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诗人跟我说,你是否也曾想象和虚构过一座城?就像小娃娃一样,对于想象与虚构有着无法解释的沉迷。诗人还问我,你有时会莫名感到恐惧吗?而且还不知道恐惧的源头。我摇了摇头,又点了点头。我分明犹疑了,在这之前,我还不曾认真思考过这个问题。我确实曾陷入无休止的想象与虚构中,还曾在小城中的很多个暗处,感到了莫名的焦虑与惧怕。当然,这样的感觉正慢慢消失(是有人提醒我,不要往虚无处继续堕入,他道出了一直深陷虚无与颓丧中的危险)。
诗人说自己曾多次虚构过一座理想的城。类似卡尔维诺的《看不见的城市》?诗人摇了摇头,看得见,诗人曾在别处看见过一部分,印象深刻,再也无法抹掉。诗人理想中的城,完全可以被建造。这座理想的城,不断被他修改和重建。他要在这座城里增补进一些东西,又根据个人喜好和瞬间的灵感,消除一些东西。听他那么一说,我也有强烈的渴望想虚构一座理想的城。
有一段时间,诗人从小城搭乘大车去了很多城。诗人说自己是为了去寻找那座理想的城。那时,一路灰尘,一路颠簸,一路畅谈,又一路沉默。诗人需要行走。诗人跟我说,你同样需要行走,你也应该尝试在路边搭一辆车,然后暂时离开这座小城一段时间。当风尘仆仆地回到这座小城时,你将对它有着不一样的理解。我有了漂泊的冲动,也一直感觉自己还未找到那座真正让自己心安的城,只是我依然对未知的世界莫名恐惧,依然对走还是不走犹豫不已。那些陌生的小城艺术家,来到那座叫维西的小城,住了一段时间。他们中大部分人匆匆离开,也有人长时间住了下来,直到离开人世。以现在的目光来看待他们内心燃烧着的漂泊的冲动,总觉得会有些不可思议。
诗人提起了自己去往沙漠的经历(沙漠中只剩下黄沙,松软的黄沙埋葬了生命,植物已经消失不见,在炽热的沙子上也很难见到活着的生命。诗人说在纪录片中,沙漠里总是存在让人诧异的生命。你会看到一只红色的蚂蚁快速地从沙子上跑过。沙粒炙热,你会看到某些动物抬着自己的左脚,过了很短的时间,左脚放下抬起右脚,这样的行为一直交替着。诗人说他只是轻轻触摸到了沙漠的边缘。沙子下面可能埋葬了一座理想中的城,还可能埋葬了一些理想中的小城艺术家。诗人说自己踩踏在沙子上面时,无比小心,就怕会踩踏到一些枯骨,枯骨背后可能就是一个又一个伟大而有趣的灵魂。诗人的想象与注意,已经深入到了厚厚的时间与沙层之内)。诗人还说到了某个废墟(一座小城,坐落于半山腰。许多人从中搬出来后,小城成为废墟,只有很少的人还生活在废墟的外围,让那些莫名来看一座空城的人产生错觉,以为一座空城又将被人慢慢填满,废墟又将不再是废墟。在城的边上,还有一座教堂,与城的荒芜不同,留下的那些人聚拢在教堂里,教堂不再寂寥。空城,唯剩寂寥。如果你想感受那种孤寂感,就去往那座过往的城。风呼呼吹来,阳光从小城的建筑物上滚落,风和阳光带走了几个墙体上的粗体字,阳光与字一起滚落到山下的一条河里。一座城,一座城的喧闹与繁华,似乎就是被阳光与风慢慢蚕食慢慢蛀空的。现在,那里早已不再热闹,在那条破落荒凉的大街上,可以望见一条大河,四周全是大山,夜晚还能看到璀璨的星辰,星辰淡去之时,是洁白无瑕的月亮。这是诗人理想中的小城,也是我理想中的小城。当我来到那座小城时,虽然很落寞寂寥,我却很喜欢)。诗人多次说起了沙漠与废墟。诗人肯定地强调,沙漠之下,同样有废墟。
