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移植的树

时间:2023/11/9 作者: 湖南文学 热度: 16297
欧阳国

  



  雨水从天井落下来,雨滴在水池溅起水花。天井旁有一块陈旧的磨刀石,这是一块伤痕累累的石头。它的身体已经瘦成一轮小小的月牙儿。大舅蹲在天井旁,手上的斧头在磨刀石上飞一样来来回回。年轻的大舅身强力壮,斧头和磨刀石激烈地摩擦,一道光在碰撞中闪耀。他把手伸向天井,用手掌舀水浇到磨刀石上,水像灭了一场烈火似的,斧头和磨刀石相互摩擦的声音变得温和。时光之中,锋利的刀口一层层削去磨刀石的身体,它身上不停地流淌着黏稠的浆液,像是滚烫的血液往外涌。

  祠堂是昏暗的,斧头却闪闪发亮。大舅挥舞着斧头,沿着笔直的墨痕用力凿木头,不一会儿,粗糙的木料削得精致。他改用刨子,双手把持刨子两端把柄,身体倾倒,用力推动锋利的刨子。刨子就像一名冰雪运动健儿,在木料上自由来回滑动。伴随着大舅猛烈的运动,刨身不停地吐出一片片轻盈的木屑,它们先是被抛向半空中,然后纷纷飘落在地面。祠堂的泥巴地被洁白的木屑覆盖,像铺上了一层层雪花。半晌,粗糙不堪的木料变得无比光滑。大舅拿起洁白的木块,让它高过头顶,借着天井的光线,他感觉眼前闪闪发光。

  祠堂是老祠堂,有好几百年的历史。大舅站在天井口,抬头仰望,看见的是一块小小的天空,方正,蔚蓝。屋顶天井的边缘是飞檐翘角的造型,它们仿若停靠休息的鸟儿,正凝望着远方。大舅是一名木匠,喜欢观察一切建筑。他惊叹古代建筑技术如此完美精湛,雕刻惟妙惟肖。

  实际上,大舅自己就是一名出色的木匠。一棵树在他精心打磨下,可以变成各式各样的家具、农具、玩具等等,比如箱子、柜子、凳子、桌子、床、犁、打谷机……村里人都离不开他,孩子们外出求学找他打樟木箱,女儿出嫁找他打嫁妆,乔迁新居找他打家具,就连百年后睡的棺材也要找他制作。因此,大舅在村庄还是有一席之地的。在外做工时,他一日三餐都是吃香的喝辣的,他的左耳(有时是右耳)永远夹着一根香烟,足以说明别人给大舅的香烟永远抽不完。

  大舅一年四季提着一只小木箱游走于乡间。箱子里都是他的宝贝:斧头、刨子、凿子、锯子、墨斗、鲁班尺……大舅个子并不高,可行走在乡间小道却信心十足。因长期在屋内干活,大舅皮肤白皙,这和种地的农民相比截然不同,他们个个身体像木炭一样黝黑。

  村庄到处都是树。远处连绵起伏的群山长满树木,近处道路两旁也站着密密麻麻的树。大舅顺着弯弯曲曲的道路,踩着树的影子,走着走着,转眼间就二十年了。他小学没有念完就开始学做木匠,等他回过头来,自己已是而立之年。村子里和大舅同龄的男人,孩子都上学了,可是大舅还没有结婚。

  大舅曾经有喜欢的女孩,她是村小的王老师。当时,王老师刚从师范学校毕业分配到村小,她父亲是村小的校长。

  我记得王老师个子不高,长相一般,常年一张苦瓜脸,看上去咄咄逼人的模样。她脾气不好,上课嗓门极大,特别喜欢骂人,动不动就将教鞭落在我们身上。孩子们都不喜欢王老师,不过她却让我大舅着迷。

  夜色中,年轻英俊的大舅钻进王老师村小的宿舍。如春风般的呢喃声从校园宿舍隐隐约约传来,伴随着村庄河流的声音,消失在夜空中。王校长当然不会同意自己的女儿嫁给一个木匠。这一场甜蜜的爱恋,最终因王校长以死相逼而告终。

