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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地的角落·寒意

时间:2023/11/9 作者: 湖南文学 热度: 18252
周荣池

  里下河的土地是贪婪的,她空出许多间隙等待雨水。幸好天空也算慷慨,雨雪不断地到来,供给欲壑难填的河流。交错的河道形成一张大网,笼络着变幻的气象。其实干涸的土地也未曾绝望过,所以雨雪又衍生出许多情绪,让这枯燥的南角墩多了喜怒哀乐的色彩。



  雨按照节气到来,因为风是讲信用的。

  年后的烂雨也是有的。穷人惧怕正二月,村庄被寒雨折腾得泥泞不堪,年节刚散的喜庆根本抵消不了这种难堪。这样的雨水也不能给青黄不接的日子带来任何的生机。人们等待的是谷雨时节下秧的雨,那才是一篇文章恰如其分的修辞。雨一来,草木就像脚底抹油的孩子,一个劲地往前奔跑。一不留神,杉树下就有了清凉的阴翳。绵密的树叶是可以遮风挡雨的。一阵雨来人们就循着树荫走路,也并不埋怨雨水的冒失。人們心里明白——是雨水给了土地机会。

  村子里并不长梅子,人们以为“梅子黄时雨”是“霉雨”。春耕夏收积累了太多的辛劳,村庄苦得变了脸色。东南风一吹就像是旧事重提的教唆,把满腔的怨气扑在村庄的肉身上。雨来了,一天又一天不断地到来。前几日,雨水还给焦躁的土地一些安慰,可时间长了就像“烂板凳”的亲戚,让人心生嫌隙起来。村里说赖着不走的亲戚叫“烂板凳”,亲情看来也是不能滥用的。

  雨落在屋顶,苍老的瓦片不胜其烦,顺水推舟地交给了大地。泥泞不堪的土地又推三阻四地交给瘦弱的河流,河流把水位托举起来一次次又逼近村庄。有些屋顶年迈得百孔千疮,又在屋子里下起了小雨,各样的盆盆罐罐都用来承接这些多余的情绪。不知道为什么,小时候总喜欢把那雨水捧在手里偷偷地尝一尝,好像内中有着从天上捎来的消息,却只有舌头才能理解。母亲听着家中盆里滴滴答答的声音,好像倒是有些乐观的,笑着对愁容满面的父亲说:“你不是要吃肉么——锅底打个洞就有漏(肉),屋顶上破个洞也有!”当然这种幽默只是一笑而过,生活的困难被这雨情窘迫得愈发困难起来,连锅膛里的火都生不起来。到处一片湿漉漉的,柴草也已经告急,无奈的时候破旧的家具都劈了作柴。

  这时候,母亲除了顶着塑料化肥袋去薅些构树叶回来喂猪,大多数时候就在家里拆破布。破衣烂衫经她打理后,一片片地叠放在身边,等着出太阳的日子糊作鞋的骨子。剩余的边角料就被拢起来去引火。那些日子里的饭菜中总是有一种化纤燃烧后的味道,像季节的霉味一样久久不散。梅雨虽然难缠,还不至于凶险。可对于暴躁的父亲来说那是煎熬。他赤着脚走出去,在那黄瓜架子上翻了又翻。神奇的是日复一日的翻找,菜蔬总是会给日子一点惊喜。雨下到忍无可忍的时候,母亲有些绝望地说:“这雨再下,就要把腿伸到锅膛里烧了。”乡间有个很古老的神话,说铁拐李把自己的腿放在火里当柴烧。这样的故事现在的村庄里也没有了。我一直觉得有些古老的编造比任何修辞都要精彩。

  梅雨真的停了。片刻间就像是翻书一样,大地瞬间变了脸色。干燥的夏天只用十数天时间让村庄喘口气,汛期又会迅猛地到来。夏汛可不像梅雨一样,如哀怨妇女没完没了地哭泣,它是兵临城下的危险。三荡河与内河之间的闸口,就像是多嘴的人被捂住嘴巴,但无奈天像是漏了一样把汹涌的水泼向村庄。大水漫不过鸭背。但父亲那些鲁莽的鸭子慌乱地在水上嘈杂,就像意识到没顶之灾到来的人们。人们已经顾不得水漫过秧苗尖,他们把所有力气使出来,试图堵住河流滔滔不绝的恐吓之词。虽然大多数时候这种危情总东流而去,但洪水对村庄的威胁依然让人疲惫。一九九一年,夏雨从七月一直下到开学。本来以为可以逃学的孩子们也紧张起来。他们被藏在三荡河的船上,守着为数不多的干粮惶恐不安。所有的机器都架在三荡河边抽水,但悲情的洪水始终没有退却的迹象。村庄的日日夜夜都充满着柴油的味道,连蛇虫都在水面上惴惴不安。

