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前些时候,一直各种瞎忙。收到三姐从乡下捎来的斑箬和麻秆,这才想起,又是一年端午,该给三姐去个电话了。两人自然各种寒暄。她的生产,我的工作,都没得话说,毕竟城里乡下的,牛头不对马嘴。两人的交集,在嘘寒问暖。我关注她的老毛病,她提醒我不要熬夜。
箬叶,是细叶带斑的那种,麻秆也是新割的,有一人来高。三姐家屋后檐口下,斑箬和麻秆各有一小片。多年前,我在三姐家见过,印象很深。聊到彼此健康话题的时候,我们似乎都在回避另一个亲人的名字。但我们知道,端午的斑箬和麻秆,与那个亲人有关。
淘洗干净的箬叶,现出醒目的泪斑。麻秆不太好处理,得用指甲掐下糙皮,再细致剖析成一条条的细长麻筋。端午了,我用它们包三色糯米肉粽。箬叶包一层,麻筋缠三道,得小心缠,毛手毛脚,箬叶和麻都会割手的。
乡下送来的斑箬和麻筋,我用它们包米粽。特别的斑箬和麻秆,特别的三色米粽。这是我和三姐彼此心照不宣的约定。
端午年年,年年斑箬年年麻,年年三样口感,白味的有糯香,腊肉馅的酥松,紫砂糖的咬一口满嘴流甜。
我的三姐夫已去世多年。
一直以为三姐夫的离世,与他家新造房屋有关。正如我将母亲的病痛,迁罪于那间漏风的耳房一样。村庄里的男人,大多常年在外奔走,有手艺的卖手艺,没手艺的卖力气。去城里餐馆打工,并非构成三姐夫染病的直接理由。
在此之前,他曾夸下海口,要把老屋换成新楼。对于三姐夫的起誓,三姐不置可否:当初嫁过来,也就想着养个半儿半女。住新房子,想都不敢想的奢侈!要真能变现,也算汪家涂脂抹粉撞大运了,只是谁有那出息?
三姐的嘲讽和质疑,并没有阻止三姐夫造房的决心。一楼一底的砖木结构,最终落了彩。为此,欠下一屁股的债。这是意料之中的事。
谁摆的摊子,谁去敛。三姐再次明确两人的分工。
为还债,三姐夫去了本地的风景区宾馆做厨师。等到把两个娃都送上大学时,却出意外了。一辆货车失控撞进了三姐夫的工作间,捣毁了一堵墙,掀翻了滚烫的油锅。这次事故,让三姐夫赖以养家糊口的一只手致残报废,工作也丢了。
方寸忽然之间就乱了。三姐夫除了诅咒自己那只手外,就是醉酒。还能咋样?田地三姐一人种就够的,家里一下空出个大活人来,连三姐夫自己也看不顺眼。修房欠下的钱,似乎是个穿了底的破锅。三姐夫总觉得,自己就是那砸锅的罪魁。
三姐夫决定去成都闯闯。找了很多家宾馆,都不能接受他的残手。手艺手艺,先有手再有艺。少了一只手,算咋回事?有一个小老板最终决定收留他,并不是看上他的手艺,是看上他的诚实和善良,动了恻隐心,开出六百块的月薪。当然,这是三姐夫自己讲的。我们一大家人谁都没去过那家传说中的餐馆,或许他说的是实情,因为每逢年底,三姐夫的确往家里带回过一些现钱来。
这又能怪谁?自作自受。当初,喊他不要起楼不要起楼,就是不听,一个人闷倒整,现在好了,拖个半条命,还在外头卖,造孽哩。三姐不依不饶。
人活一张脸,树活一张皮。乡村最普世、最浅显的价值观。三姐夫没有这么说,但我们都看到了。
二
从一开始,我们便锚定某个并不确定的乡村命题。比如起楼,似乎别无选择。我们也并非对搭建新居的艰辛缺少预期,是对现状实在不满。明知有些东西充满变数,就算那变数是肥皂泡,也要去戳一下,在没有听到水泡炸破之前,都想试一试。我们一辈子似乎都在跟自己较劲。
雄心勃勃,伐树下山。还夸张地请来村里最有声望的工匠。裁树成段,刨了皮,凿出眼,穿上榫头。排场一拉开,细节便不可收拾。帮忙的亲邻,四下聚拢来。而后冗长无奇的等待,而后众人的齐声吆喝。一个蓄谋已久的念想,终于颤巍巍地树立。秋来了,也去了。熟悉的面孔和背影,似乎一个秋天都在糊里糊涂忙活。