  一个寒冷的冬日,王老师顶着大红盖头,身穿红色婚服走进美丽的花轿。冰冷的村庄锣鼓喧嚣,鞭炮齐鸣。大舅站在人群中,看着接亲的队伍连成一条红色的长龙,又慢慢地消失在眼前。那些点缀着大红花和红纸的嫁妆都是大舅的作品,是他用斧头和刨子一点点制作的,原本是为自己和王老师准备的,没想到它们跟着王老师离开了村莊。

  之后十年,大舅依然未结婚。他有六个兄弟姐妹,他是老大,兄弟姐妹都生儿育女了,只有他孤寡一人。

  大舅的师傅去世多年了。棺木是他和师傅一起定制的。做棺木的材料是两棵杉树,这两棵杉树种在师傅家门口。有一天,师傅提着斧头来到树下,将两棵偌大的杉树砍倒。师傅叫上大舅,师徒两人没几天就制作好了一副棺木。在晦暗的祠堂,未上漆的棺木洁白无瑕,站在门口望去,仿若一张白纸在远处摇曳,像一道光在黑暗中不停地闪耀。

  没过多久,师傅就去世了。他留下遗言,希望大舅找一个好女人,好好过日子。师傅走了,大舅像抽空了身体似的,在村庄晃荡。



  浓雾将村庄笼罩,仿若一条河流在村庄静静流淌。大舅听了师傅的话,在一个弥漫着大雾的清晨离开了村庄。大舅无法预知自己的未来,就像他看不清楚眼前朦胧的世界。

  扁担一头是衣裳,另一头是做木匠活的工具。他谁也没有打招呼,头也没有回,一个人静悄悄地走了。大舅脚步踉踉跄跄,看得出,他不再年富力强了。他肩上的担子沉重,向前迈出的脚步沉重,难以言说的心情更是无比沉重。他的背影渐渐地消失在村口,越来越渺小,看得人无比悲怆。

  那一年,大舅三十五岁。

  大舅行走在一条茶马古道,路面青石光滑,道路两旁绿树成荫。树一棵棵站立在道路两旁,树影落在地上,他的影子也落在地上。大舅的影子往前走,不停地穿越树的影子。他想到了已故的师傅,想到曾经深爱的人,不禁双眼模糊,眼前的身影和树影重叠。大舅从早上走到中午,又从中午走到下午,影子从眼前走到背后。

  太阳下山时,大舅终于到了家。这是他从未来过的家,他以男主人的身份第一次踏入这个家的门。女人站在家门口,两个孩子坐在门槛上,一个是男孩,另外一个是女孩。懵懂无知的孩子对他的到来毫无兴趣,他们照旧玩着自己的游戏。女人个子高,身材偏胖,长着一张慈祥的菩萨脸。可就是这样一个长相仁慈的女人,有一张旺夫脸的女人,她的丈夫竟然不幸逝世了,丢给她一个支离破碎的家。

  天色渐渐暗淡。黄昏中,老旧的房屋十分冷清。一切都还沉浸在男人逝世的悲痛之中。门前草坪上的两张长凳四脚朝天,这是放置棺材的地方。不远处,草坪留下一块巨大的黑色伤疤——在男人出殡的前夜,这里燃烧过他生前的衣服、鞋子。那一夜,女人跪在火堆前号啕大哭。她甚至几次扑向熊熊烈火,想结束自己的生命。她之所以悲痛欲绝,是因为她一个女人如何把两个孩子拉扯大?女人想,一个家没有了男人,就像天塌下来了。

  大舅和女人只是在街上见过一面,彼此都不了解,甚至连话也没有说几句。女人听说大舅是一个木匠,为了两个孩子,几乎没有任何考虑就答应了。女人没想到大舅这么快就来了,快得她还没有从丈夫逝世的悲痛中走出。

  女人把大舅带到房间。这是一间黑暗的房间,唯有蚊帐是乳白色的。一丝风从窗户吹进来,悬挂的蚊帐不停地在颤抖。走进房间,大舅瞬间闻到一股浓郁的味道,他从未闻过这种味道,也说不出这是一种什么味道。

