上。反正他已经开口试过了,她不肯。他如此惧怕她的拒绝,又花了那么久才鼓起勇气,她还是什么也不愿意给。裙子已经做完了一多半,只剩下荷叶边。她是两天以前给的他那块绸布,当时他很开心,因为能给侄子多挣几块钱了——现在他自己的三个孩子都被老天带走了,侄子就像他的亲儿子一样。是的,他亲眼看着自己的小孩一个个离去,现在他一个孩子也没有了。

  从那以后,他跟自己死去的弟弟留下的这唯一的儿子越来越亲,年轻人做了铁匠学徒,现在也有三个小孩儿了。那是个多强壮的小伙子啊!谁能想到,他会这样被死神缠住?两个月以前,他正把一块火热的长条形生铁锤打成一件犁头,那块儿铁不知怎的从他手中的钳子上滑了下来,掉在了他的腿脚上,皮肉一下子就被烫掉了,几乎能见到骨头。滚烫的铁直接掉在了他裸露的皮肤上,因为当时是夏天,铁匠铺里特别热,他只穿着布裤子,还挽到了大腿上。

  当然,他们试过了各种各样的药膏,但什么药膏能让烧掉的皮肉重新长出来呢?这样的伤口哪儿有药能治啊!那可是夏天啊,到处都是苍蝇,一个敞开的溃烂伤口,它们怎么可能不聚集过来呢。现在是九月了,天气依然炎热,年轻的男人就要死了。他从大腿根到脚面全都是黑色的绷带,但都无济于事。

  是的,裁缝当天早上刚亲眼看到了这一切,去侄儿家探望的时候。在那里,他明显看到了死亡。那年轻的妻子坐在家里的门槛上哭泣着,两个大些的孩子怯生生地看着她,都不敢玩儿了。最小的还是个婴儿,被母亲抱在胸前。但最近的一两天,她的奶水越来越少,还充满了苦涩,因此小婴儿直接吐了出来,难受地哭泣着。

  裁缝拐进一条小巷,走进里面的一扇门。他穿过一个庭院,里面满是一丝不挂的孩子们,都在尖叫、打闹、玩耍着。他头顶上方伸着几根竹竿,上面挂着几件破破烂烂的衣服,一看洗的时候就没用多少水,也没有肥皂。这些院子里的每间房屋都住着一家人,人们都会把废水泼进院子里,所以即使最近一个多月都是晴天,院子里还是湿答答脏兮兮的。一股刺鼻的尿味充斥在空气中。

  但他没有注意到这些,又穿过了三个这样的院子,他向右转,走进了一扇敞开的门,消失在了黑暗中。那是一间连窗户也没有的房子,里面的气味不大一样,是一种行将就木的腐烂味道。一个女人哭泣的声音从垂着帘子的床边传来,裁缝往那个方向走去,他的脸色自打从白人家里出来,就没有变过。年轻的妻子听到他来,并没有抬头。她蹲坐在床边的地板上,整个脸都被泪水浸湿了。她长长的黑发没有梳理,盖过肩膀,几乎要碰到地面了。她一遍又一遍地抽泣着:

  “哎,我的男人啊……孩子他爸……别把我留下一个人……孩子他爸……”

  小婴儿躺在她身边的地面上,断断续续地哭着。两个大些的孩子坐在母亲身边,每个都紧紧抓着她褂子的一角。他们也都哭过,但现在不出声了,仰起满是泪痕的小脸看着自己的伯父。

  但他顾不上理孩子们。他拨开麻布帘子向里望去,轻声问:

  “你还活着吗,孩子?”

  弥留之际的年轻男人艰难地转动着眼珠。他的全身凹陷得可怕——双手、赤裸的上身、脖子、脸。但这些跟那条木头一般焦黑浮肿的双腿相比,都不算什么。那条腿看起来是那样硕大无比,好像人是腿的附件,而不是腿是人的器官。男人呆滞的眼神落在了伯父的身上,他张开气若游丝的嘴,好久以后,用了很大力气才发出沙哑的低语:

  “这几个孩子……”

  裁缝的面孔忽然痛苦地抽搐起来。他在床沿坐下,真切地开口说道:

  “你不用担心孩子们,我的侄儿。放心去吧,你的媳妇和孩子都到我家来,我会把他们当自己的孩子养大,你媳妇以后就是我和我媳妇的闺女,你的孩子就是我们的孙子。你就是我亲兄弟的儿子啊!他也走了,只剩下我了……”