仅仅满足于建造房舍是短视的。劳作本身,也许能自我说服。这便有了后来的举家乔迁——村庄里为数不多真实可见的结果之一。安静的水面,渐起波澜。小兴奋的加持,却未能转移基调。也许,我们只是对木屑的鲜腥有些腻味。地气也湿重。要命的是,还老走错房间。
更多的陌生和新鲜。
砌了灶头,扛回柴禾,升起炊烟。
镶好大床,等待谁送来大花被子。
就算一而再地搬新家,亦未达到翻天覆地似的临界。因为之后,依旧是算计柴米油盐,为生儿育女乐此不疲。
不过,总算踏实多了。接下来还有什么可以期许终老?便渐趋懒散,便无所事事。没有谁会花脑子冥思苦想,接下来会发生什么。日子一天挨一天,得掰着手指一根根数着过。有闲也不大会操那份心思。有先知的本事,能预测到明天的变数,还不是卖闲伤神。谁能一步跨过明天,踩上后天?那会踏空的!我的祖父教训着父亲,父亲以同样的口吻教训了我。家族的人每天沿袭那套不成文的程式,翻来覆去炒陈饭,他们集体的潜意识似乎都不会刻意为了陌生和变数耗去精力。瞎琢磨啥哩?家传的训条可以追溯到祖父的祖父这一代。祖父的祖父,我没有见过,只见过他在家谱里的名号。前面还排有一长串。那些名号并不见得多么重要,能在漫长庞大的家族血脉史里留下痕迹,也只是起个象征性的索引作用——我们一想起来,情不自禁肃然起敬。
他们的归宿,承传了家族的生死惯性,没有谁能例外。
四个方向弥漫的烟岚。黄昏的蝙蝠探头探脑。
我和三姐夫,在五月里擦肩而过。每一个五月,我总被某种不安暗示。
墙角的蜘蛛布下陷阱,先行一步,自投罗网,抵达死的终点。回头又看别的虫子从四个方向赶来。一前一后赴死——死亡边缘的风景,我如此被动,目不忍视也看了。蜘蛛和虫子们的津津有味,成就我的变态。还有更变态的——突发死亡奇想。想着有一天也像蜘蛛虫子一样,终将不免一死,躺在床上,看那些活着的亲人为我折腾,三番五次变花样,就莫名地疲惫。一疲惫就觉既然死不可避,那赴死的末路,实在没有啥好留恋的。生不知死的快乐与痛,死也不知生的痛处与乐。充斥于两个世界之间的缓冲路段,也许正好契合我们的妄念。它是一天的黑白交替,还是七七四十九天的轮回?有我们家到后山祖坟那么近,或者更远?还有那些花花绿绿的形式,更像某种旁观者的翻牌游戏,既不能放大快乐,也不能缓释痛楚。如此,还不如省去,直奔料想中的主题。站在风景之外,我躲过了善良小虫们最后挣脱噩运的初始,却倒在了特立独行者自我殉死的节点……墙角横七竖八的狼藉,触角伤痕累累,肢体血迹斑斑……
局外人的旁观,最终未能拯救我的叙述,就像我的叙述未能阻止亲人的离世一样。
在相当长的一段乡村履历中,亡人话题一直是我的禁区。这是母亲给我划定的边界,我不想被村里人骂成乌鸦嘴。死或者濒死,无异于一杆讳莫如深的招魂旌幡,插在很多人的身后,插在母亲的身后,插在我的身后。
咚里个锵……咚里个锵……
五月。某个午后。无可描述的某种蝉声,细若游丝,终在一场雨意的酝酿中兀自噤去。
三
印象中已与三姐夫很久没见过面,更谈不上说话的。此前,他在成都的餐馆一待就是好几年。最近一层的印象,驻留在多年前的五月。
一家人过了一个难得的“五一”团圆假。侄儿完婚,这是家族的大喜事,尤其憨实木讷的三姐夫,更是喜不胜言。三姐夫在成都做厨师,煮饭,炒菜,也管早餐“白案”。听三姐讲,三姐夫对他的那份临时工挺知足。他的确认为厨师不是打工,而是正式的“班”,每月六百块薪水就是他的底气,还包吃包住。唯一不好的,就是没多少空,油烟也大,呛得难受!好在加班有钱,多干一天多拿二十块。三姐夫说这些,其实是想向家里人解释,他不回家来自有理由,除非天大的事。
他就是那种想钱想疯、不顾家的男人。还天大的事,家里哪有天大的事?三姐似乎有些愤愤然了。
