要打仗了。我妈这么说。军营里的家属都这么说。
这些女人聚在树荫里,叽嘰喳喳,互相交流听来的消息。有人说,打就打吧,我们人多,三个打一个,不信打不赢。说话的声音太响,吓跑了树上的麻雀。有人说,那边的坦克厉害,炮弹打不烂。不知真的假的。我躲在不远处,想对这些女人说是真的。可我不敢去说。这些女人喜欢耍流氓,昨天脱了老三的裤子。我十二岁了,有些东西不能露出来。不知什么原因,女人们的声音突然变小了,我隐约听到新疆两个字。我猜她们在说铁列克提的战事,那里刚打过一仗,我闻到了从那边飘过来的火药味。
从前天开始,我姐姐灵芝就已进入到临战状态。
她喊我把一口木箱抬到了她的房间。箱子里全是书。半年前,我偷偷翻过这个箱子,想看看里面有没有连环画,结果没有。一箱子的书全是军事教材,什么登陆战、反登陆战、闪电战、坦克战等等。而最多的是有关通信报务方面的书籍。这与我父亲的职业有关,他是报务教员。我注意到有的书在封面上印了机密或秘密的字样。我姐夜里睡得很晚,她在看书,还不想让人知道。
我姐好像不知道累,每天要做很多事。
她把家里的窗户玻璃贴上了纸条,图案呈米字形。她说,玻璃震碎后容易伤人,贴上纸条能减少伤亡。我说,玻璃上贴满报纸效果更好。她说我不懂,米字形是国际惯例,不妨碍采光。我姐还烙了三十六张厚实的面饼。这是我们家的战备粮,没有父亲的份额,他是军人,可吃军粮。母亲最初的计划是准备七天的量,我姐说多了,现在打的是闪电战,不是持久战。母亲说,那就按三天的量做,你弟是饭桶,给他双份。我姐比我大两岁,聪明美丽。她有个缺点,说话刻薄。她拍了我一下说,发什么呆,妈说你是饭桶。我继续发呆。我姐说,你个二傻子,说话呀。我说,真要打仗了,会不会给我发支枪,冲锋枪太重,发支手枪最好了。我姐哼了一声说,你真的傻。可能是我的话启发了她,我姐做了一把弹弓,试射的效果令人满意。我想玩玩弹弓,她不同意。我姐说,这是我的武器,不是你的玩具。她还给我下达了两个指令。指令一,到东边的兵工厂捡钢珠。她有了弹弓,不能没有子弹。我说那不是捡,那是偷,不行。再说了翻围墙也很危险。我姐说你翻过围墙,也没有断手断脚。捡回钢珠,你可以玩弹弓。我想了想答应了。指令二,继续收集有关打仗方面的情报,必须是有价值的。比如说,炮弹打不穿坦克的情报比较有价值。我也向她提了个条件,请她今后不要喊我二傻子,难听。老三是我新交的朋友,不要喊他胖傻子。我姐不说话,斜着眼看我。她这副模样,证明我的话算白说了。
姐姐有了武器,我还是赤手空拳。家里能当武器用的除了菜刀,还有擀面杖。我到厨房拿起菜刀,试了试刀刃,不够锋利。正准备磨刀时,门外有人喊我。是老三的声音。我开了门,看见老三双手握拳,在胸前滚动。他是喊我去玩高射炮。
我已经玩了十几次高射炮,还没玩够。
三天前,我们家才搬进这座军营。
搬家那天,骄阳如火。来搬家的卡车不大,所有东西装上车后,车厢的尾部还空出一截。我和姐姐早早地爬到了车厢里。父亲站在卡车的踏板上看着我,想说什么又没说。我对他扬扬手,说我们会注意安全的。父亲坐进了驾驶室。坐在他左边的女人是我妈。她耷拉着头,心里总有想不完的事。卡车启动后,我看风景,姐姐看报纸。那是张旧报纸,颜色变黄了,上面有篇社论。我姐有个爱好,喜欢背社论。母亲对此很反感,说这是雕虫小技,不如背唐诗宋词。我姐不以为然。她记性好,篇幅短的社论,她看两遍能背下全文。长点的社论,她多读一遍也能背下来。卡车驶入军营后,我看见了一门高射炮,细长的炮管直指蔚蓝的天空。我突然一跃而起,差点从车厢里跳下去。我姐大声说,坐下,你个二傻子。她态度恶劣,我不会立刻坐下。为了尊严,我要等她再喊一次。她会喊的,我了解她。这时,我看见高射炮的座位上有个人,他一动不动,似乎和高射炮融为了一体。不出我的所料,我姐又喊了一声,坐下。她这次语气温和,我慢慢坐了下去。我姐把报纸递了过来,开始炫耀她超强的记忆力。当卡车停下时,我姐的背诵也结束了。
我给她的评分是一百。满分。
