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荣把雪白的棉丝称为棉精灵。
一早,阿荣坐在铺门前,百无聊赖地捉下身上的棉精灵,捻于指间,鼓起嘴巴一吹,目光随棉精灵飞舞。每天有很多这样的时候,阿荣的目光愈拉愈长,追随着棉精灵在街面上游弋,累了便压低帽舌,掏出手机刷抖音微信,刷着刷着便发起了呆。隔壁米粉店的逢家阿嫂从玻璃窗口探出半个胖身,笑他在想媳妇。阿荣笑笑,也不辩解,把手机揣回兜里。
笑归笑,笑完之后逢家阿嫂依然端来满满一碗米粉,上面卧着三四颗溜圆的鱼丸。
阿荣一日三餐的伙食归逢家阿嫂管,师傅和逢家阿嫂每月一结。他喜欢吃逢家阿嫂的米粉,便宜且味道好,一天生活的开始和结束,通常是一碗热乎乎的米粉,外带三四颗有回味的鱼丸。米粉是易消化不带饱的东西,尽管是粉多汤少,但没到半上午肚子就开始咕咕叫,夜里更难熬,抓心挠肚闹腾得厉害。
阿荣吃得很慢,哧溜哧溜把米粉吃完,然后边看街景边享用漂在热汤上的鱼丸。
当地人习惯把这里叫半边街,据说早先并不叫这个名字,打仗那些年被毁了一边,剩下半边随时可能被拆迁的老街铺,像一个年老色衰的佝偻老妪,歪立在四周现代气派的高楼间,显得那样伶仃和不协调。“怀厚弹棉铺”正好夹在街中间,窄窄的铺门,长条形的铺子,很不起眼,路人很难注意到它的存在。弹棉铺两头挨着的是逢家阿嫂的汤粉店、董铁铲的古董店、李大剪的裁缝铺及何树林的木器社等等。
不到八点,街面上的人和车骤然多了起来,逼仄的汤粉店显得格外拥挤,店里五张桌子和门前六张桌子一直满座,赶着去上班或上学的食客,不想久等,叫一碗热乎乎的米粉,按个人喜好再来点鱼丸、肉丝或者猪心猪肺,或坐或站,就着油饼油条嗍完,抹嘴便走。这个点总是逢家阿嫂最开心的时候,哪怕被食客催得溜溜转,恨不能生出三头六臂。后厨的男人却淡定得多,配料、下粉条、出锅,按部就班,一板一眼,和急急火火的逢家阿嫂就有些不一样。阿嫂脸盘子糙,举手投足多有乡下人的粗阔,相比阿嫂,男人却讲究得多,听说比逢家阿嫂还小好几岁,虽然成天在油烟中忙碌,但身上总是干干净净,一水的清爽。
阿荣搁下碗,近前搭手。也就个把时辰的热闹,饭点一过,米粉店留下一片杯盘狼藉,恢复了原本的安静。帮完忙出来,阿荣瞥见自己吃剩的半碗汤里不知何时添满了米粉,上面还盖了一张油汪汪的饼。
荣师傅,可要吃饱,莫亏了自个哇。
逢家阿嫂在身后说,然后照例又埋怨起了阿荣的师傅:好个弹棉佬,抱着葫芦不开瓢,守着不来钱的弹棉铺何苦来,说过多少回了盘给我,跷脚等房租,极好的事情。
逢家阿嫂的话他每天都要听好几遍。确实,现在的人作兴盖腈纶被、九孔被、羽绒被,用棉被的越来越少,生意清汤寡水,想必进项也不多,如若店铺不是自己的,肯定是要亏折的。每念及这些,阿荣对未来的出路便生出种种忧虑。可话又说回来,父母本不指望他挣钱,只是找个活把他从家里支走罢了。心底里,阿荣不希望师傅把店铺盘出去,否则,该他卷铺盖回家。他喜欢现在的生活,衣食无忧,钱么,师傅隔三岔五给一些。最主要是没人会笑他傻,羞辱他是个疤子,街坊和老顾客都管他叫荣师傅,听听,多舒坦。当然,还有一层原因,他也说不清,也说不好。
门前逢家阿嫂的男人,专心手下的棋子,目光并没移开,不紧不慢接过逢家阿嫂的话,你莫要多事,惹得人家爷崽斗气。咱也弄不了那么大的排场,心莫要太大。