“五一”大假,三姐夫却破了例,赶着回来见即将过门的儿媳。也许这就是三姐夫语境中“天大的事”。不管如何,一家人很快沉浸在喜气里。侄儿小两口,从所在部队领回来大红结婚证书,穿了喜装,见亲友就抓烟散糖发红包讨喜。遇上这样的大喜,作为一家的男主人,自然应该挑头张罗的。许久没在家,一些简单的事,也生疏得插不上手。看着里里外外进进出出的亲友,三姐夫有些尴尬,竟想不起来他们的名分。请客送客,三姐一个人忙得快昏了头,就生无名气:一遇事就六神无主,当甩手掌柜,简直比外人不如!客人们却不计较,都是多久不见的亲人,便主动与三姐夫搭讪,聊些恭维的话题。此时的三姐夫,是家里最生分最闲的那一个,俨然早已把下半辈子的活路忙碌殆尽!
关于那场婚庆仪式,我并无特别深刻的印象。隐约记得,三姐夫最终没有喝完我们掺给他的祝福喜酒。他甚至没来得及跟前来道喜的亲戚朋友一一告别,就决定返回成都。
成都有妖精在等他?那几百块死钱就那么要命?三姐对三姐夫不满,并未冲淡家里的气氛。侄儿和侄儿媳享受着亲友们的祝福。三姐更是一个人忙得歇不上气。
谁也没有想着要去送三姐夫上车回城。那天下午,三姐夫最终还是一个人匆匆走了。
等一切重归平静,我们在整理照片的时候,发现唯有三姐夫一人把那份笑容粲然地保持到了婚礼的最后。
我不知道为何在建造房屋的时候,最后的环节总要以掩上一道门结束?到底想把谁关在外头?
你这个娃异想天开,没门还叫房子,叫屋?这是个很愚蠢的问题。匠人们直摇头。
直到多年后,我才隐约触及了其中的什么。对于三姐夫固执地赶回成都,也许我们都犯下了一个不可饶恕的错误!他的微笑,现在看来,更像一副华丽的妆容。他的不辞而别,一如黄昏带过老屋的那门,扑通一下,摔给了我们一团重重的背影!
这是冥冥之中留下的暗示和预警,可惜被我们直接无视,也不可逆转……
四
我是很快就把侄儿婚礼的事情给忘却在脑后了的。侄儿小两口返回海南,侄女回到大学课堂。很长一段时间,不再听到三姐关于他们一家人的唠嗑。既为家长,又是个芝麻村官,忙完村上村下,又忙家里家外,三姐似乎也没空闲聊家常。
等三姐打来电话,已是一个月后的事情了。大约是端午前不久,三姐突然来电话,说三姐夫刚到成都就病倒了。先是咳嗽,胡乱吃了些药,还是不行,没法上灶台,也打不了下手,就跟老板请了辞,从成都回来了。先是去镇上输液打针,也不见好转。转到县城。县城的医生做了检查,没说是啥病,只说准备钱,再转成都。三姐的话,省了许多细节,分别提到镇上、县上和成都的某家大医院,按我的理解,姐夫的病多半不轻。
我决定去看看。因为,我马上有一次计划中的远行。我得在出发前,把家里的牵挂都搁置起来。
也许是肺炎。甚至比较严重,比如肺结核。去成都的路上,我对姐夫的病情做着这样的猜测。
多年前,我去乐山医院看望大姐夫的时候,也曾一路上做过类似的假设。对于亲人的病痛,尽量想得糟糕些,即使遇上再大的变数,也能从容应对。事实上,也只能是在心里揣摩,等见到大姐夫时,他已昏睡不醒——比我料想的严重得多!那年,我的大姐夫四十五岁。我放弃了路上准备好的一套说辞,没有往最坏里讲,倒是安慰大姐,大姐夫会好起来的。侄儿侄女还小,一个上小学,一个上初中,家里还有两个老人,这些都是顺理成章让他好起来的理由。
大姐夫的病最终没有好过来。这是我去成都看三姐夫之前十多年的事了。大姐家的两个孩子也已成年,侄女嫁了人,侄儿也进了单位。一家人似乎早忘了大姐夫的模样。
在经历三姐夫的死之前,我已对死亡几近麻木。
大姐夫之后,父亲也患脑溢血走了。那个冬天,父亲倒下就不再起来,他的病和大姐夫如出一辙,但我坚持认为父亲是老死的,而非遭遇不测。一个常年与农具打交道的老人,不到七十岁就已老态龙钟!