新家是一栋楼房,有三层。我们家住一楼。卸完车上的东西,我跟在姐姐的身后,把每个房间巡视了一遍。她背着双手,不言不语,看看天花板,又看看木地板。我问她这房子好不好。她说,这是日本人建的房子,你说好不好?愚昧。没用多少时间,我姐便把新家布置好了。吃过中饭,母亲拿着纸和笔坐到书桌前。她要给我大舅妈写封信。这封信她写了三天,还没写出一个字。不久前,大舅妈来信说,大舅上吊自杀,结果绳子断了,又没死成。这是大舅第二次干同样的蠢事,她让我母亲劝劝大舅。按理说,写信对母亲来说不是什么难事,她的职业是中学老师,除了不教政治,她曾教过物理、数学和语文。我记得她写上一封信没这么难,笔在纸上不停地滑动,一口气写了三张纸。
见母亲对着信纸发愣,父亲走到书桌前,点燃一支香烟,放到母亲的嘴角,随后把火柴和香烟放到了桌上,他睡觉去了。母亲深吸一口烟,闭上嘴停留几秒钟,再呼的一下吐出浓浓的烟雾。母亲望着那根还在燃烧的香烟,看着它一点点变成灰烬。扔掉烟头,母亲仍没有动笔的迹象。我走到她身边说,你再抽支烟,就能写了。母亲苦笑,点燃了一支烟。她的烟龄不长,还不满三年。她有节制,从不在外人面前抽烟。我对母亲说,想到外面玩。母亲说,太阳晒人,晚点出去。我心里那门高射炮已经瞄准了敌人的飞机,就等我去开炮了。这时,正在擦玻璃的姐姐对我说,外面来了个胖傻子,你去看看。
推开门,我看见一个和我一样高的男孩,胖乎乎的。他问我吃不吃花生。我点点头。他从口袋里抓出一把花生给了我,自我介绍说,我是大猛家的老三。我问谁是大猛。他说,你怎么连赵大猛都不认识呢?他是我爸。我想了又想,记不起赵大猛是个什么样。
那天下午,我跟着老三在军营里玩疯了。
我们先玩高射炮。没有炮弹,我们开空炮。我砰砰砰,他咚咚咚。空炮开久了,我的嘴唇发麻,他的喉咙发干。休息的时候,我问老三,这里怎么会有高射炮?老三说,这个军营里的部队是训练团,培养军舰上面的人。像枪炮手,轮机兵,报务员,都在这里训练后才上舰。我爸是枪炮教员,你爸呢?我说是报务教员。老三说,那你爸高级些,报务教员一般不喜欢说话,他们用这个说话。老三伸出右手的食指弯了弯。我笑了。他没说错。他问我,你爸负过伤吗?我说没有。老三叹了口气。8FECC10D-F407-4128-B8C3-43E3D5E41C61
老三看看天上的太阳,擦了下脸上的汗,说带我去没太阳的地方玩。路过一座大楼时,老三说这里是团部。我停下脚步,仰视大楼。楼房很大,像外国电影里的房子。具体是哪个国家的,我也不知道。远处传来咳嗽声,我循声望去,是灵芝,她站在大树下面。老三拽着我跑了。我们来到一个足球场,球场上空無一人。北边摆着一艘军舰,吨位并不大,放在海上像只小蚂蚁,可摆在陆地上,就成了庞然大物。老三和我沿着铁梯爬到军舰上面,甲板上热浪逼人,老三领着我到了舱下。没有太阳晒了,但热得更难受。老三说,太热了,会把我们烤熟的,撤退。我们又回到了甲板上。在球场的南头,我又看到我姐的身影。老三对我说,等天气不热了,多喊些人来,我们一起打游击战。离开了足球场,老三带着我来到了军营的大门口。我看不出这里有什么好玩的,低着头跟在老三的后面。爬上一个小土坡,我看见了一扇锈迹斑斑的铁门。老三指着铁门里面说,知道这是什么吗?我说是碉堡。老三说,不是碉堡是地堡。我和老三进了地堡,里面很黑,味道不好闻。待了几分钟,我出来了。里面蚊子多,我被咬了七八下。蚊子欺负人,不咬老三。我一边抠痒,一边问老三,还有什么好玩的地方。他没有回答,对着一个穿军装的男人喊道,团长团长,放屁不响。那人扭头看着老三,挥了挥手掌。老三继续喊,声音更大了。那人笑道,小兔崽子,老子放屁不响,谁的屁响?他朝老三走过来,老三抬腿就跑。那人腿长,追出几步抓住了老三。他问老三今天怎么跑这么慢,老三说肚子饿了。那人说,到食堂去,领两个面包。他看了我一眼,又说,一人一个。老三朝团长行了个军礼。用的是左手。