逢家阿嫂曾私下找过条子商量盘店,因为章妈的事情,条子很是警惕,待逢家阿嫂开了价,自然一百个乐意,拍着胸打包票,岂料转身却在师傅那里碰了钉子。这让条子很不爽,原本就紧张的父子关系雪上添霜。
逢家阿嫂斜了一眼男人道,讲起来风摆杨柳轻巧得很,难不成让娃们在学堂里顿顿吃稀饭腌菜?睁眼张嘴都要钱哇?再说了,桌子摆在道上,提心吊胆总归不踏实。
逢家阿嫂说的是街面上难缠的城管和环卫工。城管没那么早出门,早上这趟生意就有些从容,六张桌子挨挨挤挤都支到弹棉铺门口了。中午和晚上就不一样,畏畏缩缩,摆两三张桌子出来还得瞅着点街尾的烧烤店或街头的血鸭店,有乱哄哄的迹象就得作势收了。地面也得整干净,否则环卫工又要跳出来责难。阿荣有一次看见逢家阿嫂和环卫工在争执,两人都被对方讲得眼睛泛红。后来也不知怎么了,环卫工再没多过事,偶尔看见环卫工在店铺附近忙,逢家阿嫂还会给对方端去一碗热气腾腾的米粉。
男人烦了,棋子一扔,眉毛一挑道,我哪又不晓得,章妈这才走了多久。
仿佛被戳痛了心,逢家阿嫂冷了脸,手里的饭勺刮得嚓嚓响。
提起章妈,阿荣总也忘不了那一段幸福的生活。章妈是米粉店的帮工,讲起来还是逢家阿嫂的远亲,早年死了男人,又丢了儿子,逢家阿嫂看着可怜,动了把章妈说给师傅的念头,顺带让她来店里帮帮工,一搭两就,将来老了病了也互相有个照应。逢家阿嫂先两边探了探,章妈别扭了一阵,点了头,在师傅那边却遭到婉拒。逢家阿嫂并不泄气,这种事需要文火慢熬,得章妈自己主动贴上去。偏偏章妈是个木讷的女人,只是一声不吭地料理师傅、条子和阿荣三个男人的生活。师傅在店铺忙完,章妈便端着茶壶在一旁候着;师傅没来,她好酒好菜做好了送过去,再捎着把里里外外家務也做了。师傅终究怕了,落了锁,早出晚归躲着章妈。突然冒出一个人分家产,条子自然不答应,也不知使了什么阴招,硬是把章妈逼走了。
费力不讨好,又无端地少了一个帮手,逢家阿嫂和师傅疙疙瘩瘩,小半年没说话。
阿荣打着饱嗝,新的一天从一碗米粉开始了。
新的一天和过去的每一天有什么两样呢?阿荣闭上眼就能想到,无非是翻翻这两天的账目,看看今天该哪位顾客来取货,再不紧不慢把活忙完,然后剩下一大段的时间慢慢打发。师傅每天都会来一趟,有活的时候看着阿荣做,偶尔搭一把手,没活喝完茶就走,有时也候着,等隔壁的两口子忙完,凑过去和男人噼里啪啦杀一盘。
货架上有三床还未领走的棉胎,老顾客定做的。还有一床绸缎面的大红喜被,很是惹眼,放在货架上七八天了,那对小夫妻一直没来拿。
阿荣里外整理了一番,给拆棉机、压棉机上好了机油,然后搬来凳子踮着脚把“怀厚弹棉铺”牌匾擦了一遍。榆木牌匾已开裂,尽管用角铁加固,但裂缝依然根须一般以肉眼看不见的速度生长。这块牌匾师傅视若珍宝,其来历阿荣已经听得耳起茧。当年,半边街毁于战火,街坊忍饥挨冻,师傅的父亲周怀厚自掏腰包弹做了十二床棉被,供大家度难。战乱过后,街坊敲锣打鼓给他父亲送了这块牌匾,悬挂至今。
忙完这些,阿荣环顾左右,目光又落在货架火红的喜被上,想想,寻来一块塑料膜将棉被裹扎好——店铺灰尘大,天晓得他们什么时候来拿。看上去妥帖多了,阿荣这才坐下来刷抖音。
逢家阿嫂端着碗拖了椅子挨了过来,又兴兴头头续上了话:
喜欢啥样的姑娘?跟嫂子讲,嫂子给相一个。
阿荣忸怩了一阵,不作声。
逢家阿嫂就叽叽嘎嘎笑,身下的竹椅跟着助兴。
都讲逢家阿嫂性子直,可不,几分钟前还和男人阴着个脸哪。