为了找回一个世俗的体面,我、大哥,还有三个姐姐,倾尽家里的所有。我们邀请来五代以内甚至从未谋面的血亲姻戚,大摆宴席。还请来一拨道士,做了五天的法事。甚至在父亲下葬前的那个傍晚,极尽铺张,把父亲名下的晚辈都请来为老人送行,大人小孩跪满了整整一个院坝!
村里的人都目睹了我们一家的排场和风光。
脑溢血,听医生说似乎是一种感受不到痛苦的病。
没了痛苦,父亲死得倒挺安宁,还给我留下了一笔遗产——我的老屋,它早已成为我的乡村叙事里不可磨灭的背景。父亲的坟茔也颇为堂皇,令村里至今健在的老人羡慕至极——石雕的墓,就连墓檐也是五滴水的!
一阵比画和念叨之后,道士师傅在父亲的墓门上蘸了白灰,画上了一个醒目的圆圈。
五
必须要交代的是,我对死亡的冷漠,与我母亲有关。那是一个漫长的秋冬。
我还是个小孩子,从来不会去想象朝夕相处的亲人会得什么病,也不知道人一得病就会与死亡扯上瓜葛。我的全部印象仅是母亲在夜里一次又一次尖锐地呻吟!我吓得一声也不敢出,蒙头大睡,还是睡不着。那刺破暗夜的呻吟至今让我头皮发麻!
母亲似乎知道自己将死一般,兀自张罗,在老屋旁搭了两间耳房,垫上几块木板,一个人提前躺了上去。耳房极是简陋,楼板地板都没来得及铺,连门也只是拿几块粗糙木板挡上,就将就了。母亲去世之前的一个多月,似乎再也没有离开过那木板屋。尽管四面透寒,但它是母亲留给我们这个家族看得见摸得着的人格体面。
母亲还找来匠人,砍了一棵老树,给自己定制了棺材。匠人是我的堂姐夫,村庄里最好的手艺人,他的活深得母亲信任。在某个黄昏,母亲一个人围着老屋后的几块地转了几圈。而后,又去了不远的陌上,将墓地选在一个向阳的风口。
母亲把所有的事情,都一一做了交代。父亲瞧着干急,心疼,又操心不上。母亲的兄弟姐妹,我的几个老舅老姨,轮着来看望她。家族的那些亲友,一个个心不在焉唠叨着来,又一个个心不在焉唠叨着回。我看不出那些轻描淡写的往来应酬,到底给了母亲多少慰藉。我能确认的是,母亲的死亡,仿佛那日日拉长的影子,从秋天拉到冬天,直到春天来临之前。
岔开医院探望三姐夫一事,啰啰唆唆又谈及大姐夫、父亲和母亲的离世,我发现我的笔触,正陷于某种宿命。
之后,秋来了又去了。大姐和三姐家的两个侄儿,都来了电话,询问家里的情况。冬至了又走了,两家的侄女也打电话说她们梦到了她们的父亲。而后是春节,我们一大家人挨家挨户去上坟。上完大姐夫的,又去上三姐夫的。然后,一个人又吆喝着回了一趟老屋,去给侄儿侄女的外公、外婆,也就是我的父亲、母亲上坟。前呼后拥的一大队人马,穿得兴高采烈的,鞭炮放了几大柄,夸张的气氛真的像过大年。年一过,孩子们都走了。三姐照样忙着村上村下,家里家外。春天里我似乎去过一个电话,询问孩子们都给他们新逝的父亲烧过纸钱没有。三姐回话,烧了,清明烧的,坟也培了土,娃们忙,上完坟,培完土,一个个都走了……
然后是“五一”。然后是端午。很多个“五一”……很多个端午……
又是一年的“五一”。“五一”过后,我们恍惚看到了农历的端午,摇着蒲草吃着粽子的忧郁模样。
六