诗人出现在那个废墟之前。那时需要一个诗人,一个忧郁的诗人,忧郁中又不失热情的诗人,诗人要保持对于物事的敏锐洞察力。诗人出现了,诗人除了忧郁与热情外还有悲悯(诗人多次强调,悲悯对于一个写作者的重要)。面对众多的废墟时,需要这样的特质,这些特质可以帮助诗人更好地进入那个废墟,并在废墟之上找到久违的灵感。其实诗人早已不依赖灵感,诗人早已觉得灵感说是一个悖论。那是用石头建造起来的城(有些人推测是一座城,是以考古学的角度来推测的。出现在诗人面前的世界绝对不是一个城的规模,连一个城的局部都算不上,但诗人希望自己所面对的是一个古老城邦的一部分,诗人想把自己的位置和自己的诗歌放入一个城邦),现在只剩稀稀落落的建筑,尤其在燥热的中午显得更为寥落与颓丧。诗人所面对的是时间,时间曾镌刻于石头之上。那些石墙上除了长满繁茂的藤生植物而外,还有一些动物的痕迹。动物被画在了石墙之上,有些部分已经模糊。诗人想起了另外一个艺术家,一个以石头作为自己创作对象的艺术家。想起那个艺术家后,诗人开始提醒自己面对的不是简单的石头。石头之上已经有着艺术之光。那个面对着只是简单石头的艺术家(雕刻家?画家?),脑子里面斑斓的色彩交汇,一些生命出现。诗人认真端详着壁画,一些牛羊聚集到了壁画上,壁画上还有一些牧场,一些流淌的河流,以及一些变幻的云彩。壁画不是完整的。诗人所面对的只是残片。很多人面对的世界往往只是一些残片,也只能是一些残片。诗人感受到了一个艺术家的艺术理想,艺术家把理想刻在了石墙上。
面对与时间进行对抗的艺术时,诗人的灵感与激情再次苏醒,诗人写下了一些以“石头”为主题的诗歌,诗的内容有关坚硬与脆弱,有关理想,有关时间,有关废墟,有关朽坏的躯壳与曾经的城后面黑色的山岡,有关一群牛羊迷失在繁茂的草甸之中,有关艺术家与艺术的命运。众多的主题聚集,众多的主题又在诗中独立。我开始想象一首诗。有些诗,有些艺术,只能想象,它们只能在想象中才被真正完成。当我把这样的想法跟诗人说起时,诗人很激动,诗人觉得自己一直在想象中努力完成一首理想中的诗。诗人和我,都提到了坛城。坛城出现,坛城消失。
二
我们想给现实的小城增补一些我们一直希望能有的东西。在那座小城里,人们对于艺术的那种热爱超乎寻常(这只能在理想之城中发生)。小城与自然之间的距离很近,二者所呈现的是不可分割的样子。风景对于人的作用,同样在这座理想的城中凸显着。我们提到那群人时,无法回避的是他们所经受的那些实实在在的愁苦。他们就应该出现在我们理想中的小城中,把那些过往的繁杂慢慢遗忘,然后重燃起对于艺术与生活纯粹的热爱。只是我们在谈论中,也意识到了这谈何容易。他们只能在我们的讲述与想象中,被放置在那样理想的小城之中。
在现实中,我们有时会遇到一些理想中的城。遇到之时,我们会懊恼有些人竟盗走了我们的梦。我们想起了那个从未完成一个字的小说家,他总是懊恼另外一个人盗走了他的小说,不只是盗走了他的语言与构思,还盗走了人物。我们猛然意识到懊恼也是生活的一部分。在小城的那条大街上,我们多次说到了关于人生与命运的减法。那些陌生人出现在小城后,我们面对着的是另外一种意义的加法。随着陌生人的不断增多,不可知的命运也在增多。他们中有一些人,只是厌倦了一个地方。他们中还有人只是尝试暂时离开自己熟悉的生活。
