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从这个家搬了出去,但不知道去哪里。在找到去处之前,我只能沿着小区右手边的路走,左手边被一排红白栅栏围了起来,而小区大门的正前方是一片居民自建房,有统一改造的外立面和屋顶。我沿着唯一能走的马路——其实只是在绕着这片自建房的铁围栏——往前走。一只狗在围栏内跟着我的脚步,一边走一边摇尾巴。在它黝黑的眼睛里,我走到路的尽头,往前转过弯是另一条路的起点,自建房抵达了边界。狗似乎知道这一点,贴着围栏,尾巴耷拉着。直到回头也无法再看见它时,耳边才传来一声犬吠。
杰米是我在上海唯一的朋友。我把出走的事情告诉了他。其实并不想告诉他,而是找不到其他用来开场的话题。
“我要离开上海了。”
“这么突然!”
“是的。”
“发生什么了吗?”
“没发生什么,”我说,“或者早就发生了,只是现在才面对。”
“太突然了。”他说。
“是啊。觉得应该跟你道个别,我在上海唯一的朋友。”
“你现在在哪儿?”
“在路上走着。”
“去哪儿?走去机场吗?”
“不是,”我说,“瞎走,拿着行李就出来了。”
“这么晚了,你先找个地方待着。”
我以为他让我找个地方是打算来找我,毕竟他的语气听起来有些遗憾,也许会是我们这一生所能见到的最后一面。实际上,我和他仅仅见过一面而已。过了很久,直到我从住的小区走到一个没有过记忆的地方,他才发来简讯,问我找到去处了没。我说没有。他说他被困住了。我问他被困在哪里,发生了什么事。他说银川。哪个银川?我问他。还能是哪个银川?他回答。
我打开手机地图,上面对“银川”的搜索结果只有银川市这个地方,与我所在地的坐标有近两千公里的距离。即使开车马不停蹄地走最快路线,也要花掉几乎一天一夜的时间。
“太远了!”我说,“我现在根本到不了那里。”
“你来干吗?”
“救你啊。”
他估计笑得不行,在银川笑得无法思考,或者被再次困住。总之我们失联了好一会儿。这会儿我想了很多,又似乎什么都没想。说服自己他确实被困住了,否则最后一面不会不来。這样想后,心情便舒畅多了。和朋友道了别,相当于和这座城市有了正式的分别,离开时就不会显得太狼狈。与此同时,我还面临另一个选择:直接打车去机场比较好,还是漫无目的地继续往前走。
也许还有第三个选项。在挖掘出它的可能性之前,我打开了行李箱。离开前往里面塞了很多东西,看到什么就装什么,想到什么就带上什么。
有一瓶散装的种子。春天时买的,买来后就忘了,一直放在门口的柜子上。瓶子旁有一支自拍杆,是来上海之前买的。我带着它去过扬州的西湖,拍过西安的银杏,和内蒙古的群山合过影。但在上海,却一次也没从箱子里拿出来过。杯子,围巾,快过期的洗发水,女人用的发绳,一只封口袋里装着几张购物小票,还有几件衣服……眼下,这些东西都毫无用处,对我快耗光的体力来说不过是累赘罢了。
我给杰米发消息,说知道去哪儿了。
“去哪儿?”
