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春祥

卫灵公

先插播一则好玩的段子。

　　南宋洪迈在《夷坚三志》已卷第五《卫灵公本》中，有一个妙趣横生的笑话：

　　某休息日，范元卿和他的一位太学同学去杭州孤山的竹阁游玩。有个小商贩在兜售各种首饰，范说想买一件，商贩说要三千钱。

　　范用《论语》中的章节次序和那位同学做隐语说：给他《颜渊》如何？

　　那位同学答：不行，只能给《乡党》。

　　商贩嬉笑着不说话就走出去了。

　　范追上去问：你怎么走了呀，我还没有跟你还价呢！

　　商贩答：听你们讲的价钱，我这东西没法卖。我要《卫灵公》才卖。

　　这两个读书人听后，惭愧极了，不再与商贩说话。范回来后对别人说：当时，要是那座竹阁的地板上有条缝可钻，我真想钻进去遮遮脸面！原来，那商贩乃市井无赖之徒，经常偷听读书人谈论的话题，所以范太学生们反而遭到了他的讥笑。

　　《论语》二十章，《颜渊》第十二，《乡党》第十，《卫灵公》第十五，两个读书人以为，儒家的经典，他们从小就读，烂熟于心，用来做隐语，一般的商贩，都不怎么识字，肯定不知道，没想到如此卖弄，吃了哑巴亏。

　　卫灵公来了。

　　在后人眼中，卫灵公其实不值那么多钱，他的智商实在有点问题。

　　他居然来向孔子询问有关排兵布阵的方法。孔子两手一摊，摇摇头答：礼仪方面的事，我是有些了解的。军队打仗的事，我没有学习过。第二天，孔子带着学生就离开了卫国。

　　孔子面对那样的场景，有些哭笑不得。这个卫灵公，其实不差呀，以前对他评价挺高，而现在，他居然这样问，到底什么意思呢？卫灵公脾气暴躁，六岁继位，在位长达四十二年，这靠的是什么？原来，他看人还挺准，用人恰当，政事有人给他撑着。在前一篇《宪问》中，季康子就问过孔子，这样一个混蛋，为什么不败亡呢？孔子答：他有仲叔圉负责外交，祝鮀掌管祭祀，王孙贾统领军队，这三个人各有专长。卫灵公的形象，就这么轻易被季康子毁了，难怪后来人对卫灵公都没有好印象。

　　卫灵公自然知道孔子的价值，孔子初到卫国时，已接近花甲之年，卫灵公给出极高的待遇——“奉粟六万”，但一直没有任用他。孔子与卫灵公的这一次对话，大约就发生在这个时候。卫灵公这么一问，孔子第二天就决定离开，问法不对，话不投机，况且，孔子历来反对战争。

　　孔老师一行，一路在列国奔波。在陈国，一住就是三年，准备往蔡国前，被困，且断了粮，跟随他的人也病倒不少，连床也起不了。子路很不高兴地问老师：君子也有走投无路的时候吗？孔老师答：君子固穷，小人穷斯滥矣。

　　如何对待穷困，君子与小人的态度应该不一样。君子穷了，他还是会坚守原则；小人一穷，就会胡作非为。孔老师显然在安慰子路：眼前的困难是暂时的，克服一下就过去了，不要如此牢骚嘛，你们千万不要有什么过激行为！

　　这确实需要操守。

　　打车时，我常有意识地和司机聊天。这些司机，大部分来自外地，问他们对本城的感觉，问他们如何在这座城市打拼生存，问他们如何看本城的高房价。比如，问他们对某个突发案件的看法，因为案件主角真有不少非本地籍，比较欣慰的是，大部分司机都这样答我：这里还是有很多机会的，只要你努力，肯吃苦，困难都是暂时的，那些偷盗者，多为好吃懒做，想赚快钱。

　　我每天走运河，路旁公厕边有一小房间，住着一对环卫工夫妇，常见小桌子上几个菜，一瓶酒，两人对酌，问他们的收入，两人说有六七千块钱，工资每月都有保障，还有不少废物可回收，累是累点，但比老家强多了。

　　孔老师如何自我评价？某天，他反问了子贡一个问题：赐呀，你以为老师我就是一个广泛学习并记住各种知识的人吗？

　　子贡答：对呀，老师难道不是这样的人吗？

　　孔子摇摇头：非也，予一以贯之。

　　广泛学习的人，记住各种知识，那只能是一个博学者，这样的人，一般的教授都可以做到，外人眼里，孔子的确是个博学者，但这只是孔子的表面，包括子贡这么聪明的学生在内，都没有完全理解孔子：我是用一个中心思想来贯穿所有的知识。这个串起中心思想的，就是孔子念念不忘的“仁”。