诗人缓缓讲着自己的过往,与我想象的完全不一样。他从经常谈论理想,到不再随意谈论理想;他从一个极具个性的诗人,到很长时间里写不出一句诗;他从滴酒不沾,到经常烂醉如泥。我能想到的都是前半部分。一半的人生,以及另外一半不可解不可知的人生。此刻的诗人,他再次把我没猜到的后半部分慢慢切割下来,像刮擦铁锈一般,回到我能猜到的,也希望是事实的那前半部分人生。
诗人在小城中漫无目的地散着步,思考着建筑本身,思考着建筑与人的命运之间的隐秘联系。我说眼前的这座小城,便是我理想中的城,里面住着一些手艺人,刺绣的人,雕刻的人。那些人在其中一间房子里安静地刺绣和雕刻。与想象中的一样,刺绣的人中没有男的。与想象中不同的是,雕刻的人中却有着一些女的,数量还不少。我们往往会带着偏见去看待一种艺术形式和一些艺术创作者。小城不再像以前那般破败与脏乱。我们不需要虚构,我们已经失去了虚构的能力。诗人同意又不同意。诗人呷了一口酒后,严肃地说我们还是需要虚构,以虚构来对抗一些东西。
诗人和我再次提到了那个人。那个人早已离开人世了,按理说他的命运早已经完结。我们多次唏嘘地讲起他简短的一生后,以为再不会提起他了,也觉得关于他再没有什么是可以说的。与一些很容易就消失的人不同,他竟很难从我们的心底消失。每次说到他,大致的粗线条是一样的。他的一生似乎短暂而简单,其实又不那么简单。我们又触及到了一些新的细微的东西。我们又开始在增补。我见过那个人,那时他还年轻。诗人多次证明了那个人在描述人方面的才华,一个落魄者的形象跃然于前。诗人说他们在一起时曾提起过我。那时小城艺术家已经离开了小城,住在村子中的黑屋子里。我以什么样的形象出现在那里,又是以什么样的形象离开那里?我曾想象过,又倍感无力。我的想象抵达了黑屋子。黑屋子在那个院落的最里面。步入大门,走过一些台阶,出现一个亮堂的房间,黑屋子还在那个房间背后。他很少会出现在天井里晒太阳。他就在黑屋子里靠想象活着。我顿了顿,问诗人是不是这样。诗人摇了摇头,说我的想象已经出现了偏差,已经抵达了另外一个不可信的维度。
诗人说起了那个人的过去。他们之间的年龄差距不大,从小便是朋友。他们先后来到了县城。他们一个是诗人,一个喜欢画画,都有着那种艺术家的敏感。我想起了表哥和小舅,他们同样也算是小城艺术家。他们的关系,应该是与表哥和小舅之间的关系差不多,也可能不一样。诗人不停地写诗,他不断地作画。诗人在回忆那些时日时,也不禁感慨那是很美妙的过往。突然间诗人停止了写诗,落入世俗的圈子。诗人不断写着公文,把诗意一点一点蚕食,诗人还要经常参加公务接待。在冬日半夜的冰冷中,诗人依然要在小城的那些烧烤摊上接待一些人,很多时候都醉得一塌糊涂。
与诗人不同,那个人一直很专注地追求着自己的艺术。诗人由教师转成公务员,而那个人的身份一直就是教师。作为教师,他很失败。曾被我们简化过的教师生涯,就是一个从县城慢慢退回乡村的过程,这与那些从乡村一步一步调往县城的人不一样。在与他人完全不同的人生轨迹的影响下,他的人生与命运也有了强烈的悲剧意味。他一生未娶,亲人也接连远离他,在他遭受着命运的打击时,只有自己在默默承受,只能靠艺术给自己一些慰藉。诗人不同,诗人有妻子,有可爱的女儿,还有母亲。他们都可以在诗人身处困顿之时,倾听诗人的倾诉,给诗人一些支持和安慰。他的朋友都在慢慢消失,最后只剩下诗人,他在很多人眼里就是怪异而可怕的人。只有诗人知道,那是一个很善良的人。我们多次说起他,依然无法绕开的是感喟他悲剧的生活与命运。