  放鸭的父亲因为水性好,人们就暂时原谅了他一贯的暴躁,央他一次次跳下闸门堵漏。他咬着棉絮,就像是带着包扎伤口的纱布,果断地跳下浑浊的河水。暗涌的回水被堵住了,他像一只找食的鸭子,突然跃出水面,喘着粗气在水间周旋。那些时日里,只有酒水能够平复男人们的恐惧。酒水和柴油的味道,与劳作的号子声混成一片,显出悲壮与豪情。

  外面倒口子的消息不断传来。父亲甚至想把自己的那群鸭子全杀了果腹,以平复自己的恐慌和焦躁。人们害怕失去平素嘴上咒骂了无数遍的村落,好像一下子什么都想带走。奶奶坐在门口,水也到了门槛前,可以“踢水洗脚了”。她面无惧色地看着天上的水不断地落下来,看着门前无奈的蛤蟆往柳树上爬,它们面对失控的雨水也胆战心惊起来。奶奶划着已经潮软的火柴,点着了已经抽过半截的烟,缓缓地说:“这点水和六十年前的大水比起来算得了什么?我在南角墩生活了七十多年了,够本了。”

  她说的六十年前是一九三一年。那一年里下河平原从端午开始落雨,连下了两个月不见天日。上河倒了七个口子,愤怒的洪水流了七天七夜才停下来。水从上游到了南角墩这样的村庄,就像是油从锅边流到底子——这里是有名的“锅里洼”。那一次传说中的东海再也没有能够拯救村庄,它也接纳不了那么多人间的怨气。过去人们认为所有的河流都是往东去的,都是流到海里的。村庄陆沉水底,只留下几撮水杉树的梢子。好些人和牲畜一起被水冲走了,有船的人家像惊慌失措的鸭漂子,扑腾着保了命。一个月后水退了,人们靠着外国救济的面粉度过了那个颗粒无收的年头。

  奶奶望着门外的水,脸色依旧波澜不惊。父亲多次催促她到船上去,她依然纹丝不动说:“我活够了,这水也下不来。”其时我们已经被安排到村庄外大河里的船上。二姑父早年是跑船的。他的大船生意惨淡得很,平时大多百无聊赖地停在三荡河里,其时它成了一个漂泊的家。大队部发给父亲充饥的饼干他省下来,还有平时不怎么吃的面粉炒熟了。这都是暂时吃不得的东西,以后是要用来保命的。可当人们都似乎与河流一起酝酿好悲伤情绪的时候,雨却戛然而止。河流像是泄气一样退去了。

  我们似乎有些遗憾地回到村庄。那些焦煳的面最终也没有吃完,那是一种伴着砂糖也难以下咽的食物。水退后的墙根还留着顽固的水印,瓦砾里还残存着没有来得及撤退的水,翻开来满是惊慌的螃蟹。这种螃蟹是吃不得的,据说是有毒性的,也不知道为什么。

  奶奶继续抽她那烟,望着不再落雨的天空,缓缓地说:“太阳总要从我家门前过的。”



  大水过后的村庄还留下很多危害。在水底沉了月余的水稻,在长时间“没头端”的沉默中终于面色枯黄。人们看着天空的日头,一言不发地开始补种晚稻。这时候即便是经常暴跳如雷的父亲也不敢再误天时,因为一不留神“秋呆子”又会降临。交秋这一天要是落雨,雨水就会杀个阴险的回马枪席卷平原,这样的雨骤然而短暂,被称为“秋呆子”。正如奶奶所说,“呆子发了性,尖子不得命”,一点大意不得。