　　孔子还特别强调：志士仁人，无求生以害仁，有杀身以成仁。

　　那些志士仁人，没有贪生怕死而背弃人生理想，宁愿牺牲生命来成全人生理想。仁，值得用生命去捍卫。梳理一下几千年的历史，那些能够称得上志士仁人的，为了理想，基本都抛头颅洒热血，可歌可泣。文天祥《衣带赞》这样表达他的志气：孔曰成仁，孟曰取义，唯其义尽，所以仁至。读圣贤书，所为何事？而今而后，庶几无愧！

　　子贡索性问仁。

　　子曰：工欲善其事，必先利其器。居是邦也，事其大夫之贤者，友其士之仁者。

　　孔老师其实答非所问，他并没有讲什么是仁，而是讲达到仁的方法。当你居住在这个国家的时候，一定要在此国贤能者手下做事，并且与贤能者交往做朋友。个中道理，都体现在“工欲善其事，必先利其器”中。

　　要砍倒一棵大树，一定要将斧头先磨锋利了，这是普通道理。

　　要成就一件大事，必须做好各项充分准备，这是普通道理的延伸。

　　要想管理好一个国家，必须任用好大量的各类人才，这还是普通道理的延伸。

　　工以利器为用，人以贤友为用。延伸与类比，清楚明白。

　　子贡继续问：有一言而可以终身行之者乎？

　　子曰：其恕乎！己所不欲，勿施于人。

　　学生总想找捷径，有没有可以让人奉行终身的一个字呢？孔老师很快答道：有啊，这就是“恕”字。“恕”的一大特点，就是设身处地替别人着想，于是，《论语》中的第一格言诞生了：自己不想要，就不要加在别人身上。这个话题，我们在《里仁》《颜渊》里已经两次涉及，不再细叙。

　　颜渊来问如何管理国家了。

　　孔老师这样答他：用夏朝的历法，坐商朝的车子，戴周朝的礼帽，听舜时及周武王时的音乐。郑国的曲子要舍弃，只会讲好话的小人要远离。郑曲是靡靡之音，小人会给人带来危险。

　　不去说孔老师的为政思想，捡有趣的芝麻说一下。

　　夏王历简称夏历，主要为农业生产服务，又称农历，它以月亮为起始循环，又称阴历，中国人今天还在用。上世纪八十年代身份证刚使用时，许多人弄不清楚，就将阴历写上，更改不容易，于是经常有人向我这样解释：我这个是阴历。为的就是那一两个月的差别。对领导干部的年龄来说，这是个问题，刚听说，本次县里大换届，年龄就以一九六四年三月为准，以前的，全退，以后的可以继任。朋友W主席，刚好是以后，四月份生，他可以再干半届。

　　商朝的车子，实用简朴，是比较合适的交通工具。车子从夏朝开始，到商代，技术已经相当成熟。两千六百多年前，轮扁与齐桓公说斫轮的故事，至少从一个侧面表明，车轮作为一辆车的重要部件，它的制作，已经极为考究。

　　轮扁和齐桓公叹息，他年纪大了，他的儿子们做不出高水平的轮子。轮扁的叹息和担忧，也许来自于轮扁的父亲，或者父亲的父亲，他们知道，即便用精准的度量衡，也难以斫出一个心目中的好轮子。只有经历一次次失败，一点点积累，才有可能达到比较完美的境地。好精致的轮子呀，光看看轮子就喜欢。孔老师自然不知道庄子说的轮扁，但他爱坐商朝的车子。

　　周朝的冠服制度，对后世的影响最大。上衣下裳已经明确，男子束发盘顶的发型已固定，冠帽类型也多种多样，鹊尾冠，尚冠，长冠，筒冠，通天冠，还有头巾，五花八门。吴道子的孔子像，头上扎着布巾，明人也画有孔子做司寇的像，那是两层非常考究的官帽，红色冠带，帽檐双层双叉。日本阿部正伦一八〇〇年秋画的《孔子画像》，头巾像极了一朵盘云。