诗人在不断谈论小城艺术家的过程中,其实也是在谈论自己。他在回看那个小城艺术家的命运时,也是在回看自己已经定格的前半生。诗人说小城艺术家只活了半生。这半生在诗人繁杂缠绕的讲述中,我用红笔勾画出了重点,模糊的艺术(还不成熟的艺术)与失败的半生(已经是失败的)。诗人对于小城艺术家早逝的那种惋惜与悲伤,让我意识到那个小城艺术家一生中最真诚的朋友只能是诗人。诗人在小城艺术家离世后回去办理善后的事,那时小城艺术家的亲人是缺席的。诗人在小城艺术家落魄潦倒之时的不弃,让人感动。诗人曾说,小城艺术家一直是愤世嫉俗的,又一直很天真。在诗人看来,小城艺术家的画里面有着浓烈的色彩杂糅,那些色彩有种灼烧人的强烈,其中一些画里流露出来的是清澈与纯粹的天真。我跟诗人说起了夏加尔。我所表现出来的那种对夏加尔的热爱与痴狂,在诗人看来可能无法理解。但如果换作是小城艺术家的话,他一定会有同感。那是他的人生以悲剧匆匆收场后,我遇见了另外一个小城艺术家。这个小城艺术家的画里有着夏加尔的影子,我看到了他努力摆脱夏加尔的影响,却又无能为力,我甚至悲观地认为他注定会成为夏加尔的影子。诗人说不知道夏加尔,只知道凡·高。我很好奇,诗人会跟小城艺术家聊些什么话题,聊凡·高的画与一生?在小城中,你们会经常聊艺术吗?诗人摇了摇头。他们很少聊艺术。艺术经常缺席。小城艺术家在小城中教书的那段时间里,其实他们聚在一起的时间很少。小城艺术家从县城回到乡镇中学,然后又回到村子后,他们之间的对话才开始多了起来。他们依然偶尔才会聊起艺术。诗人总是很小心地与他谈论艺术。往往是小城艺术家主动谈起了让自己的人生堕入低谷的艺术,而且谈得越来越频繁,越来越激动。小城艺术家对于艺术的那种依赖,既让人感动,又让人感到悲伤。
小城艺术家,除了艺术,所剩无几。那就靠艺术继续活着吧。诗人说自己曾这样跟他说过。那时,两个人在那个黑屋子里,饮酒,大醉。當诗人清醒之时,他不会说出“靠艺术活着”这样的话。作为异乡人,来到小城后的生活,充斥着艰难和酸辛。小城艺术家,把自己的一切都几乎剥落之后,更需要艺术。只是诗人有些悲伤地跟我说,小城艺术家早已失去了那种想象和创造的能力。小城艺术家拿起了笔,色彩在他的脑海中变得不再清晰,一片混沌。这种感觉,诗人同样深有体会,诗人感觉到了语言慢慢离开自己,那些精致的语言消失了,只剩下那些臃肿寡淡的语言,诗意的苍白竟然在短时间里成为现实。诗人看到了小城艺术家的手开始颤抖,那是因为酒精中毒而颤抖,颤抖之时很难控制住画笔。诗人跟我说起自己看到了小城艺术家最终深陷的窘境时,不禁悲从中来。诗人本来还抱着一丝希望。诗人第一次跟我说起小城艺术家的才华时,我同样抱着一些希望。我们都不希望小城艺术家会彻底堕入深渊。小城艺术家在往出生地方向移步的过程中,我们看到一个人努力想挣脱出生地,出生地却如梦魇般缠住了他,并最终把他拖了回去。与小城音乐家出生地的模糊不同的是,小城艺术家的出生地很清晰。最终,我们只能从小城艺术家的一生中,得到一些警醒,他是在用充满悲剧的命运,提醒着我们要努力避开那种沉陷。诗人开始戒酒。到如今,诗人偶尔才会喝酒。
诗人继续写诗,就写给自己看。我无意间看到了诗人新写的诗歌。诗人所说的语言在远离自己的情形其实并没有发生,语言并没有抛弃他。对于生活的敏感,对于生活与命运思考的深度,也没有抛弃他。诗人依然会为小城艺术家的离世感伤,诗人说让小城艺术家堕入深渊的还有小城的冷漠,诗人一个人的温暖无法对抗众人的冷漠。小城艺术家是在逃离,一种主动,抑或被动的逃离?主动与被动,所带来的结局都是相似的,都是相似的坠落。每每在提到小城艺术家时,诗人的感伤总是要比我更沉重些,毕竟小城艺术家也算是诗人曾经知己般的人,而不只是一个酒友。