  他开始无声地痛哭起来。能看得出,他脸上的纹路早已习惯了这样压抑而无声的哭泣,因为他哭的时候面孔基本没有变化,只有一行行眼泪滚落脸颊。

  又过了好久,垂死的年轻男人再一次说话了,同样无比艰难,仿佛必须用力撕扯自己,才能从沉重的昏迷中说出想说的话:

  “您……也没多少钱啊……”

  当伯父的快速弯下身来,回答将死的侄儿——现在他已经闭上了凹陷的双眼,不知道还能不能听到了:

  “你不用担心,都放心吧。我有活儿干,那些白人们总想做新衣服。我在给邮局局长的太太裁一条新裙子,就快做完了,只差一条荷叶边,之后她就会给我钱了,或许还会给我更多活计。我们能挣着钱的……”

  但年轻的男人已经不再回应了,他彻底陷入了昏迷,再也无法醒来了。

  不过,他依然保持着微弱的呼吸,熬过了那炎热漫长的一天。裁缝站起来过一次,把包袱放在房间的角落里,脱下长衫,又坐回了将死的侄儿床前,几个时辰都没离开。女人一直在哭,最后也精疲力竭了,坐着靠在床脚,眼睛闭着,偶尔轻声抽泣几下。但孩子们已经渐渐习惯了这一切,甚至习惯了父亲即将死去这件事,都跑到院子里玩了起来。一个热心的女邻居探头进来问候过一两次,最后一次她抱起了小婴儿带了出去,把自己丰沛的乳汁分给他吃,让孩子不那么哭闹。能听到外面她的声音,带着明显的怜悯:

  “也该是时候了,已经拖了一个月,本来以为他那个时候就不行了……”

  最后,炎热的白昼终于接近尾声,暮色降临之时,年轻的男人停止了呼吸,死去了。

  裁缝这时才站起身来。他起身套上长衫,拿起包袱,对蜷缩在地上的女人说:

  “他走了。你身上有一点钱没有?”

  年轻女人也站起身来,忧心忡忡地看着他,把散落在脸上的头发向后拢去。现在能看清楚,她仍然很年轻,不过二十来岁,一个样貌普通的年轻女人,跟任何地方任何时候在随便哪条街上看到的女人没什么区别,不算美也不算丑,平日里都有一点儿邋遢,现在更是好些天没梳洗了。她哭丧着圆脸,翘着厚厚的嘴唇,眼神有些木讷。很明显,之前她只是日复一日地过着日子,从未想过会有大祸临头的一天。她谦卑又焦虑地盯着裁缝:

  “我们什么都没了。”她说,“我把他的衣服和我自己冬天的衣服都当了,还有桌子凳子,就剩下他躺的那张床了。”

  男人脸上的绝望更深了:“有什么你能去借钱的人吗?”他问。

  她摇摇头:“除了这个院子里的人,我谁都不认识。这院子里又有谁有钱呢?”

  随后,完全意识到了自己可怕的处境,她尖声叫道:“伯伯,我们在这世上,只有你一个人了!”

  “我知道。”他简短地说,又看了看床上,“给他盖上吧。”他低声说,“别让苍蝇落在他身上。”

  接着他快速穿过院子,邻居怀里仍然抱着那个婴儿,见他走出来大声问道:“他死了吗?”

  “死了。”裁缝回答,穿过院门走上街道,向西边自己的家走去。

  对他来说,这是整个夏天最热的一天。有时候九月的天就是这么炎热,夏天就火烧一般地走进了秋天。夜晚也没有凉意,大团的阴云压在城市上空,街道上满是打着赤膊的男人和衣衫单薄的女人,坐在家里带出来的小竹板凳上纳凉。有些人还躺在铺在街上的竹席或草席上。到处都有哭泣的孩子,母亲们疲倦地给自己的婴儿扇着扇子,惧怕着夜晚的到来。

  裁缝飞速穿过人群,头低垂着。他现在很累很累,却还不饿,虽然一整天都没吃东西。他吃不下——是的,就算回到租住的院子里自己的那间房,他那又老又笨孩子也养不活的媳妇拖沓着步子喘着气从街上端来一碗冷米糊放在他面前的桌上时,他依然吃不下。他的衣服上仍然弥漫着那种气味,充斥着鼻孔。他忽然想起了那条丝绸连衣裙,白女人要是闻到了这味道可怎么办!他猛地站起身打开包袱,把裙子抖落出来,小心地把里衬翻到外面,挂在床边立着的老旧裁缝架上。