　　子曰：人无远虑，必有近忧。

　　远虑与近忧，有远虑，无近忧，无远忧，有近忧，相反相成，是因果，而且很快会兑现的那种。

　　比如发展与环境，经济上去了，环境破坏了，一条淮河数百亿整治，一个滇池几十年恢复。思考的方式不对，青山绿水那时被看作穷山恶水。

　　比如人口政策，没有充分远虑，只生一个好，人口绝对数字下来了，但一代以后，人口活力没有了，这就是近忧，赶紧补救，提倡生两个，奖励生三个。

　　我断定，孔子的感叹，彼时灵验，现在灵验，将来还会灵验，只是程度与表现的方式不一样而已。

　　接下来，就仁德、治国、修身等等方面，孔老师发出了一系列的呼唤：

　　子曰：已矣乎！吾未见好德如好色者也。

　　子曰：责备自己多而责备别人少，就可以远离怨恨了。

　　子曰：君子求诸己，小人求诸人。

　　子曰：君子矝而不争，群而不党。

　　子曰：君子不以言举人，不以人废言。

　　子曰：吾尝终日不食，终夜不寝，以思，无益，不如学也。

　　子曰：有教无类。

　　子曰：君子贞而不谅。

　　子曰：道不同，不相为谋。

　　子曰：辞达而已矣。

　　孔老师对这种现象也讨厌得很：群居终日，言不及义，好行小慧，难矣哉！

　　唉，叫我说你们什么好呢？你们这些人，为什么要整天待在一起，说些无关道义的话，还卖弄一些小聪明呢？

　　宋人朱彧的笔记《萍洲可谈》卷三，王安石弟弟王安礼过生日当场拆画的难堪场景，惹人发噱：

　　近世长吏生日，寮佐画寿星为献，例只受文字，其画却回，但为礼数而已。王安礼自执政出知舒州，生日属吏为寿，或无寿星画者，但用他画轴，红绣囊缄之，必谓退回。王忽令尽启封，挂画于厅事，标所献人名衔于其下。良久，引客爇香，共相瞻礼。其间无寿星者，或用佛像，或用神鬼，唯一兵官所献，乃崔白画二猫，既至前，惭惧失措。或云时有囊缄墓铭者，吏不敢展。

　　长官过生日，下属都要送点东西祝贺一下，贺词收下，赠画退回，这是惯例了。可这个舒州知州王安礼，却不按套路出牌，他不仅全部收下，还让人将所赠字画一一挂出，展览参观，谁赠什么，一清二楚，画挂出来了，居然没有一幅寿星图，王知州不是做寿吗？怎么可以没有寿星图？佛像，神鬼像，只有一人送了崔白画的两只猫，总算有点搭边。王安礼一边看，一边阴沉着脸，他见一小吏手上还有一个漂亮的包包没有打开，问为什么不打开挂起来？小吏怯生生小声地答道：大人，这个包包里是一幅墓志铭。

　　孔老师再次叹息了：唉，叫我说你们什么好呢？你们这些人，为什么要整天待在一起，说些无关道义的话，还卖弄一些小聪明呢？

　　子曰：君子疾没世而名不称焉。

　　君子死不瞑目啊，就要死了，马上要死了，却没有好名声让人称道。

　　这也算一种临终反省，只是迟了些。

　　想来，孔老师发出此憾，应该是对君子的勉励，越早认识到好名声的重要性越好，那时年轻，还来得及，可以做很多有益的事，留下好名声。

　　王阳明说，孔子这一句的意思是，声名超过了事实，君子担心的是名实不符。即便如此解释，也依然内含反省，名声超过实际，君子感动羞耻，他担心，活着还可以补救，死后就没办法了。

　　尽管君子自我遗憾，但后人还是会千方百计弥补他的遗憾。

　　神道碑，墓志铭，这些碑文里，几乎全是溢美之词，人都死了，还与他计较什么呢？这不过就是文字嘛。

　　韩愈起先的职位不高，生活紧得很，儿子长身体，没钱做裤子，小腿都露在外面。但他诗文好，是写重要碑文的不二人选。他的成名作就是皇帝交代下的任务，写一块《平淮西碑》，表彰裴度、李愬雪夜入蔡州平了吴元济的叛乱。韩才子用了七十天时间写成碑文，稿费五百匹绢，什么概念？相当于十万斤大米。此后，请他写碑文的人排成了队。他自然不是什么人都写，关系好的才写，而写了，报酬也不低：“马一匹并鞍衔，白玉腰带一条”。虽然，韩才子写的墓志铭常常催人泪下，有三分之一被收入《旧唐书》《新唐书》，但依然是溢美与夸张居多。不过，死者家人高兴，死者也开心（尽管他开心不起来）。

　　子曰：巧言乱德。小不忍，则乱大谋。

　　话分两层。

　　花言巧语，扰乱道德。也就是说，一个人讲的话虽好听，却会混淆人们的道德判断。这与“巧言令色鲜矣仁”是一个道理。

　　小事情不忍耐，便会破坏大计划。这是真理了，已经被古今中外的诸多事实充分证明。这其实也是权术与策略。哪些是小不忍呢？朱熹认为，妇人之仁，匹夫之勇，都是。中国是一个极其能忍耐的国家，中华民族也是一个极其能忍耐的民族，下面这些成语，每一个都可以演绎成因忍耐而成就大事的场景：卧薪尝胆，胯下之辱，唾面自干，君子报仇十年不晚。真是百忍成金。

　　单说人的故事太平常，说我听到的人与大象的故事。

　　云南一男子，因野象群跑进自家农田，就拿猎枪驱赶，但庄稼苗新鲜，大象吃得很欢，不愿离开。男子无法忍受，遂开枪打死了一只小象，象群这才退回森林。结果是，男子因伤害保护动物而被捕，妻子在家遭到象群的报复而遇害。更让人瞠目的是，男子为亡妻堆的坟墓，也被象群踏平。