  平原上的薄雾从夜色里就起来,晚稻似乎等待已久。蛙鸣已经有些疲惫,好像是被雾气暗示。毕竟时节已经入了清凉的语境——早晚凉里村庄已经迫不及待地等着收获。薄雾明确地在稻田里周旋,可是走近了却又空无一物,好在沉甸甸的稻穗顶着露水沙沙作响。父亲燃着烟站在地头,他在稀薄易散的烟雾里,像一颗晚熟的稻子,心里也有等待的焦躁。往年这个时候,他养的鸭子早就冲进丰收后的稻田,找干净落在泥土上的断穗。村里人都欢迎这些莽撞的牲畜光顾,它们吃了被浪费的粮食和芜杂的草种,还留下可以做肥料的粪便。夏秋收时是放鸭人最轻松的光景,能省下许多的粮食,还少了多少追赶的心神。他坐在地头草上抽烟,有时候在空旷的平原上发出古怪的呼噜声。那些鸭子疲惫的时候也卧在泥土上,头埋在翅膀里,不一会就能把大地焐热。

  这时候来一阵雨,父亲就会和鸭子一起仓皇地奔走起来。云头上的雨一般不足为患。有时候明明看见太阳还在天空,冰凉的雨水就落下来,就像是和村庄开玩笑。

  但这一年稻田的收获来得太晚。一切都不如往年的样子。就连青蛙都比过去瘦弱一些。经过那场雨水的折腾,万物都心有余悸。但无论如何,日子总是要熬下去的。日头也那么热烈了,人们倒是希望能够热腾一点。但是天说凉就凉下来,一个寒战万物就变了脸色。秋雨之前人们又耘细了土地,把夏天留的麦种撒下去,望望天上的云变了去向,风就紧起来了。

  农人们听着广播里说寒流要来的消息,心里满是不安。又看看那不远处的麦地仍然青苗稀疏,恨不得给大地盖上一床被子。空洞的月色下,人们在冰凉的深夜无计可施,只有狗们在不知所云地空喊。霜已经在枯草上晶莹发亮,它们要把最后一点生机都逼退下去,让土地恢复她原来的色泽。想想这一年的光阴,雨水把日子浇灌得凌乱不堪,又想想侥幸逃过了三荡河的洪水,出来解手的男人叹了口气关门睡去。

  许是关门的声音大了一些,天空感觉到了村庄的怨气,突然起了一声惊雷。沉默的村庄里睡去的和醒着的人们都一声不响,他们认命地觉得这些都不是人间的本意。

  睡到半夜起来的奶奶,咳嗽了几声,把白天抽烟给身体带来的负担释放一下。她又似乎不吐不快地念叨了一句:“秋后打雷,遍地是贼。”



  村庄里关于雪的消息都是从广播的声音里来的。广播几乎是村庄的时钟,也是掌控生长节奏的生物钟。关于雨的消息是一次次的“多少号台风”从南部沿海登陆,关于雪的消息则永远是“一股从西伯利亚来的寒流”,这个和人们搞不懂的“局部地区有中到大雨”一样,并不需要去深刻地理解。

  人们没有想到雪来得那么早。往年人们到了冬至之后才会杀年猪。这是村庄里的一个重要时间节点。秋收冬藏其实是有些无奈意味的,藏不是因为丰赡,而是无奈于缺少。人们把猪养大了也是为了藏起来。看到西北的天空脸色不好的时候就要下手,否则大雪封门的日子就会无以为继。人们要把肉都腌制好了,晒得看得见盐霜心里才踏实。但雪来得让村庄措手不及,连禽畜都惴惴不安。鸡冷上树,鸭冷下河。猪在破落的猪圈里惶恐地叫唤。它们对村庄都失去了信任。

  雪从夜里悄悄地到来。本来单薄的被窝让睡梦都不那么踏实,可无端地夜里舒适起来,睡梦里的村庄恍然以为春天提前来了。村人似乎忘记了“霜前冷、雪后寒”的老话,一场雪就突然降临大地。一向对日子很有些把握的奶奶也睡着了,直到第二天清晨村里一片白茫茫的干净。

  被雪笼罩的日子多少是有些惊喜的,但恼人的是事后久久散不去的寒冷。夜里来的大雪是决绝的,不像那种白天里的雪,下着下着自己却不坚定起来。又或是来了点雨雪,最后成了莫名其妙的烂雪。这就有点像梅雨季节的水,有些纠缠的意味;更像是无理的妇人,不断纠缠哭闹。人们有些手忙脚乱,因为各样的菜蔬还在地里,萝卜也还没有窖进门口的树下,菠菜干也有气无力地没晒透。这些都是棘手的事情。雨雪不管如何多情或者恼人,人们都不会张嘴去议论什么。生活张开嘴都是想着手上的筷子。筷子没有地方伸,就是两条腿没有路可以走,那是要计较的正经事。