领到面包后,老三要我等下再吃。他说找个安静的地方,慢慢地享用。往前走了一段路,老三向左一拐,领着我走进了一座楼。楼的第三层是个大礼堂,舞台上挂有幕布,可以放电影。我们坐在第一排正中的位置,开始吃面包。我吃得慢,尽量延长享受美食的时间。老三吃得快,很快便噎住了。他拍打着胸脯,还是难受。我说喝点水就好了。老三朝厕所跑去。隔了几分钟,他回来了。我问他是不是吐了,他说没有,喝了两口自来水,现在没事了。老三挨着我坐下,悄声对我说,后面有个人,样子像个鬼。我回头看了一眼说,不理她。老三告诉我,到了冬天,每个星期六的晚上会在这里放电影,如果你没有电影票的话,我能带你进来。我问他电影票难不难搞到手。他说肯定难了。我问他从哪里弄到电影票的。他说,我看电影不要票的,你是我的朋友,也不要票。我刚吃完面包,不好意思说他在吹牛。老三说,我们走吧?我问他,后面那个女的走了吗?他看了看说走了。
从大礼堂出来,我看见了一个防空洞。防空洞有三个门,我问老三防空洞大不大,他说不大。我朝下走去。光线越来越暗,走到底部有个直角弯,我不敢向前走了。里面有水,水面放出幽暗的光。老三在洞口大声喊道,水里有蛇。我一听慌忙向洞外跑去。我问老三是不是真的有蛇。他说,没有,吓你的。我对着他的屁股踢了一脚,他兴奋地笑起来。笑完之后,他说,我带你去看一个世界上最大的茅房。我问他茅房在哪里,他指着军营的围墙说,在那里。放眼望去,那围墙有一百多米长。
我不敢说这是世界上最大的厕所,但的确是我见过的最大的厕所。
走到厕所里面,我看到一边是小便池,一边是蹲位。小便池的墙上有厚厚的一层尿碱。我捂着鼻子,想数一数有多少个蹲位,数了一阵子,我就瞎数了。臭气熏乱了我的大脑。我发现老三也不正常了,他捏着自己的鸡鸡,隔一秒钟往前挺一下。我问他干什么,他红着脸说,我只拉了几滴尿就没了,是不是病了?见他那么认真,我说你换个动作试一试。他问什么动作,我说你蹦一蹦。他真的蹦了三下,还是尿不出来。他接着又蹦,我忍不住大笑。他问我笑什么。我说,出那么多汗,尿不出来是正常的。他说,不是有病?我说,没有病,我也尿不出来。他想了想,也笑了起来。
我们的笑声吓得苍蝇四处乱飞。
一块石头不知从哪里扔了进来。
太阳快落山了,我和老三分手回家。
家里面,我姐做晚饭,我爸看报纸,我妈还在写信。信纸上没写一个字,烟灰缸里有七八个烟头。晚饭吃的是面条。我妈让我们先吃,她没胃口。我姐吃得快,她放下筷子,拿过我妈手里的笔和纸,低头在饭桌上写起来。她的字有笔力,写得又大,不讲究工整,像个男人的笔迹。我爸吃完饭,我姐的信也写好了。她把信纸递给我爸,说你看行不行。我爸看完信,说怎么能这样写呢。我拿过信看了一遍,吓出一身汗。信不长,大意如下:死的方法不止一种,跳楼,投河都可以。你喜欢上吊,请选一根结实的绳子。我妈也看了信,她苦笑一声,说这样写也行,可能激将法更适合他。
我妈开始吃面条。
我姐收好碗筷,走到我面前说,二傻子,你今天玩了一下午,有什么收获吗?我说这里好玩。我姐说,我就知道你是个头脑简单的东西,没有思想,只会玩玩玩。我垂着头,用余光看看我爸,又看看我妈。他们默不出声。我姐又说,你注意到这座军营里的建筑风格吗?不用我回答,我姐自问自答。她说,在中国的土地上,一边是沙皇俄国的建筑,一边是日本鬼子的建筑,这些侵略者修地堡,挖防空洞,建军营。他们在我们的地盘上打仗,尸骨堆成山,血水流成河,受害的是中国的百姓。你难道不觉得这是一种耻辱吗?你再想一想,为什么这座军营驻守过俄军,驻守过日军,驻守过苏军,岁月沧桑,它最终归属于中国人民解放军?因为我们站起来了,我们强大了。
我的汗出来了。
我姐已进入到亢奋的状态。她说我,你在俄国人建的大礼堂吃面包,想过那些无辜的死难者吗?你在他们修的厕所里大笑,就没有产生对侵略者的愤怒吗?我看应该是没有,你太幼稚,太无知。
我脸上的汗落到了地上。
还是我妈好。她说我姐,你对他吼什么?谁规定厕所里不能笑了?我姐说,难道我说错了?我妈说,你讲的都对,可我讨厌你说话时的腔调,王八敬神,人模狗样。你说就说嘛,还摆出了兰花指,演戏讲究尺度,演过头了会变成小丑,肩膀耸那么高干什么?我姐不甘示弱,说这叫气势,要在气势上压倒敌人。我妈说,滚你妈的蛋,他是我儿子,不是你的敌人。我爸终于说话了。他说,家里不谈政治。这句话有漏洞,我妈及时补救。她说,外面更不能谈。我姐问,那谈什么?她阴着眼看母亲。我妈每次看到这个眼神就会发怒。她说,汪灵芝啊汪灵芝,你命苦啊,喜鹊的妈妈是乌鸦,你投错了胎。我姐双肩一沉,顿时无语。8FECC10D-F407-4128-B8C3-43E3D5E41C61