小雪日,我再次回到我们第一次说起小城音乐家的高山上。我再次确定了一下海拔,两千五百一十九米,放置了七八年的栎木柴从屋子外抱回来放入火塘。栎木烧得彤红,人影很多,大家把手伸向了火塘。这一次,没有人会跟我说起小城音乐家,也没有人跟我说起那个孤独地死于屋子里的小城艺术家。他们暂时都不在。他们已经缺席了很长时间。火焰时而蹿起,时而又低下去,火焰与那些不在场的人之间有了隐秘的联系。我在黑色笔记本中写下了这样的文字——小雪日,高山上,静默,一些人影散去,只剩暖人的火塘,彤红的火焰,几个未吃完的烧煳的洋芋,缺席的男孩和女孩,缺席的诗人,以及缺席的那些小城艺术家。
三
我们口中出现了“剧院”。能肯定不是歌剧院,这座小城中没有歌剧院。歌剧院在茨威格的昨日世界里。歌剧院的辉煌在茨威格笔下的维也纳。茨威格在经历了太多的战乱与飘荡后,回到昨日的世界。那些对于他对于一个群体同样珍贵的东西朝他涌来,那是在维也纳的和平时期,会让人产生可以一直为艺术而狂热的幻觉。只是这最终成为了一个可追忆的哀伤过往。在荒诞与不理性面前,歌剧院被残暴地拆除。在战争、饥馑、瘟疫等面前,许多东西并不牢固。
在这座小城中,昨日世界里没有歌剧院,剧院却是真实存在过的。剧院里,座无虚席。没有人嗑瓜子。没有人窃窃私语。人们安静且专注地看着剧院里上演着的节目。穿过剧院门的人摩肩接踵,他们中的一些人偶尔会恼怒地注视着别人。在微弱迷离的灯光和喧闹、意味深长的声音的消解下,恼怒的人群脸上的愠色渐渐消释。人们安静下来,在安静中咀嚼着舞台上的人生与艺术。剧院里,空无一人。回到空无一人(这才是现实)。如果真是坐满了人,如果真是座无虚席,这些人也不会轻易恼怒,他们定将彬彬有礼,定将泰然自若地享受着生活,享受着艺术给心灵带来的震颤感(这是过去曾出现过的,一个地方戏剧,就让小城的人着迷。我还曾在一个村落的戏台上,看到了人们对于地方戏的那种着迷。剧院是戏台的扩充,剧院的功能要远远多于戏台,有时二者对于世界的意义却很相近)。
回到现实,那个小城中的古老剧院,已经不受欢迎,它的功能正在被消解,它成了一个紊乱而随意的存在。剧院的功能被简化,被观众所消解,这与古旧的电影院一样。剧院处于难以为继的现实窘境中,一些人意识到这座小城不再需要剧院了。这与另外一座我熟悉的小城一样,人们曾经以为不再需要电影院,也不再需要图书馆。像电影院和图书馆一樣,剧院也面临着被拆掉。当时间过去很久,人们重新回到因建筑被拆掉而空落的位置时,突然意识到了图书馆的重要,人们重建了图书馆。人们也再次意识到了图书管理员的重要。我想起了那个图书管理员,那个借了我好些书,还让我自己进去找书的图书管理员。他所给我的温暖与慰藉,他所给我的人生带来的影响,一直没有消散。人们似乎还未再次意识到剧院对于小城的重要。
曾在剧院工作的他推开了沉重喑哑的大门。他是在记忆中推开了大门,大门沉重,大门上落下了已经堆积了太多时间的灰。其中的一些灰可能是曾经某个演员带入剧院的,被那个人轻轻抖落,然后沾染在建筑上。我们轻轻地嗅了嗅,在灰尘中嗅到了演员的某种忧郁与感伤。曾经他并不需要这样费力地打开或关上这扇大门,大门那时很轻,发出的声音清脆优雅,如地方戏剧中的某段唱词,如地方戏剧中的某个角。现实中,大门紧闭。已经关闭了很久。门旁边的墙体上,标注着危房小心之类的字眼(这样的字眼,也在暗示着建筑早晚要被拆除)。墙体上杂草丛生。面对着那样的建筑,那样的字眼,他不禁悲从中来,他意识到此刻自己在关注建筑的同时,也是在关注一种表达方式。剧院有着其独特的表达方式,有着其独特而丰富的声音,只是这些声音已经太久没在其中回荡。声音消失了。