其实,阿荣早就有了喜欢的姑娘,搁在心里,别人不晓得,父亲一定晓得。阿荣未必清晰记得“那个人”的模样——他的脑壳不管事,记忆力似乎越来越差——哥哥办喜,她随几个姑娘来送亲,很安静地坐着,身上散发着一股好闻的特别的幽香,村里小伙凑上去搭讪,她慌乱地躲着对方的目光,羞涩地向身边的同伴求援。阿荣向新过门的嫂子打听,嫂子转身笑着把话学舌给了哥,当天在饭桌上,全家人都没憋住,笑。
在父亲的张罗下,他们又见过两回面。一回在镇上的饭馆里,姑娘瞅着他眉角被帽檐压着的半枚铜钱大小明晃晃的疤,欲言又止;二回在阿荣的家里,席间,中人把弓着腰正在给客人敬烟的父亲拉到一边,指着眉角和父亲嘀咕了几句。父亲谦卑的笑瞬间干结在脸上。
白忙了一场。
在母亲的主导下,阿荣后来又有过几回相亲,都是手脚有毛病的姑娘。母亲想得实在,阿荣破相,脑壳不管事,还是个犟种,讨上能生养的媳妇就不错,入赘也行。几回相亲,都被父亲闹酒疯而搅黄了。事后,母亲盯着父亲一个劲冷笑:行啊,又得逞了,留着,当个宝吧……
父亲眯着醉眼,笑得有些谄媚。
后来有次和父亲在街上卖薯,遇见中人,得知“那个人”已嫁给了城里十里铺的小贩。阿荣心里灰灰的,“十里铺”三个字好似三记闷锤,砸得他不辨东西。
阿荣开始反感别人叫他荣疤子,在抗议无效的情况下以耳光还击,冷不防贴上前,“啪”一声甩过去。荣疤子你疯啦?!对方被甩得莫名其妙,厉声呵斥。又是“啪”一声,还搡一把,摆出一副要拼命的架势。被打的人心里发虚,捂脸走了。人们这才捞起陈年旧事,将阿荣的怪异归咎于阿荣的父母。虽年深岁久,但除阿荣一家讳莫如深外,几乎是人人都晓得的事。
阿荣成为一个不受欢迎的人,两个月后被送进城成了一个弹棉郎。
师傅的手艺在半边街口碑不错,直到现在,在体力大不如以前的情况下,师傅仍坚持手工为老顾客做活。弹棉匠不会手工做活会被行内人看不起的。这之前,阿荣感觉不到机器和手工活的区别,待到手工和机器活都能上手,有了比较之后,他才似乎体会到其中的一些奥妙,并暗暗计划将来也为自己手工弹一床喜被。弹一床怎样的呢?当然要用上好的新棉,不能太暄,也不能太实。棉胎少不了火红的“囍”字和迎春的红梅。阿荣喜欢红梅,家门前就有几株,雪地里点点红,煞是好看。至于被面嘛,阿荣喜欢店里一款描金花鸟的,满床的鸟语花香,叽叽喳喳,漂亮且热闹,看上去心里暖和。
可是,谁会和自己在这样的被窝里滚一辈子呢?每次这样的问题从心里升起,阿荣就有一种莫名的伤感。
深秋的阳光依旧浓烈,随风缠绵,白花花晃得人睁不开眼。街景看累了,阿荣习惯性地把帽舌往下一拉,眼前便剩下来来往往的人腿和车轱辘。
一个月前的某一天,店铺里一个顾客也没有,阿荣乐呵呵刷完抖音,觉着空虚,诅咒了一句阴雨天,便又昏昏沉沉发起呆来。两片眼皮子愈来愈沉重,耳旁好像有人在师傅师傅地唤着,一声又一声,好听得很。阿荣判定不了是在梦里还是在现实中,眼皮子跳了跳,终究没撑开。过了片刻,一股似曾熟悉的特别的幽香钻进了鼻腔,阿荣凛然醒了过来。眼前站着一个笑吟吟的女孩,脸上旋着浅浅的小酒窝。和女孩对视的一瞬,阿荣目光被烫了一般躲开,下意识地拉了拉帽檐。女孩身后的小伙子,挟了两床旧棉被,武声武气地说:师傅,两床做成一床。
阿荣仔细瞅了瞅案板上一大一小两床旧棉被。稍大的那床条纹相间被面的,已经很破旧了,隐约可见灰棉胎。另外一床小碎花被面的也并不新,但清爽干净。
弹——喜被?