什么喜鹊乌鸦的,我听不懂。我爸的嘴角抽了两下。他平时就是这么笑的。
为了转移话题,我问我爸,你认识赵大猛吧?他点点头。我说,他是个什么样的人?我爸说,英雄,天生就是打仗的。我说,和你比呢?我见过父亲的奖章,有好几枚。我爸竖起两个大拇指说,他是这个。又伸出一個小拇指说,我是这个。我和他不能比,一比,我就成了笑话。我说,这么厉害呀。我爸说,你用词不准。他双眼朝上眨了两下,大概在寻找恰当的词汇,想了一会儿,也没想出来。我爸说,他是太厉害了,神枪手,什么枪都会玩,玩得最好的是轻机枪。他还是神投手,干掉过美国人的一辆坦克。我以前见过真的坦克,还用指尖触摸过它。在寒冷的冬天,坦克特别硬。我回忆的时候可能露出了蠢相,我姐戳了我额头一下,让我合上嘴巴。
那天晚上,我以老三为原型,虚构出他父亲的形象。方头大脸,浓眉,火眼金睛,身高六尺,大手大脚,如一座铁塔。不知道我的虚构是不是准确,只能期待见到真人后验证了。接下来的几天,我等着老三向我发出邀请。一连等了三天,他绝口不提这件事。到了第四天,我憋不住了,说去他家里玩,想见见赵叔。老三面带难色,说别人都不愿意去他家,太臭了。我说,比那个大厕所还臭吗?他笑着说,没那么臭。说完,老三领着我往他家走去。
老三的家是座小楼房,有两层。他说这是别墅,俄国佬的。他还指着另一座楼房说,团长住那里。老三家与别人家不一样,他家有木板围起来的院子,别人家没有。走进他家的院子,我闻到了鸡屎的臭味。院子里有十多只鸡,一只公鸡,余下的全是母鸡。那公鸡好斗,见到我就冲过来想啄人。老三把它赶走了,公鸡护着那些母鸡退到一个角落里。进到门里,是宽敞的客厅,厅的东边有一张方桌四条长凳。厅的西边有一张用长凳和木板搭成的床,两米来长四米多宽。床上睡了一个人。我对老三说,你们家的床真大。老三说,楼上还有,我姐住上面。我问床上的人是谁,他说是他爸。我看了下窗外,太阳早已升起。老三看出了我的心思。他说,听说今天下午开誓师会,我爸昨晚没睡,看书,做俯卧撑,折腾了一晚,快天亮才上床。我问老三,你爸不上班吗?老三说,他有胃病,想上班就去,不想上班就不去。没来新学员,他不用上课。老三推开一间房门,指着里面说,给你看样东西。我站在门口往里看,原来有十多只兔子。灰色的兔子好壮实,在笼子里跳来跳去。我小声问老三,你们家是不是还养了猪。老三说不准养猪,如果准养,我妈真的会养。我说,你妈真勤快。老三摇头,他说,我妈除了买菜,不做别的事,大姐养兔子,二姐养鸡,两个姐姐轮流做饭。身后传来咳嗽声,老三他爸醒了。他坐在床上一边抽烟一边揉眼睛。老三对他爸说,这是我的新朋友。我看着赵叔眼熟,细细一想,搬家那天坐在高射炮上的人就是他。眼前的赵大猛黑长脸,眯眯眼,小平头,头上有几个疤。手上的烟是自卷的喇叭筒。他盘腿坐在床上,又开始抽第二支烟。我等着他下床,想看看他的身高和四肢。抽完第二支烟,他下了床,穿上一双又旧又脏的黑布鞋。他伸了个懒腰,到厨房去了。以我的目测,他还没有我爸高。而我爸的身高,据他自己说早晨能有一米七。
赵叔从厨房出来了,手里端着一个饭盆。他走到我和老三身边,从饭盆里拿出两个鸡蛋,一个给我,一个给了老三。盆里有三个馒头,二两一个,还有一个鸡蛋。在接鸡蛋的时候,我看见赵叔的衬衣袖口是扣着的,领扣也是扣着的。他不像别的军人那样袖子卷起两圈。老三捅了我一下说,顶一个。这个傻瓜拿着鸡蛋的大头,对着我的鸡蛋的小头用力一顶,他的鸡蛋破了。吃完鸡蛋,我又看了会兔子,对老三说还是出去玩吧。和赵叔说再见时,我看见他的饭盆里只剩下碎蛋壳。走到外面,我问老三,下午开什么誓师会,他说打仗的誓师会。我又问,你爸真的有胃病?他笑着说,要是同意他去珍宝岛打仗,他能飞到天上去。
他爸没翅膀,老三真能吹。