他在想象中打开了大门,听到了大门嘎嘎响着的近乎是在撕裂时间和肉身的声音。他一人开始沉浸于音乐之中。他在想象中制造着一些音乐——记忆中的音乐,记忆中一直在漂浮着的音乐,它们聚散在空中,聚散于剧院的空落处。
他同样制造了一些表演者。这些表演者中,有一些是他熟悉的人。他曾作为观众看着他们演绎另外一些人的命运,或者也是在无意间演绎着自己的命运(命运的幸福与悲苦)。此刻当这些曾经的表演者从剧院消失,把自己置身于更大的城,或者更大的世界之后,往往会经历更多一些的飘荡流浪感,会有着更多一些的悲苦。当然这样的悲苦,也只是他的想象。那些人的现状,他不熟悉。还有一些是他不熟悉的人,都是年轻人,充满活力,他们的笑声在剧院里回荡,感染着观众。
他还在想象中创作了一个剧本。一种模仿式的创作,一种消除写作意义的模仿。这个剧本是关于让人憎恶的本性,批判这座城中或古老或现代的生活,展示的是极端美妙的东西,或者呈现的是关于众人的悲剧,一些因为理想与现实碰撞后的悲剧。他想写一个让众人窒息静默,让人内心陷入无限思考的剧,但他意识到那只能在想象中完成了。当意识到如此时,他恼怒了,真正恼怒了,并不是如那些他想象的观众往往不会有的恼怒,他还沮丧了,有可能像其中一些观众一样沮丧。他感觉到了内心深处无处抒发的悲苦,那又真是悲苦吗?而曾经在剧院中上演的地方戏剧,结局都是大团圆的,都是给人以快乐的。
当他跟一些人说起这个剧院,没人相信他,人们早已忘记了有这样一个剧院的存在。当他把剧院具体的位置跟人们讲时,许多人都露出怀疑的神色。那种神色分明在告诉他,他可能只是想象了一个剧院。有人说那个剧院并不存在。记忆宫殿中的剧院,早就被推翻,上面已经重建起了其他的建筑。还有多少人会去关心一个过去的建筑。剧院对于他的意义可想而知。人们猜测他一生中最重要的时间段都是在剧院度过的,剧院成了治疗他内心隐疾的一个空间。当剧院没落后,他再次堕入低谷。还有一种可能是经过了剧院的疗治之后,他已经不再是原来的自己,他至少已经拥有了两面人生。各种猜测都出现。他在人们的猜测中活着。
我出现在了他说的剧院所在的位置。是有个建筑。但从外观上看不出是剧院的样子,我顿时大失所望。门紧锁。如果还能捕捉到一点点蛛丝马迹的话,就是门楣上还有一些斑驳褪色的彩绘图案。我想推开那扇门,那种想急切进入那个世界中的想法困扰着我。我进不去。锁生锈了,如果还能找到钥匙的话,我也确信无法打开那把生锈的锁。生锈的锁,就像是这个建筑本身一样。此刻,我真成了他。我们成了一样的人。我们都只能通过想象进入那个建筑之中,進入一些人的命运之中。