他的回复非常缓慢。
“汉堡店。”我回复道。
为了找到汉堡店,我打开手机地图,把“汉堡”两个字输进去。上面显示我离最近的卖汉堡的地方还有一公里。等我走到那儿的时候,店是暗的,路灯透过玻璃门照着店内的桌椅,橘色阴影透着萧条的荒无人烟的气息。
我不得不重新找一家。
其实吃别的也可以,路对面就有一家沙县小吃。进去后,我会是唯一的顾客。但我实在不想进去,一是这家店里没有客人,估计东西不好吃所以生意不好;二是每次吃沙县小吃,点的都是馄饨汤和炒米粉。我已经受够这种日子了,我不是为了吃这两样东西才跑到上海来的。况且,我不想对杰米撒谎。等到了汉堡店,我要拍一张吃汉堡的照片给他。
为了找到没有打烊的能吃汉堡的地方,我又走了三公里路。行李箱的轮子发出异响,估计坏了。店里有人霸占了三个座位,侧躺着,只能看见脸和靠背之间的阴影,有半截腿伸到了过道里。另外有一个人在过道里走来走去,看起来很急躁。可能是店员,我猜。经常有这样的店,店员除了走来走去外啥也不干,走路就是他的工作。喊他的时候,他回头看你一眼,转过头接着走。他觉得自己很忙,并且认为别人也这样想。我喊了一声店员,根本没有回应,连个眼神都没有。然后有个穿着工服的人走了过来。之所以看得出是工服,是因为衣服上印着汉堡店的招牌。而那个在过道上走来走去的人在有人从厕所出来后,迫不及待跑了进去。
“我想买一个汉堡。”
“没有汉堡了。”店员说,“有套餐。”
“套餐里有汉堡吗?”
“有。”
“我想买一个汉堡。”
“不是跟你说了没汉堡了吗?”
“但我不想要套餐。”
“只能这么卖。”
我大概气糊涂了,不然不会买一份套餐。套餐里除了汉堡,还有少得可怜的几根薯条——比小拇指还小,两块鸡块,一杯喝不出气泡的可乐。那个店员大概是看在我老实买了份套餐的分上,中途过来赶人的时候,顺道送了我两包番茄酱。
我吃掉了汉堡。那个霸占座位但被赶走的人从门外进来,问我托盘上剩的东西还要不要。我摇摇头,他就快速地把它们装进了自己的袋子里。如果没看错的话,袋子是用衣服做的,衣袖像被剪掉半截的兔子耳朵。
我忘记拍照给杰米看了,在要离开的时候。
“我做了一件好事。”我给他发消息说。
“什么?”这次他回得很快。
“救了一个流浪汉。”我激动地说。这是我来上海以后做的最有用的一件事了。
“不是去汉堡店吗?”
“对。在汉堡店里,我把吃的给了他。否则他可能饿死在半路上。”
“那你吃什么?”
“我吃了一个汉堡。”
怎么有这么无聊的人呢?他估计会这么想。我推着行李箱重新上路。滚轮的异响越来越大。走到对面居民楼的路边时,有一扇窗户亮了。我急忙停下来,以为开窗户的人是想要骂我,结果他站在窗户边上抽烟。
我没抽过烟,即使最烦躁的时候,也不会想用香烟平复心情,只想蹲马桶。我的女友也是。我们还有一个共通点——都不用酗酒来处理情绪。不过她擅长冷战,这是我最痛恨的事情。我的父母也擅长冷战,从小我就生活在冰窖里。长大后,他们就指责我和别的孩子不一样。我说别的小孩又不在冰窖里长大,何况我在里面埋了二十年,脑子肯定不一样,都冻坏了。他们听不懂,只能更生气,一生气就冷战。我的女友有时候也听不懂我说话,这是最悲伤的事。但我依然爱她,为了一点小事爱她,比如她帮我补了一件衬衫的扣子,又或者抱着我时让我感到温暖。所以在她和我冷战的时候,我也愿意待在冰窖里。直到我发现她和别人说话,不止一次两次,说得十分开心,说的都是从不在我耳边说的话,有情话,也有别的话。她不承认,而我也没有办法继续在冰窖里待着,假装一切都没有发生。
我等着那扇窗户重新暗下来。
这期间,杰米发来消息,说他正在看星星。
“你不是被困住了吗?”
“对啊,”他说,“所以只能看星星。”
我抬起头,实际上连哪颗是启明星都分辨不出来。
再往前走,有一座亭子,在一个开放式公园的小坡上。四周很安静。亭盖遮住头顶的星星,于是我只能走出亭子屏蔽的范围。
“我也在看星星。”我对杰米说。
“哪颗星星?”