下午两点,我和老三就来到了足球场。他说早点来,可以占据有利地形。我们坐在主席台右侧的斜坡上,居高临下。过了大约半小时,足球场的上空响起了进行曲,军人开始列队入场。老三主动为我进行解说。他说,方队前面举旗的是军旗手,两边的人是护旗手,喊口令的是值星官。我问他为什么有个方队的军人身材都不高,他说这是潜艇部队的,他们吃得比飞行员还好。我问他为什么有个方队的军人个个都是黑乎乎的脸,他说这是高射炮团的,他们训练时仰着头看天晒黑的。我问他怎么还没看见训练团的方队进来,他说会来的会来的,这么重要的会不能少了他们。他口里这么说,心里可能也没数。我看他站了起来,东张西望。隔了一会儿,他大声喊道,快看快看,赵大猛来了,他今天还穿了皮鞋。老三眼里放着光。我也站了起来。广播里传来口令声,操场上的军人全体后转,向训练团的方队行军礼。烈日下,操场上空弥漫着一股横扫千军的杀气。老三问我看见他爸没有,我说方队里没有你爸。当时,我的眼里只有那个值星官,一个言语不多的人,竟能喊出震天动地的口令。一旁的老三急了,指着方队说,那个举军旗的就是我爸呀。我调整视线,仔细一看,军旗手真的是赵叔。我暗想,所有方队的军旗手都是威猛高大,训练团怎么选了貌不惊人的赵叔呢?不过,看上去赵叔今天也不矮,肯定是军旗增加了他的高度。
等到训练团的方队走进会场中央,誓师大会正式开始。
我和老三坐了下来。他问,我爸威猛吧?我说,威猛。他说,要讲真话。我说,真的威猛,比老虎还猛。老三嘿嘿一笑。我没告诉他,那个值星官也挺威猛,他是我爸。我突然想到一个问题。我问老三,为什么训练团的方队入场时,全体官兵向他们敬礼?老三说,这个方队的人全是穿四个口袋的上衣,他们都是当官的。他的回答我不是完全满意。
我回到家中,看见我姐对着镜子练习行军礼的动作,一下又一下,动作干脆,标准。我觉得一个拿着弹弓的女孩没必要这么练。但我不敢对她讲。我问她有没有去看誓师大会,她说去了。我把问老三的问题说了一遍,看她怎么回答。我姐先喝了半杯水,走到我面前说,这个方队的军人都经历过战火的考验,有些人打过日本鬼子,打过美国佬,他们是值得尊敬的。我姐这次说话语气平和,神态自然,讲得也透彻。不肉麻。她还说,这个方队有两个人给她留下了深刻的印象,一个是我爸,口令喊得好,声音洪亮。另一个是举旗的人,有英雄豪气。我说,举旗的就是赵大猛。我姐哦了一声,问我认不认识他,我说认识,上午还吃了他给的鸡蛋。我姐说,那你带我去见见他。我说,可以,什么时候去?她说晚上吧,还有几个同学一起去。8FECC10D-F407-4128-B8C3-43E3D5E41C61
后来才知道,我姐和另外五个女同学成立了一个战斗小组。
那天晚上,月色皎洁。我带着六个女生去了老三家。来开院门的是老三他妈。她穿了条肥大的裤子,问我们找谁。我姐说,阿姨,我们想听赵叔讲一讲他的战斗故事。老三他妈说,想听老赵吹牛呀,他又吹不好,牛胯扯马胯,只会瞎吹。进来吧。老三她妈说一口家乡话,语速时快时慢,音调有高有低,像是念戏文,好听。屋里面,老三和他爸躺在床上听收音机,见我们来了,赵叔忙扣好衣领和衣袖的扣子,他站在床边,微微一笑。我姐和那五个女生站成一排,由我姐喊口令,向赵叔敬了一个军礼。赵叔摆着手说,随便点、随便点。他们一群人坐到了饭桌前。我问老三,他姐哪去了,他说在楼上看书。来他家两次,我都没见到他姐,心里痒。老三关了收音机,喊我去听他爸讲故事。
我姐有备而来,带了笔记本和钢笔。她问了赵叔几个问题。你打过多少仗。你消灭过多少敌人。你打的坦克是谢尔曼还是潘兴。赵叔打着哈哈,东扯西拉,不说打仗的事。他说有次会餐,饺子吃多了,肠子抽筋,痛得他直冒冷汗。我姐说,不是肠子抽筋,正确的说法是肠痉挛。赵叔擦去嘴角的白沫。又说,有次钓鱼,感觉是条大鱼,用力一拽,钓上一个鱼头,那鱼不健康,头和身子断了。有两个女生捂着嘴笑,我姐瞪了两眼。她问赵叔为什么参军,是不是家里太穷。赵叔说,我们家有饭吃,不穷。我姐说,那是你的觉悟高。赵叔说我没觉悟,和人打架,把人打伤了,跑到外面躲难,无处安身,为了糊口才当兵的。我姐说,你还算有觉悟嘛,有的人会当土匪。赵叔说,我当的是国民党的兵,简称国军。我姐的脸唰的一下变红。没料到转弯太急,成了这么一个结局。她说今天到此为止,下次再来听故事。我急忙问赵叔,后来呢?赵叔笑着说,后来我当了俘虏,变为共军。