  男主人虽然走了,不过房间依然遗留着他的物品、他的痕迹,还有他的影子。他睡过的床,坐过的椅子,照过的镜子,放置衣服的柜子,使用过的家具和农具……当然,他还留下了一个女人,和两个孩子。

  这显然是一间婚房,它过去是崭新的,现在变得陈旧不堪。墙上的“囍”字早已变色,灰尘之下掩盖的是光鲜亮丽的昨天。“囍”字一侧挂着一个陈旧的玻璃镜框,看上去有些歪斜,像是随时要掉下来的模样。镜框里是一张张大大小小的照片,最显眼的是中间的合影:女人穿着一件红色的毛线衣,拘谨地坐在凳子上,她神情紧张,双手紧紧地放在大腿上;男人身上的西装并不合身,极大可能是从照相馆租来的,可这并不影响男人愉悦的心情,他站在女人旁边,一只手搭在女人肩膀上,满脸轻松,露出洁白的牙齿,还有淡淡的笑。

  夜深人静,两个孩子都睡着了,女人也进房间躺下了。大舅还坐在屋檐下,望着远处寂静的山林。死去的男人正躺在对面的山上。女人叫大舅进屋睡觉,他说再点一根烟。大舅点了一根又一根,终于他长叹了一口气,走进了房间。

  大舅悄悄地躺在女人旁边,像一根木头似的纹丝不动。他睁大眼睛,又死死地闭上。黑暗之中,轻盈的蚊帐将他笼罩,他的身体像被压在大山下,无法动弹。女人的身体慢慢地向大舅靠近,她抱住他,大舅吓得瑟瑟发抖。

  那一晚,大舅一夜未眠。他感觉墙上的男人一直盯着他。

  大舅当然不适应这里的新生活。过去,他是一个单身汉,一人吃饱,全家不饿。现在,他稀里糊涂跑到他乡,住进一个陌生的家庭。次日清晨,他从房屋走出,站在门前,河流、田野、群山、道路、桥梁……对大舅而言都是陌生的事物。他渺小的身体置身村庄中,感觉周围咄咄逼人,像有一股巨大的压力从四面八方汹涌而来,死死将他包裹、挟持。除了眼前陌生的事物,村庄的牲畜也是陌生的。大舅行走在村庄,时不时有狗追着他汪汪叫,还有邻居的公鸡,见到他也伸长脖子,跳起来攻击他。

  村庄的人,也是陌生的。他们总是在背后窃窃私语,暗地里说大舅是一个不务正业的男人,要不然怎么四十岁了还没有结婚,还要来“顶门”。顶门是我们家乡的方言,指家里的男人去世了,另外一个男人上门,支撑支离破碎的家。还有异乡的风俗习惯、人情世故,大舅都要去习惯和适应,左邻右舍、亲戚朋友要接触、认识。

  大舅就像一棵移植的树,从故乡到了他乡。他原本枝繁叶茂、高大挺拔,可是被现实无情地斩根去枝,满身伤痕累累,没有了故乡的滋养,失去了生机和活力。

  他时常坐在院子里,一个人抽闷烟。他感觉憋屈,心里打起退堂鼓,想收拾行李一走了之。不过,看到女人楚楚可怜的样子,看到两个没有了爹的孩子,大舅最终还是留下来了。大舅想自己毕竟是一个男人,他有责任撑起这个破碎的家。想到这点,他豁然开朗,村庄不再陌生,周围的人也变得亲近了。

  一棵移植的树要么慢慢地死去,要么适应了新的环境和土壤,长出了新的根和枝叶,焕发出强大的生命力。



  在遥远的故乡,我们似乎已经慢慢将大舅遗忘了。只有他的母亲——我的外婆常常想起自己的兒子。外婆想去看大舅,外公开始不答应。时间久了,外公也松口了。

  从我们村庄到大舅家有五十多公里,走路要将近一天时间。那时候去大舅家还没有开通班车,只能靠走路。我跟在外婆屁股后面,沿着河流一路北去。河水碧绿,哗哗作响。大舅当年就是顺着这条河流,从故乡到他乡。河岸是郁郁葱葱的树木,它们自由生长,枝繁叶茂。