小伙子点头。
不弹一床新的?
就用咱俩的吧,讲好了的。女孩说。
新鲜。
小伙子和女孩相视一笑。
阿荣多瞟了几眼。小伙子身板结实,衣着粗粗拉拉,是常年在户外作业的粗粝,具体哪一行不好说。女孩身形纤巧,面容姣好,惹人喜爱。
阿荣称好了棉被,对方也选好了被面——正是阿荣喜欢的那款,大红的绸缎,花开鸟飞。女孩和小伙子分别捏住被面四角,轻轻一抖,暗淡的屋子便富丽堂皇,满是啁啾的鸟语和扑鼻的花香。小伙子试了试被面的手感,笑着和女孩交换了一下眼神。
付完定金,女孩挽着小伙的手钻进了隔壁米粉店。阿荣坐在竹椅上不时伸长脖子朝外张望。雨滴噼噼啪啪敲打着屋瓦,敲得阿荣在一股若有若无的幽香中复又昏沉。待他在一陣刺眼的光亮中睁开眼时,雨已经彻底停了,空气中浮游着一股清新、微甜的气息。阿荣快步出了店铺,米粉店不见那一对小夫妻,只有两个着抹胸衣和皮裤的食客。阿荣认得的,半边街的洗头妹,这个点也只有她们才出来吃米粉。逢家阿嫂的男人机械地剁着砧板上的鱼肉泥,在嘈杂声掩饰下不时拿眼觑向两个食客,眼神刚有些放肆的时候,腿上却挨了一脚。逢家阿嫂不知何时已站在他身后。
摊开小伙子的那床棉被,散发出一股汗酸味儿,女孩子的那床则残存着淡淡的幽香。看四下没人,阿荣把鼻子凑上去,脸热心跳,有些发痴。在阿荣的经验里,一般是长辈给小辈准备喜被,哪有小夫妻自个来定做的,而且还是用各自的棉被合二为一。这就有意思了,似乎是从此后日子就过到一块了,是你中有我我中有你,不再分开。这样想,阿荣觉得自己要干的活有那么一点神圣和美好。他临时改了主意,决定为这对小夫妻手工弹上一床上好的棉被。
这个雨后的下午,“怀厚弹棉铺”重又响起“梆——梆——梆——”的弹棉声,这种久违的声音,阿荣听起来倍感妥帖,就连逢家阿嫂都晓得,隔壁弹花棰一响,准又是要紧的活。
弦花飞舞中,阿荣一棰一棰地重复着笨拙的单调。他有点享受这种过程,仿佛是握了一张大弓在弹奏,内心浅浅的兴奋和着那梆梆梆的节奏蜿蜒流淌。随着弓弦的深入浅出,依附在棉丝上的汗酸味和淡香味慢慢相遇、融合,躲在棉胎里的无数棉精灵被释放,缠缠绕绕化作一团云,一蓬烟,在案板上飘浮、缭绕。有些不听话的棉精灵飞离案板,或在空中舞蹈,或依附于铺子里的附着物上。棉胎弹好压好,阿荣开始盘“囍”字——阿荣没有师傅盘得好看,不够圆润端庄,每次问师傅,师傅总是笑而不答——盘着盘着,“那个人”突然跳到他脑壳里来了,阿荣心里咚咚地跳着,手下的红线跟着微微发颤。盘好“囍”字,阿荣接着又盘了“百年好合”几个小字。红线白棉,红得热烈,白得无瑕,更衬出许多喜庆和纯洁。想想,又找来线头子,在“百年好合”旁点缀了一株小红梅。
该网纱了!阿荣隔着门板喊了一嗓子。逢家阿嫂应着,脚还没到,声音先抢进了门。阿荣有几分得意地说,等哪天有新棉了,帮你们也弹一床,带“囍”字的。逢家阿嫂白了阿荣一眼,顺口道,莫拿阿嫂开心,都不睡一个被窝了。想想说快了嘴,又补了一句,我家男人整夜呼噜。阿荣笑笑,嫌我手艺哇?逢家阿嫂麻利地接过阿荣用牵纱蔑递过来的纱线,说,哪会,我们当年的喜被也赶不上你这手艺,太暄了,大冬天还捂汗,“囍”字下面还有“永结同心”四个字,我娘的意思。阿荣问道,还在用?逢家阿嫂摇摇头,丢了,盖了十多年,生娃那年糟蹋得不成样了,尿骚屎臭,棉线都崩了。后来他带去广东打工,上不了火车,嫌碍手,抛了。阿荣说,怪可惜,翻新翻新还是好东西。逢家阿嫂轻叹了口气,莫提了,男人粗粗拉拉,哪里明白咱的苦心。
一递一接间,纱便网好。
阿荣歪了头打量,哑然失笑,若套上花鸟被面,不正是自己心里想要的棉被么?