“水星吧。”我说。
“哪一颗是水星?”
“不知道,”我说,“好像是最亮的那颗。”
“很多星星都很亮。”他说。
“是啊。”我应和道。
“抬起头就不难过了。”
“我不难过。”我争辩道。
“我们在同一片星空之下。”
“你还挺乐观的嘛。”
“谁说不是呢。”
“脱困了吗?”我问。
“有时候,被困住不是壞事。”
我觉得他根本不在银川,也没有看什么星星,说不定是在喝酒。但我无力戳破。有时真相一点都不重要,就像天上的星星一样。所见的,都已经是过去式。
我们的对话似乎到此为止。
夜深了。夜的深度也可以通过路况来测量。很久才有车驶过,像一颗缓步落入异时空的光点。直到有人打来电话,才把我从那个世界拉了出来。
“你什么时候回来?”
“回来?”
“你不想回来?”她冷哼一声。
“不回去了。”我说。
“那你的东西怎么办?”
“不知道,都丢了吧。”
“可以寄给你。”她说,“你安顿下来后给我地址。”
“没必要寄了。”
“你一定要这么说话吗?”
“怎么说话?”
“好像我对不起你了一样。”
“我没这么说。”
“都是这么过日子的,”她像是恳求似的说道,“你不能睁只眼闭只眼吗?”
“不能。”
“根本没有一心一意的人,只有你会这么天真。”
“我不是吗?”我愤怒地说,“我来到上海,难道不能说明一切吗?”
她沉默了一会。
她说:“你来上海,不是因为你想干点什么事出来吗?”
我说:“随便你怎么说。”
“现在好了,随我怎么说。”
“还能怎么办?”我声音微弱地说,“如果你能试试,一心一意地爱一个人呢?”
“不会的,”她淡淡地说,“我只会爱我自己。”
“那你打电话来干什么?”
“我不知道。”她的声音变得遥远起来,我以为是信号不好。我走到坡下把自己的行李箱扶起来,不知道什么时候从坡上跌落下去的。就像我们的关系一样,损坏的轮子也已到了难以修复的地步。
“那就没什么可说的了。”我故意狠心地说。
“你可以回来,明早再走。”
“不必了。”我挂断电话。我想着也许她会再打过来,但没有。
后来,我找了一个避风的位置,可是身体越来越冷,我只好半推半提着行李箱往回走——当时买汉堡,特意找了一家二十四小时营业的店。回去的时候,那个赶人的店员趴在收银台上小憩。我叫醒了他。
“我想买一个汉堡。”
“十三块。”
“不是不能买一个汉堡吗?”
“现在可以了。”他说。
我拿着汉堡,坐到门边的位置。一直坐着。外面的行人由少变多,由多变少,再由少变多。想到终有一天我也要汇入人群中,悲伤又涌了出来。汉堡在慢慢变硬,不久就会变得像石头那般坚硬,或许也会是像一颗星球那么坚硬。
之前的那个流浪汉走了进来。我问他,你饿吗?他既不点头,也不摇头,很拘谨地看着我,像有什么话说。我以为他不好意思再开口,就主动把汉堡塞给了他。
店员走了过来。那个赶他出门还卖了套餐给我的店员。
“他和我一起的。”我说。
店员诧异地看了我一眼,然后把托盘收走。
他在我身边坐下来,吃完了汉堡。
“谢谢你。”
“不用谢。”我说。
“我很久没这么坐着吃东西了。”
我不知道该说什么。我只是忘记阻止他。我站起身,身上有一部分很僵硬。
“你要走了吗?”他问。
“对。”我说。
“回家吗?”
“应该是。”
“你家在哪儿?”