  大舅妈站在村口。她个子高大,系着一条碎花围裙,短发,脸是圆形的,像一只成熟的南瓜。这是我第一次见到她,当年我差不多十岁左右。她是一个爱笑的女人,她的笑恰到好处,含蓄而自然。她的两个孩子,大的和我同岁,只比我大月份,我叫她表姐;小的是儿子,比我小了好几岁。两个小孩叫大舅为“伯父”,那时候我不明白他们为什么这样称呼大舅。

  大舅已经建了新房子,从老屋搬到了新家。他们的新家是独栋房,门前种满了美人蕉和树木。树是从别处移栽过来的,它们长出了绿油油的叶子,微风吹拂,翻起的树叶像是一张张喜悦的笑脸。大舅脸上也洋溢着灿烂的笑容,看上去他早已融入异乡,就像门前移植的树木,他习惯了异乡的土壤,融入了他乡的生活圈。他是不是已经把故乡忘得一干二净,把异乡当作了故乡呢?

  大舅和大舅妈没有生孩子,可能是年纪大了的缘故。看得出,大舅对两个孩子视如己出,疼爱有加。小时候,我到大舅家里做客,和表姐表弟追打。他们不小心摔跤了,大舅总要骂我一顿。有一年“双抢”,大舅要我挑一担谷子,我咬紧牙关颤颤巍巍走了一段路,实在是挑不动了,坐在地上大哭。大舅冲过来,对我大吼,还骂我没用。他生气地将扁担扔向悬崖峭壁。我回到家向母亲告状。母亲一脸淡然地说,天大地大,舅舅最大。你是他外甥,凶你几句怎么了?就是打你,也是应该的。大舅对我大吼大叫,对待表姐表弟却温柔似水,从来不舍得骂他们,更不用说打了。

  日子一天天过去,门前移植的树木越来越茂盛,孩子一天天长大。表姐初中毕业就外出打工,后来嫁到圩镇了,表弟则在县城念高中。

  有一天,正在地里干活的大舅接到一个陌生的电话。对方说表弟出车祸,正在医院进行抢救,电话里叫大舅赶快打钱交医药费。大舅一听慌了神,急忙跑回家,用笔记下了对方的银行账号。他发动摩托车,急急忙忙往乡镇农村信用社冲去。大舅从乡间小道出发,开足马力,拼命往前冲,树木快速地从他身旁一闪而过。大舅脑海中不断地浮现表弟满身血迹躺在病床上等待救治的情景,他焦急得心跳加速,恨不得一脚油门就到乡镇。在急转弯的时候,大舅的摩托车侧翻,人被抛出了几米之外。

  这是一个诈骗电话,表弟在校园里好好的,可是大舅却躺在了医院。当年,我正处毕业实习期,我去医院看望大舅。走到他病床前,我看到他头上捆扎着白色的绷带,身体不能动弹,像一个伤员躺在病床上。他表情异常痛苦,呻吟不已。见我来了,他平静了些许。我没想到,大舅竟然向我借钱。我还没有毕业,口袋里只有几百元生活费。我不知道怎样回答大舅。见我许久没有吭声,大舅也沉默不语。

  大舅是盆骨骨折,因为没有凑齐费用,没有做手术就提前出院了。救护车把他拉回了家。回到家中,大舅受伤的地方还是疼痛不堪。他的身体像折断一样,刺痛从盆骨向全身蔓延。月色冰凉,他躺在床上,不禁想念起故乡的人和事。

  这场车祸让大舅身体落下了终身残疾。他的左腿不能走路了,右手也不能正常活动。他不能下地干活了,就连吃饭也很吃力,右手拿起筷子总是颤颤巍巍。不过,善良的大舅母并没有嫌弃大舅。毕竟,过去是大舅撑起了这个支离破碎的家。

  大舅一天天老去,他开始无比怀念故乡。可是,他身有残疾,回来一趟有太多不容易。年迈的外婆偶尔还会乘坐班车去看他。她看到大舅的样子,心疼不已,常常暗自流泪。

  有一年春节,外公要我把大舅接回来过年。我开车把大舅接回村庄。他和八旬的外公坐在一起,父子俩谁也没有说话。吃年夜饭时,大舅喝高了。他坐在上席大声吆喝,说话已经语无伦次,犹如满腔苦水在他的体内激荡,他要统统将它们吐露出来。