回家的路上,我姐一句话不说。
她很郁闷,在家里向我爸抱怨说,那两口子素质差,一座别墅,他们搞成了农舍。什么大英雄,闹了半天是被俘虏过来的。我妈看着我爸,眼角向上扬了下。我爸拍着桌子说,不准这样讲别人,赵大猛立的战功,在古时候能获颁免死金牌。当俘虏怎么了?我也是被俘虏过来的。我姐一怔,上下打量着自己的父亲。我妈说,不吵了,睡觉。临睡前,我悄悄问我姐,笔记本上记了什么,让我看看。我姐说,一个故事也没讲,一句豪言壮语也没有,你看个屁。
这天晚上,我有点失眠,想到赵叔举手投降的样子,一定很滑稽。再想到我爸,他也当过俘虏,我不知道他还有多少事没说出来。天亮时,我姐把我摇醒。她说,快起来,到老三家看他爸在不在。我问她出了什么事,她说,昨晚有军事行动,咱爸不见了。我急忙去问我妈,她倒是镇定,说军事机密,不要打听。我顾不上洗脸,向老三家跑去。一问才知,赵叔也不见了。我和老三绕着军营跑了一圈,只见到几个穿军装的人。老三说这几个军人是管后勤的。我问老三,他爸和他说了什么,他说没有。
可能真的要打仗了。
小道消息满天飞,这是大战爆发前的征兆之一。摘录两条:一,军方在树林里抓到一个戴墨镜的特务,身上备有自杀的药片。后经查实,此人不是特务。他因失恋而丧失了方向感,误入军事禁区。吃安眠药前,他想到了母亲,忍不住失声痛哭,浑然不觉自己的头顶上方有巨型大炮和雷达。一条军犬听到了哭声,救了他的命。二,一艘不明国籍的潜艇在深夜窜到我方军港,升潜望镜时被发现。那潜艇跑得快,我方军舰追不上。民间认为此消息真实可靠,官方则保持沉默。据我姐的计算,我们家与军港的距离约一千米左右。
有人在清扫军营里的地堡,防空洞的水也抽干了,铺上细沙和鹅卵石。它成了我们嬉戏的新场所。我们的玩伴队伍也在壮大,爱交友的老三和前几天搬进军营的五个男孩混熟了,他们比我和老三大一点,精力旺盛,野性十足。在军营里玩了一天,就说地盘小了,不够他们施展拳脚。老三提议去爬南山,山上有日本人修的工事,山下是大海,你们可以游泳。我说,秋天了,海水会凉。有个男孩说,只要不结冰就能游。
于是,我们一路狂奔,冲到了海边。
站在沙滩上,我看了看四周,没人游泳,有几个人在看海景。我刚脱下衣服,那五个男孩已经一丝不挂地跑到了水中。我问老三怎么还不脱衣。他说,我给你们守衣服。我说衣服不用守,没人偷。老三说,我不会游。水一淹到肚脐眼,我就站不稳了。见他红着脸傻笑,我不好再说什么。
臨近黄昏,我们离开了海滩。
回到家中,我姐守在门口对我说,少说话,不准笑。我问为什么,她说大舅死了。我打了个寒噤。我姐把一封信塞到我手中。我展开信纸,看见了一句话:他终于找到了一根结实的绳子去了天堂。信纸上有两处被水浸过的痕迹,微微发黄,我用舌尖舔了下,和海水一样的味。我收起信,轻手轻脚走到母亲的卧室门前,伸长脖子向里看。母亲侧卧在床,枕头盖住了她的脸。
晚上,母亲没吃饭。
第二天早上,母亲只喝了半碗稀饭,她面容憔悴。我小声问道,你不会死吧?我妈说,不会,我要活到一百岁,看着你当爷爷。我放下心,又喝了一碗稀饭。我妈说,你去游泳了?我问她怎么知道的。她说,你晒得那么黑,头发有股海带味,等下去洗个澡。我点点头。我姐说,今天上午不要出去。我又点点头。我妈问,那封信呢?我从抽屉里拿出信给了她。我妈走进厨房,把信烧了。她出来后说,从今天起,忘掉大舅,忘掉这封信。该干什么继续干,想玩的继续玩。我看了我姐一眼,她长出了一口气,如释重负。
我冲完澡,开始写作业。假期快结束了,我的作业还没做完。我姐走了过来,递上一个笔记本,说让我看看,还有什么地方需要补充的。我问她什么内容,她说打坦克的几种方案。这是我感兴趣的东西,难得她如此信任我。