下午,棉胎接近完工,阿荣奓开双手满脸挂汗地在棉胎上“走盘”,手下的樟木盘在棉胎上走得有些阻塞,身子也拧得很,不如原来利索。艺不练手三天疏,师傅说得对。正想着,师傅还就来了,摸了摸饱满的棉胎,目光落在艳红的红梅上,禁不住“嗬”了一声,脸上浮起一层喜色。
不错哇,手艺见长……哪一家要办喜?
一对小夫妻翻新的喜被。阿荣的语气轻描淡写。师傅若有所思哦了一声,拎了矮桌往门口走。阿荣照例去烧水,待拎了铁罐子准备撮茶叶时,师傅摆了摆手,从兜里掏出一块普洱茶饼,小心翼翼从茶饼上抠下一小块,泡了数杯,然后招手唤逢家阿嫂两口子来喝茶。逢家阿嫂的男人解下围裙过来了,手也没空着,端了一盘熟食。
逢家阿嫂嘴里应着但没挪脚。
条子托人从云南带回来的,尝尝鲜。师傅脸上漾着笑,给逢家阿嫂的男人端了一杯,然后努努嘴。阿荣领会,给逢家阿嫂端了一杯过去。
逢家阿嫂的男人边喝茶边摆出棋盘。阿荣不喝茶,也看不懂棋,只安静地坐在一旁打盹,头勾得像低垂的稻穗。
去,把杯子拿来。师傅担心阿荣又栽倒,支他去把端给逢家阿嫂的茶杯拿回来。
这茶不赖,条子都晓得孝敬您老了。逢家阿嫂的男人呷了一口。
也不晓得刮什么风,这阵子倒学会讨好人。师傅脸上的笑便又放大了许多。
怕是为了这间铺子吧?逢家阿嫂的男人试探道。
我哪又不晓得,几个钱都被不三不四的女人勾走了,一门心思诈我这把老骨头,终究都是他的,着什么急……
男人附和道,对对,不急不急。
不管怎样,我心里还是蛮高兴,这孩子打小就没了娘,心眼不坏……要是他娘在,那多好。
弹棉佬的女人,半边街恐怕没几个人还记得,见了谁都一副温厚的笑,可惜生产后失常,不发病和正常人无异,发病的时候疯癫乱语。那一日弹棉佬吩咐女人照看铺子,晌后,给人弹完棉,背着崽回来却不见了人,苦寻了几年毫无结果。一晃二十多年过去了,弹棉佬一直守着那一丝若有若无的希望和垂垂老矣的鋪子在等。
米粉店里的逢家阿嫂一直竖着耳朵,男人们的声音时大时小,弹棉佬那几句却偏偏一字不漏地入得耳来。逢家阿嫂在心底叹了一口气,看来条子指望不上了,可惜了那一块普洱,避着男人在鼻子底下不晓得闻了几多回,到头来都没捞着尝一口。
小城白天越发短促,吃完米粉阿荣早早关了门,爬进阁楼自成一统。远处戏院散场的喧闹声一波一波地荡过来。没过多久,嘈杂声落下去,屋外便又安静了下来,偶有汽车、自行车碾过落叶发出的沙沙声,间或响起夜行人匆匆而过的脚步声,以及隔壁米粉店打烊后压抑的争吵声。楝树上的黄籽儿被寒风刮落,啪的一声跌落在屋瓦上,过了一会儿,又是一声,在静谧的夜晚显得落寞幽沉。
货架上不断有新完工的被胎码上去,然后不断被人取走,只有那床火红的喜被一直静静地躺着。花团锦簇间,报喜鸟滴溜着眼珠,展翅欲飞。每天,阿荣都会朝它瞅上一阵,像是瞅一个被人遗弃的孩子,眼神里多了几分惆怅。
别看了,多半出事了。师傅不冷不淡地说。
小伙子多半是在工地上讨生活的人,女孩呢,那天提着一大袋菜,要么是给人做钟点工,要么是给工地做厨。在工地上出事那就不是一般的事,多半人命关天,但这个概率多低啊。想想他们幸福美好的样子,阿荣觉得那种事不可能会发生在他们身上。也许是家中发生变故赶回去了,也许是闹别扭了,或者是闹掰了。这都是很正常的事情,等气消了,和好了,自然又挽着手突然出现在他面前。
八成是忘了吧,或者被什么事给耽搁了。阿荣回了一句。