  但它不能被挂在那里太长时间,他必须做完这件衣服,才能拿到钱。他把褂子衬衣和鞋袜都脱掉,只穿着裤子坐了下来。这么热的天气他必须小心,不能让自己的汗弄脏料子。他拿出一块灰色的毛巾,缠在头上,这样汗就不会滴下来,又把一块布片放在桌上,时不时擦擦手。

  他迅速地缝着,用细长的手指轻轻捏着丝绸,并不是他熟悉的样式,因此也不敢做得太快,做坏了主顾会不高兴。他思索着该怎么做。去年他有过一个学徒,但世道太难了,他不得不打发那孩子走,所以现在只有自己的双手能用了。但这也不算太糟,因为那个孩子总是犯错,白女人一直强调说:“你得自己做,裁缝。别让那个小家伙给毁了。”是的,但自己的十根指头怎么可能在三天之内做出一条裙子来呢?如果她还有另一条裙子要做就好了,那就能一共赚十块钱,十块钱够付一口棺材的定金了,剩下的可以之后再交。

  不过,如果她不再给他更多活计做了呢?那他该怎么办?也只有借高利贷了,但他不敢。如果一个人借了高利贷,他就毀了,利息会像猛虎一样追在身后,几个月之后就得翻倍。棺木下葬以后,他必须开始带着侄儿年轻的媳妇和三个孩子一起生活,而他们本身只有一间房。想到那些孩子,他不由得心头一暖,随后又因担忧而冷了下来,因为自己得养活他们。

  他必须多找些活计。是的,肯定有更多活儿能做,毫无疑问。邮局局长的太太会想要更多衣服,明天肯定会找他订另一件丝绸连衣裙的。她那么有钱,住在那间硕大的洋房里,还有一个巨大的花园。

  午夜临近,他还没有做完。最难的部分都还没开始。他拿起时装书,把它摊在小煤油灯忽明忽暗的亮光下,缝起了荷叶边:先折起来,勾出长而匀称的褶皱,再仔细缝好。他折叠着细小的褶皱,手因疲倦而颤抖。他的媳妇躺在床上鼾声如雷,什么都吵不醒她,即使是摇摇晃晃飞速运转的缝纫机制作荷叶边时发出的噪音。凌晨时分,只剩下一道手工熨平的工序,烙铁正在火盆上加热。好了,他总算能睡上一会儿,歇一歇酸痛的眼睛,再起来做完它。他把裙子挂在架子上,就在媳妇身边躺下,一瞬间就沉沉地睡过去了。

  但他睡不了多长时间了,早上七点他就爬起身来继续工作,直到接近中午,才停下来吃了一口昨晚吃不下的米糊。之后他总算是做完了,花费的时间比之前想的还要长。他眯缝着眼睛看了看太阳。是的,他应该能在正午之前赶到洋房,得快一点。他可不能惹那女人生气,那样她可能就不给他下一件衣服做了,因为她上次已经发了脾气。不行,他一定得再接到一条裙子,然后今天下午和晚上马不停蹄地干,明天就能做完。他担心地嗅着刚做好的裙子,好像是有一点点味道,白人太太会发现吗?

  不过很幸运,她没有注意到。她坐在阳台上那张会晃动的怪椅子里,挑剔地看着眼前的裙子。

  “都做完了?”她一如既往突然提高声调,问道。

  “是的,太太。”他谦卑地说。

  “好吧,我试试。”

  她走进了自己的房间。他屏住呼吸,等待着。或许,衣服上还有味道?但她穿好裙子走回来时,脸上泛着惬意,但也不多。

  “多少钱?”她生硬地问。

  他迟疑了片刻。“五块,太太。拜托您了。”看到她眼中升起的怒火,他又犹豫地补充道,“丝绸裙子,得要五块啊,拜托您太太。随便哪个裁缝都得要这个价。”

  “太贵了,太贵了!”她宣布,“你还浪费了我的布料呢!”女人极不情愿,但还是把钱付给了裁缝,裁缝接了过去,小心地不直接触碰到她的手。

  “谢谢您,太太。”他柔声说。

  他蹲下身,开始系包袱,手指都在发抖。他现在必须问她了,但怎么才能开口呢?如果她拒绝,他该怎么办?他拼尽全力鼓足勇气:

  “太太,”他说着,恭敬地抬起头,但避免直视她的眼睛,“您还有更多的衣服能交给我做吗?”