  母亲去世时,大舅也回来了。他一瘸一拐出现在我家院子里,走向灵堂,扑通一声跪倒在地上。我把他扶起来,他质问我,为什么火化时没有通知他。我一下子蒙了。母亲去世时,我打电话给大舅报了丧。母亲在我工作的城市去世,我带着她的骨灰回到村庄。他在灵堂上大发脾气,说他是老大,我们根本没有把他放在眼里,自己妹妹一把火烧了也不知道。他越说越激动,越说越生气,泪流满面,最后瘫软地倒在了地上。

  我听表弟说,行动不便的大舅在家里没有闲着,他又做起了木匠。大舅打开做木工的工具箱。箱子里的工具早已锈迹斑斑,他小心翼翼地抚摸着,一件件擦拭得闪闪发亮,磨得无比锋利。大舅母上山砍树,搬回木料,大舅就用左手提斧头、拿刨子,他力气当然不如当年,何况右手又不方便。他倾斜着身体,用力推动着刨子,不一会儿就累得气喘吁吁。

  大舅时常一个人坐在屋檐下,想到师傅,想到和师傅一起砍下门前的那两棵树,想到和师傅一起做寿木的情景。他望着门前移植的树木已经长成参天大树。它们绿荫如盖,生机勃勃。看到树木现在茂盛的模样,谁又会知道它们是从别处移植过来的呢?



  多少年后,大舅拖着一条残疾了十五年的左腿来找我。

  当时,我刚从电视台考录到了一家医院办公室工作。大舅希望我找专家,看看他的腿能不能治好。谁都知道,一条伤了十五年的腿怎么能治好呢?不过,大舅还是抱着试一试的心态,从乡下风尘仆仆赶来。

  他一瘸一拐从远处走来,像一个不倒翁,身体忽高忽低。看到他走路的模样,我顿时心痛,也不禁提心吊胆,生怕他突然会摔一个大跟头。我从医院大门口快步走向他,双手准备托住似乎随时要摔倒的他。我不禁心生后悔——自己应该去汽车站接他。前一天晚上,他打电话说要来医院看腿的,可没想到,第二天他就自己乘坐公交车到了医院。

  大舅突然出现在我眼前,是那么熟悉,又是那么陌生。他站在我跟前,个子比我整整矮了一个头,如同一个小孩站在我旁边。大舅消瘦的身体又显得沉甸甸的,他衣服上满是褶皱,满头白发,牙齿暗黄,脸上密布着黝黑的皱纹,像一道道沟壑。他站在医院大门口,用左手使劲地拍打着左大腿,开始是用手掌拍,后面用拳头捶。他试图把左脚抬起来,可他的腿像有千万斤重似的,怎么也抬不起来。医院门诊大厅人头攒动,像菜市场一样熙熙攘攘。我领着大舅走在医院里,平时我习惯走得快,那天我有意放缓脚步,大舅还是跟不上。我回头,看见大舅离我好几米远。看上去大舅走得很是吃力,他的左腿就像一根木讷的树桩,他用尽全力一步步将它往前挪动。我站在原地,转过头来,停下来等大舅。他朝我微微一笑。他的笑容是从脸上挤出来的,显得无比勉强和疲倦。

  我们继续缓慢地往前走,不一会儿,大舅又没跟上我。在医院门诊拐弯的一个角落,我往回看,没有看到大舅。我急忙往回走,看见大舅斜着身子靠在医院走道的墙壁上,他累得满头大汗,正在大口大口地喘气。我找来轮椅,大舅很不情愿,我再三相劝他才肯坐上去。我推着轮椅走在医院,低头看大舅的背影,看见他佝偻的背,花白的头发,黝黑的皮肤……

  我们来到诊室。医生看到轮椅上的大舅,问,是不是腿受伤了?大舅挪动身体从轮椅上缓慢地站起来。当得知大舅是十五年前骑摩托车摔倒受伤时,医生露出惊讶的表情。医生一定在想,怎么十五年前受的伤,现在才来看?