师傅没再吭声,停下手中的活,晃了一眼货架上火一样的喜被,突然就想起了自己的女人。浮沉往事,缠缠绕绕在心头升了起来。
师傅走后,阿荣早早地关了铺子。他在铺门醒目位置留下了自己的手机号码,连晚饭都来不及吃就匆匆出门了。阿荣在充斥着异味的菜场匆匆穿梭,不买也不问,一连好几天都是如此。菜贩们不晓得这个帽舌低垂的小个子要干什么,甚至怀疑是市场管理所暗访的工作人员,向他报以友好的微笑,然而小个子迎向他们的依然是漠然的目光。
裹着浓重的夜色回到铺子,火炉上依然煨着小半锅米粉。
阿荣改变了策略,他开始清早出门,在市场入口处蹲守。
小半月,一无所获。
师傅和逢家阿嫂劝他别找了,阿荣哪里听得进。师傅晓得他的脾气,也就不再说了,随他去吧——有时候他甚至喜欢阿荣这股没来由的犟劲。
放弃了菜市场,阿荣开始频繁出入附近的建筑工地,他以半边街为轴心,周围十公里范围的工地挨个访。由于缺少有效的信息,十几天下来一无所获。阿荣并不理会人们的不解和嘲笑,他只有一个简单的愿望:找到他们。
见阿荣接连几天晚上没有出门,逢家阿嫂就晓得事情并不顺利。就当人家送给你的,留着自己将来用哇。逢家阿嫂打趣道。这种东西怎能随随便便用人家的,也许过不了多久我会找到他们的。阿荣说。逢家阿嫂啧啧夸道,荣师傅真是良心好,可惜了我家女太小,若是再大个七八岁,给荣师傅做媳妇,也是蛮好的事情。说完,忍不住哈哈大笑。笑完,仿佛想起了什么,返身进屋捏了一张相片递给阿荣。
三个穿校服的少年娃,搀着一个拄拐的老婆婆站在坡上,身后一线瓦脊。
喏,逢家阿嫂指着梳了两把短刷子的女儿说,好贴心,当年横下心要个女还真是对了。两个崽就没良心,浪浪荡荡读不进书,将来也是个麻烦。
话听起来耳熟,母亲也经常这样唠叨。阿荣不晓得从何时起,自己成了父母的累赘与麻烦。
这天,阿荣嗍完米粉坐在门口修理磨盘机,远远地看见两个拿着话筒扛着摄像机的人从炒货店那边过来。
阿嫂,起风啦。阿荣大声喊,扰得食客都伸头莫名地看他。
逢家阿嫂从临街的窗口探出头,随即跑出来将食客赶进屋,手忙脚乱地收桌子。那两人进了米粉店,一径将镜头对准了逢家阿嫂,拿话筒的女孩问逢家阿嫂家里有几口人?生意怎么样?有什么心愿?逢家阿嫂涨红了脸躲着镜头,窘迫得很。几个相熟的老食客替她解了围,打趣道,我们晓得的,阿嫂眼下的心愿是有一天不再提防你们这些个记者城管了,扩大店面挣好多钱,对不,逢家妹子?逢家阿嫂搓着围裙,使劲点头。阿荣暗自发笑,没想到大大咧咧的阿嫂也有这般窘样。笑容未及收回,猩红的话筒却一下子戳到阿荣的嘴前。他们叫他小师傅。小师傅,你是弹棉的吧,给我们说说你的心愿。阿荣着慌了,逢家阿嫂站在人群外冲他比画,从她那口型判断,说的是“媳妇”两字。阿荣笑笑,用满是油污的手指了指货架上那床喜被。
寻找喜被主人的消息在“新闻夜航”播出第二天,阿荣忙坏了,这边手机响个不停,那边不断有人上门定做或翻新棉被,来的人无一例外要摸摸货架上的喜被,顺带打听一两句。此外,他还得应付跟风而来的记者、视频主播,以及要求在店招前合影打卡的市民。阿荣没料到会闹出这么大动静,临到傍晚快关门的时候,师傅粗粗点了一下,好家伙,整整四十六床订单。弹了一辈子棉,今天一天抵过平日旺季一个月了。师傅却犯愁了,阿荣晓得师傅的心思,自上次住院后,师傅精气神差了一大截,活基本干不动了。突如其来的重担,师傅担心把阿荣压垮。阿荣却不以为然,撸了袖子说咱加班干。