  他等待着她的回答,目光注视着闪着光的花园。但她已经转过身往里间走去换衣服了。她没回头,只是冷漠地说道:

  “没了,没了!你惹的麻烦太多了,毁了那么多布料。又便宜事儿又少的裁缝多的是!”

  第二天的茶话会上,胖女人遇到了瘦小的纽曼太太,她正百无聊赖地坐在一张藤椅上,看草坪上一群白人玩槌球。纽曼太太暗淡的蓝眼睛在看到罗威太太身上的新裙子时,稍稍亮了一瞬间。

  “还真拿到了你的裙子啊!”她带着寡淡的兴趣说,“我还以为根本没戏。他还把荷叶边做得挺好看呢,对吧?”

  罗威太太低头看看自己硕大的胸脯,那位置刚好有荷叶边,针脚细致,熨得也很完美。她满意地回答:“对啊,很好看,谁说不是呢!我很高兴自己还是要了荷叶边。而且,好便宜啊!亲爱的,这一整条带荷叶边的裙子,才花了五块钱!算下来还不到两美金!什么?哦,对,他是整整十二点的时候送来了,我跟他说了必须那个时候来。跟我要求的完全一样——对付这些当地裁缝,就是得狠!”

阴雨天



  那是十一月里一个灰暗的阴雨天,灰暗到午后的天光基本透不进糊了纸的窗棂,窗里是中国一户中产人家的小客厅。只有一束昏暗的光照进敞开的门,穿过地板,落在桌子上方白墙上的一对卷轴上。卷轴上黑色的墨迹清晰漂亮,是两句著名的古诗,与忠孝相关。

  这片光四周坐着一圈人,主位在桌子的左边,卷轴的正下方,椅子上坐着李泰盛苍老的祖父。他是第一个说话的,按规矩就该如此。他说出的话都是提前仔细构思过的,声调也是控制好的抑扬顿挫,每一句的末尾都会加上一个合适的文言词。他发话之前,先清了清喉咙,往潮湿的砖地上啐了一口,接着用衰老虚弱的双手捋了捋胡子,上面的指甲又长又黄,胡子稀稀疏疏地垂在长衫的前襟上。他的长衫是灰棉布做的,上面有几处吃饭时掉落的饭渣留下的痕迹。他另一只手握着的一根长长的竹烟袋,已经被岁月熏黑了,他抽烟的时候,烟袋发出越来越响的汩汩声。

  他继续慢慢捋了一会儿有些发黄的白胡子,其他人都在等着他开口,只有泰盛的小弟弟敢表现出不耐烦,他不停地用脚踏着砖铺的地面,但几乎没有发出声音。不过,他是老人家最喜欢的孙子,别人不敢做的事他都可以为所欲为。泰盛自己则小心地斜身坐在圆圈下方的一把椅子上,离门不远,保持着得体的姿势。老祖父一个接一个看了一圈自己的家庭成员,他明显很享受大家的等待,最后他终于开始说话了,虽然是在对泰盛说,眼睛却并没有直盯着他,而是凝视着从屋瓦上落进院里破旧石板上的雨滴。

  “你返乡后,”老人注视着雨水,用高昂而颤抖的声音说,“已赋闲在家四月有余。你尚未谋得能把你在西方所学致用,得以大展宏图的职位。供你求学多年,现在学成归国,这一大家子人,上有祖辈父母,下有弟妹,还须你赡养。”

  “祖上是怎么说的?孝子当割肉疗亲,你未做到。你或许忘记了,我们,你的亲人,省吃俭用才有钱为你寄到海外接受教育。就连你熟识的远房表兄,他是仅有一家商铺的小贩,也把自己攒下的二十块钱都给了你,让你得以在西方求学,日后谋得高位。他也是需要回报的啊。”

  “老祖宗还怎么说了?不养家的儿子,特别是不赡养祖父和父母的儿子,尚不如狗。”

  老人停下來清了清喉咙。趁着这个空当,坐在小桌另一侧身穿黑色短棉袄的男人抢着说:

  “这还不是最糟的,父亲。这臭小子竟然不愿意娶从小就定了亲的闺女!您也知道,那闺女小时候就死了父母,从那时起就一直在这房子里跟我们住着,就像我们的女儿一样!他口口声声说什么西方传统,我们让他出国又不是去学传统,而是去读书!这样以后才能挣更多钱。现在他不打算给我们生孙子,我们归西以后,谁给我们上香拜牌位?就因为他,这个臭小子,我们大家——他的祖父母和父母,上天以后就都没人惦记了!”