关于多年前在成都医院与三姐夫最后一面,我现在能回忆起的只是跟他闲聊的几个细节。
咋一下就病倒了?“五一”回来还好好的。我问道。
三姐夫说,他也纳闷。之前就没得过这样恼火的病,可能是餐馆的油烟熏的。
油烟能把病熏出来?尽管我自己也不相信,但还是顺了他的话。我尽量试着放松他的情绪。
三姐夫想笑,已无一点笑的力气。
我知道他对自己的身体一贯很自信,但我还是小心地谈到了他的病情,比如会不会跟没及时看医生有关。
他似乎有些内疚。刚得病时也找了医生的,开了些止咳药感冒药。咳了一二十天,遭不住了。他坚持认为他的病一开始并不严重,没有必要到成都来烧钱。前些年起房子,借的钱还没还完,又得了这烧钱的病。那钱,本来是准备还房子债的。三姐夫依然惦记着他的房子。
从他的自责看得出来,房子和钱才是他的命根。
他反复央求我,希望我说服三姐,让他住几天就回家去,还叫我不要把他得病的事告诉他的两个娃。
这让我愈加地心冷。我不敢再往下交谈了,我担心我控制不了情绪,就匆匆告辞。我说我马上要去云南出一趟差,等我回来,再来看他。
我同三姐夫谈话的时候,三姐半句也插不上,只顾给三姐夫揩嘴角的痰,卫生纸很快堆满了纸篓。三姐夫咳得厉害,一咳气便接不上来。三姐就给他捶背,又不能下重手。三姐夫咳嗽的时候,脸青得像瓦屋落下霜层,整个人就是那霜打蔫的过季瓜秧。
倒是同室的几个病友不时安慰道,这是心血管病区,大家进来的时候都是这样,冠心病、肺心病啥的,症状呢?心紧,喘不过气,不过住上十天半月,差不多也好了。
听了病友的劝,三姐、三姐夫和我,就点头。
谁想得病遭罪?要运气不好遭了,就撑着呗,只要不是天塌。撑到最后,慢慢也会缓的。
在离开医院的时候,主治的医师告诉我,在检查结果没有出来之前,仍然存在几种可能:也许是肺炎,甚至比较严重,比如肺结核;也有可能是别的啥毛病……
第二天,我去了云南。
第三天一早,我接到侄女的电话:小舅,我的爸爸说不出话来了……
之后,是大哥、大姐、二姐的电话。三姐夫去世了,他们问我回不回来送他上山。要是能赶得及回,几家人合着一道去,人多,显得我们娘家人有面子。要是回不来,也没关系,他们会将我的份子凑上,买一个大花圈,再搭一份厚礼。听他们的语气,更像赴一场盛大的约会……
七
从云南回来,匆匆赶去三姐家,是几天后的事。
端午,已经过去七日。
屋里只有三姐、她婆婆和她的大伯在。婆婆反复嘱托,记着给她儿子烧“头七”,多烧点,别舍不得那点纸钱。大伯本无正事可做的,偏又装出一肚子心事的样,似乎在梳理有无仪式给漏掉。
三姐自然是没心思搭理这些琐碎的。一个来月的折腾,已让她整个人崩溃了。见我来,话也多了:人送上山,孩子们都走了。烧钱的鬼病,加上办后事,扯了摊子,又欠了一屁股……
熟悉三姐的人,早已习惯了她的唠叨。我知道,她不是在向我哭穷,只是在寻求心理的抚慰。但是我爱莫能助,只能表达愧疚。那么重要的一个亲人,竟没赶上为其送葬,无论如何也不大说得过去。
哪个晓得他一病就病得没收拾!三姐倒劝起了我。别说家里人不晓得他会这样,医生也没说出个子丑寅卯。人呀,得服命。
我问,三姐夫咋就放弃医治,回家来了?