我姐的方案十分详细,密密麻麻地写了几页纸。我归纳了一下,有四种打坦克的方法:第一种,在敌人坦克必经之路挖陷阱,所挖的陷阱越深越好,上窄下宽,使坦克落入后无法前行或后退。如条件允许,可在坑内倒入易燃物,如汽油、煤油和酒精,引火烧敌。第二种,自制燃烧瓶,如二战时流行的莫洛托夫鸡尾酒瓶,对坦克有极强的杀伤力。第三种,用泥浆涂堵坦克的瞭望孔,致使其迷失方向。第四种,备好铁棍或硬木棍,提前埋伏,当敌方坦克行驶过来时,将铁棍或木棍插入履带和轮子中间,造成翻车或停运。8FECC10D-F407-4128-B8C3-43E3D5E41C61
说实话,我姐这些方法不能说无效,毕竟有过成功的范例。但是,这也太原始了,纯属以命相搏。后来,她问我有什么补充的建议,我说没有。她说,我知道你也说不出什么好的建议,喊你二傻子一点都不冤。我不想和她争辩,也争不赢。我姐说,等胖傻子他爸回来了,你告诉我一声,他应该有这方面的经验,我去问问。
那天下午,我又去游泳了。老三还是守衣服。
过了两天,我爸回来了。他胡子拉碴,多了些雄气。我去了老三家,赵叔也回家了。他正在训老三,你他妈是不是我儿子?海里玩了两年,还不会游泳,你是不是怕死?他揪着老三的耳朵往上提了两下。见我来了,赵叔松开手,问我会不会游泳,我说会游。他说,明天下午,把你们那些小伙伴喊过来,我和你们一起去海边。怕老三难堪,我赶紧回家了。我姐问赵叔回来没有,我说不知道。必须让她知道,傻子也是有脾气的。
第二天的天气不好,闷热,天上有大片的云团。我们七个男孩跟在赵叔身后,向海边进发。刚出军营的大门,迎面碰到我姐和她的五个同学。这些女生的腰上系着军用皮带,她们开始有装备了。我姐站在赵叔面前,拿出了她的笔记本,说请他看看,多提宝贵的意见。我的脸在发热,抬头去看天上的云。赵叔看完我姐写的东西,合上笔记本,放到我姐的手上。他搓着手,想了一会儿,对我姐说,闺女,现在的武器进步了,有反坦克地雷,有反坦克炮,有火箭筒,还有直升机,你想的这些办法基本上不用了。我姐将笔记本收进口袋,对赵叔说,你有你的打法,我有我的打法,怎么会没用呢。赵叔说,闺女,如果让你们上战场,还要我们干什么呢?我和你爸的脸往哪里放?你没上过战场,不知道打仗有多残酷。我在朝鲜打过一仗,守一个山头,打了五天五夜。上山的时候,山上有草有树有大块大块的石头。下山的时候,草没了树没了,石头变成面一样细的粉,一脚踏下去看不见鞋。一万多发炮弹打在山头上,人藏在坑道里,像老鼠样蜷成一团。你吸一口气,除了闻到火药味,还能闻到尿骚味。你再不怕死,在炮弹爆炸的时候,那尿不知道什么时候就流出来了。我们六十五个人只活下三个,三个人剩下五条腿五只手,那两个战友,一个没了腿,一个没了手。想起这些事,我心里都怕。我姐说,反动派都是纸老虎,你怕什么。赵叔说,纸老虎也咬人,我说的这个怕,不是你理解的那个怕。我姐说,怕就是怕,分什么这个那个的。我姐正气凛然,她看赵叔的眼神,近于不屑和鄙视。凭我的经验,她准备和人抬杠了,我领教过多次。赵叔不愠不怒,他笑了两声,侧着身子向前走去,走了几步,他又停下,转过头对我姐说,闺女,回家多喝点水,你脾气太丑了,早晚会吃大亏的,要改呀。我姐说,不改。
赵叔的话,像是一个预言,四十多年后果然兑现了。
说段闲话。
我姐五十七岁那年,婚姻出现了危机,多才多艺的姐夫非要离婚。他的离婚理由不是家暴,不是出轨,而是说我姐无趣。这条理由太虚化,法官不同意离婚。我姐赌气,住到了我家,赶也赶不走。当时,我爸已去世,我妈数病缠身,和我住在一起。见我姐天天板着一张脸,我妈心情沉重,她让我找点事给我姐做。我想来想去,不知我姐能做什么事。动脑筋的事她做不了,保洁员这类体力活她怕失面子。我那时正在考驾照,便怂恿她一起学开车。我姐答应了。我也是无事找事,驾照还没拿到手,就整天琢磨着买什么车,常在网上看和车有关的信息。我姐握过几次方向盘,对车也感兴趣,有时会和我一起看看。她原先记忆力超强,生活中的诸多不顺,导致我姐的智力退化,她变得越来越平庸,曾经爱背社论的她已有二十多年不读书不看报了。过了更年期,她的记忆力一天不如一天。几十种车标,她只记住了两个,一个本田,一个别克。她说本田是一横两竖,别克是三个子弹头。那年的九月是个多事之秋。一天下午,有人打着横幅在街上游行,被我姐碰到了。看别人喊口号,发表演说,我姐心里燃起熊熊大火。