  泰盛无比惶恐地倾听着这一切——他是个身形利落的年轻男子,面孔苍白清秀,嘴巴像女孩的一样又小又精致。他穿着西式衣服,是一件在芝加哥买的浅灰色西装。走在街上时,他握着手杖目不斜视,看上去体面而优雅。但身处这间昏暗的客厅时,与穿长衫的长辈们在一起,他萎缩成了一个微不足道、瘦小羞涩的少年。他侧坐着,双手夹在膝盖中间,柔软的手心缓缓相互摩擦着。

  他望向自己的一个个亲戚——祖父倾听父亲的话时不住点头,浑浊的眼睛盯着下落的雨珠;父亲身材粗壮,脾气急躁,一看就吃得不少;他的叔叔长着一张刻薄的瘦脸,双手有点脏,看上去忧心忡忡;弟弟是个被惯坏的男孩儿,恨不得快点走开去朝门外撒尿。稍远处的角落里,他母亲坐在一张凳子上,身形有些佝偻,穿着一件蓝布衣服。她在用围裙擦眼睛。四个人的身影之后,他脑海中还能看到更多人——贪婪的表哥们、脾气暴躁做生意的叔叔,都急不可耐地等着瓜分他受过高等教育之后带回家的薪水。他们的手会像鹰爪一般紧紧抓住他挣来的每一分钱。

  他们出钱给他读书——他现在才明白——仅仅因为他是家族中最聪明的男孩,脑子最快。他们给他钱只是当作投资,怕老了以后没人养。一股怒火在他胸中升起,一大堆燃烧着的鲁莽话语即将从他口中喷薄而出。但他忍住了,用牙齿紧紧地咬住它们。他当然知道,此时开口是不明智的,他不能顶撞自己的长辈。这些天他们一直压制着他,愿意的话,把他杀掉都行,虽然可能性不大,但这个念头就足够提醒他自己艰难的处境了。

  不过,长期的自我控制让他此时看上去依然镇定。他站起身,向祖父深深鞠了一躬,又向父亲和叔父鞠了躬,最后他给母亲也鞠了一躬——他知道只有她心里是袒护自己的,但她不敢说话。

  “请各位长辈谅解,”他低声说,“今后我会尽责养家的。”

  他又感受到了心中的怒气,稳住自己,生硬地从屋内走出去,穿过院子。他走出门,雨水从天空直落下来,阴郁而沉闷,窄巷两边高高的砖墙上湿漉漉的,像死亡一样冰冷。路边浅浅的排水沟里漂浮着垃圾和脏污,鹅卵石上流淌着乌黑黏稠的难闻液体。他打得锃亮的皮鞋不小心踩了进去,留下了一些污渍。

  他发出了一声厌恶的咒骂。还记得只是一周之前,他去拜访镇长,请求组织一个街道清洁委员会。镇长顾左右而言他,赞赏了他摩登新市民的精神,却什么都没答应。

  泰盛阴郁地注视着眼前一滴滴垂直坠落的雨珠。这可是他的故乡和祖国啊,这样的官员,地方怎么能有发展?一个人对抗所有这一切旧势力,他自己多么绝望啊!每个人都多么绝望啊……

  雨水敲打在他的礼帽上,从边缘坠下。帽子本来很硬,但很快在这湿冷的天气中被浸软了,沿着着他的眼角外侧垂下来。他感觉身上的衣服都慢慢湿了,贴在皮肤上。他继续走着。

  想想他意气风发地站在美国大学会场中的高台上被颁发学位,不过是在六个月之前。他的论文还获了奖,是比较东西方哲学的。他写得那么好,连教授们都这么说,当时他多自豪啊!这样的称赞来之不易,特别是所有的文献都是用外语写成的。但他毕业以后,只有一个念头,就是回家,报效祖国。他回来的时候踌躇满志,迫不及待地想见到自己的家人,确信自己一定是一个大家族所有人的骄傲。