　　子曰：众恶之，必察焉；众好之，必察焉。

　　对大家都讨厌的人，对大家都喜欢的人，孔老师为什么皆要提醒仔细考察然后才作判断？

　　这个问题，其实在《子路》篇中，子贡问好人与坏人，孔老师已经回答过，彼时，他强调比较可取的办法是，全乡的好人都喜欢他，坏人都讨厌他，这才算是一个真实的好人或者坏人。

　　如果从众，好恶未必分明，因为你看到的极有可能是表面，不是这个人的全部，于是也就不客观了。说人的好坏，其实是在讲哲学之表里关系，只是，从众心态，往往会障人耳目，随众附和，被人裹挟或者操纵。

　　自媒体超级发达，手机就如长在我们身上的重要器官，人们每天花在这个器官上的时间，少则五六个小时，多则十几个小时，不过，我对那些爆炸性新闻或者耸人的观点，总是很警惕，第一反应是有问题，标题党是一方面，更多的是满天飞的假，这常常被我的经验所证明，有的是若干年前的旧闻，有的是国外不辨真相的新闻，有的则是各种不同的嫁接，反正，自媒体要的就是流量，只要短时不被删，它就达到了抢眼的目的。

　　子曰：过而不改，是谓过矣。

　　人不可能无过错，关键是过错后的态度以及解决的方法。

　　现实生活中，人们常常过而不改，或是根本没有认识到过错，或是有过错也自认为是小过，无伤大雅，改什么改？

　　不仅不改，还要用过错掩盖过错。结果往往是，先前只是小过错，掩着掩着，掩出了大过错，因为事情完全不是朝着他掩错的方向前进，越掩越错，以至于最后不可收拾，酿成大过错。

　　再打个比方，将过比喻成人身体上的疾病。这个似乎比过错更容易让人认识到它的厉害，身体是自己的，自己都不关心，谁来关心你？小洞不补，大洞吃苦；小病不医，大病送命。

　　如此说来，过，就是一只狡黠而凶恶的毒兽啊。

　　让你改过，这是宽容你啊。悔过，于是自新。

　　擦亮眼，将过从身体里连根拔出，有点疼，忍忍就好了。

　　子曰：当仁不让于师。

　　在什么面前当仁不让？该做的事。任何时候都有该做的事情，你碰到了，就应该不退让或者不谦让，即便是在老师面前。

　　亚里士多德这样说：我爱我师，我更爱真理。亚里士多德在柏拉图的学院，一待就是二十年，从学生变成老师，柏拉图死后，亚里士多德将其学说总结梳理，期间否定了老师不少的观点，终于创立了自己独特的哲学体系。在哲学面前，真理比老师更重要。

　　对于师与道，韩愈则更干脆，他这样教导他的年轻学生李蟠：

　　生乎吾前，其闻道也固先乎吾，吾从而师之；生乎吾后，其闻道也亦先乎吾，吾从而师之。吾师道也，夫庸知其年之先后生于吾乎？是故无贵无贱，无长无少，道之所存，师之所存也。

　　为了求仁，求道，求真理，不谦让老师，并不违背尊师道义，相反，对师道还是一种弘扬。

　　子曰：辞达而已矣。

　　撇除外交辞令中的辞达不说，外交无小事，必须达。

　　先说课堂上的辞达。

　　孔子的学生中，没有谁有讲话结巴的记载，只是司马牛问仁时，孔老师答他“其言也讱”，这个“讱”，就是讲话结结巴巴，吞吞吐吐，但孔老师那是因人施教，司马牛其实是个喜欢说话的人，只是脾气暴躁，故孔老师要他讲话悠着点。

　　再说书面表达。

　　孔老师对着一群学生作文章指导：写出来的文字，能够达意，这就可以了。

　　达意，并没有那么简单，先要将意弄清楚，然后才能准确表达。意是人脑中的主观反映，达是人笔下的客观表达。

　　康熙皇帝认为，做人的首要任务就是读书和修养自身。他有很多的切身阅读体会，他认为记载书籍的文字乃是天下的宝贝：“朕自幼读书，间有一字未明，必加寻绎，方是得读书真味。”汉语博大精深，一个字一个词组，可以有多种用法，而每一种用法都会产生不同的效果，事寓字词中，普通人掌握的也就三五千字，那些所谓博学者的识字量，不会比你多几倍，他们之所以理解力强，只是掌握了良好的辞达方法而已。打个比方，这些字就如同你的士兵，而你这个握有几千人部队的总司令，一定要熟悉自己每一个兵的习性，否则，你就会乱指挥。

　　我说写散文从做学问开始，显然不包括所有，此学问和彼学问，亦有些区别，我的重点所指，乃多一些专业细致的态度和方法，在某一行业，有精深独到的钻研和累积，那么你的文章、你的书就会呈现出别样的扎实和气象。学问也是问学，就是为了辞达。一个领域，一种现象，一个人物，一种动物，一个地名，一棵树，一朵花，一件事，甚至一个字，唯穷追不舍，深挖猛挖，什么边角料也不放过，才能从草蛇灰线中，寻出粗壮的印迹，从而演绎成一段段的完美甚至各种痛。