当剧院变得日渐空落时,他就会一个人出现在舞台上。一开始,他成了模仿者。他只是一个模仿者。他模仿了剧院中众多的人。那些已经去往另外一座小城,或者去往另外一些世界的人。那些人在很多时间里,已经忘记了自己曾经是一个演员。他模仿他们的角色,却没有模仿角色的命运,而一些离开的人中就有人模仿了自己的角色。他是不是也会在某一天,突然离开剧院,带着一些影子去别处演出。模仿者意识到自己是一个还算合格的观众,而除了自己而外,已经没有观众了。当自己上台时,观众是一些影子。这是一个凄凉的结局。曾经那么多的观众呢?一只老鼠出现在角落里,看了看他,然后离开了,进入暗处。老鼠还算是一个合格的观众。那条在剧院中被他看到的蛇,却不是合格的观众,蛇在他面前缓缓爬着,朝着剧院门口爬去。蛇是怎么出现在那里的?应该是那些人都离开了,蛇才会壮着胆子进入了剧院中。他想跟别人说起一条蛇爬进了剧院,但他没说。
当剧院真正被拆除时,一些人才突然想起了剧院。想起了剧院的过去,过去的辉煌,过去的没落,还想起了一些人的命运,特别是那些已经从剧院中消失了多年的人。他与我开始慢慢变得熟识。剧院的被拆除,让他痛苦不堪。一个小城能有自己的剧院,那将是多么美好的一件事情。人们能在一些时间里出现在剧院,欣赏一场有着当地特色的戏剧,剧院里接连发出欢声笑语。平时在小城的日常中,人们会说起其中一场戏剧,人们还会评价演员表演的水平。他跟人说起,在别的一些小城,正在恢复和重建一些剧院。他说这些话时,我们能感受到他内心的激动与惆怅。这不仅意味着他将有可能继续从事着这份工作,还意味着别的很重要的东西。我跟他说,在另外一座城的剧院里,虽然很多时候没有戏剧的上演,但偶尔有一个地方戏上演时,观众很多。他已经习惯了这个工作。他也习惯了一个人待在空落的剧院里,跟那些影子对话(有影子吗?有自己的影子,还有建筑一些部分的重影),跟自己对话(他习惯了自言自语。他在自言自语中丧失了与人交谈的能力)。他会不会也像别的那些人一样,离开剧院(他只能离开,剧院都消失了,消失那一刻就已经在逼迫着他离开,并逼迫着自己去从事另外的工作。他现在从事的工作,与剧院没有多少联系。他成了一个非遗工作者)。
他内心深处也是一个小城艺术家。在真正离开剧院之前,他打开了剧院中的几盏灯,就几盏,不能太明亮,幽暗些的光最好,一个人站在舞台中央,与自己为伴的还有影子。那时,他成了真正意义上的小城艺术家。他在演着那个独幕剧的同时,也在演绎着自己,作为一个可能的小城艺术家最后的一次演出,也是他第一次演出之后,就将彻底告别舞台。在舞台中央,独自演着的他,全情投入,他不再是自己,他又是自己。在复杂的交错中,他站不稳了,他坐在了舞台中央,用手擦拭着灰尘,然后痛哭流涕。这些都是男孩和女孩讲述给我们的。虽然有时,我总觉得里面隐含了不自觉的虚构意味。更有可能是他自始至终就没有留恋过舞台,也根本不懂表演。但我们更愿意相信男孩和女孩的讲述。男孩与女孩的目光无处不在,他们洞悉小城的一切秘密。男孩与女孩对他痛哭的样子感到有些不解,甚至有些不屑。与他们想象的不一样,剧院也没有他们想象中的那般好玩。剧院在他的抽噎中,变得有些忧伤,男孩和女孩离开了剧院。直到多年后,男孩和女孩已经长大,他们在记忆中重返剧院被推倒那天,他们终于理解了他。也在他们作为讲述者,给我们讲述着关于那座小城中生活的那些小城艺术家时,他们更加理解了他。
他与电影院的那个放映员有些相似。他们可能都是小城艺术家。这虽然是我的臆测,但是有这种可能。他们可能比很多人都要懂艺术,只是他们把身份隐藏起来,而去从事一个极具技术性的工作而已。
责任编辑:胡汀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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