  之后他们就全部都扑了过来,像乌鸦扑向腐肉一樣!第一天晚上父亲就想让他去镇上的学堂教书,还教他该要多少工钱。

  “我想先试试能报效国家的工作。”泰盛迟疑地说,“如果学校给的薪水……”

  父亲不等他说完,黄黑色的胖脸就耷拉下来,“你就知道考虑自己!”他教训道,“我现在都打算歇歇,不打理生意了。世道越来越难,开商铺也不挣钱。你还得养你弟弟,你叔叔身体也不好,做不了工。还有,出钱供你读书的亲戚们可不少,至少得给他们些粮食吧。而且,你以后的媳妇也住在家里了,你走了这么多年,她爹妈都死了,你娘打理家需要帮手,有儿媳妇就不用再专门请佣人了。这些你都得照顾,你是长子,跟我当时一样,我已经累了一辈子了。”

  泰盛有些诧异,这些事情原本他都淡忘了,他已经走了那么久,整整八年!他试着回忆那个面目无趣、有些邋遢的女孩,第一次见到她时,他甚至以为是一个佣人。媳妇?一股厌恶的逆反情绪在他心中升腾,一想到她,他就情绪激动。不可能的!他甚至跟父亲冲动地表达过反对,但都没有用。他们一意孤行,要按自己的方式左右他,他的这些亲戚们,一起谋划着用墨守成规慢慢瓦解他的反抗。他快要窒息了。最可怕的是,他发现自己在看似波澜不惊实则完全不可动摇的家族压力之下,日渐妥协。他的理想,已经跟踏出归国远洋轮船的那一刻不太一样了。那些理想已经变得飘忽而遥不可及了,他不再有信心为之抗争。无论如何,他是孤身一人。身处这么多全然不在乎新思想与新生活的人们中间,他又能做什么呢?

  他感觉得到,此刻自己的鞋上已经满是泥泞,裤腿也溅脏了。他走出来得太急,连外套也忘了穿,无情的雨水已经把他的全身都打湿了。他能感觉到冰冷的水珠正顺着肩膀流下,天空是一片沉重的铅色。雨继续密密地下着。

  他发着抖想,不知道整个镇子上有没有一个暖和的地方。这样的天气,家里他自己的房间跟整个房子一样了无生气。砖地上弥漫着水汽,墙上也渗着水珠,这间他多年未回来过的屋子看上去无比简陋,还不得不跟弟弟同住。现在他还记得弟弟毫不在意地乱翻自己最珍爱的书本,还在雪白的书页上留下了黑指印时,自己有多生气。就是昨天,泰盛发现自己最珍贵的哲学课本中间被撕掉了一页,是弟弟干的,要去包几个铜板塞进裤腰。这里完全没有隐私可言。

  盯着眼前的雨,泰盛思考着,怎样才能暖和一些。如果他足够暖和,或许就有勇气做他想做的事了。他最害怕妥协的,就是真的去娶那个愚昧的女人,断送自己的一生。接着,一个新的焦虑浮现在了他脑海中,他大声问自己:

  “那我自己的孩子得是什么样?有这样一个母亲,住在这样一所房子里?我又得让他们重复我这样的人生吗?”

  他之前从未这样想过。他想象着他们合十自己小小的双手,祈求不要被生出来:

  “不,不,我不会这样!”他在心中殷切地向他们保证。

  一座房子的高大轮廓突然出现在他眼前,那是一座洋房。啊,海明威先生之前住在里面,那是他小时候的启蒙老师!他是个和蔼的美国年轻男人,待人真诚。他多想进去看看他啊,也许这样就能暖和起来。他甚至可以跟海明威先生聊聊自己的难处,得到一点意见,甚至是鼓励。

  他顺着浅浅的石阶拾级而上,走到围绕房子的回廊,按响了门铃。他等待着,把衣领立了起来,手也插进口袋取暖。墙上爬着的藤蔓被雨打得扁平,地面也有些松软,棕黄色的湿叶子簌簌飘落。门缓缓打开了,是海明威先生!他已经这么大岁数了!他已经成了一个表情悲哀的驼背老人,不大确定地瞅着泰盛。

  泰盛伸出自己的手:“您不记得我了吗,海明威先生?小时候我是您的学生,我出国待了很多年,现在我来看您了!”