　　庞德也这样告诉写作者：准确的陈述是写作的第一要素。

　　那些花里胡哨的形容与文饰，更多绕来绕去的所谓新名词，其实大多是初级的劳什子，故弄玄虚的卖弄，都是“而已”。

季氏

这一回，孔老师真有点生气，他在责备冉有与子路，是语气比较严厉的那种。

　　起因是这样的：年轻气盛的季康子执掌大权不久，准备对鲁国的附属地颛臾用兵。季康子不是鲁国的大夫吗？为什么要打附属地？原因有两个：一是颛臾仍然效忠鲁国国君，而季康子家与鲁君的矛盾已经公开化；二是城墙牢固的颛臾，与季氏的采邑很近，如果不打下颛臾，将来会有麻烦。

　　孔老师这样责备两位学生：我知道你们不同意打的，但你们两个都是季氏的家臣，为什么不极力阻止？古人不是说过吗？有能力贡献力量，才去做官，做不到就别去。你们看到盲者遇到危险不去保护，将要摔倒而不去扶持，那还要你们这样的助手干什么？！

　　见老师这么责怪，似乎还有点急火攻心，冉有与子路急着解释，孔老师越听越生气：你们就不要找借口了，我听说有国有家者，不患寡而患不均，不患贫而患不安。财富平均，就无所谓贫富，人民和谐相处，社会就会安定。如果远方的人还是不驯服，则用礼乐去教化他们，使他们自动来归。既来之，则安之。而今天，你们两位扶助季氏，远方的人不驯服，也没有办法来归，国家分崩离析，也没有办法保住。反而，季氏还想在国内发动战争，我实在是担心，那季氏攻打颛臾只是表面文章，他是别有所图，目标针对的是国君啊！

　　孔子判断事情，十有八九依据仁与礼两条基本原则，季氏的行为，在前面的篇章中已经出现多次，他与仲孙、叔孙都是鲁桓公之后，后来的鲁君早已失权，这“三桓”已经掌权好几代了，而眼前这件事，真的是越来越过分。

　　从本篇开始，《论语》的风格大变，有人说这是学生的学生的学生的学生，不断修改而成，本章中，讲话总是抢先的子路，反而沉默寡言，而比子路小二十岁的冉有，却活跃得很，这似乎与前面的性格不合。不过，这些都不是重要的，重要的，还是孔老师的思想传达：不要越位，更要警惕越位者的狼子野心。

　　既来之，则安之。归顺的人来了，就要安顿好他们。

　　清乾隆三十六年（1771），土尔扈特部首领渥巴锡，为摆脱沙俄压迫，率领部众，一路浴血奋战，冲破沙俄、哥萨克、哈萨克等军队不断地围追堵截，历时近半年，行程上万里，终于东归。土尔扈特人归顺，感动了清朝政府，政府拨银三百万两，同时调集大量物资接济他们，计有马牛羊二十万头，米麦四十一万石，茶两万余封，羊裘五十一万多件，棉布六十多万匹，棉花五十九万余斤，以及大量的毡庐等。既来之，则安之，有土则安。同时，政府还勘查水草丰美之地，将巴音布鲁克、乌苏等多地划给土尔扈特人作牧场，使他们安居乐业。

　　而现在，词义已经完全改变，用来宽慰人心：看看，风雨雷电，出行不便，人不留客天留客，既然来了，就安心住下吧。“既然”的语气中似乎还有无奈。国家政策演变成了待人接物的方法，也算词语得到了新生。

　　接下来，孔老师要连续发表著名的“三”字系列，一个一个来。

　　子曰：益者三友，损者三友。友直，友谅，友多闻，益矣。友便辟，友善柔，友便侫，损矣。

　　三种有益的朋友，我们身边逐一寻找。

　　正直之友。其身正，不令而行。他不会为一己私利做出伤害国家与朋友的事，刚正不阿，襟怀坦白，光明磊落，正直的朋友，应该排在交往朋友的第一位。

　　诚信的朋友。与朋友交，言而有信，此信，也是仁义礼智信之信，一诺千金，一言九鼎，金口玉言，每一个字都掷地有声。

　　见多识广的朋友。这也很重要，他能为你提供不同的建议，甚至决定人生方向。人非生而知之者，与见识广博者交往能迅速充实自己，从而更好地完善自己。

　　乔布斯说：我愿意用所有的成果与财富换取与苏格拉底相处一个下午的时间。某鸟如果要想如雄鹰一样在天空翱翔，那就要和雄鹰一起飞翔。乔布斯想找与苏格拉底一样的朋友，苏格拉底是杰出哲人代名词，只要有足够的智慧，什么财富都可以创造；某鸟也要寻如雄鹰一样的友鸟，绝不能与雀为伍。