“水星。”我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说出这两个字。
“聽起来很美。”他说。
我拿起行李箱走了出去。
外面的天很亮了,才发现已经到了中午。还以为只过了两三个时辰而已。新的夜晚又开始等待着我。走了一段路后,我回过头,让他别再跟着我。他拿着衣服做的袋子,袋子底部破了个洞。从洞口露出一根螺丝刀的头。他拿出几样工具,蹲到地上把行李箱抬起来。
“我做过修理工。”
我看到他的黑色头顶像一片海。
“当你学会修理某一样东西后,其他的就不再能难倒你。”
这时如果有人路过,还以为他跪在地上给我擦鞋。
“别修了。”我说。
“能修的。”
我有点蒙,不知道他跪着修轮子和我要去水星哪件事听起来更荒唐一些。
也许还有更荒唐的事,并且已经发生。一年前,我认识了一个人,很快地我决定为了这个人来上海。现在这个人告诉我她只爱她自己。当时,我是抱着全身心投入的爱而来的。但除了爱,也想过做别的事,比如做个摄影博主什么的,和镜头前这些和我一样企图拥有这座城市的人,一起看看自己有多可笑;拍点美食视频也可以,食物会让心情好一些。可是我渐渐发现,除了好好爱一个人以外,我什么事情都做不好。好像与生俱来地,我只有爱人这点本事。如今连这点值得一提的天赋都失去了。不过也没有白来,起码把积蓄都花光了。否则留着又有什么用呢,只是一串冰冷的数字。何况如果不来的话,我怎么可能知道这些?我只会像一个傻子,一辈子都被蒙在鼓里。
闭上眼睛。
睁开。
闭上眼睛。
再睁开。
我看到修理工少了一块指甲盖大小的头发,像一块黄土地暴露在森林里。没有比这更让人担忧的了,头发会掉光吧?那时候,他自己会发现。当然,头发也可能重新长出来,像草一样长出来,或者长成一棵树。现在,先不告诉他。
可我不能什么都不说吧。于是问他在哪里当修理工。
他说他现在不做修理工了,但偶尔会帮人修点东西,家电什么的,或坏掉的插头。他现在的主要工作是捡垃圾。
“我想了很久,才想到做这件事。”他说。
他的样子十分灿烂,灿烂得刺眼。之前也许从没有过机会跟别人说起这件事。毕竟很少有人像我这么愚蠢,愿意听一个不相干的人讲话,讲的还是怎么捡垃圾的事。一般人会觉得他脑子不好。我松了口气,听他讲话就当作是给他钱了,总不能让他白白出了力气。
说到最后,他兴奋地问我想不想去看他捡的垃圾。
在哪儿看?我问。我家啊,他说。
原来他家是一个垃圾场。既然最荒唐的事我都做了,那么到垃圾场去看看也没什么大不了的。反正也去不了水星,那么去哪里都是一样的。兴许到了垃圾场后,我就哪儿都不想去了,以后的日子就学如何捡垃圾。我跟在他身后,行李箱没了异响。我忽然觉得日子有了盼头。以前我不知道下一秒会发生什么,现在知道了。
他一边走,一边捡垃圾。什么垃圾都拿起来看一看,摸一摸。我捡了一本挂历,时间是好几年前的,很脏。他捡了一颗透明的玻璃弹珠。我还做不到像他那样肆无忌惮地翻垃圾桶,于是手里一直拿着那本挂历,感觉整个人都脏了。但想到有一天,到了水星,我也会过上这种捡星球垃圾的生活,心里顿时就不难受了。
经过汉堡店时,那个面熟的店员在门口抽烟。
他一直看着我,好像在说才一个晚上,我就沦落到这个地步。我想说你也好不到哪里去,你只能选择卖套餐还是卖一个汉堡,这辈子都在过道里走来走去。
我们没有乘电梯,而是从楼梯间徒步而上。他说他从不坐电梯,爬最高的楼也用走的。我说你这是幽闭恐惧症。他突然剧烈地咳了起来,唾沫星子像各种星体飞溅在宇宙中,身处的空间忽然扭曲了。在肆意浮动的尘埃中,我仿佛在穿越虫洞。在剧烈的震荡中,我即将抵达水星,眼前明明灭灭。
就连收到简讯的提示音,都似乎带有某种含义。
杰米问:“现在怎么样了?”