  “哦,对,对!”海明威先生还有些犹豫,他教过的学生太多了,一下子并没能记起泰盛,“进来吧。”

  泰盛迈进了门厅。啊,真暖和!他跟随海明威先生走进了书房,里面真的像春天一样温暖。一个小小的炉子在角落里噼啪作响地燃烧着,泰盛站在它跟前,衣服冒出了蒸汽。

  “哦天哪,你全身都湿了啊!”海明威先生一边说一边盯着他看。他眼睛近视得厉害。

  “只有一点儿。”泰盛谦恭地说。

  “没错,没错。”海明威先生心不在焉地说。桌上还有一堆考卷等着他批改,他原本打算专心工作一个下午的。这一天他也很疲倦,有些着凉,这该死的雨!要是他有个助手就好了,但现在哪里都缺钱,不可能请得起人,特别是在国外接受过西方教育的年轻人,他们总是要特别高的薪水。眼前的这个年轻人就是来找这类工作的吧,他应该也能看出这里的状况。

  泰盛坐了下来,在保持礼貌的前提下,离那个火苗旺盛、愉快燃烧着的小炉子尽可能近。他饶有兴致地盯着那张小小的简陋写字台,有些羡慕。书籍、温暖、私密——海明威先生多幸运啊!在这样的环境中,做一个坚定高尚的好人很容易。

  他感觉到那种舒适的温暖慢慢爬进自己的皮肤,开始期待跟海明威先生倾吐心声,或许很快就有机会了。想说的话已经到了嘴边,随时会蹦出来。

  海明威先生问了他几个问题。泰盛礼貌地夸赞着海明威先生的祖国——美丽的国家,美丽的人民……

  “我希望,”海明威先生有些严肃地说,“现在你能学以致用,报效自己的祖国。中国需要你,有太多不幸的人……”

  泰盛聆听着,现在他们快说到点儿上了。他很快就能倾诉自己的困境和憧憬,他确实很想报效祖国,只是……

  “不过,我希望你能跟其他从英国、美国、法国归来的年轻人不一样。”海明威先生用稍微高些的声调继续说道。他很害怕珍贵的一下午时间就这么白白流逝了,眼前堆积的试卷让他有些着急。他的头开始疼,要是能雇个助手该多好!一个人工作总是难得多,但经费又不够……

  “你们这些人的问题,”他接着说,无法控制地更加焦躁,“就是太看重钱了,只想着挣钱。你们想做简单又没什么责任的工作,还想拿好多薪水,不然就不满意。可是,还有那么多被人民需要的艰苦职位都空着呢,你们不应该勇敢些吗?我必须说……哦对,李、李先生,我对从海外学成归来的中国留学生很失望。”

  书房沉寂了。海明威先生摆弄着桌上的裁纸刀,不经意似的瞄了一眼墙上的挂钟。他已经八年没休假了,现在也不能走,因为学校里没有别人能给他代课。他累了,也越来越意兴阑珊。而且,他是一位尽责的教师,多年来一直都凭借着少得可怜的那点儿资料备课,这一切都让他苦不堪言。

  雨点单调地拍打在窗子上,沉寂的书房此时气氛凝重。海明威先生心中所有的失望,都体现在眼前这个衣冠楚楚身着西装的中国年轻人身上了。年轻的泰盛忽然觉得,自己又回到了家里那个昏暗窒息的客厅,被一大群人压迫着。误解让两个人都心灰意冷,屋子里仿佛不再温暖了。

  泰盛站起来,鞠了一躬。无论如何,这是一位受人尊敬的老师。他不能忘记自己的教养和礼貌。

  “很抱歉我们让您失望了,先生。那么告辞了,先生。”他昂着头说,又走回了街上。他忽然感觉无比虚弱,一声哽咽卡在喉头。他用力盯着前方,为了让眼泪不流出来。他开始继续向前走,全然不顾鞋子上有多少泥了。

  好大的一场雨啊!那几分钟带来的温暖顷刻被消耗殆尽,他筋疲力尽。现在还能去哪儿呢?只能回家,没有什么别的地方能让他待了。那意味着放弃,但那样的人生让人难以承受,他得像这古老的国家历史和未来中千千万万个人那样,牺牲自己,把梦想付诸东流,粉碎所有心中的渴望。他得成亲了,被礼教压制——已存在了数十个世纪、古老而不容置疑、尚未被打破和淘汰的礼教。他想到了跟自己定亲的那女孩儿郁郁寡欢的脸和没梳理的头发,她跟一个低价买来的使唤丫头有什么区别?残酷的记忆把他带回了美国的大学校园,那里面有上百个年轻女孩,都有着灵动美丽的脸。她们都可以自由恋爱,甚至选择跟谁结婚。他也想到了跟自己同班的年轻男同学,他们都可以追求跟自己最般配的漂亮女生。但他们都帮不了他,所以想他们无济于事。