　　三种有害的朋友，我们身边也逐一寻找。

　　装腔作势者。虚张声势，装模作样，不懂装懂，是这一类人共同的特点。《笑林广记》中有一则《借牛》笑话，那富翁就是这一类人：有走柬（送信）借牛于富翁者，翁方对客，讳不识字，伪启缄视之。对来使曰：知道了，少刻我自来也。

　　刻意讨好者。这样的人，一定曲意逢迎，投你所好，阿谀奉承，甚至吮痈舐痔。虽然大多数人不喜欢，但被逢迎者短时却很舒服，自然，刻意，讨好，皆有明确目的。明代陆容的笔记《菽园杂记》卷五，有靠帮高官洗阴部而得御史的事，让人大跌眼镜又深思。这位进士，平时经常出入万阁老家里，得以改任翰林庶吉士。万阁老正害着一种病，阴痿，通俗点说，就是阳痿。庶吉士呢，自称学过中医，是位好医生，他弄来中药，仔细煎熬，然后，每天替阁老洗阴部，后来，阁老推荐吉士做了御史。“洗鸟御史”，人们就这样叫开了。

　　巧言善辩者。这样的朋友其实没什么不好，只是巧舌如簧，舌灿莲花，就会变成花言巧语，小的巧成大的，死的巧成活的，没有什么不敢巧的；或者强词夺理，我的就是我的，你的也是我的，他永远正确。

　　有益的朋友只有这三种？显然不止。有害的朋友只有这三种？更显然不止。世界上没有两张相同的树叶，那么世界上也不可能有两个相同的人，好在，物以类聚，人以群分，这些益友损友，都只是一类人的代表。不过，即便是一类，一类也可以概括许多人，那此类也远不止三，可以随便列上几百个甚至上千个。

　　交友难，交好友更难，交知心过命朋友，难上难。

　　有权，有钱，有名，有势，呼啦啦，无数人会将你团团围住，处在深山也门槛被踏破，只是，你若稍有风吹草动，人还没走，茶就会凉。

　　孔子曰：益者三乐，损者三乐。乐节礼乐，乐道人之善，乐多贤友，益矣。乐骄乐，乐佚游，乐宴乐，损矣。

　　三种快乐有益。我们一一寻找。

　　礼乐的快乐。

　　通过施行礼与乐得到的快乐，会让人身心愉悦。繁文缛节让人受不了，但适当的礼节，却是增进人与人之间良好关系的润滑剂。

　　若干年前，我去东京，早餐用毕上楼，电梯口一日本男子正好拖着行李箱候着，显然，他刚入住，电梯门开了，我做了个他请先的手势，他先进，我后进，进去后，他就朝我鞠了一躬，我摆摆手，行至中间，他看了看我的长相，想了想，又朝我鞠了一躬，我又摆手，说不用不用，电梯终于停了，我们在一个楼层，我又让他先出，他拖出行李箱，再次朝我鞠躬。我只好向他弯身欠腰回了个礼。突然想起，日本人在高中时就学《论语》，孔老师的这一套他们应该印象很深。虽有点诚惶诚恐，但还是挺开心的。

　　说别人优点的快乐。

　　背后常说别人的优点，那是你情商高的表现。

　　《红楼梦》第三十二回，史湘云、薛宝钗劝贾宝玉，学做官学交际，贾宝玉大为反感，对着史湘云和袭人赞美林黛玉说：“林姑娘从来不说这些混账话！要是她说这些混账话，我早和她生分了。”此时，黛玉正巧来到窗外，无意中听见贾宝玉说自己的好话，“不觉又惊又喜，又悲又叹”。

　　结交良友得到的快乐。这个不去展开，上面三种益友就是良友。与良友言，常会如沐春风。听君一席话，胜读十年书，都是良友。

　　三种有害的快乐，我们也一一寻找。

　　乐骄乐。乐谁都喜欢享，但“骄”了即为害。“骄”的本义是六尺高的大马，常指马的高大雄壮，喻意强烈，茂盛，随心所欲，不受拘束，这样去享乐，过分了。我一表兄，好牌局，三十多岁时，三天三夜连续打牌，肝病突发，不治而亡。

　　乐佚游。“佚”就是放荡、放纵，纵情游荡。仅有时间还不行，那是穷游，还得以钱财打底，这是另一种作乐，或者也可以说是作死。

　　虽然花的是自己的钱，却并不完全是自己的事。清代王应奎的《柳南随笔》卷二中，有一则糟蹋钱的笔记，看了忍不住要骂人：

　　徐汝让，某大司空的从孙，富甲一方，挥金如粪土。某个春日，他登塔顶，从顶上撒下数斛金片，金片随风飞扬，满城尽作金色，好事者咏“春城无处不飞金”。又曾经从洞庭山买杨梅数十筐，雨后浸到桃源的山涧里，派人不断地踩踏，杨梅殷红如血，游人争着喝山涧水。又曾经到街上买碗，因他挑三拣四得厉害，主人话说得不太好听，他一怒之下，就将碗全部买下，然后悉数打碎，碎碗片将整条街道都堵塞了。