  大雪下来之后,村庄的形状被勾勒出来。所有的细节被隐藏之后,大地呈现出一种模糊而又清晰的轮廓,就像老人平静而又分明饱经风霜的脸。只有鸦雀们能够在旷野里雀跃。它们在干净的天空里掠过,留下村庄里空荡的寒冷。可以想象,麦苗会伸出叶尖来指指点点,但没有人忍心触碰它们整洁的梦境。这一点对于农人来说,内心多少有些安慰,他们就盼着“瑞雪兆丰年”的古话给土地一些活路。土地也有很多的欲望,有时候听从了气象的挑唆,会有些不识时务的欲望。疯长在冬季往往是险情。没有冰雪的冬天,人们脸上也难有喜色,他们必须要控制土地的欲念。人们走下地里,用脚解恨地踩踏那些茁壮的青苗,这种农务有个很不错的名称——镇压。

  雪突然到来,但上学的路再艰难也不会中断。淡薄的老棉鞋好像总是冰凉的,把遥远的路踩出嬉闹的脚印。我害怕下雪的日子,因为我总是运气不好。我总是觉得我的鞋是装满寒冷的。于是,我便总是执拗地一个人走,最早一个去留下自己别扭的脚印。熟悉的村庄和草木因为雪的覆盖变得陌生甚至充满恐惧,我觉得自己在走一条无法回头的路。那一只该死的山羊故意嘲笑我。它身上满是古怪的味道,连收羊的贩子都皱起眉头。它已经被发配到村庄最遥远角落的泵房里,但依旧死性不改地用恐怖的哀鸣恐吓我们这些孤独的孩子。往前走,村庄好像真的诡异起来,路边竟然有一些不断出现的红绳子卷着的字纸,里面还掖着那种最小面值的纸币。那张纸上写满了古怪的咒语。路上没有其他脚印,但这似乎并不能恐吓到贫困交加的我。我将那些字纸捡起来,将钱藏在棉袄最里面的口袋。我握着那些纸张和红绳,手心满是不安的汗水。我奔到學校,把手上的东西像是毁灭证据一样,扔进食堂的锅膛里。

  做饭的人是一位满脸皱纹的陈奶奶,见我总是早到,她有些奇怪地问我:“外面的雪下得大吗?”这些事情一直萦绕在我的心里久久不去。我课本上的字都成了那种歪歪扭扭的古怪咒语。我把钱又掏出来,去买了一堆阿里山瓜子散给同学,亲眼看着他们嚼下那些改变了味道的种子。我觉得这些瓜子的味道也是古怪的。

  第二天,我没有能去上学。夜间我就开始发热,一直等到窗外的天色亮起来才恍惚睡去。雪后的阳光变得刺眼,但我再也抵挡不住疲倦,睁不开眼睛。我听见奶奶说:“出天花了。”这像是宣判也像是安慰,原来我只是病了。醒来之后,父亲用鸭蛋给我做汤,只点了几滴异香的麻油。没有咸盐的世界,就像外面的雪国一样恐怖。雪后的寒冷无孔不入地发作起来。檐口下的冰凌像是刺刀,生怕人们不知道冷是什么样子。奶奶好像也变得很怪异,她隔着窗户上破落的塑料纸问我:“你要出来看看‘冻叮当吗?”她把冰凌说得有了声音,我更觉得这雪后的村庄充满怪异。

  因为雪的到来,父亲决定提前把猪杀了。母亲坐在锅门口掉眼泪,她每年都会为此伤心。锅里的水早就已经装满了,她第二天清早就会烧开。季节因为这一锅杀猪汤多了些暖色。奶奶又有些古怪地说:“北风吼,黑鱼吓得躲在锅门口。”可是冒着热气的猪被宰了,气温好像却回暖了一些。父亲把血水倒在门口残余的一点雪堆上,寒意一眨眼就消失了。村庄里的雪也似乎顷刻间就流到泥土里去了。我听见他们在堂屋里喝酒吃肉,知道一定是用雪地里的蒜苗炒了猪肝,还有蒜花落在肥腻的红烧肉上。

  母亲用猪“蒙心皮”边一块极嫩的肉给我汆汤,仍旧是没有放咸盐,那碗汤和消失的雪一样无味。

  责任编辑:胡汀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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