我说:“没事了。”
杰米说:“挺好的。”
我不知道好在哪里。
我问:“你呢?”
他说:“刚到上海。”
我说:“挺好的。”
他说:“下次去厦门找你玩。”
我说:“好的。”
我没有告诉他我还在上海。
直到现在,他都没有告诉过我他真正的名字。刚来上海的时候,他请我吃了顿饭。我们聊了点文学、戏剧之类的东西。我说来上海前我基本都在做家教,偶尔写点东西,但不管写什么都没有意义。他说如果你想做编剧,就不能这么想。我说我觉得自己失去了表达的欲望。他说那么你就不适合做这行。我说我明白。然后我们到了外面,走到一条店铺很多人很少的街道上。中途穿过一个脚手架。他问我在这里走走还是找个地方坐坐,我说随便。想喝点酒吗?我说也行。后来他找了一家酒馆,说这里他以前经常来。
我坐在高脚凳上,实则内心局促不安,但又不能表现出来。他看起来轻松又自得,时不时地和老板寒暄,问一问其他客人近来怎么样。我也只好让自己看起来淡定一点,假装认真地在看调酒师调酒。他说这个调酒师就是老板,是个日本人,白天在自己的公司上班,晚上来这里调酒。我跟老板点点头,他说了句话,听起来没有外国人的口音,反而像个本地人在说话。也许是因为说得不够多才没有露出破绽。我除了点头不知道该说什么,只能装作喝酒。如今根本不记得那杯鸡尾酒什么味道,也想不起来名字,但我记得名字挺有意思的,否则我不会点它。而世界上很多事情都是这么发生的。
我说你刚才请我吃饭,那么我请你喝酒,今晚谢谢你,也很感谢王哥介绍我们认识。他说王哥是个好哥哥,以前也关照过他,而他其实没帮上我什么忙。我说没关系,只是交个朋友。他说你可能得先熬个两三年,他自己也是这么过来的。我说好的,谢谢。他说如果我写了什么东西,可以发给他,他可以发给别人看看,说不定有用。最后我们走到一个酒店的大堂外面,在那里分别。我叫车的定位就定在那里。他说上海地铁其实很方便,到哪儿都很快,他如今已经习惯了。我说你不必送我,车马上到了。话音刚落,车就到了。
我看到他把手放到凹槽里,门锁嘀了一声。打开后,露出一个毛坯房。他说他经常弄丢钥匙,打不开门,所以装了指纹锁。他忽然不咳嗽了,也许因为回到了他熟悉的地方。我也从另一个地方回到了现实中。
室内黑乎乎的,像个匣子。唯一的光线从窗外投射进来。不过天光不是特别亮,光线似乎都被水泥吸收了。我走到窗户边,才发现自己在这栋楼里很高的位置。即使没有恐高的毛病,手心依旧微微出汗。他点了两根蜡烛,然后把我带到了一个房间里。我想我看到了迄今为止我所看到过的最大的宝藏。
地面灰扑扑的,油布遮住了窗户,事物反而缓慢流淌起来,带着时间被一切蒙尘的气息。墙上贴着重叠着的推测不出原貌的电影海报,几只死掉的蚊虫落在破碎的镜面上,镜面反射着微弱的光,烛火的气味一直燃烧到墙角处,砖瓦上叠着琴键,颜料化在半颗灯泡里,一根麻绳串起了枯萎的树叶……这些东西用莫名的秩序纠缠着,前进着,无法撕碎也无法重组,好像天生就该这个样子。
像活了很久,又像死掉很久。
他指着墙边的一个瓦罐,说里面装着骨灰。
“誰的骨灰?”
“我母亲的骨灰。”他说。
“另一个呢?”