　　乐宴乐。宴乐，安逸或者酒食争逐之乐。常见劝酒场景，民间自有劝酒高手在，不喝吧，伤感情，喝吧，伤身体，许多人只好伤身体。喝残，喝死的，屡见不鲜。法律其实有明确规定，因劝酒使醉酒者伤了肝脏的，可以追究民事责任，故意劝酒，致人死亡，则可能构成犯罪，如果因别种企图劝酒，趁女方意识不清醒发生性关系的，也属于犯罪。

　　快乐由心境决定，快乐也是一种情绪，情绪决定人生。快乐千万条，但所有好的快乐，皆以适度为标准，此所谓小酌怡情，大醉伤身。

　　与君子相处，应该怎样说话？

　　下面三条，是孔老师告诫大家的：

　　言未及之而言谓之躁。

　　躁的毛病，就是性急，不冷静，不该说的时候说了。还没轮上你说呢，急什么？或者，这话根本就不是你该说的！躁也不是什么小毛病，弄不好，就会像蟹一样，虽横行霸道，实力雄厚，到头来却没有置下一点房产，靠租（其实是霸占）别人的房屋过日子：蟹六跪而二螯，非蛇鳝之穴无可寄托者，用心躁也。

　　言及之而不言谓之隐。

　　隐就是隐瞒，到你该说的时候，你却不说，那就是隐瞒。隐瞒什么？或是胆怯，怕惹麻烦；或是与他人私，为他人隐。本来只要一句就可以得到答案的事，极有可能因这个隐，会永远没有真相。

　　未见颜色而言谓之瞽。

　　瞽是瞎子。与君子讲话，不但要看时机，还要看君子的脸色，如果不看脸色就轻易说，那就是盲目。说话的时机也对，说话也没有隐瞒，此时的君子是什么反应呢？如果盲目，则会适得其反。

　　说话真的好难呀。

　　我外公的书箱上写有九字铭言：人难做，做人难，难做人。我也仿成九字：话难说，说话难，难说话。细细想来，说话与做人，有时就是一回事。

　　一秀才问僧人：秃字如何写？僧曰：不过秀才的尾巴弯过来就是了。

　　秀才真不会做人，向和尚问秃，什么居心？好在，这是个聪明的和尚。有尾巴，就不是人，你这样奚落人，根本不算文化人，禽兽而已。

　　孔老师这样强调君子的三戒：少之时，血气未定，戒之在色；及其壮也，血气方刚，戒之在斗；及其老也，血气既衰，戒之在得。

　　一戒一戒说。

　　年轻时戒好色。

　　古代男女的成婚年龄，男子大约在十五至二十岁之间，女子大约在十三至十七岁之间，各个朝代的规定不尽相同。古人大多命短，不知道有人研究过没，这与青年好色有无关联，但有一点可以肯定，那些短命的皇帝，一定与此有大大的关系，他们成婚早，许多又迷丹药，再加上后宫无数，五百多个皇帝中，六十岁以上的仅有三十来个。汉成帝就死在赵合德的床上。

　　色难戒。在祝融峰修行十年的至聪法师，自认为已经修成金刚身，没有什么东西可以引诱得了他，某日下山途中，恰好撞见一个叫红莲的女孩儿，一瞬而动，遂与合欢，欢乐至死。有人统计，明清至少有十五部作品，都写到了红莲的故事。红莲已经成为了一个比较通俗的隐喻，是色的代名词，喻意简单而明确，那就是，面对强大的外在引诱力，需要一百一十分的免疫力才有可能抵抗得住，重复一下，只是有可能而已，并不能保证。

　　壮年时戒好斗。

　　加拿大研究人员实验发现，男性面部的宽高比与行为的进攻型紧密相关。所谓面部“宽高比”，是指一个人左右脸颊的“宽度”与上唇到眉心的“高度”之比。研究发现，与瘦长脸颊的男性相比，脸颊越宽的男性往往进攻性越强。这种脸型的人，大多都是好斗者。

　　鄙乡江南片人，血气多旺盛。

　　某盛夏，甲来到乙摊前买冰汽水，钱递过，汽水开盖，甲说：一点都不冰嘛。乙答：刚刚冰柜里拿出，怎么不冰？

　　甲：不冰。

　　乙：冰嘛。

　　甲：不冰就是不冰。

　　乙：冰就是冰！

　　甲拿起没喝完的汽水瓶子，朝乙猛地砸了过去。乙也毫不示弱，躲过汽水瓶后，随手拿起另一只啤酒瓶，朝甲猛地砸过来。然后是亲密式搂抱扭打，直到派出所的警察赶到为止。一言不合，白刀子进红刀子出。