一个多月过去,“怀厚弹棉铺”因媒体报道带来的热闹渐归于平静,人没找着,但生意显然比往年好了许多,算是种豆得瓜吧。喜被依然安静地躺在货架上,活清闲下来后,阿荣继续中断了一个多月的寻找。师傅不支持也不反对,还是那个态度——随他去吧。
这天晚上出奇地冷,阿荣结束了一夜毫无收获的寻找,裹紧衣服缩了身子往回走。如果不是因为迷路,这个时候早该到家了。过了好几条街道,却发现又兜回到了原地。阿荣好似脚踩棉花柔弱无力,摸了摸额头,滚烫。他咬咬牙,飘飘然走近那亮灯的临窗改建的小卖部。未及开口问路,却见从旁边小旅馆门脸里出来一个男子,看身形像是逢家阿嫂的男人,边整理衣领边往暗处闪,后面跟出来穿皮裤的女子阿荣也认得,半边街的洗头妹,米粉店的食客。阿荣晃了晃脑壳,站在灯影里高兴地喊了一声。男人本能地回头,惊愕失措间脑壳迅速向衣领里缩了进去,近乎小跑遁入了夜色中。
阿荣不知逢家阿嫂的男人为何慌张要跑,想想,似乎有些明白,又有些不明白。
阿荣追了上去,但男人已不见踪迹,只有风吹动着路边的树枝发出呜呜的声响。阿荣踅回,穿皮裤的女子已朝另一个方向离开了小旅馆。
回到店鋪已过下半夜,米粉店黑幽幽的大门紧闭,阿荣多瞅了几眼,似乎要瞅出和往日的不一样来。借着昏黄的路灯,阿荣窸窸窣窣掏出钥匙,却总也摸不到锁。他低头一看吓了一跳,锁被撬了,门被反锁。阿荣急促地捶门,门开了一条缝,条子裹着棉被探出半边脑壳恶声道,你去别处对付一宿。说完哐当关门。阿荣扳住门板,他感到自己太累了,是那么急切地想找到一张温暖舒适的床。这种欲念令他浑身又生出了力量,半个身子很快挤进了门。眼前的一幕让他的心狠狠地被剐了一下,喜被竟然被一个陌生的女人拥睡在案板上,下面还垫了好几条棉胎。
阿荣嗷的一声啸叫,身子犹如一颗子弹快速而急迫地射了出去。
未待接近目标,阿荣脸上狠狠挨了一拳,一股温热的液体蹿涌而出——阿荣扑倒在案板边,鼻血洇红了身下的棉花。没有疼痛,是那样温暖、舒适,阿荣甚至还来不及舒展一下四肢便睡了过去,也许真的是太累了。
醒来时已是第二天清晨,窗外覆了一地薄霜花。阿荣鼻腔里塞满了纱布,裹了被褥坐着师傅的小三轮离开了医院。一路无话,车轮碾过白霜覆盖的衰草,窸窸窣窣。
喜被依然躺在货架上,还是那个位置,那样热烈,连捆绳的梅花结都是阿荣一贯的打法,看上去和原来毫无二致,但在阿荣眼里,已经不是原来的那床喜被了——满目的繁花,却不见了报喜鸟。阿荣心里涌起一股难言的伤感,他埋着头,帽子压得低低的,目光尽量不去触碰那一团灼热。
米粉店突然关了门,手机也联系不上,师傅埋怨逢家阿嫂两口子不辞而别。
刚决定了要盘给他们的,却走了。阿荣,你是晓得的。
阿荣哪里晓得,师傅从未和他说过,若真要说了,他心里肯定会很难过。可现在终未如愿,仿佛注定了师傅该亏欠逢家阿嫂。阿荣心里隐隐有些庆幸,转身却又无比怅然。米粉店灯箱布的店招被扒了下来,几个戴着口罩的人正在里面收拾打扫,未来得及带走的棋子散落一地,在幽暗的壁角反射出清冷的幽光,一个酱色塑料碗静静地放在厨房台子上。阿荣一眼就认出来是自己用的碗。起先,阿荣的碗并不固定,和食客一样随拿随用,后来逢家阿嫂说还是要讲究,专门给他买了个酱色塑料碗,比食客的大,还深,颜色更艳,一眼就能辨认出来。