“我的,”他说,“不过现在是空的。”
“真羡慕你,连埋在哪里都想好了,”我说,“我连待会去哪儿都没想好。”
“你不是要去水星吗?”
“你不会真的信吧?”
“为什么不信?”
“听不出来是玩笑吗?”
“为什么是玩笑?”
“你是十万个为什么吗?”我感到烦躁,“如果我知道为什么,我就不会跟你来了。”
他躺到客厅的水泥地面上,闭上眼睛。我也躺了下来,但一点都不舒服。在我以为他睡着了的时候,他睁开了眼睛,“在我母亲死后,我就没和谁说过这么多话了。”
“我不该怪你。”我说。
“这没什么。我母亲活着的时候,也经常不知道怎么办。”
“后来呢?”
“确诊了肺癌,没多久就死了。”
“天啊!”
“她一直等着住到这里。可惜没等到。”
“那实在太遗憾了。”
“不过,自从她知道自己治不好后,反而知道生活接下去该怎么办了。”
“是啊。”
“我以前也想过去别的地方看看,现在只能替她守着这里。”
“不做修理工了吗?”
“不做了。”
“总比捡垃圾好。”
“我以前也这样想,后来发现捡垃圾是一个永恒的工作。”
“永恒?”
“是啊。如果人类永恒存在的话。”
我以为他还会说点什么。结果他睡着了。
离开之前,我从垃圾房的地面上捡起了那颗玻璃弹珠,然后把自己的行李箱留在了里面。
到了楼下,发现月亮出来了,像一块不怎么成形的半圆豆腐。才下午三点多而已。不过,它是这时天空中除了太阳以外最亮的天体。而用肉眼几乎很难发现水星的存在——其实根本看不到。你可以说它是天空中的任意一颗星星,也可以都不是。
我拦了一辆出租车,让司机带我去最高的地方。他说最高的地方是上海中心大厦,开过去大概要一个半小时。我说没关系,谁让我住在上海那么远的地方。他说他住在金山,每晚回去要开两三个小时。我说我们差不多远,他非得说还是他更远一点。我想告诉他说再远都没有我去水星远吧,但又怕他觉得我脑子不正常,把我赶下去。其间他一直在说他接不到单的事,也不看导航。真怕他走错路,耽误了我去水星。
中途等红绿灯的时候,我问他能不能开快点。
“没办法,我也想快。”他的语气不是很好。
“尽量快一点吧。来不及了。”我说。
“什么事来不及?”
“约了客户。”我想了想说。
“你是做什么的?”
“卖望远镜的。”
“望远镜?”
“对。一种光学仪器。”为了让他开快点,我只好撒谎。
“我知道是什么,玩游戏的时候也要买这种装备。”
“不是你说的那种,是另一种很牛逼的天文望远镜。”我耐心地解释道,“如果你想看到水星上的陨石坑的话,就得用到的望远镜。”
“有这种望远镜吗?”
“有的。”
“很贵吧?”
“几十万吧。”
“这么贵,”他惊讶地回头看我一眼,“大买卖啊。”
“对啊。所以让你快点。”我急切地说。
“你卖一个能挣多少?”
“看提成。有时有二十分之一吧。”我也不知道多少,只好胡诌。
“那也很多了。抵得上我开一个月车了!”
“也没那么多。”我安慰他,“有时候两个月也卖不出去一台。”
他的脸色好看了一点。
我其实应该说自己是去旅游的,但也可能会惹他不高兴。他说他学生时代也想买望远镜,虽然不是我说的这种,是另一种,如果买了,说不定现在就不用干这行了。我说我也是。小时候还想过当宇航员呢,他说。很多人小时候都这样想过吧?我说。是啊,他说,小时候什么虚无缥缈的事情都敢想,现在他只想着怎么才能尽早把房贷还了。那也挺好的,我说。一点都不好,他说,但没办法,人还是要现实一点。我想说你就是因为现实了这一点,所以才在这里开车。当然开车没什么不好,就像当初我觉得有爱的话一切都不会差到哪里去。但我不能这样跟他说,他可能会恼羞成怒骂我一通,让我从车上滚下去。然后我也就因此错过观测水星的最佳时间。网上有人说了,傍晚的时间正好,那时水星比太阳落山的位置靠左一点,朝西南方向看。
大概是因为我太过入神,司机问我在看什么,我说水星。
“水星在哪儿?”