她恨死了那个说哈依哈依的国家。我姐从药店买了两瓶酒精,又买了打火机,把一台停在路边的车烧了。她认识这台车的车标,一横两竖。她后来向我讲述过事件的全过程,说到烧车时,我姐两颊绯红。她说,那火烧得真旺呀,轰轰烈烈,轰轰烈烈,我全身的细胞在唱歌。听她说得那么有诗意,我真想抽她两个耳光。她烧的并不是本田车。火被扑灭后,我姐还在手舞足蹈地向路人表功。一个男人恭维她是民族英雄,为她拍照,给她录音。取证完毕,那个男人向她亮明了身份,说他是这台车的主人,问她为什么要烧车。我姐反问那人,为什么要开鬼子的车。那人抓着我姐的胳膊站到路边,过了一会儿,他拦下一辆车,和车主说了几句话,再把我姐拖到车头前,问她认不认识这个车标。我姐说,这是本田。那男人又把我姐拖到车后,让她再看。我姐看到了四个字,北京现代。我姐蒙了。这个车标也是一横两竖。就是有点斜。那男人冲着我姐吼道,你个哈麻皮,车都不认识,一个车标是躺着的,一个车标是站着的,你眼睛瞎呀。我姐本质不坏,知道自己错了,没有耍赖。她说,不要骂人,我赔你的车。那男人把我姐拖到自己的车前,指着后备箱说,里面有台医用仪器,价值六十多万,你等着坐牢吧。男人的眼角流出了两行泪水。我姐身子一软,瘫坐到地上。八十多万元,能买两套房。她看见了遗弃在车旁的酒精瓶。我姐长吸一口气,抓起酒精瓶往地上一摔,瓶子烂了,她捡起一块碎片,对着自己的左手腕划去,一连划了五六下,鲜血溅到空中,又落到了地上。我姐没死。我妈死了,急死的。我姐也没坐牢,双方达成庭外和解。我姐夫也不鬧离婚了,他东拼西凑,赔了八十多万,欠下一身的债。我姐后来当了保洁员,每天下班回家洗手五分钟。她时常盯着自己的左手腕发呆,上面的伤疤形状,像死去的蜈蚣一样。
不说闲话了,言归正题。
我们来到了海边,赵叔对老三说,脱衣,下海。我们这次都穿了泳裤。等老三脱完衣服,赵叔说,给你两个小时自己游,再学不会,我来教你。他往沙滩上一躺,闭着眼睛睡觉。我和老三走到水边,他打湿胸口,在做下水前的准备。天上的云块在缓缓地移动,太阳时有时无,海水一会是淡黑色,一会又变成了蓝色。海浪不大,一波一波地涌来,跟赵叔的鼾声合到了一起。我守在老三的身边,看他怎么游泳。那几个伙伴向我招手,喊我去深水区,我没去。老三只在浅水区扑腾,我对他说,你这样学不会,要到水深的地方游。他不敢去。像他这样子学游泳,两个小时肯定不够。我向那几个伙伴招手,让他们回来。等他们回来后,我问他们有什么办法让老三快速学会游泳。他们对视片刻,不怀好意地笑着说有。我让他们教一下老三,他们说好。两个男孩站到水深的地方,另外三个男孩走到老三面前,一个抓住老三的双手,两个抓住老三的腿,喊了声一二三,把老三扔了出去。肥胖的老三击起一圈好大的水花,他扑了两下站起来,那水正好淹到了他的胸口。老三大喊杀人了,扭着身子往岸上跑。三个男孩紧随其后,抓住老三又把他扔了回去。我们身后传来笑声。赵叔站在水边喊,再来一次,丢远点。不知扔到第几次,老三呛了一口水,吓得那几个男孩不敢扔了。老三咳了几声,爬到沙滩上。我们围在他旁边,默默地看着他。老三慢慢平静下来,他对赵叔说不游了,回家。赵叔扔掉手里的喇叭筒,说今天你学不会,我们不回去了。他甩掉脚上的布鞋,开始脱衣服。他先脱裤子。我眼尖,看到赵叔的两条腿上有几处疤痕,疤的形状各有不同,有圆形的,有长条形的,还有几处说不出形状的疤,大的有拳头那么大,小的有指甲那么大。等到赵叔解开衣扣,脱下衬衣后,我突然觉得好冷,身上的汗毛全都站了起来。他的手臂上有伤疤,前胸和腹部也有几处疤。再看他的后背,那密集的伤疤像鱼鳞一般,根本数不清。从颜色上看,多半是被火烧过。赵叔看了我们一眼说,不好意思,没吓到你们吧。我们喘着粗气,说不出话。他笑着说,不用怕,就当我身上长了玫瑰花。他抓起老三的手,把他扛到肩上,向大海走去。那一刻,云开日出,大海退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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