　　老年时戒在得。

　　得就是贪多。此时，人已进入暮年，需要舍弃一些东西，金钱，权力，名誉，都要舍，生没带来，死也不可能让你带去。

　　佛陀临终，弟子问：佛在世，吾等以佛为师，佛灭度，大众以何为师？

　　佛曰：以戒为师。

　　躁，隐，瞽，以及损友，有害之乐，好色，好斗，贪多，都是戒，都是师。

　　接下来，孔老师以为，君子还有三畏：畏天命，畏大人，畏圣人之言。畏就是敬畏，天命必须敬畏，非人所能控制；大人是政治领袖，也要敬畏，他们负责管理天下；圣人的言论，自然是经典，有启发意义，也得敬畏。

　　敬畏不是屈从，两者之间有质的不同，敬畏是有思想的尊重，选择，共存。

　　三说完了，孔老师接下来说四。

　　他首次从学习的角度，将人分成四等：生而知之者上也；学而知之者次也；困而学之，又其次也；困而不学，民斯为下矣。

　　有生而知之者吗？恐怕没有，孔老师也不是这样的人，他自己在《述而》里说过：我非生而知之者，好古，敏以求之者也。他强调的是学而时习之，不过，不妨碍列出。苏格拉底也说，他最大的智慧，就是知道自己的无知。

　　学而知之者，大多数好学者都是这一类。

　　困而学之为第三等学习者。遇到困难才去学习的，这是被迫型的，不过，还算不错，工作生活中，要用到了，知不足，后学习，现学现卖，虽然局促，但总比不学的好。

　　第四等就是困也不学的。为什么困而不学？无非是不学也可以混日子，不少困而不学者，还会讽刺那些二三等学习者：瞧你，傻模傻样，读书读傻了吧。

　　学习可以分成四等，人要是分成四等了，那么，这样的王朝注定不会太长久。

　　元朝将国民分成四种等级：

　　第一等，蒙古人，国族，自家骨肉；

　　第二等，色目人，西域（中亚）人，部分契丹人也划入；

　　第三等，汉人，淮河以北原金朝境内的汉人与契丹人、女真人，还有较早征服的云南人，最晚征服的四川汉人等；

　　第四等，南人，最后被征服的原南宋境内的江浙、江西、湖广三行省及河南行省南部的百姓。

　　统治者这样划分不是无聊，而是便于统治：三等四等人，不许收藏兵器，不准练习武术；一等二等人，可以殴打三等四等人，不准还手；一等人因争斗与醉酒杀死四等人，无须偿命，只以出征作为惩罚。

　　元延祐二年（1315），元朝恢复科考的第一次考试，共录取一百人，一二三四等人各二十五人，而一二等人，总人口在一百四十万左右，三四等人，总人口多达七千多万。

　　四说完，孔老师接下来说九，著名的“君子九思”出场：

　　视思明，听思聪，色思温，貌思恭，言思忠，事思敬，疑思问，忿思难，见得思义。

　　九思，就是九次反省，前面说过三省吾身，三其实代表多，这里指向九，最大阳数。君子真不好做，《论语》课堂从第一节课开始，就不断指出君子的修炼与忌讳，君子与小人的连续对比，这里又指出“九思”。

　　这里试解第八思、第九思。

　　第八思，忿即发怒，发怒的时候，要考虑灾难。这么严重？嗯，愤怒的后果极严重。看《史记》中记载的卑梁争桑：

　　九年，公子光伐楚，拔居巢、钟离。初，楚边邑卑梁氏之处女与吴边邑之女争桑，二女家怒相灭，两国边邑长闻之，怒而相攻，灭吴之边邑。吴王怒，故遂伐楚，取两都而去。（《史记·吴太伯世家》）

　　吴楚边城两采桑女争桑，引发双方家长斗殴，继而两国边境派出所所长率众介入群体性械斗，楚先胜一筹，这就为吴伐楚制造了一个完美的借口。战争皆因愤怒，小怒引发大怒，大怒再炸开暴怒。

　　第九思，见得思义，见到想要据为己有的东西，考虑该不该得。

　　俗语谓君子爱财，取之有道，此道即合义。

　　有人求文于桑思元，托以亲昵，无润笔，桑曰：吾平生未尝白作文字，可暂将白银壹锭置吾案间，鼓吾兴致，待文作完，并银送还可也。有人求文于祝枝山，枝山问：是见精神否？（俗以银钱为精神也。）应曰：然。则欣然捉笔。

　　看在亲朋好友的面子上，我不收你钱了，但你必须弄一锭银放我桌上，鼓鼓我的兴致，否则，我没有文思，这是我的习惯。明代文人桑思元、祝枝山等，对自己的文字皆极度自信，他们都有相当不错的市场行价。文字写完了，鼓吾兴致的银子怎么好意思拿回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