接近年根,半边街突然要拆了。墙壁一夜间刷满了用圆圈箍起来的“拆”字,石灰水顺着石墙蜿蜒而下,最终干结在墙上,像极了滴落的泪水。早是预料之中的事情,终于来了,人们很是兴奋。也许过不了多久,“半边街”三个字将连同砖瓦废墟被挖掘机轰隆隆送进填埋场。
阿荣变得格外忧伤,一种姿势在门前一坐就是大半天,连竹椅都懒得移。兜里的手机不甘寂寞地发出一两声虫响,他也懒得去看。实在无聊了,便一点点地把附在衣裤上的棉精灵捉了下来,轻轻一吹,目光追着轻盈的棉精灵在阳光中飘游。阿荣曾观察过,阳光从地脚爬到刷有“拆”字的墙壁需要两三个小时,再从墙壁攀爬到货架上落满灰尘的喜被,通常需要四五个小时,这期间阳光是黏稠的,是热烈的。阳光一越过喜被,便逐渐变得稀薄、绵软,光线也随之一寸寸暗淡,直至屋内的物品被黑夜模糊——一天就这样过去了。
离拆迁还有多少天呢?阿荣在心里默默計算着那个日子。他不敢和师傅谈论,两人仿佛形成了某种默契,尽量不去触碰那个敏感的话题。
条子带着女人夜里又来了,也不说话,叼着烟坐在竹椅上抖腿,身下竹椅发出颤颤的呻吟。阿荣压住怦怦的心跳,他不想再和眼前这个人发生冲突,更不想为此再惊扰师傅。他默默地穿好衣服,取下喜被,出了店铺,沿着街道向南狂奔。也不知到了哪里,直至“十里铺”几个发光字冷不丁撞入眼目,阿荣才倒着粗气驻步呆立。
眼前的十里铺并不是想象中的模样,犹如一座落败的小镇,一切显得那样不真实。阿荣有些沮丧,甚至懊恼,内心有东西在轰然坍塌,一声大过一声。寒风远比刀子尖锐,不停地撕扯他单薄的衣服,体内先前积攒的热量一点一点地流失——得尽快找到一个落脚的地方,否则非得冻僵在街上。
风裹着雪粒子扑打着街角的木棚,噼啪作响。阿荣抱着火红的喜被蜷缩在木棚壁角,就像抱着一盆火,好几次,阿荣试图让这盆火烧得更旺一些,伸向那朵梅花结的手总又犹犹豫豫地缩了回来。
下半夜,阿荣迷迷糊糊合上了眼,尽管他一再告诫自己千万不能睡过去。怀里的“火盆”慢慢熄灭、冷却,寄居在喜被里面的棉精灵纷纷逃逸而出——喜被离开了他的怀抱飘了起来。阿荣惊叫着扑上去,拽住喜被的一角,脚尖随即离了地,悠悠地飘出了窗口。无数的棉精灵挥动着翅膀,载着阿荣在洒满阳光的城市上空飘呀,飘呀。他看见了他苦苦寻找的小夫妻俩,他们正在一处低矮的活动板房前有说有笑择菜。阿荣挥舞着手大喊起来,可喉咙像是被一双手掐住,怎么也叫不出声。阿荣挣扎着,小夫妻俩却突然变成了逢家阿嫂两口子。逢家阿嫂像第一次见面一样笑吟吟道,荣师傅有财,眉角印着铜钱哪,将来姑娘嫁给你准享福。阿荣把逢家阿嫂的话学给父亲听,声名狼藉的父亲眯着眼,捏着酒杯嘎嘎笑,笑着笑着就哭了,跟个孩子似的眼泪鼻涕糊了一脸。这一幕仿佛唤醒了阿荣沉睡多年的记记:……父亲刚刚从被窝里钻出来,手指上还带着女人的体温,父亲摸着被酒辣得吐舌头的阿荣嘎嘎笑,这笑声瞬间又刀切般止住。满脸怒气的母亲意外地闯了进来,不由分说抓起酒瓶往床上隆起的花被窝胡乱地砸出去。激烈的破碎声中,一块罪恶的碎片带着清冽的酒香以迅雷之速向阿荣眉角射来……
责任编辑:刘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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