  他不停地摇着头,从小巷的一侧看到另一侧,雨依然下个不停,昏暗的砖房子在雨中沉默地挤在一起。他多希望自己能逃开啊!但他手上没几个钱。就算能跑到天津,甚至上海,找一份工作过自由的生活,即使那样,他苦涩地想,自己仍然得不到真正的自由。不管他在哪里,他们都能把他找到,逼他回来,就算能自己待着,他就真的自由了吗?他能这样抛弃整個大家族吗?他可是长子啊,不可能这样。不行,他至少得维持起码的体面。

  街上现在几乎没有什么人了,有几个趴在路边的乞丐,哭哭啼啼,浑身湿透。一个女人快速从他身边走过去买热水,手里抓着壶,她把打了补丁的围裙披在头上挡雨,两端咬在牙齿间。一个小男孩儿撑着一把巨大的油纸伞,不慌不忙地从学校往家走去。十一月的天已经很短,天色越来越暗了。雨还在下着,很快天就会黑了。他必须找个地方去,此刻他全身湿透,寒冷已经浸到骨头里。当然,他只能回家,但回家意味着放弃自我。好吧,他已经别无选择。

  他转身慢慢往家走去,未来的岁月在他眼前浮现——单调乏味、疲于奔命,做着一份工,但内心无比空虚。他仿佛又看到了那幅令人心悸的场景——自己的孩子,祈求不要被生下来。忽然他灵光一闪,想到了一个至少能解救他们的办法。他停下脚步,盯着眼前的雨幕,一抹微笑浮现在脸上。他怎么这么笨!在这阴雨连绵漫长难捱的一天里,之前怎么没想到呢。他在街角小小的药铺前停了下来,小声要了些什么。有些诧异的小伙计凑近身来:

  “三粒黑鸦片?”伙计低声确认,“哦,好的。”

  他把药粒鬼鬼祟祟地包进一小片棕色的牛皮纸里,交给了眼前年轻的顾客,又用发黄的手抓走了递过来的钱。

  之后,泰盛挺直身子走回了家,昂着头,全然不顾脸上的雨水。很奇怪,怎么之前没想到这个主意呢?他笑了笑。归根结底,他其实并不需要花那么多钱出国学习。任何一个美国教授都没教过他在这样的关键时刻该怎么做,没有人告诉过他该怎么生活。是的,在他们的指导下,他才写出了那最出色的论文,此刻它已被丝绸仔细包好,跟很多平时用不到的东西一起被保存在他行李箱的最底部。不对,此刻的他是在用祖先传下来的古老方式进行报复,对一个荒谬的世界用古老的方式抗争,这就是他的出路,他的自我牺牲。

  他又一次走进了家中的庭院,左手边是厨房,门大开着,砖砌的炉子里冒出鲜红的火焰,照映出了一个女孩愚钝木然的脸,她正在往炉子里塞柴草。他一阵发抖,抿了抿嘴唇。是的,他这样选择没错。

  他走进了客厅,现在里面是空荡荡的,桌子上有一壶茶和两个碗。他摸了摸茶壶,是冷的。一切都是冰冷的,他有些恼怒地想——这冰冷的苦雨啊!他往其中一个碗里倒了一点冷茶,涮了涮,洒在地板上,又把那几粒药放了进去。接着,他仔细地再倒了一些茶进碗里,三粒药,一碗底茶水。他一饮而尽后,又灌下了一口凉茶。

  随后他走进了自己的房间,屋里很暗,但总算只有他一个人了。弟弟还没回来。他坐在床上,脱掉一塌糊涂的鞋,扯下湿透的上衣,剩下的衣服也被毫不费力地脱掉了。他躺了下来,面朝墙壁,发着抖把被子拉到肩头,就闭上眼睛睡去了。

  他头上铺着瓦片的屋顶被雨滴持续敲打着,发出轻柔和缓的滴答声。白天缓缓滑入了黑夜。

  责任编辑:易清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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