“靠近太阳的位置。”
他往外看了一眼,摇下车窗吐了口痰。把我送到目的地后,他头也不回地走了。
我在工作人员的指导下,买了门票。
观光层在118层。我花了五十五秒抵达了高空。还有望远镜可以用,不过要收费,五分钟十块钱。我花了二十块钱,当作去水星的过路费。但天气不好,看到的要么是玻璃上的灰尘,要么是蒙蒙的雾,底下的建筑物或者黄浦江,也都在灰尘和雾里。也许我看到了水星,只不过它也在灰尘或者雾里。
使用望远镜的时候,有个小孩子一直在旁边站着。他问我在看什么。水星,我说,你知道什么是水星吗?他说他知道,是一个跟地球很相似的天體,但比地球小,不过只有地球能孕育生命。我问他,你还知道什么?他想了想,说,水星上也有平原和陨石坑,以及各种环形山,跟月球一样。你怎么知道跟月球一样?我说。他说他用望远镜看过月球上的环形山,很震撼,地球上也有,只不过被植物和雨水覆盖了,其实每个星球上都有,天体的起源和发展都是相似的。我说,你怎么什么都知道?他说他还知道月球上有一个南森环形山,是根据挪威的一个极地探险家的名字命名的,还有一个祖冲之环形山。他特意停顿了一下,问我,你知道祖冲之是谁吗?我说我知道,他推算过圆周率。
“你也知道挺多的,你还知道什么呀?”小男孩问。
我说:“我知道你以后不大可能去当一个司机。”
他说:“为什么?”
我说:“因为你想买一台望远镜。”
他说:“你怎么知道的?”
我说:“有人告诉我的。”
他问:“谁啊?”
我说:“一个司机。”
他说:“哪个司机?”
我说:“一个想买望远镜的司机。”
小男孩大概被我绕得有点蒙,站着发呆。我把玻璃弹珠送给了他,然后就离开了。电梯下行的时候,那个我追求过的女人打来电话,但信号不好,加上我的耳朵在断断续续地耳鸣,根本没听到她在说些什么。直到电梯停了,我才听见她问我要不要回去。
“不回去了。”我说。
“那我刚刚都白说了。”她显然很生气。
“信号不好。”我说。
“别找借口了,”她说,“你怎么才能原谅我?”
“我原谅你了。”
“那你回来。”
“回不去了。”我说。
“为什么回不去了,我知道你还爱我。”
“但爱不能解决所有事。爱也不是唯一的事。”我说。
“你别绕了。你就是不肯原谅我。”
“我找到了除了爱以外的事。”
“什么事?写你那一堆破玩意儿吗?”她冷冷地说。
“别这样。”
“那你说是什么事情,比爱我还重要吗?”
“去水星。”我说。
“什么?”
“去水星。”我大声地说。
“你就是不想回来而已。”她嘲讽道。
我一点都不生气。
“你就是不肯原谅我而已。”
“除了爱和原谅,没有别的事情了吗?你知道水星吗?”
“什么水星?”
“太阳系里的一颗行星。”
“然后呢?”
“那你知道如何到水星上面定居吗?”
“不知道。也不想知道。”
“我告诉你,”我激动地说,“到水星定居的方式,就是在那里拥有一座以自己名字命名的环形山。”
之后她不再说话。过了一会儿,她把电话挂了。
我抬起头,往太阳落山的位置看。
那儿即将有一颗水星出现。
责任编辑:刘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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