三姐说,在成都医院住了几天,花了两三万,病情不见好转,就吵着要回来。医院没有家里的房子住起安逸,又抽脊髓,又引痰,简直不要人活。好人也折腾不起。医生拗不过他,就同意了。
我纳闷了,慌着出院?难道真放不下他那房子?
三姐的话,证实了我的猜测。三姐夫从成都回来后,叫他的大哥直接把他背到了新楼。新楼起来,他就去成都打工了,还没有住过一回。本打算留给孩子们成家住的,没想到,两个娃读书的读书,工作的工作,都没有回来住。送三姐夫上楼的时候,很多人听到他一直在嗟叹,似乎对那楼没有派上大用场唏嘘不已。
三姐夫最终在他的新楼,度过那个迎候端午的无眠前夜。
我问三姐,那夜三姐夫是不是特别交代了啥?三姐说,她也等着他交代后话的,直到第二天早上人落气,似乎都没有等到。我提醒她再想想。三姐便不那么肯定了……那天傍晚,他似乎提到吃肉粽。
这不是好的兆头。来新楼里看望他的亲戚和邻居,私下里都在议论。他们似乎相信村庄里的某种迷信。就算没有啥说头,一个人病成那样,也是吃不下的,有气无力,进糖水估计都难,何况还是极难消化的肉粽。
三姐夫最终没能吃上肉粽。第二天是端午,村庄的人家,都在头天上午就开始包米粽。三姐不是没有时间包,是没有心情。三姐说,她现在想起来都还在后悔。
端午那天,三姐夫一个人饿着肚皮上了路。我们都听到了他最后的不甘:连吃个米粽,做个饱死鬼都不能……
没人能回答三姐夫的追问。三姐和我,都回答不了,尽管我们知道真相。
我们也无法弥补对三姐夫的愧疚。尽管,我和三姐到底还是将那迟到的米粽放到了他的坟前,并在此后的每个端午,让那斑箬麻筋米粽,扭结成为记忆里的某种强迫意绪。
多年前的那个午后。三姐家的屋檐口下,一场小雨刚刚清理出一片斑箬的痕,麻秆的筋。我的揪心,从叠箬绩麻开始。光滑窄逼的斑箬叶,裹不住米粽的棱角。多达三层的麻筋,扎得很紧,也很小心。也许是掐麻被麻毛扎的,也许是缠绕麻筋用力过猛,三姐的指尖似乎勒出了丝一样的血印。我和三姐花了整整一个上午,做好了一锅米粽。三色的米粽,三种味道。我们似乎都相信,三姐夫能闻到它的糯香,尝到它的酥脆和甜。
三姐夫的忌日,刚到“头七”。
新坟内外都过于潦草。自留山边,辟巴掌大一块地角,随便从溪沟里找来几块丑石,圈成墓地的大致轮廓,再覆上几撮箕鲜泥,便是三姐夫在另一个世界将就的新居。
与矗立在山脚的那座亲手建造的两层楼相比,三姐夫的新居,横看竖看都不大成样,倒是那楼的门,那坟的门,似乎同样夸张地豁着一张大嘴……
送三姐夫上路的人们,已在某个午后,表演完所有的程式。我们都听到了黄昏中重重的摔门……
没有谁会在意苔藓和杂草,刚过“头七”就已爬满坟头。
我和三姐唯一能做的是,将那三个味道的米粽,箬叶麻筋的米粽,趁热摆放到三姐夫的坟前。
某种情绪就此蒸腾和弥漫。
那个午后。箬叶的斑驳,麻筋的纤细。仿佛之后每一个端午,仿佛这个端午。
我的两眼止于芜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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