  可想而知,医院没法给他医治好那条腿。即便是动手术,治愈的可能性也非常小,何况还需要巨额的费用。大舅坐在医院门诊大厅的座椅上,把左腿搬到了椅子上,他望着医院来来往往的病人,表情沮丧,像一只泄了气的球落在那里。门诊大厅里都是病人,每一个人脸上都挂满忧郁。和医院其他病人相似,大舅深陷疾病的王国,他的疾病来自十五年前,并将一直伴随他。

  中午,我在医院附近一家餐厅预订了午餐。在医院工作后,老家隔三岔五就有亲戚来找我看病,他们拖着病痛的身体,不远千里找到我,因为我的热情,让他们感动万分,回去后都说我好。自己的亲舅舅来了,我更不能怠慢。我把车开到门诊大厅门口,把后排车门打开,让大舅上车。他把手搭在车上,小心翼翼上车,尝试了几次,都没能上得去。他把手撑在座椅上,准备爬上车,我连忙扶了他一把。当我接触到大舅身体的时候,抓到的是他手臂的一把骨头,我轻轻地就把他推上了车。他的身体轻如一个小孩。

  吃饭时,大舅的右手不停地颤抖。他将筷子伸向盘子,好不容易夹到菜,快到嘴巴了,菜却掉了。我用调羹将菜拨到大舅饭碗里,他把嘴巴贴在饭碗边缘,用筷子慢慢地将饭和菜扒到嘴巴里。他一个劲儿地埋头吃饭,整个脸几乎都贴到了饭碗里面。我们各自吃饭,谁都没有说话。我看到大舅可怜的样子,根本没有胃口。

  大舅的手也是十五年前那次車祸受伤的。吃好饭,大舅放下筷子,把手伸向我。他掌心向上,手掌怎么也不能翻转。大舅在我面前不停地用左手拨弄着右手,表情镇定自若。也许,身体的残疾对他而言早已习以为常。

  吃过午饭,大舅提出要回去。因为我工作繁忙,没有挽留他多住几日,提出开车送他到汽车站,他没有拒绝。上车的时候,我还是抓住他的手臂,帮助他上车。一路上,我们都沉默不语。我从后视镜看到坐在后排的大舅,他正望着车窗外,整个人显得疲惫不堪,眼神迷茫。

  汽车站门口没有停车位,来往车辆仅限停三分钟,否则就要罚款。为了节省时间,我开始并没有打算下车,想着大舅自己开门下车。到了车站,大舅用受伤的右手开车门,反复试了几次才打开。他一只手扶着车门,另一只手撑在座椅上,缓慢地挪动身体,试图慢慢下车。我见状,迅速从车上下来,跑到后排,双手托着大舅的身体,将他抱在怀里,很轻松就把他从车上抱下来了。我突如其来的举动让大舅露出惊讶的表情。

  我迅速跑上车,大舅还是站在原地不动。我摇下车窗叫大舅走,只见他缓慢转身,一瘸一拐往前走。我看着他的背影,瘦小,僵硬,走路时身体忽高忽低,像失去了重心,随时可能会摔倒。大舅拖着残疾了十五年的身体,又消失在我眼前。看着他渐行渐远的背影,我心里五味杂陈。

  送走大舅,我从汽车站返回,途经城市沿江大道,道路两旁原有的柳树全部被砍伐了,工人们正在忙碌着改种樟树。透过车窗,我看见吊车将樟树从卡车上挪到地面。光秃秃的樟树吊在空中,枝叶被砍得精光,只剩笔直的树干,树的底端是圆形的泥团和根枝。彤红的太阳落在樟树上,它们满身伤痕。车往前开,路两旁已经种上了樟树,它们从车窗外一闪而过。我望着这些移植的樟树,似乎看到了大舅的影子。

  每一个漂泊的人,都是一棵移植的树。我们从故乡到异乡,不断地适应新环境,扎根陌生的土壤。我们也是自己命运的木匠,终究有一天,用自己这棵移植的树,量身定做一副寿木,同我们的身体一起埋葬。

  责任编辑:刘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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